皇太極最終沒取代善的性命,甚至還把他受罰的十牛錄人口和薩哈廉受罰的兩牛錄人口一併歸還,大和碩貝勒的名號也繼續保留,只是略懲小戒的罰了銀兩馬匹充數。
這場冷戰過程激烈凶險至極,最後卻是不了了之,代善平安無事。然而這場冷戰餘波卻未就此平息,莽古濟所屬的正藍旗受到嚴重打擊,就在三格格被降庶人的第八天,天聰九年十月初二深夜,莽古濟的同胞兄弟,正藍旗旗主十貝勒德格類在家中猝死暴斃,他的死狀居然同三年前的莽古爾泰如出一轍。
對於這種隱諱之事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禮部承政薩哈廉照例發喪,一切都有條不紊的進行著,絲毫沒看出有任何的不妥。
十月十三,清早起床,我瞥見暖閣窗下的炕桌上,用一塊瑪瑙紅玉蟠龍鎮紙壓著一張雪白的宣紙,走近一看,上頭用楷書龍飛鳳舞的寫著四個漢字——滿漢一家。
我拿起紙張細細端詳,只覺得這筆墨力透紙背,磅礡之氣躍然紙上。
正心有慼慼焉,忽見未央喘吁吁的跑了進來,雙靨透著潮紅:“主……主子!快,快換了禮服去翔鳳樓!”
我詫異的瞅了她一眼:“做什麼?”
未央興奮道:“方才大汗在殿上宣旨,昭告天下,將女真族名改為‘滿洲’,以後自稱為滿洲國汗……”
手一鬆,薄薄的紙張輕飄飄的落地,那樣的白底黑字清晰可辨。
“呵呵……呵……”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原來是這樣啊!
滿洲……滿清……滿漢一家!
“主子,您怎麼啦?大妃她們都趕著換裝往翔鳳樓去了。”
“知道了。”我彎腰揀起那張紙箋,沉悶多日的心情豁然開朗,我含笑取了桌上的狼毫筆,蘸著半干的墨汁,在“滿漢一家”邊上的空白處工工整整的補了兩個字——大清。
“哈哈!”我扔掉毛筆,開懷大笑,不顧未央見鬼似的表情,攀住她的肩膀直到笑出了眼淚。
滿洲——滿族!
大清——清朝!
終於要來臨了……我的皇太極,終於向著開國稱帝的目標邁出了歷史性的一步!
他會成為大清開國第一帝!
他會——名垂“清”史!
天聰九年十一月,皇太極命額哲奉母蘇泰居孫島習爾哈。
十二月初,諸位貝勒、大臣因做出決議,派遣文館巴克什希福、剛林、羅碩、禮部啟心郎祁充額四人為代表,向皇太極遞交奏折,曰:“今察哈爾林丹汗之子額爾克孔果爾額哲及部眾悉數歸降,又獲歷代帝王爭奪之傳國玉璽,天助我國之象實可見矣。今請仰體天眷,早定尊號。”
折子遞上來當天,皇太極便明言拒絕,隨手將奏折擱在翔鳳樓書房的桌子上。眾人以為這位滿洲國汗故伎重施,再現當年稱汗時的欲擒故縱之計,於是紛紛再次上奏懇請皇太極定號稱帝,皇太極仍是不允,眾人大惑不解。
這一日趁著興致好,我帶著三格格、四格格、五格格、六格格、七格格並一大群乳母嬤嬤、宮女太監在翔鳳樓外的空地上堆雪人,打雪仗。
正玩得不亦樂乎,忽然圍在身邊的奴才們自動閃開一條道,我瞇眼望去,卻見一身朝服的薩哈廉正急匆匆的走了過來,我眼尖,一眼便辨出他夾在腋下的深色薄子乃是本奏折。
薩哈廉想不到我敢公然帶人出後宮到翔鳳樓外玩耍,愣了下,站在原地似乎在躊躇著到底該上前行禮,還是該假裝未見。
我“噗哧”一笑,不等他抉擇,先行招呼道:“薩哈廉貝勒若是來遞折子的,還是請直接拿回去吧。”
薩哈廉臉色蠟黃,神容憔悴,似乎身體抱恙,有病在身。
他先是眉頭一皺,張嘴卻是欲言又止。
我知他這是對我干涉朝政之事反感,於是也不以為意,喝令乳母嬤嬤們帶著各自的格格,先行回後宮去。
“快過年了呀!”我懶洋洋的抬頭望天,天空碧藍透亮,幾縷白絲狀的雲彩橫跨整個皇宮上空,“薩哈廉貝勒真是公事繁忙啊!”
薩哈廉眼眸一亮,似乎終於省悟到了什麼,乾涸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幾分親熱和討好來:“應當的,為大汗分憂,乃我輩應盡的職責!”
我淡淡一笑,他肯俯就接我的話茬,可見也是個聰明人。
“這折子……”他悶咳兩聲,順勢將折子遞向我。
我並未伸手去接,反而側身避過,半真半假的笑道:“朝政之事,我可不懂。”裝出一副天真的單純樣,反問他,“倒要請教貝勒爺,這折子都是什麼人遞的呀?我見大汗每每把這樣的折子丟在書案上,都累了厚厚一摞了,可也沒見他瞧過一眼……”
“這是我們滿洲貝勒、大臣請求大汗建國稱帝的折子。”
“唷,大汗已經是大金國汗了,還用再建什麼國呢?”我咯咯嬌笑,薩哈廉被我笑得一頭霧水,困惑的看著我。
我伸出右手食指輕輕的點在他的那本奏折封皮上,一面點一面狀似無心的笑說:“大汗早已是一國之君了,再換湯不換藥的弄個滿洲國有什麼意思……”我見薩哈廉神情一凜,原本黯然的眼眸中透出奇異的神采,便繼續往下說道,“而且人言可畏,誰又知道這些上折子的人是真心還是假意呢?”
薩哈廉恍然。
我抿嘴一笑:“不打攪貝勒爺辦事了,公務要緊。”
“啊,是……是。”薩哈廉終於從震驚中反應過來,甩袖“啪”地打千兒,恭恭敬敬的說,“恭送側妃。”
我不再囉嗦,心滿意足的轉身踏上翔鳳樓的台階。
翌日,薩哈廉再次遣派希福等四人向皇太極上報奏折,稱:“請諸貝勒發誓各修其身,汗當受尊號。玉璽既得,各部皆服,此誠天意。不知天眷,拒受尊號,恐反為上天見責。”
皇太極不動聲色的收下了折子,這一次卻沒有當面表示拒絕。
緊接著漢臣鮑承先、寧完我、範文程、羅繡錦、梁正大、齊國儒、楊方興等也同上奏折,表明心跡,希望皇太極順天意,合人心,受尊號,定國政。
滿族與漢族的問題都解決了,接下來就還剩個蒙古。
轉眼已近年底,薩哈廉左右奔波終於病臥床榻,無法再下地走動。然而在他的提點下,諸貝勒紛紛開始忙著上折子寫各自的誓詞,以表忠心不二。
十二月廿六,就在大家忙著上誓言的時候,莽古濟的家奴冷僧機告發莽古爾泰、德格類在生前與莽古濟等人結黨謀逆。
而後皇太極下令徹查,果然在莽古爾泰家中搜出十幾塊刻有“金國皇帝之印”的信牌。莽古濟的丈夫瑣諾木杜稜見勢不妙,主動自首,轉“污點證人”,為冷僧機的告發提供旁證,供稱曾與莽古濟一起對莽古爾泰發誓,明裡效忠大汗,而背地裡實則襄助莽古爾泰。
人證物證一應俱全,不由人不信。
舉國嘩然。
滿朝文武明知莽古爾泰和德格類均已暴斃,如今的證據不過是“死無對證”,卻都不敢站出來吭一句話,只是默默的看著富察氏袞代的那些個子孫們被一股腦的一網打盡,想必他們心中亦有兔死狐悲的心悸與害怕。
以皇太極的城府與心計,想要借題發揮,弄死一兩個人,實在是太輕而易舉了。
而選在眾人正準備發誓的當口來這麼一下,更是起到了殺雞儆猴的效果。
眾人皆是誠惶誠恐的寫下最為誠懇的誓言,不敢再馬虎造次。
若說以前我對皇太極是又憐又愛,到如今也不知打什麼時候起,憐惜之情漸漸的已轉變為敬畏之心。
直到這一刻,我才真正深深體會出清太宗的可怕來。
如果……如果不是因為我,代善會是如何?
代善的命運只怕會比莽古濟等人的下場更慘!
莽古濟謀逆罪名很快就定了下來,這位驕橫任性的三格格最終頂著一個庶人的名分走上了不歸之路。
同時被處死的還有莽古爾泰的三個兒子、富察氏袞代與前夫所生之子,也就是莽古濟的同母異父的兄長昂阿拉、袞代與努爾哈赤所生的十六子費揚古,以及正藍旗將士一千餘人。
血雨腥風瀰漫在盛京城上空,這是一場自大金建國以來最為殘酷的政治傾軋,也是皇太極在登上帝皇之位前,為徹底掃清道路所施行的必然手段。
正藍旗的兵權由此正式收入皇太極手中。
十二月廿八,皇太極看罷那些誓詞後下旨說道:“大貝勒年邁,可免誓。薩哈廉誓詞暫存,待其病癒,再盟其誓。其餘諸貝勒,不必寫什麼從前‘並無悖逆事’等語句,只管寫‘從今以後,存心忠信,勉圖職業,遇有大政大議,勿謀於閒散官員及微賤小人’,就以此言為誓即可。若是出爾反爾,言而無信,不顧國家,必遭天譴。莽古爾泰、德格類等邪逆者,天已誅之,可為明鑒。諸貝勒假若陽奉陰違,懷有異心,亦必有遭譴之時!”
代善執意不肯免誓,於是這日午時眾人齊聚,燃香盟誓。
我悄悄的躲在不遠處窺視,只見白茫茫的雪地裡跪倒一片臣子。
代善跪在當前,率先對天盟誓:“代善誓告天地,自今以後,若不克守忠貞,殫心竭力,而言與行違,又或如莽古爾泰、德格類,謀逆作亂,則天地譴之,令代善不得善終。若國中子弟,或如莽古爾泰、德格類,謀為不軌,代善聞知,不告大汗,亦令代善不得善終。凡與大汗謀議機密重事,若出而告於妻妾旁人,亦天地譴之,令代善不得善終……代善必當竭盡其力,效忠於上!”
他的誓言淡淡飄散在冰冷的空氣裡,那張蒼白憔悴的臉上,刻著歲月滄桑的無奈與悲哀。他的眼神空洞而又迷茫,已經再難尋到那絲清澈澄淨的痕跡。一直存在於我記憶中的那個淡然清潤的少年似乎已經悄然逝去,眼前剩下的,只是一具沒了靈魂的軀殼。
淚濕衣襟,點點都是心痛。
負他太多,累他一生!
除夕那日,又有人奏稱莽古爾泰與德格類罪無可恕,雖然身死,當刨墳磔屍,以示其罪。
原本總算被新年氛圍稍稍帶出些好心情的我,在看到這份折子時,終於忍耐不住強壓多日鬱悒怒火,發作道:“這還有完沒完了?見過落井下石的,可還沒見過這般不依不饒的!”
皇太極似笑非笑的盯著我瞧了好一會,忽然吁了口氣,唇角竟慢慢勾了起來:“你總算是喊出來了。”
我微微一愣。
“我知道你心裡是不滿的,只是憋著不肯埋怨我心狠罷了。”
“我……”
“算了!”他把折子往案上一丟,“刨墳磔屍的罪責就免了,只把墳頭抹平了吧!”說著硃筆一揮,草草寫下一溜滿文。
有道是一將功成萬骨枯,更何況乃是成就一代開國帝皇!
