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表面看,一切事務都按部就班,生活似乎也沒起太大的變化,依舊是一日三餐,清閒無趣。然而仔細觀察與體味,會發現其實有些矛盾已經尖銳得無可化解。
我不清楚西漢王莽新朝倒底是怎樣被顛覆的,這段歷史在我可憐的應試教育課本裡幾乎是零的記憶,對於念理科的我來說,能記住王莽篡權、東漢更替就已經是很了不起的大事了。若非依稀記得東漢初期有「光武中興」這個詞,恐怕我連光武帝都搞不清楚是哪個朝代的人物。
如今看來真是活該王莽要完蛋,居然連老天爺都不幫他,地皇三年的蝗蟲災情遠比鄧禹當初預估的還要嚴重,南陽郡已是民不聊生,轉眼入秋,靠地吃飯的百姓卻是連一粒糧食也收不起來。
赤眉軍越戰越勇,王莽討不到便宜便又派納言嚴尤、秩宗將軍陳茂自長安發兵,率軍攻打綠林軍。這場戰火直接燒到了南陽,波及甚廣。其實綠林軍首領堅持固守綠林山,平素也不過攻打竟陵、安陸兩個城鎮,以搶奪糧食運回綠林山,除此之外,綠林山上的百姓仍是平靜的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靠山吃山,鮮少與外人聯絡。
王莽征剿得越凶,南陽百姓越是受苦,可偏偏今年南陽郡天災,綠林山上竟發生了疫疾,起義百姓死了大半。被逼無奈之下,在山上蹲了四五年之久的綠林軍終於開始轉移陣地了。綠林軍分兵兩路向外轉移,就目前局勢來看,一路南下渡過漢水,轉到南郡一帶活動,另一路北上南陽。為示區別,外人把前者稱為下江兵,後者稱為新市兵。
盯著那卷竹簡看了足足有十分鐘,我長長稻了口氣,雖說綠林軍損傷過半,看似傷了元氣,還被迫騰出了老窩,其實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固守在山上吃老本,佔據有力地形,易守難攻固然是好事,然而時間久了,不思進取,終是一潭死水。如今潛龍脫困而出,死水成了活水,依我看,王莽這一仗雖勝猶敗,他痛哭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南陽……舂陵國,漢武帝時舂陵侯的封邑,不知道今年能不能安然度過這個秋季?
作為劉買的後人,南陽郡內數以萬計的大小劉氏宗親們,面對此情此景,又會怎麼行動呢?
擱下竹簡,突然覺得有些心煩,陰識雖然去了長安,可平素我要的那些情報卻仍是通過陰興之手,源源不斷的傳遞到我手上。
「二公子已經回去了麼?」
胭脂正在整理床榻,準備伺候我安寢,聽到這話,忙回道:「應是去了鄧公子那裡,奴婢聽說鄧公子邀二公子抵足長談。」
「抵足長談?」鄧晨和陰興?他們兩個有什麼事情非得夜裡不睡覺,抵足長談?
眼皮突突直跳,我隱約想到了什麼,可一時卻又說不清楚。打發胭脂出去後,我躺在床上瞪著承塵發呆,半天睡意全無。於是索性爬了起來,把房裡點著的蠟燭吹熄了,悄悄摸出了門。
鄧晨的房間黑漆漆的不見半點燭火,我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他們夫婦的房間,鄧晨有事和陰興商談,怎麼可能會選這間房,即使他不用休息,劉元還要哄孩子睡覺呢。
抬頭仰望,新月如鉤,懸於中天,星芒璀璨,爍爍如鑽,回想蔡少公那句高深莫測的讖語,不由得心口糾結起來。
我還能回去嗎?我真的還能回去嗎?
一路拖沓如幽靈般在鄧府內宅遊蕩,經過那間曾被我視為鬼屋的房間時卻遠遠看見窗影上一縷橙色,淡淡的幾道人影投在窗紙上,搖如鬼魅。
夜已深沉,蛛網仍是一絲不苟的懸掛在明處,房內的佈置仍如那日所見塵埃遍佈,然而不同的是人。
屋子裡有人!
仍像上次那般,鄧晨一夥人在裡頭召開他們的秘密集會,避開下人,避開家人。
要知道他們現在幹的可都是殺頭掉腦袋的事,門客雖多,保不齊這當中沒有那種奸佞不忠的跑到官府去告上一狀,在這時期,這足以讓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屋內竊竊私語聲不斷,我幾乎整個人都貼牆上了,才隱隱約約聽見鄧晨的聲音低低的問了句:「可是都安排妥貼了?」
「諾。」回答的人聲音雖低,我卻聽得清清楚楚,赫然是劉秀!
劉秀也會在裡面?他不是一向不參與這些事的嗎?
