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的時候,丁未抽空來了兩次,都是下午過來的。他要參加台裡內部晚會的綵排,因為他是今年的主持人。同時他還要學跳踢踏舞,參加其中一個節目的表演。
「到時候會有錄像嗎?」卷爾對丁未跳舞的特別感興趣,不能到現場看,事後看也不錯。
「當然!」
「誰教你們跳舞?」
「請的專業的老師。」提到這個,丁未有點有點兒哭鬧,他的身體卸掉性不錯,但跳起舞來還是略顯笨拙,總是不自覺的使蠻力。每次練習之後,腿和腳都要疼上兩天,偏偏聲音還控制得不如別人的好,地板受到重擊後發出的砰砰聲壓過了本該向脆的踢踏聲。
卷爾是盼望他能多說一些的。他的消息她知道很多,但是就像新聞裡面的簡訊一樣,一條一條的清晰明瞭,卻沒有任何生動的內容,沒聲音、沒畫面,沒有回動的任務,緊緊是滾動的字幕而已。
「上次我讓你幫我找的東西,找到了嗎?」
「找到了,我存在這兒了。」卷爾走過去,伸手去握鼠標。這個時候丁未的手突然拿開,像是生怕被握住一樣。
這個動作讓兩個人都愣住了,像被定身了一停在那裡。
「對不起,我先走了。」
「為什麼道歉呢?」丁未走了很久,卷爾慢慢坐在他坐過的這把椅子上,濕度早已經沒有了,什麼都已經沒有了。她沒有想到,這一天這麼快的到來了。
不說破的漸行漸遠,終究是好過明白的劃清界限。以後,他再也不會單獨來了吧。她能做的原本就只那麼少,能拉住的原本也只有他的衣角,能留下的只是屬於她自己的回憶罷了。
卷爾沒有放任自己傷心,以往的種種如果只是記住傷心,那傷心的重量真的回壓垮她。一放假,她就打包回家了,一天都沒耽擱。
在家裡,她足不出戶。以後對她有極大吸引力的電視,她只能盡量不去碰、不去看。看書、上網,這些都是她生活的全部。這個假期她成了煮酒論壇裡面的常客,儘管只是隱身看別人的帖子,也有些找到了組織般的安慰。他們聚會照片上的每個臉孔,都會讓卷爾有一種莫名的親切。這個世界不論少了誰,大部分人都還是活的熱熱鬧鬧的。
除夕那天,高莫回來了,兩家照例是要一起過年的。說是照例,卻有些變化,幹活的人變成了陸卷爾和高莫。兩家恩子啊外面吃了團年飯,回到家裡,大人們就把包餃子的工作交給了他們倆。而後四個人支了桌麻將,開始世紀大戰了。
「培訓都不培訓一下,就敢把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咱們啊!」過年總是開心的,麻將聲、爆竹聲蓋過其他一切聲音,總會讓人感覺這個世界單純得只剩下狂歡。
「他們也知道,咱們兩個是教不會的。」高莫很有自知之明,「皮兒和餡兒都是現成的,只要對面皮湯不排斥,一會兒還是有東西可吃的。」
他們兩個包餃子的風格迥異。卷爾只是擔心餡兒放得過多,導致皮兒包不住。她包的餃子,即使捏住了也跟面片相差無幾,因為餡兒太少了,都可以忽略不計。高莫呢,他對餃子的要求是要規格統一,又因為卷爾的餡兒放得太少,所以他只能盡量多的放餡兒,各個飽滿,捏出來的效果更像是包子。兩個人的速度差不多,你一排,我一排,擺在一起是包子擠扁面片的效果。
「你的挪一挪,怎麼占那麼多地方。」
「沒辦法,個子小就是比較吃虧一點兒。」高莫很用心的繼續擺他的最後一列。
「那我的怎麼辦?」既然沒地方放,卷爾拿著自己最後一個作品,在一旁等待。
「你去燒水吧,時間差不多了。」高莫把手伸向她,「這個給我好了。」把卷爾的那個放到他的隊伍裡,看起來還怪搞笑的。
窗外的爆竹聲一陣密過一陣,將近十二點的時候,電話聲、手機的短信鈴聲也開始此起彼伏。
卷爾收到了很多同學、朋友的祝福,一一回過去,總有一兩條發送失敗的。失敗了就還要再來。一次一次重複之後,卷爾的心悄悄的活動起來。失敗了,就再來!