我心中縱有千萬鬱悒,也無力干涉太多,最後唯有化作一道無奈的歎息。
這口鬱悶之氣憋在胸口難以抒解,後腦勺上的神經更是隱隱抽痛,忽聽得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哲哲領著一群奴才急匆匆的趕來。
我見她臉色煞白,秀目之中摻雜懼意,已察覺事情不妙。果然她見過皇太極後,顫聲稟告:“大汗,大阿哥……把大福晉殺了!這會子正跪在翔鳳樓外候旨請罪呢。”
我踉蹌著倒退一步,一口氣噎在胸口好半天也緩不過來。
皇太極面色未變,漠然的乜了哲哲一眼,冷峻的道:“沒出息的東西,打他出去。”
“是……”哲哲起身退出時,朝我遞了個眼色,我想她大抵是希望我能替豪格求情。可是她永遠無法明白,皇太極是不會因為殺妻一事怪罪豪格的,因為在他眼裡,豪格殺的並非是從小青梅竹馬的妻子,而是莽古濟的餘孽。
這晚除夕守歲,宮裡照例大擺筵席,表面看上去仍是那般的光鮮熱鬧,以哲哲為首的汗妃們帶著各自的孩子團團圍坐在一起,有說有笑。就連巴特瑪•璪也帶著托雅毫無芥蒂似的和大家打成一片,托雅的小手正緊緊的攥著淑濟的袖子,十分依賴的看著自己的姐姐。而就在她們兩個身旁,是面帶微笑的娜木鐘,身後的乳母嬤嬤懷裡正抱著林丹汗的遺腹子,才一歲多的阿布奈。
好奇特的感覺!
她們居然能夠坦然相處,彷彿這個大家庭原本就是一體的。
囊囊福晉娜木鍾進宮也有好些時日了,她和巴特瑪•璪不同,她是個熱情豪邁,卻又不失頭腦心計的女人,她的到來,讓皇太極的後宮勢力明顯分出兩個派別。如果說一開始唯唯諾諾的巴特瑪•璪是不受重視的,那麼如今添了個娜木鐘,整個局勢便立刻扭轉過來。
哲哲和布木布泰不得不花大把的精力與她們的情敵,或者說政敵來周旋,在這樣兩股勢力的對峙和衝擊下,反而讓我這個身份微妙的人得到了充分自由呼吸的空間。
哲哲和布木布泰藉著科爾沁同族的身份,拚命拉攏我;娜木鍾和巴特瑪•璪藉著蒙古舊識也極力討好我。
看著除夕喜氣洋洋的家宴,再瞅了瞅身旁喜怒不形於色的皇太極,我忽然有點省悟,也許當初皇太極之所以肯讓巴特瑪•璪和娜木鍾進宮為妃,基於一定的外在因素外,他甚至已先一步料想到了今日的局面,才會淡然默許。
他的心思……果然不是常人能夠輕易揣測。
只怕,也唯有這般的城府,這般的心思,才能一統群雄,傲視天下吧!
天聰十年正月初一,各府和碩貝勒攜同大福晉一起進宮拜年,唯有岳托孤身前來,三跪九叩之後,朗聲直言道:“豪格既殺其妻,臣妻亦難姑容!”
我聞言先是一震,緊接著卻見岳托跪在地上,腰板挺直,目光清澈,正氣凜然,頓悟其意,不禁大感敬佩起來。
他這是以退為進,反將了皇太極一軍。
皇太極眼中滑過一道寒芒,面上卻是和顏悅色的笑道:“侄兒何出此言?豪格愚鈍,你如何能跟他一般……你快些起來,回去好生寬慰侄媳。她額娘犯罪,與她無干!”
“大汗仁慈!臣感佩於心!”說著又是磕了三個頭,這才退了出去。
我見皇太極的笑容漸漸斂起,忍不住噗哧一笑,讚道:“這個岳托果然有份與眾不同的傲骨。”
皇太極冷哼:“他一味偏幫他的福晉,將來必不得善終!”
我不禁想起三年前莽古爾泰在大凌河御前露刀,岳托力排眾議替他爭辯,結果反遭牽連。如今莽古濟一族獲罪,旁人不敢誹議,也唯獨岳托一人站出來指責瑣諾木杜稜的旁證毫無依據。
岳托這個人,撇開他是否當真有意偏幫岳母家人,僅憑剛才與皇太極正面交鋒的那份勇氣和機智,便已叫人刮目相看了。
“好了,別慪氣了!”我推了推皇太極,笑吟吟的說,“人家夫妻恩愛,不忍分離,你將心比心,難道不能體諒些麼?”
皇太極眼眉揚起,微微有些動容。
“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他當初在立汗的事上幫過你,而且……他的大福晉哈達那拉氏還是咱們蘭豁爾的生母。”
皇太極一把抓住我的手,感慨道:“罷了,罷了……若論以身作則,我這個做大汗的,第一個便難逃妻子的溫柔鄉、枕邊風,還如何去指責他人。”說著,在我掌心處細細親吻。
我嘻嘻一笑,為他能聽我的話,放過莽古濟的長女,倍感欣喜。
皇太極仍是那個皇太極,雖然他即將為皇為帝,但說到底還是憐我、愛我的皇太極!他愛我的心意,始終未曾改變!
這之後,皇太極將取得的正藍旗牛錄和正黃旗牛錄混編後再一分為二,組成新的正黃旗和鑲黃旗,由自己親自統領。又在原先的正藍旗中抽調八個牛錄給大阿哥豪格,並將豪格所統領的鑲黃旗旗纛更名為正藍旗。
天聰十年正月初十,十一歲的馬喀塔終於在皇太極的堅持下,下嫁額哲。因是嫡出的格格,嫁的又是蒙古察哈爾首領貝勒,排場自然又是不同。
我知道皇太極是有些等不及了,非藉著這場聯姻把蒙古各部的人心全部拉攏過來才行,我原還想再把馬喀塔留上兩年的,如今只好作罷。
漠南蒙古貝勒們果然識趣,在額哲的帶頭下,一齊上奏要求皇太極上尊號稱帝。皇太極當即表示朝鮮乃是兄弟鄰邦,也需與之共議,而那些外藩未至的蒙古貝勒們也需一一通知到。
二月初二,皇太極以弔唁朝鮮王妃喪逝之名,命戶部承政英俄爾岱、馬福塔等,率領包括蒙古使臣在內的一百七十五人趕赴朝鮮,他們給朝鮮國王帶去了一封以大金八和碩貝勒、十七固山大臣,以及蒙古十六部四十九貝勒的名義所書的信函,書曰:“我等謹遵上諭,遣使相聞,王可即遣親近子弟來此,共為陳奏。我等承天意,奉尊號,事已確定,推戴之誠,諒王素有同心。”
二月廿二,在皇太極一而再、再而三的敦促下,濟爾哈朗終於迎娶蘇泰進門。他擺明一副可有可無的態度,真真叫人氣煞卻又無可奈何。
皇太極怕濟爾哈朗胡來,特意吩咐哲哲全權處理,既然大汗這般關照了,哲哲也不敢輕忽馬虎,提前一天便把蘇泰接到宮裡,當晚送親,更是親自領著一群汗妃福晉們體體面面的將蘇泰送上花轎。
整場婚宴置辦下來,僅筵席便開了一百二十桌,竟是比馬喀塔下嫁那會兒還要風光熱鬧。
三月初四,皇太極下令將文館擴建,改成內三院,分別為內國史院、內秘書院、內弘文院。
三月廿十,遣往朝鮮的英俄爾岱等人返回盛京,略述經過,竟是在漢城險些遭到掠殺焚書,朝鮮國王不僅拒收信函,甚至還書信給明朝邊將,告發大金國汗稱帝之事。
幸而英俄爾岱機警,從朝鮮逃回的同時還截到了那封書信……
此刻,那份信就擺在皇太極的面前。
“砰!”皇太極一拳砸在書案上,震得案几上的筆架嘩啦直搖。
我上前扶住筆架,見他滿臉怒氣,不禁忐忑的取了那封信箋細細參看。
信是用漢字寫的,骨架端正,雖說不上絕佳,倒也透著幾分清爽。
“國運不幸,忽遇丁卯年之事,不得已誤與講和。十年之間,含愧忍辱,前為一番,以雪其恨,此我拳拳所注念者也。今滿洲日益強盛,欲稱大號,故意以書商議,我國君臣,不計強弱存亡之形,以正決斷,不受彼書。滿洲使臣,每日在此恐嚇索書,我輩竟未接待,悻悻而去。都內男女,明知兵戈之禍在於眉睫,亦以決斷為上策。大人可曉諭各處屯民知悉,正真賢人,各攄謀略,激勵勇猛之士,遇難互相救助,以報國恩。”
信寫的文縐縐的,字裡行間透著朝鮮的一國之君對大明邊臣的唯唯諾諾。
“丁卯年……丁卯年是哪一年?”
“天聰元年。”
“啊,天聰元年……”我拖長了聲音,“那麼那個時候我還在呢,發生了什麼事?”
皇太極原本憤怒異常,突然被我胡攪蠻纏的岔開話題,先是一愣,漸漸裡眼神的恢復平靜,露出一脈柔情來:“我不信你能忘了!”
我抿嘴一笑,假裝恍然大悟道:“啊,想起來了,可是大汗親征,攻打錦州麼?”
皇太極面色一沉,惡狠狠的說:“你故意揭我創疤!”說著,雙手十指箕張,作勢向我撲來。
我大笑著扭身閃開。
“你傷了我的心!”他突然黯然下來,眼瞼下垂,雙肩微顫。
我先還笑得起勁,可轉眼見他咬著下唇一聲不吭,聯想到當年寧錦慘敗,他將自己關在書房內的情景,頓覺自己的玩笑有點過火了。
“皇太極!”我慌了神,緊張的靠近他,“對不起……”
輕輕觸碰他,他緊蹙著眉頭緩緩搖了搖頭。
“對不起!對不起!”我一連迭聲的呼喊,心慌意亂,“對……”
腰上猛地一緊,我嚶嚀一聲被他用力摟在懷裡,驚訝間唇上一暖,已被他深深吻住。呼吸為之一窒,我憋得胸悶,伸手握拳捶他,他只是不理,仍是勒緊我的腰肢,抵死纏綿。
就在我快要透不過氣來時,他才戀戀不捨的放開我,眼眸深邃,情動意繾:“這是懲罰!”他用右手拇指輕輕撫觸我紅腫的唇瓣,魅惑的笑,“若是仍答錯,便再罰!”
我急忙舉雙手過頭,叫道:“我投降,我知你指的是元年正月裡阿敏和濟爾哈朗出征朝鮮之事。”
那一次出征,阿敏竟是一路進逼漢城,最後甚至把朝鮮國王李倧嚇得逃離京都……轉念想到此時阿敏早被幽禁於高牆之內,只怕有生之年再難重見天日,不覺呆住,擔心自己失言,又會勾起皇太極的不快。
然而他卻並未多加在意,低下頭又在我唇角偷去香吻一個,輕笑道:“答對了……有賞。”
“耍賴!”有很多時候,他在外人面前表現得異常冷酷無情,但在我面前卻仍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時而會撒撒嬌,時而會惡作劇……
“悠然,你如何看待這封信呢?”
我歪著頭想了想:“我覺得你不該生氣啊,朝鮮長期受漢人儒家文化熏陶,以漢為尊,以明為主,會有這樣的牴觸行為是必然的。若是簡簡單單的一封書函能令他們俯首歸順,那才真的是想法太天真了呢。”我笑吟吟抓了他的辮梢放在手裡把玩,“你什麼時候變得天真了呢?皇太極……”
“壞女人!”他笑著扯回他的辮子,“倒是應該問,你什麼時候腦子變得這般好使了?”
“我原就不笨,更何況我瞭解你……我比任何人都要瞭解你,比瞭解我自己更甚!”
