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玄賜了東西,基於臣禮,我得去叩謝,雖然他這個皇帝當得其實並不怎麼樣,然而麻雀兒雖小,五臟俱全,劉秀身為太常,倒當真把這些朝廷應該具備的禮節都給弄全套了。
我不知道我算什麼臣子,但是既然要叩謝皇恩,總不能藉故推辭,現在不比從前了,陰家一家老小可都在宛城,我要是敢有個閃失,身後可得牽連一大群無辜的人。
進了臨時充作行宮的宛城府衙,從外觀上看,守衛森嚴,黃門侍女井然有序,忒像是那麼回事。可當我過了中門往裡走,迎面碰上那些穿著短衣草鞋,肆無忌憚在園子裡大聲說笑的綠林軍將領後,無異兜頭被潑了一大桶冷水。
該咋樣還是咋樣吧,麻雀終究不可能變鳳凰!劉祉、劉秀就算再有本事整頓禮制,也不可能從骨子裡把那些沒受過教育的粗人變得知書達理起來。
「哦——是陰姑娘!」粗狂的大嗓門冷不防的從我腦後響起,嚇得我心蹦到嗓子眼。
馬武笑逐顏開的望著我:「身子養好了?」上上下下毫不避諱的打量了個夠,笑著對身旁的人介紹說,「這是陰姑娘!」邊說邊翹起了大拇指,「女中豪傑,巾幗英雄!」
我臉上一燙,他還真敢沒臉沒皮的胡吹。以往見著我總是「陰麗華」長「陰麗華」短的直呼名字,今天怎麼這般客氣了?
「陰姑娘有禮!」四名年輕男子聚攏過來,笑吟吟的與我作揖。
我連忙還禮。
這四個人年紀不等,卻都長相不俗,我心中訝異,才要說話,倏地心臟驟縮,抽搐著瘋狂跳動。這種感覺早已不是第一次,但是這一次卻是衝擊得實在太過厲害,我身子一顫,倒跌兩步,若非有人從身後及時架住我的胳膊,我早狼狽的摔到地上。
「怎麼了?」溫醇的聲音,劉秀的臉倒映進我的瞳孔,我深深的吸了口氣,勉強從窒息中緩過勁來,「臉色那麼難看,身子還是很虛啊。」他把手往我額頭上一搭,順勢拉我站直,「為何不在家好好歇著?」
「陛下賜了東西,需得叩謝聖恩。」我悶悶的回答。如非不得已,誰願去見那個陰陽怪氣的劉玄?
劉秀眼神若有所思的閃了下,卻未動聲色,指著那四個人說道:「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一位是臧宮,字君翁,穎川郟縣人氏。原在下江軍中效力,這次在昆陽之戰中可謂軍功卓著……」
臧宮急忙表示謙讓:「多謝劉將軍賞識,為將軍效犬馬之勞,乃宮之大幸!」
劉秀手往邊上移動:「這位是祭遵,字弟孫,原是穎川穎陽縣吏……這位銚期,字次況,與君翁乃是同鄉……」
我睜大眼,銚期身高的起碼在一米九以上,膚色黝黑,與馬武站在一塊兒,活脫脫一對門神!
目光在他們二人之間來回穿梭,我越瞧越覺得像是年歷畫上的左右門神,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馬武被我神神道道的搞習慣了,免疫力相當高,倒是銚期被我莫名其妙的一笑,竟漲得滿臉通紅,若非他膚色偏黑,怕是早惹來一大堆的笑料了。
劉秀或許也注意到銚期的尷尬,卻故意視而不見,指著最後一位笑道:「這是朱祜,字仲先……」
「朱祜?!」我第一直覺便是這名字耳熟,眼見那男子與劉秀差不多年紀,身材清瘦,目帶笑意,似乎對我也是一臉好奇。我心中一動,低叫道,「我想起來了,蜂蜜藥丸兒……你是鄧禹的同窗對不對?我常聽他提起你!」
朱祜微顯詫異,眼神兒瞟了劉秀一眼,笑道:「仲華這小子,背地裡說我什麼壞話兒了?」
我靦腆一笑,剛才一時情急,竟連名帶姓的把鄧禹的名字喊了出來,其實說真的,他一行完冠禮就跑了,我從來沒用他的字稱呼過他,一時間要適應「仲華」這個名,還真有點彆扭。
「仲華誇你來著。」心裡虛,聲音也就越說越低。鄧禹以前一講到太學裡的那些同窗如何如何,我便噓他,潑他冷水,說他胡吹。他倒是真誇同學來著,只是反被我掐得夠嗆。
朱祜朗聲大笑,看得出來他為人很是爽朗,一時眾人一起說笑著往裡走。
我趁人不備,偷偷拽住馬武,好奇的打聽:「我問你,昆陽大戰後馮公孫去了哪裡?」
馬武一愣:「馮異?他回去啦!」
「回去?」
「回父城啊!」馬武不以為然的撇嘴,「他也算是個人物啦,只是他還有母親留在父城需得贍養,所以劉將軍也不便強留他。」
「那……那他就……這麼回去了?」回到了父城,回到了新朝政局之中。那以後若是再相逢,豈非仍是敵我對立?