「那便如此說定了,只等九月立秋都試之日……」
手足冰涼,我只覺劇烈的續聲蓋住了所有一切的聲音,那個人……怪不得上次聽這聲音耳熟,沒想到……竟是他——陰興!
難道說這事陰家也參了一腳?這是誰的主意?沒有陰識的允許,就算借陰興天大的膽子,他也不敢自作主張。
陰識到底還有多少事情瞞著我?
九月……立秋!他們到底已經決定了什麼?
「先散了吧,小心保密。文叔!」鄧晨喚住劉秀,「宛城李家那邊沒問題吧?」
「嗯,沒問題……」
腳步聲迭起,我慌忙閃開,躲進光線照射不到陰暗死角,一時屋內燭火熄滅,房門打開,有七八條人影魚貫而出。眾人相互道了別便散了,我卻是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只等著人都走光了,才四肢僵硬的從角落裡走了出來。
立秋——離今日之期也不過僅僅十幾天而已,他們謀劃了多久?又準備要怎麼做?
越是好奇,心裡越是無法平靜,思前想後,決定等天亮後找陰興問個明白。
一夜無眠,大清早我頂著兩熊貓眼從床上爬起來時嚇了胭脂一大跳,小丫頭打量我的眼神又驚又怕,我不理她,草草用完早餐便出門去找陰興。
開門的是劉秀,他與我打照面時也是一愣,驚訝的表情與方才胭脂一般無二。我稍稍低頭,避開他的視線,問道:「陰興呢?」
「卯時便回去了。」
「什麼?」
「他沒去和你告辭麼?」
按我平時的作息習慣,卯時我還在和周公領,他哪裡敢不識趣的擾我清夢?
「沒……」我猶豫片刻,看來從陰興那裡挖掘內幕已無可能,於是決定從劉秀身上下手,左右觀望四下無人,我一把推他進門,快速反手將房門關上。
「陰姑娘?」那張俊秀的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也不跟他玩虛的,直接開門見山的問道:「立秋之日你們打算做什麼?」
劉秀臉上閃過一絲詫異之色,但轉瞬即恢復正常,柔柔的笑道:「陰姑娘在說什麼呢?」
我臉色一沉,這個劉秀居然敢在我面前扮豬吃老虎,如果不是昨晚上早已洞悉他也有份參與,就憑他今天這樣的吟吟笑語,我還真會被他蒙住。
「我雖是女子,可你也該知道我的心性,我絕非那種……那種……」
不知何時,明朗的笑容已從劉秀臉上斂起,清澈的眸瞳中閃動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光澤,這是我第二次看清他的眼睛,不由得呼吸一窒。
「陰麗華!」他突然歎了口氣,低頭靜靜的望著我,若有所思的表情十分迷人。這就是劉秀的另一面嗎?一慣隱在溫柔笑容下的另一面?
「陰麗華到底是怎樣的女子,這一點我也很困惑……」他微微一笑,又恢復以往超然的神態。「其實,不只陰興回了陰家,今日我亦要回家!」
「回蔡陽?」腦子急轉,我已明瞭,「你回去通知劉伯升?」
「我還在等一個人,等他來了便立即動身。」
「誰?」
「李軼。」劉秀不再瞞我。
「你和李通他們談妥了?」
「嗯。」他秀氣的臉上再次露出那種悲憫的神氣,「大勢所趨,非我所能避免。無論我接不接受,以大哥之心,推翻新莽,匡復漢室已成定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是二姐夫對我所言。」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他的嘴角雖仍有笑意,在我看來卻已平添一縷無奈。
「你們……打算怎麼做?李通……宗卿師他……」
「李通已遣侄兒李季星夜趕回長安通知宗卿師,李守會趕在立秋之前帶著李氏族人撤離長安。」他頓了頓,語重心長的對我道,「你……作為陰家一份子,也該有個準備了,依我看,你還是早些回陰家吧。」
「我不回陰家,我要跟你回蔡陽!」
他怔怔的看著我,許久囁嚅:「為何?」
「既然知道陰家也參與其中,我自然抽身不得。大哥不在家,陰興還是個束髮孺子……」我不願做個柔弱無能的女人,厭倦了一味躲在家中不問世事的生活。
即使有一日天真的塌了,那天上許多個窟窿裡必然有一個得是我捅的。
「你……」劉秀不解的打量著我,目光中審度的味道更濃。
門上輕叩,有人在門外細聲稟告:「劉公子,李公子到了!」
我咧嘴一笑,揚眉道:「好!那我們走吧。」
劉秀在我身後腳步一頓:「你當真要跟去蔡陽?」
「是。」
「那……好吧。」他猶豫的鬆口,「只是……」
他收了口,沒再說下去,我不知道他想「只是」什麼,見他肯妥協早喜出望外,未再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