他微微動容,感性的凝視著我:“謝謝你,悠然。”話音一頓,轉開話題,傲然的說,“雖然這件事的確給我提供了一個發兵朝鮮的絕佳機會,但是……如今當務之急還是得把精力集中放在定尊號的事情上。朝鮮的無禮我會記得,暫且由他們再逍遙一陣,早晚會收拾了他們!”
翌日,皇太極召諸貝勒大臣傳閱此信後,決定先遣人持書前往朝鮮曉以利害,勒令其以諸子大臣為人質送往盛京,如若不許,則將出兵征伐討之,絕不容情。
天聰十年三月廿二,外藩漠南蒙古十六部四十九貝勒齊聚盛京,承認皇太極為汗,並奉上“博格達•徹辰汗”的尊號,其意為“寬溫仁聖皇帝”。
數日後,都元帥孔有德、總兵官耿仲明、尚可喜等各率所屬官員請上尊號稱帝。
四月初五,內外諸貝勒、滿洲、蒙古、漢軍百餘人聯合請上尊號稱帝。那日大殿之上,多爾袞代表滿洲捧滿字表文,科爾沁土謝圖濟農巴達禮代表蒙古捧蒙古字表文,孔有德代表漢官捧漢字表文,分別率群臣跪讀表文。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接下來的一切已是水到渠成,順理成章。
稱帝之日正式定在了四月十一。
這日四更天剛過,原該正在齋戒中的皇太極突然跑到東宮來,強行把我從床上拖了起來,硬逼著我給他穿衣。我先還迷迷糊糊的雲裡霧裡,到得後來,見他身著朝服的站在窗下,炕桌上的燭台搖影,將他的英氣迫人映照得一目瞭然,舉手投足間自然而然的帶出一股威嚴冷峻的帝皇氣息。
漸漸的,我手指發顫,竟是不能自已的摀住自己的面頰,流淚啜泣起來。
皇太極慌了神,忙把我抱到床上,緊張的詢問我。我只是怔怔的看著他哽咽流淚,說不出話來。
“真是急死我了!”他生硬的繃緊了身子,用手托著我的下巴扳起我的臉,疼惜的替我拭去淚痕,“怎麼了?難道你不替我高興麼?”
“我當然……替你高興!我這是……喜極而泣!”我一把吊住他的脖子,亦哭亦笑的摟緊了他,“你終於要稱帝了,你終於要成為大清的皇帝……”
我等待這一刻,已經太久、太久……久到以為這只是個我窮其一生也無法等來的美夢,卻在這一刻,夢境成真,終於被我親眼目睹到了。
“悠然!”他緊緊擁住我,托著我的腰將我從床上抱了起來,帶著我瘋狂的旋轉,“是的!我要稱帝了!我要做大清國的皇帝!而你……將是我大清國的皇后!”
天旋地轉,我在剎那間失去思索的能力。他彷彿將我突然拋至雲端,氤氳朦朧,令我有種不真切的感覺。
皇后……
讓我做皇后?!
是的。
皇后!
我並沒有聽錯。
皇太極果然說到做到!
在我尚未從震驚中反應過來時,他已命人迅速替我換上大妃的禮服。整套衣裳穿戴在身上,裁減合體,肥瘦適中,這顯然並非是哲哲之物。
我幾乎是在懵懂的狀態下被皇太極拖出了東宮,外頭負責儀仗的八十四名奴才一律綠衣黃褂,腰上繫著紅帶子,排列有序的站滿了整個庭院,整裝待發。
翔鳳樓前一群大大小小的汗妃們跪在地上恭候聖駕,哲哲跪在最前頭,聽得儀仗開始奏樂,便緩緩抬起頭來,秀目掃到我的一身打扮時,她全身一震,臉上剛剛揚起的笑容頓時僵住,嘴唇顫抖的抽搐,面如死灰,血色盡褪。
汗妃們一個個呆若木雞的看著我,那些個又驚又羨的神情,似乎恨不能把我身上的禮服給扒下來,直接披到自個兒身上。
時辰尚早,天色仍是灰濛濛的,皇太極不由分說的將我拖出翔鳳樓,連眼角餘光也未曾往哲哲她們那頭瞥上一眼,身後樂聲緊隨,儀仗隊亦步亦趨。
金鑾殿前人頭攢動,我頓時呼吸一緊,窒息感撲面而來,只覺得那一道道利刃般的目光投射在我身上,似乎能將我凌遲般痛苦。
稀里糊塗的腦子裡一團漿糊,等到回神,我已被皇太極帶進金鑾殿,手拉著手踏上台階,端坐上金燦燦的龍椅。
我彆扭的挪動身子,作勢欲起,卻不料被皇太極霸道的按住,不得動彈。
這時腳步聲井然有序的傳進大殿,八和碩貝勒、十七固山大臣,蒙古十六部四十九貝勒以及朝鮮派遣至盛京的兩名使臣魚貫而入。
殿內烏壓壓的跪倒一片,我極目望去,透過敞開的殿門,可以清楚的看到殿外的空地上,參禮之人整齊的跪伏。
“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太極坐在我左側,嘴角勾起的淡淡笑容,全身上下無處不散發迷人的傲氣與自信。
台階下,贊禮官手捧祝文,從一側走到中央,朗聲念道:“惟丙子年四月十一,滿洲國皇帝愛新覺羅皇太極感昭告於皇天后土之神曰:朕以眇躬嗣位以來,常思置器之重,時深履薄冰之虞,夜寐夙興,兢兢業業,十年於此,幸賴皇穹降佑,克興祖、父基業,征服朝鮮,統一蒙古,更獲玉璽,遠拓疆土。今內外臣民,謬推朕功,合稱尊號,以副天心。朕以明人尚為敵國,尊號不可遽稱,固辭弗獲,勉循群情,踐天子位,建國號曰大清,改元崇德元年……”
我激動得全身顫慄,訥訥得說不出話來,只覺得面對此情此景,百感交集,無語凝噎。
少時,底下眾人列成左右兩班,我抬眼望去,只見多爾袞與科爾沁貝勒巴達禮、多鐸與豪格雙雙從左邊班列中站出,同時岳托與額哲、杜度與孔有德雙雙從右邊班列中站出,他們每兩人合捧一枚皇帝御用之寶,表情凝重肅穆,一齊上前跪獻至階前。
我仔細瞧著這八個人,有滿有蒙又有漢……皇太極即將成為一個統治滿蒙漢三族的皇帝,而不再是局限於滿族的大汗。
“博格達•徹辰汗萬歲——萬歲——萬萬歲——”
“寬溫仁聖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清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連綿不絕的由殿內傳至殿外,呼聲雷動,幾乎每個人都是興奮的在振臂呼喊。
我正倍感心神激盪,忽然從一角傳來細碎的爭執聲,先還動靜不是很大,可沒過幾分鐘,吵鬧聲居然穿透熱鬧喜慶的樂聲直達整個大殿。
皇太極眼底射出一道犀利的寒芒,瞳仁愈發顯得黢黑深邃。
大殿上正跪伏膜拜的人齊刷刷的把頭轉向那一側,我細瞇起眼,角落裡光線不是很足,可依稀瞧服飾打扮,也能辨認出是兩名朝鮮人。
這兩個人……
如果沒記錯,是朝鮮國王懼怕大清有異動,而特意派遣至盛京的使者。略瘦些的名叫李廓,另一個叫羅德憲。
瞧這架勢,兩個人皆是硬邦邦的直著身子,任由一旁的侍衛撕扯拉拽,只是不肯屈膝下跪。爭鬧間兩人衣衫俱裂,神情相當狼狽,然而臉上的傲氣卻仍一成不變。
皇太極微微蹙眉,面現不悅之色。今天是他登基稱帝的大日子,卻沒想朝鮮人居然敢如此直面拂逆,這真好比當場扇他耳光,讓他下不來台。
我暗暗焦急,突然人群裡跳起一個人來,衝著羅德憲上去便是一拳。羅德憲慘呼一聲,仰面翻倒,那人跳到他身上,揮拳便打。李廓在一旁被人拽住胳膊,眼看著同伴被毆,卻只能不斷聲嘶力竭般的怒吼咒罵。
“住手!”皇太極冷喝一聲,伸手遙指,“多鐸,不得無理!”
多鐸低咒一聲:“走著瞧,遲早要讓李倧跪在這殿上……”悻悻退下。
李廓和羅德憲狼狽的扶持而起,羅德憲滿臉瘀血,嘴角淌著血絲。
“皇上,朝鮮使臣無禮,論罪當誅!”豪格啟奏,底下眾臣頓時紛紛依附,七嘴八舌的主張拿這兩朝鮮人祭天。
我忐忑不安的看向皇太極,他面無表情的看著羅德憲和李廓,雖然相距甚遠,可那看似平靜的目光到底還是讓這兩個朝鮮使臣打了個哆嗦。
“你們兩個……”他緩緩啟口,聲音冷凝,猶如凍結的寒冰,“如此行徑,想必是李倧授意而為了。”
羅德憲和李廓聞言,面色大變,正待解釋些什麼,皇太極已搶在他們開口之前,冷哼道:“李倧讓你們對朕這般無禮,無非是想借朕的手殺了你們,讓世人覺得是朕先行挑起釁端,殺戮使臣,好使朕背上背棄盟誓之名……”
羅德憲和李廓表情扭曲,一副義憤填膺卻偏又被皇太極硬逼著吞下蒼蠅的痛苦模樣。
“朕就在盛京等著李倧送交人質……如果仍是執迷不悟,便如多鐸方纔所言,朕自然有法子讓他親自到這裡來給朕下跪!”目光一寒,“你倆的不敬之罪,朕當教你們的大王如數償還!”
一席話語速平穩,波瀾不驚,偏又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
殿上群臣振奮,就連那些蒙古貝勒們也都一個個嚷聲叫好。
羅德憲與李廓面如死灰,頹喪的被侍衛架著胳膊拖出殿去。
一場風波就這麼被皇太極四兩撥千斤的化解了,表面看起來他仍是平靜而又安詳,但是我卻清楚的看到,他那只扶在龍椅扶柄上的手已緊緊握成拳,泛白的骨節堅忍的突起著。
整場祭天儀式下來,我已被擺弄得暈頭轉向,皇太極察覺出我的不適,體貼細心的吩咐太監先送我回後宮歇息。
我長長的鬆了口氣,背上微微沁汗,頭頂的陽光有些耀眼。穿過金鑾殿後的庭院,在拾階而上,方踏上翔鳳樓的第一層石梯,猛地有種異樣的感覺撲面襲來。
我詫異的抬起頭,不禁愣住。
一身石青色禮服穿戴的布木布泰冷冷的站在台階之上,左手扶住石桿。我從下往上仰望,她身後的翔鳳樓金壁輝煌,明晃晃的陽光細碎的灑在她頭臉之上,卻絲毫感覺不出她的暖氣。
我吞了口唾沫,強笑著上前:“妹妹找我有事?”