抬眼望了眼劉秀翩然的背影,心中一動,劉秀與馮異二人之間必然已經達成了某種協議。難道當日馮異誓死相護於我,便是為了要劉秀放他回父城麼?
「劉將軍這次路過穎川,倒是收了不少勇兵良將!」馬武用羨慕的口氣歎道,「且不說這幾個,就是留在郟縣做了縣令的馬成,也是個了不起的漢子……哦,對了,你還不曉得吧,王元伯沒跟我們回南陽郡,他順道回穎陽老家去了。」
「啊?」王霸回家去了?這又是為何?
「不過,我敢打賭他老兄在家待不久。」馬武嘿嘿嘿的咧嘴笑了起來,神情相當愉悅。
真想不到我才不過生了一場小病,卻像已與他們的世界脫節似的。
劉秀走路的姿態優雅動人,步履間自有一股貴族的風範,我迷惘的跟在他身後,卻感覺與他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遠。
連陰識都說,劉秀是個韜光養晦的高手,言下之意暗指他城府之深,不言於表。這樣的評價足以讓我心驚,和劉秀相處這麼久,我對他的瞭解是他這個人什麼事都喜歡隱藏心裡,溫和老實是他的本色,可他卻也絕對不像外表那樣懦弱無能。這與劉玄是不同的,劉玄是故意裝孬,劉秀……我卻不信他的溫柔善良都是偽裝出來的。
他的本性是善良的!
我垂下眼瞼,內心猶豫,清澈的靜湖已被攪亂。其實……我無法看清他的內心。
我信他嗎?他可以值得我相信嗎?
又或者……他可不可信,與我何干呢?
他是他,我是我,不是嗎?
心亂了,亂了……
無可奈何的低歎一聲,百轉千折。
劉玄設筵,文武大臣,三公九卿,該到的沒到,不該到的倒差不多都齊了。
劉玄的妻子韓姬裝扮妖嬈的偎依在丈夫身側,不時嬌笑著替劉玄舀酒,渾身輕軟得沒幾兩骨頭。
劉玄一臉輕浮,乍看上去任誰都會覺得這位天子昏庸好色、碌碌無能——綠林軍要的也正是他的無能。
我在末席落坐,遠遠的與劉玄隔了七八丈的距離。雖隔得甚遠,卻仍似感覺有道陰冷的視線時有時無的刺在我的臉上,使我如坐針氈。
我與劉玄的最初相識乃機緣巧合,這讓我比在場任何人都更清楚劉玄的真性情,他也許就是忌憚這一點,所以才會格外對我留心。我非臣非將,他卻破格下賜重禮,大加褒揚,這未嘗不是一種試探,以及……警告!
我默默無聲的飲下一杯酒,酒味甘甜醇美,入喉也不覺刺辣,於是便一杯接一杯旁若無人的自斟自飲起來。
轉眼小半尊酒下了肚,少說也有個一斤多。這酒跟甜酒釀差不多,度數雖不高,喝多了卻是容易肚脹。從席上起身去茅房,小解完出來就開始覺得頭暈眼花。
沒走幾步,就見劉縯和劉秀兩兄弟兩個堵在柵欄口不知道在說什麼,看似在起爭執,難得的是劉縯一派怡然自得,劉秀倒是一副心急如火的樣子。
嘿,什麼時候兄弟兩個的脾氣倒了個個兒?
