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昆陽守軍將領們商討出一個結果,新朝的四十二萬大軍在王尋、王邑的率領下已然兵臨城下,將小小的昆陽城圍了個水洩不通。
站在城樓上舉目遠眺,但見旌旗蔽天,輜重蓋地,滾滾黃塵,千里不絕。這種場面遠比古裝劇上人為製造的場景更具震駭力,看久了不免心馳神搖,會產生一種透不過氣來的強烈恐懼感。
既然我有這種感覺,相信其他人或多或少的也無法避免。
早晨的議會劉秀竭力反對撤軍,可是沒人聽他的,他笑而退走。到如今兵臨城下,王鳳他們即便有心棄城,也已被徹底斷了退路。
一群人抓瞎似蹈了一下午,眼看大軍在城外列陣待攻,城內卻還是沒個定論。王鳳雖然官位最高,卻是個沒多大主見的人,事到臨頭王常倒是顯出其不同尋常的魄力,力主堅守。
眾人爭來爭去沒個決策,最後竟派人灰溜溜的請劉秀回去再議。
劉秀也不推卻,再次發揮他爛好人的優點,只是去的時候卻拉上了我。這一次,在場的大部分人雖然臭了一張臉,卻沒人再好意思開口轟我出去。
「堅守談何容易,昆陽城中糧食儲備不多,如何守得住?」
「等待援軍,援軍從何而來?定陵與郾城的兵力,加起來也不過與昆陽差不多。宛城久攻不下,更是抽不出人馬來救援……在這裡堅守,只是等死!」
七嘴八舌,亂得像鍋粥。
王常鐵青著臉坐在那裡像是鬥敗的公雞,完全沒了主帥的威風。
於是眾人將目光轉向劉秀,一直緘默靜聽的他緩緩啟口:「兵力糧草甚少,新軍強大,併力抵禦,方可破敵立功!如果分散潰逃,則勢無俱全,必然被新軍逐個擊破。宛城至今未克,不能及時援救,然而一旦昆陽城破,新兵長驅直入,只怕一日之間漢軍皆滅。諸位今日如何還能不想著同心協力,共同抗敵,反欲謀私利,保守妻子財物?」
劉秀說這話時不徐不疾,但是話中的份量卻是顯而易見的,毫不避諱的直指弊病。
王鳳臉皮抽搐,冷聲道:「誰無妻子?劉將軍孑然一身,無牽無掛,你有何膽略,竟來指責我們?」
「對啊,素聞劉氏兄弟文武全才,可平時打仗也不見得你都是衝在前面……」
「你沒老婆孩子,自然把話說得比誰都漂亮,現在可不是說漂亮話、逞英雄的時候……」
我氣得牙癢癢,恨不能衝過去賞他們一人一耳光。
「夠了!」身側驟然爆出一聲厲喝。我心裡一顫,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一向溫文爾雅的好好先生居然發怒了。劉秀怒目而睜,一雙平時笑瞇慣了的眼眸此刻凌厲的迸發出懾人的光芒,「誰說我無妻?」他伸手一把拽過我,將我緊緊摟在懷裡,「我最心愛的女子不顧生命危險前來報訊,你們視若無睹,只顧自身,試問你們身為堂堂男兒,難道膽魄尚且不及一女子麼?」
擲地有聲的一席話把在場的所有人全都震住,室內鴉雀無聲。
我的一顆心怦怦狂跳,既為劉秀一反常態的凌人氣勢,亦為他的一番言論。
心愛的女子……真的,還是假的?