她直剌剌的盯著我,眼神冰冷,裡面混雜了諸多複雜的情緒。我暗加戒備,瞥眼餘光掃見她右側袖管微微一動,她的手倏地抬了起來,疾速的揮向我。
“喀!”我一把擒住她的手腕,擋住她摑來的巴掌。
她的手微微顫抖,臉上有抹不敢置信的受挫與驚訝。
我冷冷一笑,這兩年養尊處優的待在宮裡,久已不活動身手——我從未在後宮這些女人面前耍弄刀劍,再加上這副骨架原就是江南漢人女子的典型代表,跟布木布泰相比,纖細而柔弱,彷彿不經她一擊。
她似乎當真以為我就真如外表那般無能了。
手指微微收緊,我並不急著放開她的手腕。布木布泰又羞又怒,雪白的臉孔漲得通紅,貝齒緊緊咬著下唇,倔強的瞪著我。
“大玉兒!”翔鳳樓的那頭遙遠而又飄渺的傳來一聲呼喊。
布木布泰唇上血色漸褪,嘴角顫抖的抽動兩下,我適可而止的鬆了手,臉上從容的保持笑意。
“大妃吉祥!”我肅了肅身子,淡淡的望著從樓裡穿堂而出的哲哲。
和早晨的裝扮不同,哲哲早已脫去禮服,換了套絳紫色的綢緞長袍,臉上妝容盡去,素淨卻又顯得雍容大方。
我細細的端詳她,三十七歲的年齡雖然保養得當,可是歲月的蹉跎,家務的辛勞仍是在她的臉上刻畫出淡淡的痕跡,這已經不是我當年在梅林見到的那個稚嫩的少女,但那股子與生俱來的高貴卻從未消失過。
反觀布木布泰,十餘年來似乎仍是倔強而又任性的個性,一點未曾改變。如果青春年少時可稱之為跳脫可愛,那麼如今卻只是讓人徒增厭惡了。
“大妃之稱可不敢當。”近乎自嘲的,哲哲冷冷啟口。
“姑姑過謙了。”我笑著回答,目光不自覺的繞過哲哲,看向翔鳳樓內。
幽冷寧靜的通道盡頭人影重迭,不用猜也知定是娜木鍾、巴特瑪•璪等人在那裡候著瞧熱鬧。
平台上,微風徐徐,三個科爾沁的女人成品字型的三足對峙。
我忽然覺得好笑起來,許多年以前我也曾像哲哲這般,費盡心機的排斥任何接近皇太極的女人,只求維護住自己最後的一點尊嚴和形式上的虛名地位。
如今時光荏苒,我與她似乎轉了個個兒,輪到她為了那點虛名來挖空心思的折騰。
當不當皇后真的有那麼重要麼?
死後不過是場空……
我伸手捻動頸上的東珠,忽然替哲哲感到可悲起來,她這輩子到底在追逐些什麼?難道就只是一個大妃之名,一個大清皇后之位?
輕輕歎息一聲,我慢悠悠的將那串長長的朝珠摘下,順勢套進哲哲的脖子。
她猛地一震,略帶驚訝的看著我。
“哈日珠拉給大妃請安!”我坦然淡笑,心中一片空明。
布木布泰激動得一個箭步跨前:“你……你不和姑姑爭……”
我笑著搖頭,壓低聲音:“姑姑,大清皇后是你的……只是你的。”
撇下她們姑侄兩個留在原地驚訝莫名,我徑直走進翔鳳樓。
累了,我要去補眠。
“哈日珠拉!”哲哲在身後喊我,語音微顫,困惑而又不解,“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
我笑。
用低得只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回答:“因為……不值得!”
因為皇后是你的,但是……
皇太極永遠是我的!
崇德元年四月十二,皇太極稱帝的第二日,追尊始祖為澤王,高祖為慶王,曾祖為昌王,祖為福王。尊努爾哈赤謚號武皇帝,廟號太祖,陵曰福陵;尊孟古姐姐謚號武皇后。追封族祖禮敦巴圖魯為武功郡王,追封功臣費英東為直義公,額亦都為弘毅公。
四月十五,遣返朝鮮使臣羅德憲、李廓二人,勒令朝鮮國王交出人質,否則兵臨朝鮮。
四月廿三,論功封王,敕封大貝勒代善為和碩兄禮親王,濟爾哈朗為和碩鄭親王,多爾袞為和碩睿親王,多鐸為和碩豫親王,豪格為和碩肅親王,岳托為和碩成親王,阿濟格為多羅武英郡王,杜度為多羅安平貝勒,阿巴泰為多羅饒餘貝勒。
蒙古貝勒當中,科爾沁巴達禮為和碩土謝圖親王,吳克善為和碩卓禮克圖親王,額哲為和碩親王,布塔齊為多羅札薩克圖郡王,曼珠習禮為多羅巴圖魯郡王,袞出斯巴圖魯為多羅達爾漢郡王,孫杜稜為多羅杜稜郡王,班第為多羅郡王,孔果爾為冰圖王,東為多羅達爾漢戴青,俄木布為多羅達爾漢卓禮克圖,古魯思轄布為多羅杜稜,單把為達爾漢,耿格爾為多羅貝勒。
除此之外,還破格封賞三位漢姓親王,封孔有德為恭順王,耿仲明為懷順王,尚可喜為智順王。
聯想到這三個漢姓番王在康熙年間的遭遇,我唯有歎息,歷史的齒輪一點點照著它原有的軌道和痕跡滑過。我這粒無意之中遺落在逆轉時空中的矽砂,早已無心去過問那許許多多的前因後果,我唯一企盼的只是與皇太極相愛白首,廝守終身。
五月初八,久病不愈的薩哈廉淒然病故,皇太極似乎頗受感觸,竟因此輟朝三日。
這日待他出門去薩哈廉府邸後,我在屋裡悶得難受,便取了長刀徑直出門。
我嫌後宮庭院那巴掌大的地方太沒遮攔,若是在這演練,只怕會立即招來一堆女人的側目與口舌。當下憑腰牌順暢的出了翔鳳樓,在皇宮內找了處僻靜的所在專心練刀。
業精於勤荒於戲,這句話果然說的精闢。這幾年不握刀柄,身法使將起來竟是僵硬不少,我苦笑連連,難道是我年紀大了,行動不夠靈活了?
天哪,我也不過才二十八歲而已啊!
“噯!”一個轉身,竟是不小心閃到了腰,我痛呼連連。
未央嚇白的臉,一個勁的勸我:“主子,您歇歇吧!天熱當心暑氣過重!”
我連連擺手:“口渴啦,你回去給我弄些水來吧!”她猶豫的左右掃視,我知她心事,忙道,“皇宮重地,哪會有什麼閒人騷擾不成?更何況……”我將刀刃虛劈,“哪個不要命的敢來惹我?”
未央噗哧一笑,釋然道:“那主子也歇歇,別累著,奴婢去去便回。”
我笑吟吟的看她離開,待她身影最終消失在樹叢之後,猛地轉過頭來,戲謔的道:“鄭親王也該瞧夠笑話了吧?”
迴廊那頭悶笑一聲,身長挺拔的濟爾哈朗慢悠悠的踱了出來,我瞧他氣色紅潤,顯得精神頗佳,不禁大感欣慰。
“今兒怎麼有空來宮裡?”我斜眼瞧他。
他雙手環抱,懶洋洋的靠在廊柱上,不答反問:“你的刀法生疏了許多,看樣子這兩年皇上待你甚好……”
我將鋼刀歸鞘,走近他。
濟爾哈朗從不多說廢話,他既然這麼說,必然還有下文。
“側妃……”
“叫我阿步!”我惡狠狠的打斷他。
他聳了聳肩膀,無所謂的答:“叫什麼不還都是你?”
我有些發怔,失去了烏塔娜的濟爾哈朗,總覺得把某些東西也一併丟失了。
“好吧,長話短說。”他從廊柱上離開,筆挺的站直身子,神情有些肅然,彷彿又回到那個向我宣讀軍令狀時凜然氣勢的鑲藍旗旗主。
而今……他已是和碩鄭親王。
“你是想繼續長年留在宮中老老實實的當你的側妃,還是……”
我心中一動,已然搶先回答:“皇上去哪,我便去哪!”
濟爾哈朗讚許的點頭,目光下垂,落在我手裡的長刀上,揶揄的撇嘴:“就憑這樣的刀法?”
我面上一紅,訕訕的說:“我加緊些練習就是,出征朝鮮雖然勢在必行,但以皇上之意,是打算先派人去打亂明朝的注意……所以,應該還有些時間的。”
“有時間的人是你,不是皇上。難不成你要日理萬機的皇上陪你練刀?”
我嘻嘻一笑:“皇上沒空,鄭親王必然是有空的。”
他似笑非笑的看著我,正欲回答,忽然那頭腳步聲響起,他迅速後退,隱沒在長廊後的樹蔭中。
“喂,你還沒答應我呢!”我壓低聲音叫喚。
未央的腳步聲越來越接近,知了聲聲下掩蓋住濟爾哈朗飄渺的聲音:“……遵命。”
“主子!奴婢給您拿了些冰鎮的酸梅汁……”
吱——吱——
蟬聲喧鬧,未央粉嫩的臉頰上紅撲撲的滲著晶瑩的汗水,我看著她,忽然咧嘴一笑,心情大好。
五月十八,皇太極下旨追封薩哈廉為和碩穎親王。到了月底三十日,果然命武英郡王阿濟格、貝勒阿巴泰、楊古利等人率師征明,取道內蒙古進關。
我見時間緊迫,每日裡更加不敢偷懶放水。
因鄭親王府邸有蘇泰在,我自是不願去的,便去了濟爾哈朗在城郊的一間別院。除了刀法外,濟爾哈朗又專門請了人來替我惡補騎射。他偶爾空了便被我捉來練刀,不過這種機會並不太多。
請來教習的人雖然不清楚我的身份,但見我是女的,又是鄭親王的客人,下手時自然懂得避重就輕。這種情況下,和這些人對練刀法往往沒多大實效,很不過癮。
而另一頭,皇太極則對我連日來的頻繁出宮視若無睹,似乎很放心我做什麼。他不問,我也就沒多解釋,自問自己與濟爾哈朗之間行事坦然,問心無愧。
如此過了一個多月,一夏天跑來跑去的代價是,我整個人被曬黑了一大圈。
“唉。”我對鏡歎息,看來做多少牛奶蜂蜜面膜也已無濟於事。這個月唯一的收穫是讓肌肉緊繃了些,有效減肥,令我足足縮水了七八斤的贅肉。
肩上突然被輕輕拍了一下,我下意識的一縮,險些揮拳朝後搗出。好在我反應夠快,沒讓自己潛意識的行為釀成大禍,可即使如此,身後的皇太極還是現出一臉詫異之色,神情古怪的看著我。
“咳。”我尷尬的笑,隨手取了把梳子胡亂的梳理一頭亂髮。
“我來。”他順勢從我手裡抽走梳子,輕輕的替我梳理頭髮。
我魂遊天外,迷迷糊糊的想著,如果這個時候開口求他帶我去朝鮮,不知道他肯不肯爽快答應?
唉,畢竟他已是一個皇帝,而我是他名正言順娶回來的妃子,皇帝出征帶個妃子同行,只怕不大好處理吧?
我不想教他為難,可是又不想一個人被扔在狹隘的宮闈之中,整天面對那些女人之間的爭風吃醋,乏味且無聊。
髮絲撩開一旁,耳後輕輕落下濕潤的吻印,皇太極的聲音極具蠱惑力:“真的不稀罕麼?做母儀天下的皇后居然讓你如此不屑?”
我吃吃的笑起,明白他這是在替自己抱屈。
以前我想做他的大福晉,可他卻是無能為力,如今他已有能力主宰天下,我卻又不稀罕這個虛名了。
仰起頭來,我在他左側臉頰上親了一口,笑道:“做皇后要統管後宮,勞心勞力不說,往往還是吃力不討好……我對打理那些妃子們的吃穿住行沒興趣,所以容我偷個懶,我不要做你的皇后,我只做你的妻子便可。”
“我的妻子?”他暗啞的反覆咀嚼著這四個字。
我微微一笑,轉身摟住他的脖子,主動湊上紅唇:“你在哪,我在哪……生死相隨!我只做你的妻子,只是你的妻子!”
“悠然,我的妻……”
六月底整個皇宮開始大肆粉修,聽說皇太極和範文程等人商量,要仿北京紫禁城的樣式把各個殿閣都定下名稱來,到時候各殿門頭上都需掛置滿漢文字的額匾。
我這段時間正為了習武的事情忙得不亦樂乎,加上我早已表明不願做後宮之主,是以這種裝修整頓的事,樂得全權丟給哲哲去傷腦筋。
哲哲得了便宜,自然也就對我宮裡宮外進進出出的行為,睜一眼閉一眼的不加干涉過問,大家彼此相安無事,各取所需,其樂融融。
這日午睡起身,懶洋洋的歪在榻上,擦拭著佩刀。未央進屋替我整理房間,忽然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主子明天打算穿哪件衣裳?我瞧著前幾日新做的顏色都太素了些……”
“什麼?”我沒聽明白。
未央奇怪的看著我,過了會兒,慢慢張大了嘴:“難道……主子您居然不知道?”