我一步三晃的走過去,笑道:「更衣也要搶麼?」伸手拍拍劉秀的肩膀,打了個酒嗝,「孔融讓梨懂不懂?」
劉秀滿臉狐疑,困惑道:「孔融是何人?」
我猶如被人當頭棒喝,登時酒醒三分,咕咚嚥了口唾沫:「孔……孔融,我……我家親戚……遠親家的小孩子,很……很好玩,呵呵……呵呵呵……」
我落得滿臉尷尬,當下腳底抹油,決定先溜之大吉,沒想還沒跨出一步,就被劉縯揪了回來:「等等,今天得趁著這個機會得把事情說個清楚!」
我冷不丁的被他拽回來,衝力太大,左肩撞上了劉秀,疼得直呲牙。
「你喝酒了?」劉秀柔聲問道,伸手順勢摟住我,「為何總愛貪杯呢。」
我白了他一眼,卻沒想右手手腕大痛,劉縯抓著我的手腕將我從劉秀懷裡拖了出來,劉秀隨即一抬手,拉住了我的左手胳膊。
狹窄的門框,兩個大帥哥將我夾在中間,我成了漢堡包裡面的那塊肉餅。這原本也算是件比較浪漫的事兒,按照偶像劇中所演的,這時候的女人心情應該是又矛盾又激動的吧。
我同樣如是,只是此間環境實在不允許我有花癡的心情——茅廁就在身後十步之外,臭氣熏天,大響綠頭蒼蠅蠅嗡嗡作響,跟轟炸機一樣在我腦袋周圍轉來轉去。就算他們兄弟兩個再帥、再酷,我也受不了在這裡跟他們耗時間,於是猛力一掙手,先是甩脫劉秀,跟著左拳搗向劉縯。
劉縯敏捷的偏頭,我不過虛晃一招,左手收回,手肘猛力撞向劉秀胸口,這才是真正的目的。同時右腿膝蓋上頂,木屐踹中劉縯膝蓋。
兄弟兩個同時悶哼一聲,我趁機跑開。
「麗華,回來!」劉縯大叫。
我轉身衝他們扮了個鬼臉:「你叫我回去我就回去?我白癡呀,幹嘛要聽你的……」
「麗華……」劉秀含笑望著我,「能來一下麼?」
我一怔,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眼花,劉秀的笑容實在好看,溫柔又不失迷人。他衝著我又是一笑,輕輕招了招手,我傻乎乎的回以一笑,雙腿居然不聽使喚的走了過去。
劉縯面色大變,怡然自得的表情頃刻間蕩然無存,他目露凶光,在我走近時一把向我抓過來,我張嘴就咬,他嚇得縮回手去,愕然。
我咯咯嬌笑,懶洋洋的用手拍著劉秀的胸口:「帥哥,喊我回來做什麼?如果沒有值得讓我多走這幾步的合理理由,你就等著姐姐我怎麼修理你吧!」
「你醉了!」看似疑問句,實則卻是肯定句。劉秀無奈的看了看我,抬頭對劉縯道,「我帶她去外頭吹吹風,醒醒酒……今日筵席上怕有凶險,需多小心。」低頭瞄了眼劉縯腰間的佩劍,蹙起劍眉,「大哥,他畢竟已被尊為天子。他是君,你是臣,君臣之禮還得守,不可落人把柄……事欲不善啊。」
劉縯冷哼一聲:「我向來如此,能奈我何?」
劉秀無奈的瞅著他,劉縯不以為意,突然伸手一把拽過我,摟著我的腰將我強行拖了就走。
我被他們兄弟兩個你推我搡的,酒勁上湧,這時候腿腳都有些發軟,劉縯硬拉著我走,我掙了兩下竟然沒掙脫。身後劉秀並未曾追來,我幾次想回頭張望,劉縯察覺後愈發死勁勒緊我,我根本沒法動彈。
被他半綁半架的重新推進了大堂,主席上的劉玄果然又用那種陰沉的目光看了過來,這回眼神中更是添了一分謹慎。
劉縯旁若無人的將我強行帶到他那一桌,讓我與他同席而坐,這個位置緊挨著劉玄。說實話我對劉玄心存一種莫名懼意,下意識的就想躲開他,像他這種老謀深算的人我惹不起,躲總行吧。
可他似乎並不打算就這麼輕鬆的放過我,身子微側,湊近我問道:「送你的東西可喜歡?」
我支支吾吾的哼了兩聲,起身恭恭敬敬的行跪叩大禮:「多謝陛下!」
劉玄為之一愣,不禁他愣住了,就連在堂上的其他人也都一齊愣住了。這次筵席說穿了並不算什麼正式場合,就看皇帝自己都帶了老婆出來卿卿我我,更何況滿堂左擁右抱之人?