抬眼偷覷,劉秀與平時判若兩人,眸瞳中閃爍的著不同尋常的銳利:「目前城中只七八千人,勢難出戰,昆陽城堅池闊,易守難攻,閉城不出,可打一場持久戰。只是城中糧草不濟,最多能撐一月,當務之急是需派人突圍出去,前往定陵、郾城召集援兵,或可解圍!如此,何人堅守昆陽?何人突圍求援?還請諸位將軍計議,成國公早作定奪!」
燙手山芋丟還給王鳳。
王鳳愣了半天,環顧四周,終於漲紅了臉憋出一句話:「昆陽,我來堅守!」
「我亦堅守!」
「我願隨成國公堅守!」
「我願堅守!」
一時間眾人紛紛投向王鳳,再無人提議棄城而逃。
劉秀堅忍的沉聲:「昆陽生死,唯系外援,何人敢出城突圍,求取救兵?」
這次居然無有人應。
劉秀踏步向前,手按腰側劍柄,目綻精芒:「既然諸位都願留守昆陽,那便請諸位齊心協力,死守昆陽!秀不才,獨自出城,願諸位保重,異日昆陽再會,與君同干慶功酒!」說完,轉身欲走,我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他目色迷離的扭過頭來,我笑著衝他輕輕搖頭:「傻子,你忘了我了。」
胸口起伏,他深吸口氣,伸手抓住我的手,五指緊緊的……交相握住。
「娘皮的,我隨你去!」馬武罵罵咧咧的衝了出來,「老子不能輸給一女子!」
「劉將軍!算上我!」王霸越眾而出。
「我也去!」
「還有我!」
我凝神一看,鄧晨、李軼、宗佻……仔細清點人數,算上我和劉秀,一共十二人。
劉秀對著他們深深一揖,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帶著這些人出門,才跨出門檻,就見一白衣青年倚樹而立,懶洋洋的擺弄著手中的豎篴。
「馮異……」我低喃出神。
一行人經過那棵大樹時,他從樹桿上撐起身子,指尖拈轉豎篴,橫臂攔住了劉秀。
「公孫。」
「我並不是幫你,只是昆陽若破,我亦難全身而退,所以……」
「此人不可信!」馬武嚷道,「他是新朝的人。」
馮異也不見怪,滿不在乎的直視劉秀:「信不信,在你。」
劉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兩個字:「走吧!」
馬武挑眉瞪眼,馮異故意衝他狡黠一笑,隨即瀟灑的旋身跟上隊伍,把馬武留在原地氣得直跳腳。
我噗哧一笑,追上馮異,笑嘻嘻的說:「公孫,你其實也很欣賞劉秀吧?不如索性投於他的麾下,漢家天下才是民心所歸啊!」
馮異回眸衝我頗有深意的一笑,那樣淺淺的一笑讓人更加捉摸不透他的真正心意。
新軍初扎,陣營尚且有些亂,我們這一行十三騎出昆陽南城門的時候,恰是新軍壘灶燒飯的時候,防禦最為鬆懈。誰也不曾料想,毫無動靜的昆陽城南側突然驃出十三匹快馬。
等到他們反應過來時,我們已然一口氣衝過了十來座營帳。
像是一滴水濺到了油鍋裡,營地陡然沸騰起來,哄鬧聲中,劉秀一馬當先,手中長劍直取敵首,下手毫不容情,沒有半分遲疑。
鮮血在眼前漫開,更像是一朵朵綻放的曼珠沙華,鮮紅鮮紅的眼色,染紅了衣衫的同時,勾起了嗜血的殺戮。
我的心在,也許並非只是因為害怕,當耳邊充斥著振聾發聵的吶喊聲、慘叫聲,身前劉秀留給我的寬厚溫潤的背影逐漸被血紅的顏色所替代時,心如果魯鈍得連抽搐的感覺都沒有的話,那我基本就不能算是個活人了!
劉秀廝殺在前,鄧晨在我左側,王霸與馬武斷後,右側……
「啊——」有人試圖偷襲我,被人使長槍一槍刺中心口,慘叫聲後屍體隨著矛尖被快速挑起,甩出老遠。
我呼哧呼哧的大口喘氣,餘光略掃,瞅見一張英俊憂鬱的臉。
是了,護在我的右側是他——馮異!
他們這些男人啊,雖然口口聲聲瞧不起我是女子,可到了如此危難關頭,卻不約而同的把我圈在了隊伍中間,默默的守住了我。
我們這十三人,在劉秀的帶領下,以我為中心,凝成一團,像支利劍般硬生生破開了新軍大營的駐紮陣地,殺出一條血路。
等到夜幕降臨之時,我們終於衝出包圍,趁著天黑,甩脫了新軍的追殺。
實在僥倖啊!直到一口氣奔出十里開外,我木訥的腦子才逐漸甦醒,體會到剛才殺出重圍時的驚險!