“我應該知道什麼?”
“明兒個是大妃的封後典禮!”
“哦。”我淡淡的應了聲,隔了三四秒,猛地想到濟爾哈朗昨天分手時曾說,打明兒起我就該忙得抽不開身了。
難道指的就是這個?
“既是封後大典,必然得穿禮服去。”
“不是的,主子。”未央耐心的解釋,“明兒封後大典,這一應的妃子禮服都需新制的,原先舊的,都不能再穿了。”
我茫然的點點頭,最近忙得有點暈頭轉向,壓根兒就顧不上過問宮裡頭的這些瑣碎事情。皇太極也是,怎麼就沒提前和我透露些內幕呢?萬一明早我要傻傻的仍是出了宮去,那該如何是好?
於是想著等晚上皇太極回來好好“興師問罪”一番,可沒想他竟是一宿留在翔鳳樓的書房未歸。
第二日七月初十是吉日,大清早我便被未央喊了起來,梳洗妥貼,隨意挑了件半新不舊的大紅鸞鳳袷袍,才穿上身還沒顧得上照鏡子,門外便響起娜木鐘的笑聲。
“喲,這副打扮真俊哪,都快賽過新娘子了!”她裝束也是簡單,身上是件淡藍色的長袍,外頭套了件寶藍色鑲邊坎肩。她膚色原本偏暗,可是這會子和她一比,我就好像是剛從赤道跑回來的一樣。
這個樣子如果也算俊的話,那我可實在找不出醜的來了。
少時與娜木鍾一同出門,只見院子裡已經站了好些妃子,我素來與她們交往不深,這些人裡頭只能報得出名字,卻不熟識其稟性。
布木布泰一身桃紅色袷衣,衣襟上繡著金絲綵鳳,十分搶眼,愈發襯托得她膚色細膩,滑若凝脂。
“西側妃的這身行頭怕是頗費手藝啊!”娜木鍾嘖嘖稱讚。
布木布泰笑而不答。
顏扎氏在一旁笑道:“那是她丫頭手巧,宮裡頭論起針黹來,怕沒一個能及得上蘇茉兒的……”我走上兩步,顏扎氏住了嘴,目光掠過我,掩唇輕笑,“啊,東側妃屋裡的未央也是不錯的。”
我無所謂的扯了個笑容:“既然蘇茉兒有這個能耐,倒不如讓她費心替咱們裁製新禮服!”
“奴婢不敢放肆!奴婢彫蟲小技,讓東側妃見笑了。”清越的聲音,如同山中的泉水濺落,叮咚有聲。
“沒有敢與不敢的……”我知道蘇茉兒素來聰慧,心靈手巧不說,在待人接物上頭也是落落大方,一點沒有尋常宮女的那種阿諛奉承,扭捏作態。
我對這丫頭還是存有幾分好感的,只可惜她是布木布泰的陪嫁丫頭,也算是布木布泰的心腹。
哲哲這會子人已不在後宮,這群嘰嘰喳喳的女人裡頭,論起身份尊卑,以我這個東宮側妃為大,緊接著便是西宮側妃布木布泰。
當下在禮官的帶領下,我們這一干人分撥站了兩排,由我和布木布泰領頭,浩浩蕩蕩的往金鑾殿行去。
入殿之前,先得在門口等候,我閒著無聊,左右張望了會,果見門頭上新添了塊匾額,金燦燦的用滿漢字體分別寫了“崇政殿”三個大字,滿文在左,漢文在右。
一時鐘鼓之樂響起,諸位和碩親王、多羅郡王、固山貝子、文武官員分左右兩隊從大殿側門入內。
贊禮官嘹亮的聲音響起:“恭請諸位妃子入殿!”
布木布泰稍稍一讓,眼神示意讓我先行,我頷首微笑,也不與她客氣,姍姍往前。
入得殿中,只見蟠龍柱前,香霧繚繞,殿中大堂擺放一張檀木案幾,哲哲身著華貴禮服,珠光寶氣,安然嫻靜的跪在案後。
皇太極就端坐在龍輿之上,目光落在我身上時,微微一怔,上身前傾,竟是幾欲站起。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眾臣跪伏,我餘光瞥及左右,見布木布泰等人亦是屈膝跪下,忙提了袍角,作勢欲跪。
“你站著!”皇太極噌地從龍輿上站起,踏前兩步,居高臨下的抬手指著我。
滿朝文武訝然,皆是困惑不解的將目光往來在我和皇太極之間,就連哲哲也是不明所以的回過頭來看向我。
皇太極緊蹙眉頭,一臉的不悅與懊喪。
面對眾人怪異的逼視,我開始覺得不安起來。
“你站到邊上去!”皇太極隨手一指。
側目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他指的位置在右邊,那裡正站著和碩鄭親王濟爾哈朗。我稍稍一愣,濟爾哈朗面色平靜,目光中隱有鼓勵之色,於是應了聲:“遵旨!”快步走到濟爾哈朗身側,靠著蟠龍柱站定。
從我站立的角度,能很清晰的看到哲哲的正面,她雙肩低垂,雙手不安的半握,面前的案几上擺放著一鋪墊了明黃綢緞的托盤,盤內左側擱著一枚玉璽,右側擱著一冊文書。
皇太極瞥了我一眼,似是鬆了口氣,揮手示意祝禮官繼續。
“奉天承運,寬溫仁聖皇帝制曰:天地授命而來,既有帝皇一代之治,則必命匹配心腹視為皇后,贊襄朝政,坐立雙成,同立功德,共享富貴,此乃亙古之制,位守三綱五常,系古皇帝等所定大典。今朕登基為帝,當仿古聖皇帝所定之大典。又蒙天祐,得遇大妃系蒙古科爾沁博爾濟吉特氏,特賜予冊寶,位出諸妃之上,命為清寧宮中宮皇后。你務以清廉、端莊、仁孝、謙恭之義訓誨諸妃,更以賢德之訓,使天下婦人仿法。勿違朕之聖意!大清崇德元年七月初十。”
“臣妾遵旨!萬歲萬歲萬萬歲!”哲哲恭恭敬敬的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
“皇后免禮!”祝禮官唱了聲喏,將托盤端起,象徵性的交到了哲哲手裡。
哲哲雙臂展開,牢牢的將托盤奉於手中,我見她雙靨泛紅的在掩飾自己的激動與緊張,可惜情緒不得完好控制,微微顫慄的手指仍是將她的內心洩露無遺。
“奉天承運,寬溫仁聖皇帝制曰:自開闢以來,有應運之主,必有廣胤之妃。然錫冊命而定名分,誠聖帝明王之首重。哈日珠拉系蒙古科爾沁之女,秉德柔嘉,持躬淑慎。朕登大寶,爰仿古制,冊為關雎宮宸妃。大清崇德元年七月初十。”
我的心思正放在哲哲身上,冷不防祝禮官朗聲這般宣讀出來,竟是唬得一愣。
“關雎宮宸妃領旨謝恩!”祝禮官再次提醒我。
我心跳加快,尷尬的扯了個笑容,正欲踏步站到哲哲身後去,皇太極在台上又是沉聲一指:“你莫動,不必謝恩了。”回手指向祝禮官,“你繼續……”
滿朝親貴頓時又向我紛紛投來異樣的目光。
“奉天承運,寬溫仁聖皇帝制曰……娜木鍾系阿魯阿霸垓部之女……冊為麟趾宮貴妃……”
“奉天承運,寬溫仁聖皇帝制曰……巴特瑪•璪……冊為衍慶宮淑妃……”
“奉天承運……布木布泰……冊為永福宮莊妃……”
隨著一道道旨意的下發,娜木鍾、巴特瑪•璪、布木布泰三人依次從祝禮官手中接過各自的冊文,而後按照位份的高低分別站到了哲哲身後,四人連同十數名後宮妃子一齊向皇太極行三跪九叩的大禮。
少時禮畢,皇太極緩緩從台階上踏下,大步往門外走去,哲哲落後他半步之隔,手捧皇后玉璽及冊封文書,亦步亦趨。
娜木鍾、巴特瑪•璪、布木布泰等人緊隨他二人之後,魚貫而出。
我站在原地不知進退,眼瞅著文武大臣都走出崇政殿了,凝神想了想,問道:“照規矩,我該跟去,還是留在這裡?”
身側久久沒有回應,我猛地回頭,愕然發覺濟爾哈朗早不知去向,原先的位置上不知何時竟已變成了多爾袞。
我瞪大了眼,一副活見鬼的表情。
“皇上仿漢制,可惜我對漢人的東西不熟。”他湊近我,吃吃的笑,“不過……作為封後大典上唯一不用下跪的女人,你算不算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我委實不願再和他多有糾葛,左右瞧著大殿上已是人去殿空,忙甩袖大步朝外頭走,卻不想抬腳才跨出一步,左手手腕便被他一把抓住。
“做什麼?”我低叱抽手,無奈被他箍得死死的,甩都甩不開。“睿親王請自重!”
“自重?”他呵呵一笑。
我心裡沒來由的一陣發寒,為何他的表情明明是在微笑,我卻感覺不到半分的善意?
“撒手!”我心慌意亂,右手對準他的面門虛劈一掌。
他側頭避過,我順勢抬腳去踢他膝蓋,卻不料被他搶先屈膝頂了回來,同時右手微微一擰。
我“哎呀”一聲痛呼,左臂頓時被他反綁於背,疼痛難當。
多爾袞右手擰著我的左臂,左手繞到我身前,突然用力將我的腰肢摟緊。他的前胸撞上我的後背,我能清晰的感受到他有節奏的心跳,沒過多久,耳畔響起他陰陽怪氣的笑聲:“嫂子真是好狠的心!”
我掙扎了幾下竟是完全無法動彈,不由怒從心氣,火道:“你想以下犯上不成?”
多爾袞不答反問:“這便是濟爾哈朗督導了一個月的成果?”他冷笑,呼吸吹散在我頭頂,“想學騎射刀劍,為何不直接來找我,卻非得找他?論起行軍打仗,他難道能比我更厲害麼?”
我疼得額頭上直冒冷汗,哪有工夫探究他話裡的其他意思,只得叫道:“睿親王貴人事忙,我不敢勞您大駕……”
“那我打明天起會很閒!”
他鬆開手,我揉著發麻的胳膊,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不好意思,打明天起我會很忙!”
“忙什麼?忙著做你的宸妃娘娘?”他陰冷的笑,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你絕不可能會忙……”
我懶得再多和他作這種口舌之爭,覷空扭身跑出了崇政殿,狼狽的撒腿往後宮跑。
多爾袞倒還算有點忌憚,沒有上攆著追來,等我喘吁吁的跑進了翔鳳樓,穿樓而入時,卻驚訝的發現滿院子跪滿了人。
我不知所措的愣在原地,眼睜睜的看著那群妃子們,向皇太極與哲哲二人行完三跪九叩大禮後,紛紛起身。皇太極站在中宮的台階上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隨後撇下一眾妻妾,大步往翔鳳樓走來,身後儀仗扈從緊隨其步。
在與我擦肩而過的瞬間,他突然低柔的扔下一句話:“雖然你未必稀罕,但該給你的,我必然要給你……”
我心頭一暖。
側頭看向我住的東屋,那裡的門頭上已然掛起一塊匾額,“關雎宮”三個金燦燦的大字猶如一縷陽光溫柔的照暖我的心房。
七月初十這日,皇太極一口氣敕封了一後四妃,哲哲住的中宮賜名“清寧宮”,我住的東宮賜名“關雎宮”。布木布泰原住我對面的西宮,此刻卻被迫搬去了西南首的次西宮,把屋子讓給了娜木鐘。西宮賜名“麟趾宮”,次西宮賜名“永福宮”,而位於後宮東南側的那間次東宮卻賞給了巴特瑪居住,宮名賜為“衍慶宮”。
除此之外,皇太極還把皇宮正南宮門賜名曰“大清門”,八角殿賜名曰“篤恭殿”……
大清仿明,定下“一後四妃”后妃制的同時還定下了公主制,規定皇后所生之女稱“固倫公主”,妃子所生之女及皇后的養女,稱“和碩公主”。
不過事前誰也料想不到布木布泰會被連降兩級,名分居然排在了娜木鍾與巴特•璪之後!