劉玄也就隨口一問,沒想我會正經八百的給他行了朝見天子的大禮,他愣怔之餘不禁尷尬道:「免了,免了,平身吧。」
「謝陛下!」我磕完頭起身,雙手仍是規規矩矩的舉在額前,心裡記著大嫂柳姬教過的禮儀,不敢有絲毫懈怠。許是剛才酒真喝多了,腦袋本來就暈,沒想到這起來跪下起來跪下的連做了幾次,身體突然找不著平衡感了。腳踩在席上一晃悠,人就跟著往前栽了過去。
「噯!」一雙滾燙炙熱的手接住了我,我驚疑不定的瞪大了眼,劉玄英俊的臉龐離我的鼻尖僅差一公分。
「呀——」我低呼一聲,猛地推開他,倉皇倒退。連滾帶爬的退了兩步,忽有所覺,忙匍匐著磕頭道,「陛下恕罪,民女……失禮……」
「麗華!」劉縯在我身後輕呼,轉而向劉玄解釋道,「陰姬不勝酒力。」
劉玄笑道:「陰姬不必驚惶,朕並無怪責之意,今日大家歡聚一堂,一來慶功,二來也是為文叔餞行。」
「餞行……」我惶然扭頭,不知何時劉秀已經進來,正坐在對面一張席上與眾人推杯互敬。
劉縯將我拉回來坐好,唇瓣不經意的刮過我的耳垂:「怎麼?捨不得麼?放心,他只是帶兵去攻打父城。昆陽都不在話下了,更何況區區父城?」
父城?馮異?
心裡似乎有點明白了,原來是這樣,這才是他們二人之間達成的真正協議吧?
那一刻,望著不遠處笑語晏晏的劉秀,我不由肅然起敬。究竟他的城府有多深?究竟他還有多少東西是我不瞭解的?
手背上驟然一痛,我回神低頭一看,卻是劉縯用指甲狠狠的掐著我的皮兒。「絲」的吸了口氣,我朝他很不客氣的瞪了一眼,沒想到他的眼神比我還凶悍。
「你是我的……是我劉縯的!」
我一凜,把手縮回袖子,規規矩矩的擱在膝蓋上,假裝沒聽到他的話,一顆心卻是失去規律般狂跳起來。
「大司徒,朕看你腰上的佩劍甚是別緻,可否解下與朕一觀?」
劉玄突然提出要看劉縯的佩劍,這個提議實在微妙,按理劉縯佩劍面君就是不敬的大罪,說嚴重了更有弒君的嫌疑。可是劉玄偏偏哪壺不開偏提哪壺,劉縯或許會覺得他是吃飽了撐著沒事解悶,我卻清楚劉玄從不幹不利於已的多餘事,他既然這麼說了,自然別有用心。
心裡有這麼個念頭閃著,於是我格外留意劉玄的一舉一動。
劉縯把佩劍遞給劉玄,他微微拉開劍鞘,鋒芒畢露,他伸手慢慢撫摸著光潔的劍身,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喀!」,廳上有人打翻了酒水,我循聲望去,卻發現是劉秀,他趁著用帕子擦拭衣服時,猛地朝我打了個眼色,甚為焦急。
我和他相處日久,彼此間也有些默契,可卻從來沒看過他流露出這種焦急求助的眼神。正納悶呢,繡衣御史申屠建突然來到身前,小聲提醒:「陛下的玉玦掉了。」躬身遞予劉玄一塊環形玉玦。
劉玄手指拂拭劍身,一張臉看不出任何異常,可我卻發現他平時毫無光澤的烏瞳閃過一道凌厲的光芒。
心頭一跳,我瞥了眼申屠建手中的玉玦,再環顧四周,陡然發現眾人神色迥異,半數人由正坐之姿改為腰身挺起。對於多年習武的我來說,這種姿態落在眼中相當,這是伺機而動的前兆。
目光收回,再次瞪視那塊玉玦,陡然間覺得太陽上突突直跳。
玉玦——玦——決——決殺!
依稀記得「鴻門宴」上,亞父范增為了提示項羽殺劉邦,也是如此舉玦三次!
鴻門宴!
我倏然抬頭,目光狠厲的射向劉玄。
他竟敢動了這種念頭!