劉秀放緩腳步,一一清點人數,大家雖或多或少的掛了些彩,卻都不是什麼大傷,性命無虞,且十三個人,一個都沒有少。
望著彼此狼狽的模樣,我們笑了起來,真切的感動於生死一線間彼此產生的那種信任與依賴。
馬武伸手遞給馮異,馮異笑著與他擊掌,出城前的不快與隔閡頓時煙消雲散。
我揉了揉鼻子,想笑又想哭。
劉秀策馬與我並行,似能瞭解我心中的感受般,給了我一個鼓勵的微笑,笑容分外溫柔燦爛。我眼眶含淚,嬌嗔的朝他胸口捶了一拳,手勁並不大,卻沒想竟把他打出一聲悶哼。
手上沾染鮮血,熱乎乎的,不是敵人的血跡,而是他的。
我嚇了一大跳,驚恐的發現他染血的衣襟不知何時已被利器割裂,右側胸口又道半尺多長的刀口,肌肉外翻,幾可見骨。
我差點失聲尖叫,劉秀一把摀住我的嘴,輕輕搖了搖頭。
他是這群人的主心骨啊!即便是受傷也不能講出來,否則……會動搖士氣!
我抿緊唇,盡量克制住自己激動的情緒,然而瞅著那張依然微笑的臉孔,眼眶中蓄滿的淚水卻再也抑制不住的直往下落。
淚珠兒一滴一滴的濺落在他手上,他似有所覺,手心微微一顫,鬆開我的嘴,手指溫柔的拂過我的鬢角:「我沒事……」
眼淚掉得更凶。
他曾給過我一滴淚,而我,卻像是要用盡一生的眼淚來還他。
風餐露宿,幾乎是馬不停蹄的渡過昆水,折南向東,星夜趕往定陵。
劉秀的傷口由我悄悄瞞著眾人稍作處理了下,僅是暫且拿紗布裹緊傷口,什麼創傷藥都沒有敷,我很擔心他的傷口會發炎,就算僥倖沒有感染,可他那樣沒日沒夜的在馬背上顛簸,這傷口能長得好嗎?
趕到定陵的時候,劉秀靛力已經嚴重透支,就算坐著說話都是臉色發白,額頭冒汗。真難為他居然還能口齒清晰的與定陵守城漢兵交涉,那幫昏庸的傢伙一開始竟然怕死的不敢發救兵支援,只想躲在定陵當縮頭烏龜。
馬武氣得差點跟人動刀子,就連鄧晨、李軼也按捺不住要破口大罵。
劉秀再次發揮他伶俐的口才:「今若破敵,珍寶萬倍,大功可成;如為所敗,首領無餘,又哪來的財物可分?」
一番威逼利誘,連哄帶騙的終於成功把守城將領給說服了。打從這起,我才發覺原來他並非只單單做生意厲害,我對他的印象再次大加改觀,看來以前對他的瞭解還是太少,一向認為他寡言,愛沉默,屬於一棍子未必打得出一個悶屁的內向型性格,從沒想過原來他也有能言善辯的時候,真是大大的走眼了一回。
劉秀集合了定陵的兵馬後,打算疾馳郾城,這一回我卻死活不肯讓他繼續拚命了。
「我去!你好好養傷,一來一回也用不了多久……告訴你別跟我爭,當心我拿棍子敲昏你!」
劉秀先還辯駁兩句,見我耍狠,不由又好氣又好笑的閉上了嘴。到後來的確不再開口囉嗦,我強迫他躺床上不許動,他也真聽話,只是一雙眼睛也不瞇了,眼珠子亮得就像兩支蠟燭,瞳仁裡似有兩簇暗紅色的火苗在燃燒。
受不了這樣針扎般的眼神,我最終還是敗下陣來,無奈墊他換下染血的紗布。在擦洗傷口時,著實被那裂得像嬰兒嘴般的口子搞得心裡直抽抽。
房門無聲無息的開了,一條修長的身影閃了進來,我緊張的回頭。
兩隻巴掌大小、長頸的小陶罐子一前一後的投擲過來,我順手一抄,分別撈在手裡。
「藥粉外敷,三日一換;藥丸內服,早晚各一。」不高不低的嗓音,清清爽爽的透著悅耳的磁實,「硬撐著,未見得便是大丈夫。」