皇太極做出這樣的安排分明是有意的!一方面壓制了哲哲為後的氣焰,一方面抬高了察哈爾福晉的聲望,從而達到後宮勢力的均衡。
誰也沒佔到誰的便宜!
哲哲固然為後,娜木鍾和巴特瑪•璪的榮升,也注定了布木布泰的降位。
三升一降之間,所隱含的深意,不言而喻。
秋日的夜晚已透出一層薄薄的涼氣,可是屋內仍未到使用地炕的時候,我有些怕冷的往他懷裡縮了下,掌不住眼皮不停的打架。
皇太極一手攬著我,一手輕輕擱下指尖的筆管。
“唔,折子批完了?”我在他腿上稍稍挪動發麻的身子,困頓的打了個哈欠。
他用下頜抵著我的頭頂,輕笑:“先別忙著睡,我有東西要給你!”
我勉強撐大了眼睛,困澀的問:“什麼東西?”
他笑而不語,將一本黃皮冊子慎重的交到我手裡。
份量不輕,掂著手心裡沉甸甸的。我隨手打開,長長的展開足有兩尺,黃綢上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我使勁瞪大眼辨認,然而視線早已模糊,看得甚是吃力。
橫長條幅,從左到右一共寫了三種文體,一種滿文,一種蒙古文,最後是漢文。
我跳過前面兩種,直接看漢字部分:“奉天承運,寬溫仁聖皇帝制曰:自開闢以來,有應運之主,必有廣胤之妃。然錫冊命而定名分,誠聖帝明王之首重也。茲爾海蘭珠系蒙古廓爾沁國之女,秉德柔嘉,持躬淑慎。朕登大寶,爰仿古制,冊爾為關雎宮宸妃。大清崇德元年七月初十日。”
我心裡一顫,這是冊文!
白天的時候在崇政殿聆聽宣讀的應該就是這份東西。
“這漢文部分可是出自范章京之手?”
“你倒是一猜一個准。”
我微微一笑,指著冊文內“海蘭珠”三個字說道:“比起哈日珠拉,我更喜歡漢譯的這個名字,很美……”
“哈日珠拉”乃是蒙語,準確發音為Harjol,範文程能以這個音節想像出“海蘭珠”這等富有詩意的名字,真是甚得我心。
皇太極啞聲:“難道你只看到‘海蘭珠’三個字麼?”
“哦,還有別的什麼嗎?”我故意逗他。
其實我的記性還算不賴,自個兒手裡的這份冊文,除了漢文部分與白天宣讀時的滿語在翻譯上稍許有所差別之外,猶記得在娜木鍾等其餘三人的冊文內,好似還多了一句“恪遵皇后之訓,勿負朕命。”的訓言。
“有。”他溫柔的低語,聲音略帶磁性,煞是悅耳,“還有我的心……”
我怦然心動,滿滿的幸福與感動溢了出來。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皇太極低吟著詩經上的《關雎》,用他的雙手帶著我的手,從桌案上取過那枚“制誥之寶”的皇帝璽印,四隻手一齊用力在這份冊文的落款處蓋下鮮紅的印記。
“悠然,我皇太極縱有後宮皇妃無算,你卻是我今生唯一的妻子!”
我遽然一顫。
宸妃……
宸者,帝皇也。
宸妃!宸妃……
皇帝的妃子!
唯一的妻……
冊封后妃之後,宮裡開始忙碌著制定后妃的禮服、儀仗等等事宜,然而我隨即發現,宮中人人都很忙碌,唯獨我一個,真如多爾袞所言,是最最得閒之人,徹徹底底的成了甩手掌櫃。
我雖然位列哲哲之下,又是最得寵的一個,然而我實在性子懶散,對這些不大上心。再加上皇太極有意庇護,哲哲也不敢太過支使我幹活,只得任由我逍遙快活。
所以,在這個宮中人人忙得人仰馬翻的當口,我卻憑藉著皇太極的御賜信牌,在皇宮內外來去自由,暢通無阻。
朝鮮那邊的局勢已經正式扯破臉,朝鮮國王抵死抗命,據探子回報,朝鮮境內正積極備戰,反清情緒高漲。
我十分清楚這場仗,等皇太極把國內的一些瑣事都理清了,便會立即發動,以他驍勇善戰只能,必然會御駕親征。這將是大清建國後,大清皇帝的第一次御駕親征,氣勢和規模自然無可比擬。
濟爾哈朗的政務開始繁忙起來,即便我出宮去城郊別院,也難得再碰見他一回。這大半月下來收效甚微,我不禁有些氣餒。
八月初二這日照例換了便裝,騎馬出城,才出西門沒跑幾分鐘路程,忽見半道上攔了一匹黑馬,馬鞍轡頭一應齊全,空蕩蕩的道上卻不見有半點人跡。道旁的樹林鬱鬱蒼蒼,秋日的陽光頂在頭上,霧茫茫的透著一種慘淡的味道。
我勒馬駐足,腳踩著馬蹬立起身子左右觀望了半天,始終未見有人出來。
馬是好馬,體形彪悍,馬腿修長有力,絕對是匹精練的千里寶駒。鞍亦是好鞍,上等的緙絲蒙在牛皮之外,金線繡了蛟龍騰雲的圖案。
我眼皮微微一跳,這樣的裝飾,絕非常人可配。我開始不安起來,正欲勒韁調轉馬首,忽然遠處傳來一聲響亮的忽哨,面前的黑馬騰騰騰的開始慢跑起來。我的坐騎浮躁的踏著馬蹄,竟然踩著小碎步,不緊不慢的跟上了它。
“呵!”我蹙眉輕叱,試圖將馬強行拉回來,可是它根本不聽我的,仍舊跟著那黑馬前行。
抓韁的手心勒得生疼,然而卻是無濟於事。
沒過多久,眼前的路出現岔道,黑馬很自然的往右側拐去,我的坐騎也隨即跟了上去。我怒不可遏的揮動馬鞭,在馬臀上狠狠抽了兩鞭。馬兒吃痛,灰地聲長嘶,終於不甘的調轉方向。
馬首方轉,忽然腦後生風,我猛地警覺,隨手抓起鞍側的長刀,連刀帶鞘的往後揮去。
“當!”兵刃相交,發出一聲清脆的震動,餘音繚繞。
受力並不重,顯然對方下手時已留餘力,意在試探。
我勒馬轉身,一半驚訝一半震怒:“是你?!你搞什麼鬼?”
他笑嘻嘻的抱刀入懷,懶懶的神態,漫不經心的睨視我:“娘娘真是貴人多忘事,你說我找你為何?”
我沉下臉來:“睿親王!”
“在!”多爾袞恬著笑臉走近,看似無心的伸手攏住我的馬轡,輕輕拍了拍馬頭,“娘娘的騎術不賴!貌似騎射也很了得?”
我面上一紅,不由想起在西喇珠爾格狩獵黃羊時,被他半道阻撓,乃至其後還被他強吻侵擾。
“你到底想怎樣?”
“不想怎樣!”他緩緩收斂笑意,沉穩而平靜,那樣帶著一本正經的表情是令我最最發怵的。果然不等我再置一詞,他徑直翻身上馬,穩穩的坐到了我身後。
我惶然失措。
“不必這麼緊張吧?”他自嘲的哂笑,熟練的縱馬往右側的岔道拐去。
“去哪?”
“好地方!”頓了頓,爽朗的笑聲從頭頂灑下,“我會證明給你看,我比濟爾哈朗強百倍!”
一句話衝到嘴邊終是嚥下,半晌,隨著馬步的顛動,我突然想起一事,調侃的笑道:“你曾言,不可與皇上的女人不清不楚,如今你食言而肥,小心將來後悔!”
皇太極雖然從不過問我出宮上哪,可既然連多爾袞都能打探到的事情,沒道理他會不清楚我在幹什麼。
如果多爾袞此刻執意要帶我離開,必然也同樣瞞不住皇太極。
身後的多爾袞未置一詞,卻猛地搶過我手裡的馬鞭,“啪”地聲,狠狠的朝馬臀上抽了一鞭。
“我跟你不清不楚了麼?”他的聲音冷峻而嚴厲,“宸妃娘娘,你未免高看了自己!”
多爾袞與濟爾哈朗是不一樣的,他可以在前一刻嘻嘻哈哈,沒心沒肺的胡鬧,而在後一秒翻臉無情,六親不認。
與他對練刀法,簡直比上戰場與敵廝殺更令人寒毛凜立。
一個下午折騰下來,我已是精疲力竭,回程的路上雙手打顫,險些連韁繩都抓握不住。
多爾袞對此嗤之以鼻,臨走定下十日後再見之約。
而我卻是累得夠嗆,就連晚上做夢也是喊打喊殺。
過得幾日,我突然發現皇太極腰上有一大塊紫瘀,仔細一看,除了腰上,他的胸口、大腿亦是斑斑點點。
我脫口問道:“這是和人打架了?”
小時候見他身上瘀青,必然是和兄弟動粗磕碰了,可如今他已貴為九五至尊,難不成還有人敢對他不敬?
他嘴角抽了下,神情古怪的盯著我,最後化作一聲歎息:“別太拚命了!”
“啊?”
“我上朝去了,你……唉。”眼神溫柔如水,又憐又愛,他最後卻只是低頭在我唇角印下一吻,在我的懵懂不解中匆匆離去。
這日乃是初六,皇太極特派遣內秘書院大學士範文程舉行祭孔大典。滿人時常舉行拜祭儀式,這原不新鮮,可這次祭拜孔子的典禮卻是十成十的仿自漢制,也算是大清的首創之舉。
四天後,朝上突然傳出豪格與岳托二人酒醉妄言,埋怨聖上殺戮莽古濟一族時累己甚多。作為莽古濟的女婿,他們兩人發洩了一肚子的牢騷,卻不料被人彈劾告訐。於是,皇太極以此為罪,將二人降為多羅貝勒。
終於到了八月十二,我原還在猶豫要不要赴約,沒想到早朝散罷,居然傳來睿親王多爾袞、豫親王多鐸、多羅貝勒岳托以及豪格,受命率軍征明的消息。
我扶著門框站了會兒,遠遠的見儀仗隊穿堂而入,皇太極龍行虎步,氣宇軒昂的跨出翔鳳樓。我略一閃身,縮進房內,一顆心緊張得怦怦直跳。
他還是知道的!
什麼事都瞞不了他!
儀仗的樂聲在門口停了下來,隨著死寂般的沉悶,房門緩緩推開。
“喀”一隻靴子踏了進來。
“你在門後做什麼?”他吃了一驚。
我軟弱的靠在門柱上,聲音小小的,悶悶的:“你早知道了?難不成一直在瞧我的笑話?”
“悠然……”
“你早知我的心意,為何始終默不作聲?”我倏地抬起頭來,故意扯高了嗓門大叫,“這個笑話看得很過癮,很好笑,是不是?”
“悠然!不是的……”他伸手拉我,我用力一甩,掙開他的手,怒氣沖沖的跑進裡屋。
未央和一干小宮女全都嚇傻了眼,皇太極略一揮手,她們一個個噤若寒蟬的縮著頭溜了出去。
“悠然!”