劉玄的手離開了佩劍,徐徐向申屠建手中的玉玦伸去,我心裡一緊張,頓時腦袋發熱,手腳並用的在席上爬了幾步,搶在劉玄觸碰到玉玦之前,劈手將它奪了過來。
「好漂亮的玉玦啊!」雖然裝傻充愣不是我的強項,可好在今天人人都知道我有了三分醉意,我藉著酒勁兒故作天真的讚歎,嬌聲道,「陛下,你昨兒個賞了陰姬許多東西,可陰姬只喜歡這枚玉玦,不如……我拿那些東西跟陛下換這玉玦,反正陛下也不吃虧!」
「放肆!」申屠建厲喝。
「怎麼,不可以麼?」我假裝委屈的撅嘴,趁著眾人不注意,惡狠狠的瞪了劉玄一眼。
玩狠是吧?今天你要是敢張嘴下決殺令試試,拼了這條命也要把你劉玄拖下水,大不了玉石俱焚!
旁人未必留意得到我瞬間的眼神轉換,韓姬卻是緊挨著劉玄而坐,將我的表情盡收眼底。她被我發狠的樣子嚇得不輕,一顫便要張口驚呼,劉玄突然出手用力摟緊她,將她的驚呼聲震得沒了音。
「既然陰姬喜歡,一併送予你便是。」他輕笑,眉梢歡愉之色大增,肩膀微微顫動,笑聲越來越響亮。笑到最後,似乎意猶未盡,他左手摟著韓姬,右臂一振,將外露的長劍收入鞘內,甩手扔回給劉縯。「果然是把好劍!」
劉縯不以為意的接過,傲然一笑。堂上眾人的歡聲笑語重新響起,剛才一觸即發的殺機隨即消失,彷彿……一切都未曾發生過。
一對烏沉沉的雙眸迎上我,劉玄嘴角勾起陰冷的笑意,他鬆開韓姬,示意申屠建退開,然後從容不迫的從酒尊裡舀酒,不等我有所反應,他把耳杯往我身前推了推,撇撇嘴。
我二話沒說,舉杯仰頭飲盡。耳杯尚未離唇,忽覺左耳一熱,劉玄帶著酒氣的呼吸噴到我臉側:「殺過人的女人,果然不是女人了!」
我渾身一僵,他的話就像柄利劍般貫穿我的胸口,我的手微微發顫,勉強沉住氣把耳杯放回食案:「多謝陛下賜酒!」
劉玄沒心沒肺的一笑,笑意沉沉,韓姬飽含敵意的掃視我,我並不在意她怎麼看我,左手緊握,冰涼的玉玦在我手裡卻像似塊炙熱的火炭。
劉玄左手支頤,邪魅的氣息再度出現在他眼中,狀似無心的再度取木勺舀酒:「是不是第一次殺了人,之後再幹這種事便會越來越順手呢?不會再有內疚恐懼的心情了吧?」我不明白他要說什麼,警惕的望著他,他將注滿酒水的耳杯再度往我跟前一讓,「你該謝謝我的,我替你解決了這麼大的麻煩事……你現在越變越強,越來越不像女人,你真該謝謝我……」
耳蝸裡「轟」地聲像是暫時性失聰了,我能看到他嘴唇輕微的嚅動,卻無法再聽見他說什麼。眼前蔓延過一抹血色,彷彿剎那間我又回到了那個漆黑冰冷的黑夜,周圍是野獸的嗷叫,冰冷的屍首,靜止的呼吸……
深深的吸了口氣,我憋屈的喘氣,右手抬起,我著捧起耳杯,酒水從杯中蕩漾出來,滴滴答答的從食案一路灑到我的衣襟上。
是他!竟是他做的手腳!
原來從頭到尾我都被他蒙在鼓裡,那個的盜馬賊根本就不是我誤殺的,真正下黑手的人分明是他,可他卻睜眼說瞎話的把殺人罪責全都推到我身上。
酒水滑入口中,唇齒間充斥的不再是香醇,而是無盡的苦澀,像是鮮血一般,帶著濃郁的血腥味。胃裡一陣絞痛,幾欲嘔吐,勉強壓住翻江倒海般的噁心後,我將空杯重新放回,再次叩拜,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冰冷:「多謝……陛下!陛下對陰姬的恩德與教誨,陰姬銘感腑內,來日……必當十倍還報!」
我沒有再回頭,臉上的汗水順著頸項滑入衣襟,我假裝恭順的退回劉縯身旁。劉縯關切的說:「不能喝酒便少喝些,即便他是天子,你也毋須對他太過遷就,他不過是個傀儡皇帝……」
「別說了。」我噓出一口氣,只覺得支撐住全身的最後一點力氣都將流失殆盡,「別說這樣的話,以後都別說這樣的話,別再這麼自以為是了。」
劉玄如果真是傀儡,如果真像他說的那麼容易對付,是個可以完全忽視的對手,那麼今天就不會出現「鴻門宴」,剛才也不會出現那麼驚險的一幕。
劉縯是個軍事天才,他擅於征戰,平定天下,可是為什麼獨獨在這裡,小小的大堂之上卻顯得如此遲鈍呢?