馮異自始至終都未曾瞧過劉秀一眼,卻在轉身時意味深長的朝我投來一瞥。門扉輕輕闔上,房內重歸平靜,若非我手中真實的握著兩瓶子藥,我差點以為剛才那一幕只是我嚴重疲勞時產生的幻覺。
「他……是個好人,對不對?」我輕輕的唏噓。
「嗯。」劉秀眼角含笑,輕輕的應了聲。
整合定陵、郾城的援兵後發現,其實並沒有太多的人馬可供調度,七拼八湊加起來也就兩萬多人,真所謂杯水車薪,堪堪及上人家的一個零頭。
這頭忙著召人,那頭斥候卻傳報昆陽城守不住了,四十二萬人馬在小小昆陽城外拉開陣勢,為了攻城,新軍豎起十餘丈的雲車,用大型沖車撞擊城門,甚至還在城牆外挖掘地道,漢軍傷亡慘重。
每天都有大批弓箭手輪班不停的從雲車上向城內射箭,「矢如雨下」這個形容詞用在這裡真是一點都不會顯得誇張。情報上描述城內百姓艱苦,沒辦法外出至井邊汲水,只得把家中的門板卸下來,頂在腦袋上冒險走出去。
軍情如火,半點延誤不得。劉秀顧不上傷口尚未結痂,急匆匆的先點了騎兵、步兵各一千名作為援軍的先鋒部隊先行一步。
可沒等趕到昆陽,斥候再度傳報噩訊——昆陽城內的守軍抵擋不住敵軍兇猛的攻勢,王鳳不顧王常等人的勸阻,居然向王邑、王尋遞出乞降書!
聽到這個消息,真好比被人當頭一棒,劉秀在馬上身子一晃,嚇得我以為他會暈厥墮馬。馬武等人破口大罵,我們這十三個人殺出重圍搬救兵,冒著九死一生的代價好不容易拉了點人馬,原是報著有去無回的決心再殺回昆陽,沒想到一番心血最終卻換來一份降書。
「別急,未必不是件好事。」馮異淡淡的說了句。
眾人不明所以,劉秀噓了口氣,煞白著臉勉強扯出一絲笑容,他挺了挺脊背,道:「是,大家別慌,未必就能如他所願。」
說著,回頭與馮異對視一眼,相顧而笑。
我不明白他們在打什麼啞謎,但是心裡對他們卻是抱著極大的信賴的,既然他們兩個都說沒問題,我懸著的心便又重新放回原位。
一天後,我終於明白他們所指何意,斥候回報,王鳳乞降,可是王邑、王尋貪功,竟未答理。想來也是,人家四十二萬人馬圍在城外,連隻鳥都飛不過城牆去,不是長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四十二萬人,每人朝城裡吐口唾沫,估計也能把小小的昆陽城給淹了。
王邑、王尋都是自大狂妄之輩,昆陽在他們眼裡不過是餐前小點,他們的目標是昆陽身後的宛城。拿下昆陽是早晚的事,他們不過是在貓耍耗子,打著玩罷了。
聽到這個消息,眾人面面相覷,尷尬中卻皆是鬆了一口氣,不管王鳳之前的鞋如何,總之,新軍的拒降勢必逼得城裡的守兵再無一絲退路,只能拋開一切幻想與雜念,誓死一戰。
就如同劉秀和馮異打的啞謎一般,他們兩個估計早就預料到現在這樣的結果了,他們把戰局看得比普通人透徹。
或許……我們不會輸!
我的心裡產生出一點小小的奢望。
或許我們不會輸!
雖然42:2,比例太過懸殊,但是……現在,我卻湧起一股以前不敢奢想的希望——我們不見得一定會輸!
如果在我身上曾經展現過所謂的神跡,那麼就請神跡再降臨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