我坐在炕沿上,順手從針黹盒裡摸了把剪刀,惡狠狠的把刀尖往炕桌上戳。
“悠然……”
“啪”地聲,我把剪刀往桌上一拍,倏然回頭,不等他開口,搶先說道,“好,我原諒你!但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皇太極完全呆住,有些琢磨不透我的一番作為。
好半晌,他眼睛微微瞇了起來,嘴角似有似無的扯出一抹笑意。我被他盯得心裡發虛,忙瞥開眼去,悶道:“怎麼樣啊,爽快些,到底答不答應?”
“如果要我陪你練習刀法,我只恐自己狠不下心,濟爾哈朗尚且不能勝任,只怕我更會捨不得見你有絲毫損傷。有道是,事不關己,關己則亂!”他微微歎息,挨著我坐下,“如果要我帶你去朝鮮……”
我的心頓時高高懸了起來。
“不可以嗎?”我急切的抬起眼瞼。
“不是不可以,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啊?”我原是以此要挾,要他答應我一件事,怎麼幾句話被他隨便一說,情勢居然完全扭轉,變成我得答應他的條件了?
“什……什麼事?”我不爭氣的詢問。
一根修長的食指點在我的鼻端上,皇太極戲謔的微笑,帶著三分玩笑,三分認真,三分嚴厲,以及最後的一分警告,他徐徐啟口:“以後不許再與十四私下見面!”
咕咚一聲,我強嚥下一大口唾沫。
這樣的皇太極,渾身散發著帝皇凜冽的威嚴與冷酷,叫人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種心顫的懼悸。
“這是……聖旨麼?”我啞聲。
“不是。”他伸手撫摸著我的鬢角,目光逐漸放柔,“我永遠不會用聖旨來強壓於你。悠然,你是我的妻子,而我,只是一個嫉妒成狂的丈夫!”
我噗哧一笑,心裡的懼意消散。我伸手摟住他的脖子,充滿柔情的笑道:“是,遵命,夫君大人。”
崇德元年九月初八,有消息傳回,多羅武英郡王阿濟格等人率軍經保定至安州,攻克大明定興、安肅、寶坻、東安、順義、容城、文安等十二城,歷時三個多月,五十六戰皆捷,生擒總兵巢丕昌等人畜共計十八萬。
九月廿八,阿濟格等人班師回京,皇太極帶領諸貝勒大臣出城十里,設宴相迎。
四天後,多爾袞等人亦返回盛京。
其實以阿濟格等人之能,此次證明掠邊行動已是勝券在握,皇太極完全沒必要再把多爾袞他們遣派出去。而且從時間上推算,讓他們在那個時候出去打援手未免也太遲了些,一個多月的時間,只怕更多的是花在往返路程上奔波辛勞。
多爾袞……也許亦是心知肚明吧?
所以,自他回來大半月,我竟是沒再聽到任何關於他的消息。
轉眼便是十月底,大雪漫漫,潔淨冷清的覆蓋住整座皇城,同時也封鎖了一切對外的消息。
然而內宮之中,卻像永遠無法消停似的。眼瞅著皇太極生辰即將來臨,這是他稱帝后的第一個生日。作為後宮之首,母儀天下的皇后的哲哲,當即決定一改以往節儉的習慣,準備就算不普天同慶,也要在皇城內熱熱鬧鬧的操辦一回,以茲慶賀。
換作往年,我興許也就一哂了之了,可是今年想著要求皇太極帶我去朝鮮,無論如何也得找些什麼由頭哄著他高興才好。
慶生,正是一個不錯的主意。
十月廿五,皇太極破格未上早朝,一大早還沒等我和他說上兩句話,便被哲哲等人一窩蜂的給拖去了清寧宮,眼巴巴的守望一上午也沒再見他回來。
我心裡窩火,原打算等他回來搞個二人世界好好慶祝一下,再給他個大大的驚喜,如今看來一切都已落空,他在清寧宮只怕是待到天黑都回不來。
等到午時末,未央怯生生的進來問話:“主子,還需進膳麼?”
我橫眉一掃,咬著唇冷道:“全部拿出去餵狗!”
未央一臉的尷尬,我一跺腳,索性取來棉褂子穿上,又抓了件裘皮斗篷。
“主子您這是要出去?”未央驚恐萬狀的看著我。
我哼了聲,這丫頭是皇太極的心腹,平日裡我在宮裡的一舉一動只要皇太極問及,她都會如實稟告。
她對我表示忠心的同時,卻更加忠實於皇太極。
心情不佳,難免遷怒他人,我橫了她一眼,悶聲不響的徑直往外走。
走到門外,寒風凜冽,我不由緊了緊斗篷,刻意忽略清寧宮內傳出的歡聲笑語,硬著頭皮走出翔鳳樓。
出了大清門,瞪著茫茫一片銀白的天地,站著發呆了好半天,我才驚覺自己根本無處可去。無奈的撇了撇嘴,鼻端冒著白霧似的熱氣,我凍得眼睛發酸,艱難的往鄭親王的府邸挪去。
才到濟爾哈朗家門口,還沒等我上前叫門,厚重的門扉卻已不應自開。
“咱們得走快些,額哲和固倫公主這會子肯定已經進宮了……”低噥軟語,語音甜膩婉約。
我眨了眨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巧笑嫣然,如慕春風的嬌艷女子,真的是那個冷清寡言,孤傲如冰的蘇泰嗎?
蘇泰與我撞個了正著,不禁大大的一愣。粲若朝霞般的笑顏緩緩斂去,迷霧般氤氳朦朧的水翦大眼欲語還休的透著嬌羞之色。
這個人,真的是我認識的葉赫那拉蘇泰麼?
“你莫急,去晚些也無妨……”濟爾哈朗溫厚低沉的嗓音從蘇泰身後傳出,我揚起下巴,毫不避諱的與他正面相對。
濟爾哈朗亦是怔住,臉上卻尤掛著溫柔的笑意,蘇泰的右手正親暱的挽在他的臂彎間。這夫妻二人怎麼看,都是一對恩愛有加,天造地設的璧人!
我的臉不由自主的沉了下來。
雖然心裡明白,促成這對夫妻姻緣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我和早已香消玉殞的烏塔娜,然而當真面對眼前的這一幕,要我毫無芥蒂的坦然接受他們的幸福與甜蜜,我自問做不到。
至少,在這突如其來的一瞬,我做不到!
“不好意思,打擾了!”我冷冷的別開眼,退下台階後迅速轉身。
“宸妃!”濟爾哈朗追了上來,腳步聲凌亂的踩在積雪上,發出嘎吱聲響。
我只是加快腳步,頭也不回,濟爾哈朗的呼聲我只當未聞。
“阿步!”他一個箭步攔在我面前,俊逸的面容上有抹不易察覺的狼狽。
我掃了他一眼,語氣淡淡的:“鄭親王不是急著進宮麼?”
他稍許低頭,氤氳的白霧從他口中呵出:“今天是皇上的壽辰,為何你此刻會在宮外徘徊?你……找我有事?”
“沒事。”我飛快的回答,揚起頭來直剌剌的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一時百感交集。明知不該怨他,卻仍是心有不甘的道,“烏塔娜在天有靈,必當瞑目了!”
濟爾哈朗的臉色刷地白了,脊背僵硬的繃直挺立。
見他面上神情恍惚的露出痛苦之色,我心頭掠過一陣愧疚與不忍:“對不起……”輕輕的低歎一聲,我與他擦肩而過。
能怪他嗎?怪他過得太好?
如今的一切,不正是烏塔娜與我一心所期望的結果嗎?
他並沒有真的忘記故去的前妻,他只是從一年前傷心絕望的陰影中走了出來,找到了新的生存力量和依靠!
我不該心存彆扭的……然而卻仍是忍不住不斷的自尋煩惱。
如果……如果當初我沒有留下話,要皇太極好好活著,他會否當真傷心欲絕到一蹶不振,從此萎靡消沉,直至隨我而去?
還是……會和濟爾哈朗一樣,逐漸淡忘過去!最後把對我的思念淡化成一個美好的回憶?
如果我永遠不會再出現,皇太極最終是否會忘卻我?
猛地甩頭,我撒腿狂奔起來。
這個問題太瘋狂!
我要他活!是我要他好好活著的——死去的人不能拖累活著的人一輩子!
是我希望他過得幸福!
是我要他活的……
怎麼可以心存妒意,怎麼可以反過來埋怨他……
腳下一絆,我險些一頭栽進雪堆裡。危急中有人托住我的手肘,及時的拉了我一把,我呼呼的喘粗氣,一個“謝”字剛剛滑到唇邊,整個人卻像是被驚雷驟然劈中般傻了。
“呵……”他輕笑,線條清晰的唇角帶出一抹自嘲的意味,“才兩個多月不見而已,宸妃娘娘便不認得我了?”
我吸進一口冷氣,只覺得滿心滿肺,五臟六腑全都滲著冰涼。
“……不是不可以,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以後不許再與十四私下見面!”
“絲!”一滴雪融水珠順著翠綠色的瓦簷墜落,恰恰濺在我的頸子上。我縮了縮脖子,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
“想躲開我?”多爾袞的洞察力非同一般,他冷笑著拽住我的胳膊,“既然已到家門口了,如何不進來坐坐?”
我詫異的瞪大了眼,在被他強行拖進大門的時候,才驚訝的發現自己稀里糊塗的居然躥到了睿親王府的大門口而不自知。
“多……”我大為緊張,踉踉蹌蹌的進了院門,手臂一勾,卻是死死的抱住了一根廊柱子,不肯再進半步。
多爾袞臉色陰沉,目光冷峻的睃了我一眼,我心裡愈發冰冷,打了個冷顫。
“我家裡有吃人的老虎不成?”
我使勁搖頭,滿腦子想著的只是皇太極的警告之語。
這時長廊盡處有奴才不明所以的探頭,他猛地回過頭去,厲喝一聲:“滾開!哪個膽敢再瞄一眼,自個剜了眼珠子來見我!”
我被他的突然爆發的戾氣嚇了一跳,今天的多爾袞很不正常!平日裡他就算窩火動怒,也總是不露聲色的多,哪裡會這般輕易的發作出來?
“過來!”他不耐煩的掰開我的胳膊,我驚呼一聲,痛得差點掉下眼淚。
“多爾袞!”趔趄的被他拽進屋子,屋內撲面的暖意刺激得我反而猛打哆嗦。我驚惶失色,忍不住嚷道,“你瘋了不成?我可是宸妃!是你嫂子……”
他倏地回過身來,一把摟住了我的腰,咬牙道:“是!普天之下,人人皆知你是宸妃!是大清皇帝敕封的關雎宮宸妃!你是我八哥的女人!”環在我腰上的力道一點點的收緊,我前胸緊貼著他的,只覺胸悶氣喘,幾乎閉過氣去。
眼前是一張鬱悒含憤的臉孔,許是我一時的錯覺,那張臉平時總是掛著懶懶的痞賴笑容,這會子卻顯得格外猙獰恐怖,似在發洩一種不滿的悲憤。
我使勁捶他,他滿不在乎,渾然不覺,只是惡狠狠的瞪著我,眼神如狼般陰鷙,眼底充斥血絲。
“你瘋了……”
“我是瘋了!”牙縫裡逼出一縷顫音,他喘了口粗氣,遽然俯下頭來。我下意識的仰頭避開他,結果他的唇印直接落上我的脖子,隨後一路沿著頸子往下。
他騰出一隻左手,順勢來扯我的衣襟。
我頭皮發麻,被他強行吻過的肌膚上泛起一層的雞皮疙瘩,忍不住尖叫:“你再敢胡來!我便咬舌自盡!”