「卷爾,電話,找你的。」高莫敲了敲她的門,把分機拿進來給她。
「陸小美女,過年好!我的祝福是不是你今年收到的第一個?」是曾毅的大嗓門。
「原聲專遞,算是第一個。」
「我是第二名?」丁未的聲音穩穩的傳到卷爾耳中。明明是很喧鬧的夜晚,明明是用信號不好的手機打的電話,明明聽到聲音不大,可那一刻那麼清晰的傳進了她的耳中,填滿了她的心。
「這麼晚,不回家過年?」
「我剛從外地回來,曾毅出來接我。」
「哦,去哪兒了?」
「南菜北運啊,我跟著一路押車回來的,你沒看新聞?」
「沒看到,哪個台?」
「回家你就偷懶了啊,這可不好。」
兩個人聊了很久,一直聊到丁未到家。話題並不都是卷爾在找,丁未總會講些有趣的事,甚至還講了兩個笑話給卷爾聽。
「嗯,好。」
那個屬於新一年凌晨的月光,在卷爾眼裡是從未有過的亮,直接照到了她的心裡,照得無一處不是亮堂堂的。
研二的下學期開始,主要的學習任務就是論文寫作。五月開題,她跟范菁芒都順利通過了。這個學期過後,所有的專業課都上完了,剩下的就是具體的論文寫作了。
任務懸在那兒,時間全由自己支配,這是卷爾從未經歷過的。導師帶了二十多個碩士,小碩士們的事情都交給博士生來管,實際上就是沒什麼人管。無限寬鬆之下,卷爾很是茫然了一陣。暑假的時候,她們這屆全部搬回了主校區,每天跟著菁菁去泡圖書館,這才找回了應有的用功的感覺。
丁未在新一年可以說是一步一個台階。到現場自然是不用說了,他還接了幾個大型的直播節目,都是很有影響力的,有一個甚至是十小時不間斷直播。「春風得意馬蹄疾」,用來形容這時的丁未是再恰當不過來。
有事情可忙、忙自己感興趣的事情,這都是丁未引以為傲的。身體恢復健康,事業蒸蒸日上,優惠價買了車,他下一步就是買個窩兒了。用曾毅的話說,什麼都不缺,就缺個人陪了。
丁未一點兒都沒覺得一個人有什麼不好。儘管沒有固定的女伴,手機上也存了很多個可以隨時聯絡的電話號碼。與其把自己綁死,真不如現在這樣的關係來得輕鬆。何況他的情況實際上不太允許那種常規的戀愛,經常出差,即便是在A市,作息也有異於常人。
正因為心裡對這些都有無比清晰地認識,所以他同陸卷爾也是且戰且退的。退是退了,可陸卷爾的瞭然的鎮定讓他本來的戰略撤退變成了心虛的落荒而逃。他面對陸卷爾,不願意承認他也得承認,他實在是地道的卑鄙小人。
這樣的狀況讓他對見卷爾,是能免則免。可心裡想著避免見面,有時候喝了些酒,又會時不時的給卷爾打了個電話,聊兩句。聊什麼呢?對卷爾說的話往往是毫無條理的,吹吹牛,發發牢騷。他偶爾也問問卷爾的狀況,特別是她的交友狀況。他會說一些類似「宋師兄也不錯」這樣連他自己都覺得可笑的話,至於原因是什麼,他並不清楚。
卷爾呢,對丁未的電話雖然無一例外的照接不誤,但並不代表他說什麼她都全盤接受。如果他在論文寫得正煩躁的時候提到讓她另找男友的事情,她就真的會抓狂,「行了,我知道了,我這就約一個試試去!」
這樣結束的通話,會讓卷爾情緒低落很久,要麼一個人在陽台吹一個晚上的風,要麼熬通宵,化悲憤為力量。是的』她是悲憤的。丁未這種並非關懷的所謂關心,總會讓她有一種他只是擔心她滯銷、積壓,最終砸他手裡的感覺。
當然,他們並不是每次通話都會讓她不痛快。兩個人的通話有時候會以一方睡著而告終。丁未因醉酒而變得粗重的呼吸聲不見得好聽,但那種靜謐中的起伏舒緩,會讓卷爾莫名地安心。她多半會聽上一會兒,再把電話掛斷。如果是卷爾先睡著,丁未多半是不甘心的,非得大呼小叫地把卷爾喊醒才肯罷休。有一次兩個人拿著電話都睡著了,結果呢,直接欠費停機了。
這樣的教訓絕對刻骨銘心,此後丁未若在夜裡打來,卷爾摸起手機會先說:「講完記得掛斷電話。」
弄得丁未再給卷爾打電話,開口就說:「知道了,我說完就掛。」這樣的話說出來,他自己反被弄得索然無味了。
「陸卷爾,你要不要這麼斤斤計較?」
「我沒錢。」尤其是沒錢為兩個人的呼吸聲付費。
她讀碩士之後有了補助,已經盡量不問家裡要錢。幸好做了碩士後,她有一些賺錢的機會,監考、批卷子、翻譯點兒豆腐塊式的文章,這些都能多少補貼點兒。跟「月下」熟了之後,在他的介紹下,她還攬下了一個寫音樂專欄的活兒。主要任務是翻譯音樂史,她有學鋼琴的底子,還算能應付得來。
可所有的這些收入加起來,也僅僅是勉強夠花而已。何況大部分的收入是不穩定的,有活兒的時候幾百塊地賺,沒活兒的時候真的沒收入,要靠補助維持生活。存進卡裡面的錢是不能拿出來零花的,這是陸卷爾式的理財之道。