劉伯升啊,你是真的沒看透這場狡譎陰謀,還是只為了在寬慰我才說出如此幼稚的話呢?
宴罷,待眾人散去,我已是汗濕襦衫,晃晃悠悠的從堂上下來,險些踩空石階。劉秀及時扶住了我,我反手握住他的手,滿心的委屈在那一刻迸發出來,眼淚止不住的湧上眼眶,我咬著唇,含淚凝望。
「你做得很好……謝謝你。」
劉縯與諸位大臣寒暄道別,扭過頭見我和劉秀在一塊兒,滿臉不豫,正欲過來,卻突然被他舅舅樊宏叫住。
隔得較遠,聽不大清他們在說什麼,只隱約聽見什麼「范增」、「申屠建」,樊宏滿臉激憤,劉縯卻是心不在焉,不時把眼睛瞥向我和劉秀這邊。
我澀然一笑,只覺得今天的鬥智鬥勇耗去我太多心力,頗有種精疲力竭的無力感。然而有一就有二,逃得了這次,保不齊下次又會被劉玄逮到什麼機會謀害劉縯。
宛城攻克,昆陽大捷,劉縯、劉秀這對兄弟功勞實在太大。功高蓋主,這是君臣之間千古不變的最大忌諱。
「你何時去父城?」
「今日申時點兵,明日卯時出發。」
「這麼快?」我如今已是風聲鶴唳,把任何風吹草動都想成是劉玄布下的陰謀詭計,「是不是故意調開你?」
「也許……」劉秀苦笑,握著我的手略微收緊,指腹輕輕摩挲著我的手背。良久鬆開,退後一步,竟是恭恭敬敬的對我一揖到底。
我吃了一驚,忙側身讓開,不敢受他如此大禮。
他笑著拉住我的衣袖:「我會盡快趕回來,只是……你也知我大哥性子執拗,在這之期若是一味意氣用事只怕反會招來禍端。大哥他,即便是舅舅的話,也未必能聽得進去。你天性聰慧,當能明瞭我要求你什麼。」
「你要我看著你大哥?」
他笑道:「必要時多提點他,有時候你比他看得透徹,他本性……還是太過單純。」
我愕然,看著他略帶憂傷的笑容,思慮再三終於鼓足勇氣問道:「那你單純嗎?」
他抿攏唇線,不答。
「和他相比,你本性也那麼單純嗎?」
夏蟬在樹梢上吱吱的叫著,好一個嘈嚷的午後。無風,卻使人微醺。
我想,一定是我的酒還未醒。
劉秀唇角微啟,就在我期待會是什麼樣的答案從他嘴裡逸出時,劉縯大步走了過來,大聲嚷道:「麗華,我送你回家!」
我被他拽得一個踉蹌,失望的垂下眼瞼。
「大哥!」劉秀伸手攔住劉縯。
劉縯當即翻臉:「你又想做什麼?我告訴你,你想都別想,是你自己放棄在先……」
「大哥!」劉秀鎮靜的打斷他的話,「我馬上就要走了,沒有別的意思,只想提醒一句——多加留意李季文!」
「李軼?那小子又怎麼了?」劉縯拂袖,高聲,「他還不死心?伯姬說了不願嫁他,對他並不中意。他若敢再來糾纏,休怪我對他不留情面!」
「大哥……」
「行了!家裡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好好琢磨著怎麼拿下父城吧。」劉縯顯然沒把劉秀的話太當一回事,揮揮手拖著我走了。
當晚,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腦子裡不斷的迴旋著白天發生的一幕幕片斷。以劉玄為首的綠林軍,他們每個人都很想除掉劉縯這塊絆腳石,我要怎麼做才是阻止類似今日宴會上的事情再度發生呢?
到底該怎麼做呢?
難道要我二十四小時緊隨劉縯,做他爹身小跟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