“你敢死麼?你以為死是那麼容易的事麼?”他壓抑著一種莫名的悲憤,冷笑,倏地伸手卡住我的脖子,“假如你真的想死,那麼我便成全你!”他忽然哧哧的笑出聲來,笑聲毛骨悚然,“我倒是很好奇,皇太極那麼寵你,你如果死了,他會是什麼表情?痛苦?傷心?瘋狂?九年前他初登汗位,為了一個遇刺身亡的扎魯特博爾濟吉特氏,險些連汗位也不要了,人人都道他是情癡……如今我倒愈發想瞧瞧,他可會為了你,癡得連皇位也不要了?”
我的呼吸一窒,胸口鬱結,眼淚止不住的落下。
“不許哭!”他突然煩躁得叫了起來,“有淚也不許流出來!”
我哽著嗓子艱難的擠出一句話:“既然……知道扎魯特博爾濟吉特氏,便該知道皇上為她滅了察哈爾林丹汗……你仔細掂量,我今兒個死在你府裡的後果……”
多爾袞猝然一震,煞氣銳減,面上肌肉抽搐著,最終露出淒然無助的眼神來,喃喃自語:“不怕死的女人!死到臨頭居然還能這般的倔強和犀利……”他迷惘的鬆開我的脖子,轉而用手背摩挲著我的臉頰,“我的額娘……也是這般,她被逼殉葬,在赴死之前,也是這般凜然。她不曾輸……至少她到死也沒在皇太極跟前示弱,我們三兄弟……為有這樣的額娘感到驕傲……”
我的心像是被人狠狠的用錘重擊了下,腦海裡浮現出阿巴亥蒼白而又倔強的臉孔……那日她高傲從容的步向八角殿時的情景清晰的呈現出來。
身子一陣陣的發寒,顫慄。
“為什麼你要跑出宮來?每個人都在替他賀壽,為何獨獨你卻在今天跑來?”他的聲音放柔了,有些嘶啞,有些悵然,更多的是哀傷。他擁我入懷,緊緊的抱緊我,“那麼多人記住了他的生辰,可是誰又會記得,今天同樣是額娘生育我的日子!小時候父汗在,宮裡每年都替我慶生,那時哪個又會記得這日同是他的生辰?”
我訝然低呼。
原來……今兒個竟也是他的生日!
這麼多年了,我居然從來不曾留意過這麼微妙的巧合!
十月廿五!這是我永遠不會遺忘和算漏的日子!卻從不曾發覺,原來多爾袞與皇太極竟是同日生辰!
當真是巧合嗎?兄弟二人整差了二十歲!命運卻也是如此驚人的相似……可皇太極幼年喪母,卻一直有我相依相伴,每年的生日旁人也許會忘,我卻一次都不曾忘過,只要在他身邊,每年都會變著法的替他慶賀!
然而多爾袞……他有誰陪?阿濟格和多鐸?大福晉烏雲珊丹?
“多爾袞……”我啞然哽咽,“生日快樂!”
他渾身一顫,低頭埋首於我的頸窩,喉嚨深處發出一聲低沉諳啞的喘息。
“好了沒?”
“咳咳……”我才吸氣,便被陣陣泛起的油煙嗆到,喉嚨口又疼又辣,咳嗽聲怎麼也止歇不住。
“喂!別把口水噴到鍋裡!”他靠在廚房門口涼涼的揶揄。
我惡狠狠的回頭瞪了他一眼,廚房內燒火的下人屏息不敢吱聲,狹小的空間內瀰漫著嗆人的煙霧。
“那個……”烏雲珊丹怯生生的在多爾袞身後冒出頭來,“需要幫忙麼?”
多爾袞朝我呶嘴兒:“宸妃娘娘說這是她的拿手絕活兒,旁人幫不上忙!”
我一聽更加來了氣兒,一邊拿鍋鏟敲著鍋沿,一邊扯高嗓門叫道:“火力不夠!油鍋不夠旺!”
燒火的奴才不敢怠慢,頓時鼓足了勁添柴吹火,只聽油鍋裡茲茲直響,我怪叫一聲,手忙腳亂的把一大塊牛脊肉用鏟子撈了起來。
慘不忍睹!
沾過麵粉的牛脊肉,一面已經炸黑,另一面卻仍是血肉淋漓的半生不熟。
“這就是你所謂的牛扒?”調侃聲徐徐響起。
我眼前一黑,硬著頭皮混賴道:“是你家的鍋不好……還有,你家廚房食料不全……”
“你何不乾脆直說你廚藝不佳!”
烏雲珊丹不安的扯了扯多爾袞的衣袖,大概是覺得丈夫這般講話對我太不敬。
我原想承認自己久不下廚,廚藝生疏之過,然而轉首見多爾袞一副專等著看笑話的樣子,不由改了主意,將牛脊肉擱在碗碟內,舞著鍋鏟洋洋得意的說:“說你沒見識,你還當自己很懂……我告訴你,牛扒就該這麼個吃法!這是特色!”
“特色?”他靠過來,狐疑的打量那塊東西。
“牛扒就是要吃七八分熟的……”見他翻白眼,一臉的不信,我加重語氣道,“烤得太過,則肉失去了原汁原味……”
“那這黑糊糊的又是什麼?”他翻過牛肉,指著那烤焦的一面質問我。
“這……這是故意這麼做的!因為不清楚你的口味,到底喜歡吃生一些的,還是熟一些的……”
“胡扯!鬼才信呢!”
我漲得滿臉通紅,耳根子火辣辣的像是燒了起來:“不信算了!我拿去餵狗!”說著,端起碗碟便要出門。
冷不防手裡突然一空,碗碟不翼而飛,抬頭一看,多爾袞正端著碗,用手抓著那塊牛脊肉往嘴邊送。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他緩慢嚼動的腮幫子,我竟緊張得心跳不斷加快。好容易等他嚥下一口,我才大著膽子極小聲的問了句:“如何?”
我原想著他或許立馬就會把肉全給吐出來了,可沒曾想他竟是默不作聲的瞥了我一眼,隨後開始咬下第二口。
“味道還不算太壞……”他含糊的說。
我慢慢的咧大嘴,掩唇偷笑。
肉是上等的牛外脊肉,我事先已用菜刀的刀面將其拍薄,又割斷了牛肉紋理中的筋,用細鹽醃過,裹以少量麵粉。這肉原該是用五分熱的溫油慢慢炸至金黃的,只可惜下鍋時太過緊張急躁,反而沒能達到預期的效果。
見丈夫吃的津津有味,烏雲珊丹不好意思的蹭了上來:“宸妃快歇歇吧,不如你教我如何做,免得那些油煙再嗆著你……”
多爾袞如果愛吃牛扒,那教會烏雲珊丹倒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我樂得應允。
其實這種現代的西式餐點被我移花接木的嫁接過來,已不能再稱之為牛扒,說成是“生煎牛肉”還差不多。
我和烏雲珊丹兩個在廚房忙活了一個時辰,足足炸了七八斤牛肉——原還只是選用上好的裡脊肉,後來裡脊肉用沒了,便不管什麼部位的肉都拿來醃了,直接丟進油鍋炸。
約莫忙到黃昏的時候,我招呼烏雲珊丹喊了多爾袞的側福晉與庶福晉來,大家聚在一起開個牛扒宴,純粹就是胡鬧增添喜氣,給多爾袞慶生。
從頭至尾,多爾袞始終任由我們一大群女人在那胡鬧,沒有任何的表示,卻也沒因反感而出面阻止。
這樣的忙碌,讓我找回一絲當年替皇太極慶生時的感覺,溫馨而甜蜜。只可惜時過境遷,如今替他慶生的人多如牛毛,早已不缺我一個……
心裡略微發酸,我突然思念起皇太極來,很想……很想立刻回宮去,回去見他,回去和他在一起共同度過這個意義非常的日子!
“我……”
“我……”
我和多爾袞居然異口同聲,彼此間對望一眼,忍不住都笑了。
我推讓道:“你先說。”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許久後,感慨的說了兩個字:“謝謝。”
我抿嘴一笑,正要說話,院牆之外忽然傳來一陣鐘鼓絲竹之樂。
多爾袞面色微變,我亦是大吃一驚。
這樂聲不是別的,正是大清皇帝獨有的儀仗禮樂。
大家驚疑不定時,禮樂之聲已然穿堂而入,越逼越近。我忐忑不安的走到門口,只見茫茫銀妝間,一抹明黃色的身影隱約閃現在樹叢林蔭之後。
正不知所措,身旁有個影子似箭般彈射出去,大步奔向浩浩蕩蕩的儀仗隊伍。
“臣多爾袞叩見皇上!皇上吉祥!”
多爾袞這麼一跪,他的妻妾自然不敢輕忽大意,一個個誠惶誠恐的跪倒。偌大的院子裡,就剩我一個侷促的杵在原地發窘。
“十四弟快快起來!”皇太極笑容可拘的俯身將多爾袞拉了起來,目光狀似無心的掠向我,我緊張得手心裡直冒冷汗。“今兒是你生日,可早起朕便忙於政事,實在抽不開身,沒奈何只得先遣了宸妃來……但凡她說的便是朕要說的……”
我懸著的心猛地一沉,這話說的……簡直是睜著眼睛說瞎話。
再看他,臉不紅氣不喘,這瞎話編得還特別順溜,彷彿,這一切原本就是真的。
多爾袞也同樣如此,兄弟兩個俱是演戲的高手,演技均達爐火純青的地步,非我輩之人能及。
我頭皮陣陣發麻,聽他二人有說有笑的客套寒暄,心裡說不出的彆扭。
“哈日珠拉!”皇太極柔聲呼喚。
我愣了愣,好半天才明白過來他這是在喊我,忙生硬的應了聲。
“辛苦你了。”他眉眼舒展,親暱卻不過分的攬住了我的腰,“這便隨朕一同回宮去吧。”
我實在不敢去直視他的眼睛,那面上的風花雪月無法掩蓋住眸底的刀光劍影。直覺告訴我,他在生氣!
若是不在乎,他不會勞師動眾的親自出宮到睿親王府來逮我!
一時間,我不知道為了他的在乎,是該感到歡喜還是該感到害怕?
他在乎我!
他始終還是在乎我的!
睿親王府外停著兩頂暖轎,前頭一頂是暗黃色,後頭一頂是青褐色,我很自然的便往後頭那頂走去。
才跨出兩步,胳膊上一緊,皇太極拖著我塞進那頂暗黃色的暖轎,在我詫異聲中,他隨後竟也鑽了進來。
我噫呼一聲,轎身狹小,空間逼仄,他環著我的腰將我抱上膝蓋,一雙手不規矩的探入我的衣襟。
“絲……”他的手指有些冰,我忍耐不住呲牙。
然而隨著體溫的慢慢適應,他的手掌開始慢慢遊走起來。
心頭如貓抓般□難當,經他撫觸過的地方猶如被點了一簇簇的火苗,而後匯聚成一把巨大的熊熊火焰,在頃刻間燃燒了我。
“該罰!”他口中噴著灼熱的氣息,狠狠的吻住了我。
我心頭悸顫,好不容易容他放開我,我瞅著間隙,嬌喘連連的哀求:“我不是故意的,我保證不會再有下次……求你帶我去朝鮮……”
求饒聲在他的熱烈擁吻下變成一串串令人臉紅心跳的呻吟。
回到皇宮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暖轎直接抬入後宮,抵至關雎宮門口。在眾目睽睽之下,皇太極將雲鬢凌亂的我,從轎中一路抱進內室。
這一夜,濃情四溢,滿室繾綣。
寂靜的房間內剩下的的只是嬌喘與低吟,皇太極發狂般的在我身上索取著一切溫存。
時光彷彿倒流,在他的強烈攻勢下,我忘卻了多爾袞,忘卻了代善,忘卻了所有的人和事。
心裡念的,想的,只剩他一人。
“你是我的!”他喘著粗氣悶哼,語氣霸道而又堅定,“我亦是你的!”
我們是彼此的……
也許,早從四十四年前的今天,我第一眼見到他起,我倆的命運便早由上天注定,必然得糾纏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我是你的……
你亦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