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蔡陽的樊嫻都猝然病逝。
這位身體一向不算硬朗的老太太,在得知兒子、兒媳,乃至妯娌、侄子等人的噩耗後,終於徹底崩潰了。承受不了打擊的樊嫻都病情加重,沒撐幾天便撒手人寰。
等到蔡陽老家的族親把喪訊報到棘陽時,劉黃、劉伯姬哭作一團。
依照喪制,做子女的理當回去奔喪,為母守孝,可眼下的局勢迫在眉睫,豈容他們兄弟二人輕易抽身?劉伯姬傷心之餘,病勢加重,沒過一天,傷心過度、體力透支的劉黃也倒下了。傷痛未曾痊癒的我不得不擔負起照顧她們兩姐妹的職責,這幾日忙得猶如一隻陀螺,竟連二門都沒邁出過一步。
棘陽漢軍人心渙散,綠林軍中的新市、平林二軍本就是目光短淺的農民散軍,有好處撈的時候,他們的積極性還是相當高的,可是一旦遭受挫折,便立即打起了退堂鼓。
新軍十萬大軍逼近,漢軍不但軍心不穩,就士兵人數上也遠遠不足,在此四面楚歌之際,劉縯和劉秀分身乏術,根本沒有任何機會能夠抽身回蔡陽老家,此刻別說回去守孝,只要他們稍有離開棘陽之念,才組織不滿一月的漢軍便會即刻土崩瓦解。
於是,樊嫻都的喪事萬般無奈之下,最後只能拜託留守蔡陽的少數鄉親族人代為料理,劉縯、劉秀和李通三人則忙著到宜秋去搬救兵,以解燃眉之急。
也合該天無絕人之路,誰也不曾想到,當初綠林軍分散後的最後一支隊伍——下江兵,這個時候居然恰恰輾轉到了沘陽縣宜秋。
下江軍的首領不是別人,正是與我結下過樑子的王常與成丹。
當年我被綁作人質,為了解救我,最後連劉秀也被捲了進來。我很擔心王常與成丹二人會因此心存芥蒂。若是此次談判不成,王常他們不肯發兵合作……那可如何是好?
劉黃、劉伯姬兩姊妹整日以淚洗面,漢代號稱以孝治天下,孝道乃是儒家學者的根本道德,可想而知樊嫻都的死對他們這些做子女的打擊有多大,特別是……非常時期所累,他們居然沒法為母親完成最後一件人生大事。
據說劉縯這幾天的脾氣相當暴躁,軍營中有士兵但凡有違紀者,輕則關押大牢禁食,重則被竹板打得皮開肉綻。
如此焦急的等了一天一夜,到得第二日晌午,善解人意的劉嘉悄悄托人帶來口訊,下江兵同意會師,聯合兵力一同抗擊新軍。
我把消息告訴劉氏姊妹,她倆皆是喜出望外,總算略略掃卻多日的陰霾,臉上添了幾分笑顏。我找了個借口溜出房間,打算去找劉嘉把細節打聽得再清楚些。
出門沒走幾步路,便見李軼站在中閤探頭探腦,不停的踱步,一副躊躇猶豫的樣子。我瞧著又好氣又好笑,悄沒聲息的貓腰繞到他身後,冷不丁的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嚇到他的同時我跳開一丈,故作驚訝的問:「季文?原來你在這啊!方才伯姬還問怎麼好些天不見季文的影兒,還以為你當真也去了宜秋呢。」
李軼先驚後喜:「伯姬……劉姑娘真的有提到我嗎?」
那樣說話的樣子分外透著靦腆,我不由對他增加了幾分好感。其實這個小伙子長得不賴啊,品貌端正,家世也相當,不知道劉伯姬哪點看不上人家,居然一次都沒給過好臉色看。
我輕咳一聲,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反問道:「可有你堂兄他們的消息?」
「哦,那個……明後天應該可以趕回來了吧。」
「談的怎麼樣?」
「還不錯。下江軍起初不願合作,張卬與成丹極力反對,倒是那王常有些遠見卓識,力排眾議……這事最後算成了,接下來就看如何抵擋這次新朝的十萬大軍。」
我低頭沉吟。下江軍也不過才五千多人,加上漢軍現有的兵力,就算大家齊心協力,擰成一股繩,這樣以少對多的勝算幾率,仍是微乎其微。
我有多久沒見過劉秀了?