「我給你的卡裡存了五百塊。」丁未拿這個突然現實起來的陸卷爾也是沒轍。
「啊,什麼時候?怎麼突然想到給我存話費?」五百塊不是個小數目。
「台裡面發的,再不存就過期了。」
丁未雖然這麼說,但卷爾還是很領情的。即使是要過期不得不存,不是沒存給別人,而是給她了嘛!「也用不了這麼多了。」
丁未知道,他能給卷爾的實在是算不上多。每一次給一點點,都要在心裡計算很久,自己覺得適量,才會真的給出去。
這個兩個人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狀況持續到羅思繹的婚禮,才宣告結束。
羅思繹踉索朗的婚禮,辦得隆重而有民族特色。整個婚禮的籌劃都是索朗找人辦的,卷爾她們幫不上什麼。只是在婚禮的前一天,本科同宿舍的幾個都住到了羅思繹家裡,唧唧喳喳地聊了半宿。儘管都知道應該讓羅思繹睡個美容覺,可是聚在一起,誰能忍住真的不說話呢!這個說一句,那個接一句,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睡眠嚴重不足,讓卷爾覺得那一天過得特別夢幻。穿婚紗的羅思繹、戴上璁玉的羅思繹,都美得不像真人。從沒有什麼時候,卷爾在羅思繹身上沒有看到一絲的銳利、一絲奪人的光芒,只感覺她柔柔暖暖的,一直在笑,流淚的時候也是在笑著流淚。
卷爾跟丁未都屬於標準的娘家人,忙裡忙外,招呼擋酒都是分內事。他們真正坐下來的時候,酒席已經到了尾聲。
「你怎麼樣?」
「你怎麼樣?」
兩個人坐到一起,問了同一句話,都知道對方喝了不少。
「工作怎麼樣了?」
已經四月未了,孫木南她們幾個去向都基本確定了。卷爾聽任爸媽在家裡給她找工作,去J大的研究所,據說已經通過校長辦公室,應該就是這樣了。
應該就是這樣的事情,可她每每跟丁未聊起,卻還是忍不住淚流滿面。是的,僅僅是她偷著流淚而已,不敢哭出聲,甚至小心地抑制著哽咽、這已經成了定局,又沒有什麼迫不得已,她還哭哭啼啼給誰看。
可此時喝了酒,被丁未這樣一問,眼圈兒馬上紅了起來。
「哭什麼,有變故?」丁未有點兒詫異,前兩天通電話的時候,好像一切都還進展得很順利。
他正想繼續問呢,曾毅走過來說:「這兒一會兒還有酒席,小羅讓咱們先撤呢,晚上等她電話,易地再戰。」
他又看一眼丁未和陸卷爾的狀況說:「你們倆到酒店門口等我,我送你們。」他今天負責煙酒,負責最後結賬,所以滴酒未沾。
卷爾對這些是熟視無睹、充耳不聞的,別人怎麼安排,是別人的事,她只顧著哭,大有越哭越淒慘的架勢。
丁未發覺自己的醉意,完全抵抗不了陸卷爾的淚水攻勢,不知何時已經被衝跑了。他把手臂斜插到卷爾腋下,把卷爾半攬半抱地帶到門口。
「好了,別哭了。工作沒了就再找,在這兒還怕沒機會嗎?」原來他不想讓她回家,不想讓她真的離開這個城市。
「有什麼機會,有什麼機會,我從來就沒有過機會,你從來就沒給過我機會……」卷爾淚眼婆娑,心裡想著,卻還是沒說出口。這個分別在即的時候,還要口出怨言嗎?算了,就這樣吧,能在他懷裡好好兒地哭一場,能被他抱住好好兒地哭一場,就可以了。
曾毅只把他們送到卷爾宿舍樓下就回去了,他得趕回去結賬。丁未扶著卷爾下車的時候,他想說點兒什麼,可看了看一直沒停止哭泣的陸卷爾,還是放棄了。他囑咐有什麼用,他要是能讓丁未娶了卷爾,他早就開口了。可這裡面最不能跟著摻和的就是他了,繼續裝聾作啞吧。
開了門,進了屋,丁未馬上吻住陸卷爾。他在卷爾紅著眼圈兒望著他的時候,就很想這麼做了。他的吻炙熱而有力,無休無止,吞噬了所有,可是似乎仍無法填滿要填的那些空隙。
卷爾沒配合,她也沒辦法配合,鼻子哭得堵住了,她需要呼吸。她掙扎著低下頭,把臉貼在他的胸口,壞心眼兒地想用他的襯衫擦一下淚水,卻不料,那新襯衫的紋理,反把皮膚弄得有些刺痛。
她用頭頂住他,微微向後退了一步。這個動作,馬上被丁未察覺,「怎麼?」
「新的?」卷爾的手指在襯衫上輕劃過。帶著些鼻音的聲音,有種異樣的膩人。
丁未抓住她的手,「衣服是新的,人是舊的。」
「我想什麼都要新的。從新用到舊都是我一個人的。」
「然後呢?」
「然後高興了就拿出來穿一穿、用一用,不高興了就撇在一邊讓他們自己著急去。」
「還挺仁慈。我以為你要穿一件,扔一件;用一個,丟一個呢。」
卷爾閉上眼,藉著酒勁兒,她也就這麼大出息了。至高的夢想是擁有,想都沒想過可以自己丟開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