好像自從回到棘陽,我和他就再沒單獨接觸過,平時即使碰面,也不過是混在人群裡來去匆匆。
這會兒他就在我跟前,低著頭彎著腰對著床上的劉家姊妹倆喁喁細語,劉黃關切的詢問著他們兄弟去宜秋時的情形,正如我猜測的那樣,劉秀的回答總是避重就輕,報喜不報憂,把一趟驚心動魄的經歷說的就跟出門旅遊觀光一樣輕鬆。
三個人都是極力避開母喪的傷感話題,在這種關鍵時刻,兩姊妹也不願意再給兄弟增添負擔。作為一個旁觀者,我竟非常能夠覺察出他們彼此間的關懷之情。
劉秀也是個不得閒的人,他和李通兩個是劉縯的左右手,缺一不可,所以只在房裡略略坐了一刻鐘便得離去。劉伯姬極力慫恿我去送他,我哪能不明白她心裡盤算的那點小九九?
假如我矜持拒絕,反倒顯得我矯情做作,索性大大方方的應承下來,一路將他送出門。
「回去吧,不用送了。」
短短半月的時間,劉秀卻彷彿歷經滄桑,一向溫潤清澈的眼底脈脈流淌著一種難言的悲切,但是嘴角仍是柔和的勾起一道弧線,看似在笑,我卻覺得他在哭。
看著這樣一張充滿矛盾的臉孔,那種雄的感覺再次升起,胸口一熱,我不假思索的說道:「想哭的話就哭出來吧。」
他肩膀微微一顫,眼睛快速瞇起,笑容尷尬的凝在唇邊,但轉瞬又恢復自然,笑道:「說什麼呢?」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你也要多保重身子,惡戰在即,你……」
我轉身就走。這個人……該死的傢伙,不管對什麼人都堅定的豎起防護牆,沒有人能夠躍過那道牆,觸及他的內心。他其實是個可憐又怯懦的傢伙,不敢把真心顯露給任何人!
手腕一緊,他從身後牢牢的抓住我。
我輕輕一掙,他隨即鬆手。我沒再往前走,卻也並不著急回頭,背對著他,聽著那平緩的呼吸聲慢慢粗重起來。
「你以為自己能夠撐多久?」我吸了吸發酸的鼻子,嘲弄的說,「明明笑得比哭還難看……」
「能撐多久是多久。」聲音低沉,極力壓抑著悲傷,他在我身後平靜的回答,「有那麼多人在傷心流淚,已經夠了,笑遠比哭要難。」
笑遠比哭要難……
那麼,明明想哭的時候,卻還得強迫自己微笑,是為了什麼?既然知道難,為什麼就不會挑個簡單點的方式讓自己好過一點?為什麼非要自己為難自己?
我不懂,我還是不懂,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處處透著矛盾,為什麼總叫人揪心,為什麼我難以忘懷那滴如夢如幻的眼淚。
那滴淚,曾經滴落在我手背,卻已似蠱毒般滲進我的心裡,總讓我不由自主的想起他的痛,他的悲。每每看到他的笑,就浮現出那滴淚。
我慢慢轉過身去,他就站在溫暖燦爛的陽光下,光芒照人,俊秀的臉龐,醉人的笑容,笑得那麼純真,那麼溫柔,那麼……絕望。
真的很想對他說,劉秀,做人……其實不必那麼累!
可話到嘴邊仍是嚥下,我唯有報以赧顏一笑。他是他,我終歸是我,我沒有立場來對他指手畫腳,他的人生只能由他自己抉擇。
「接下來,可已有了打算?」
劉秀微微一頓,估計沒想到我把話題轉的那麼生硬,他笑了下,眼波流動,蕩漾著脈脈溫情:「你放心。」緩了幾秒鐘,又補了句,「不會再讓悲劇重演,我會盡最大的能力,守護住身邊的每個人。」
劉秀輕易不做保證,一旦他肯說出口的話,必然一諾千金。只是……他指的每個人,也包括我在內嗎?
我希望答案是什麼?是,還是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