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塵緊閉著眼睛催眠自己,什麼也沒看到,不是他。但怎麼會是他?她的身體已經先反映出內心的恐懼,劇烈地顫抖起來,手裡的包都要抓不住了。
好像楚荊揚和門衛阿姨說了句什麼,就拉起她,帶她上樓了。到了落塵宿舍,他打開門,把落塵拉進去,又反鎖上門。落塵此時已經完全被這個印象中暴虐的人給鎮住了,下意識地忍耐順從。
「落落,你怎麼又落到我的手裡了呢?」楚荊揚緊握落塵的雙臂,喃喃自語。
然後,他神色一變:「你果然是有小聰明,當年我改了你的體檢結果,你卻知道要換體檢表。我低估你了啊,你才那麼一點點,現在都長這麼大了。」
「過得不錯?怎麼也不回來看看大家?」
落塵覺得自己怕得牙都在顫抖,根本不敢回答。
楚荊揚忽然笑了:「你別害怕,我不會再打你了,你已經長大了。小時候欺負你的事情,你不要記仇啊。」
從新生住宿表上看到凌落塵的名字後,楚荊揚一直想,落塵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是否還是從前那樣,沉默怯懦、任人魚肉的樣子?當年,從學校回來,發現落塵被人領養走了,楚荊揚很是暴怒了一陣子。落塵對於他來說,就是最好的玩具,安靜不多話,即使是被打的時候也不出聲。
楚荊揚成為孤兒,十分偶然。他父母是被人殺害的,歹徒行兇的時候,他剛好放學回家,但他知道呼救也沒有用,只是等到兇手離開後,才叫了救護車、報警。父母最終還是因為要害臟器受傷,不治身亡。警方很快就在他的配合下,將兇手抓捕歸案。這個兇手其實只是入室搶劫,也只拿走了區區兩千元錢,就殺害了他同為大學教師的父母。
雖然很多親戚和父母的朋友要收養他,但是他自己堅持要去孤兒院,在他內心深處,總覺得如果自己再早些回家,如果自己再勇敢一些,如果自己足夠強大,如果……或許父母就不會遭此橫禍。所以,到孤兒院是他對自己的放逐,他需要懲罰自己。
凌落塵是楚荊揚的意外收穫。他發現這個小他三歲的女孩有一雙清冷的眸子,似乎什麼也無法為其染上色彩。楚荊揚認為那就是真,是沒有任何背負的純真。所以,他要毀了她一個人的世界,他要進入那個簡單的世界,他要讓她和他一起承受所有的罪孽和救贖。他略施小計讓落塵無法被收養。如果把孤兒院比作塞外蠻荒,他需要落塵和自己一樣被流放,他得為自己的情緒找個出口。
楚荊揚當年也曾有過和顏悅色地和落塵說話的時候,他對落塵講他的身世,講他聰慧美好的母親,講他睿智博學的父親,偶爾也講學校的事情,講自己獲得的榮譽,講一些得意和小小的惡意。但那些早被落塵的恐懼所掩蓋、埋藏。
楚荊揚看著這個自從見到自己就瑟瑟發抖的凌落塵,不由得笑了。看來自己殘虐的形象在她內心根深蒂固啊。
如今,楚荊揚已經長大成熟了,斷不會像以前那樣偏激行事。對落塵,他還是有歉意的。她長大了,但皮膚還是像小時候一樣的細膩白皙,她的眼神,有恐懼,還有一絲輕愁。她的氣質,仍如小時候一樣,淡然柔婉,卻多了一點兒嬌媚。
落塵怎麼會因為楚荊揚隨便說的幾句話就打散長久以來的恐懼,但是她也知道她不能表現出恐懼,越是怕,他就會越肆無忌憚地欺負人,他向來如此。
「我沒有記仇,那時候,我們都太小。」
楚荊揚望著她說:「我一直在找你,卻沒想到在這裡遇到你。我在這裡讀研究生,和院裡一起長大的孩子在外面成立了一個小公司,做芯片。」
落塵一直在心裡給自己打氣:「我們都長大了,我離開了孤兒院,他再不能對我隨意打罵了。我們是平等的,如果他再有什麼侵犯,我可以告他,總有人能管得了他吧。」想到這些,落塵放鬆了一點兒。楚荊揚說的話,她只是聽著,根本不想聽他說什麼,一點兒也不過大腦。
楚荊揚看她茫然的樣子,好像根本沒聽到他在說什麼,銳利的眼神又是一緊,氣不打一處來。但他也知道,現在不能嚇到她,才剛見面,就把她嚇壞了,還有什麼好玩的?
所以,他又說了些落塵認識的孤兒院的小朋友的近況,並不強求落塵參與。落塵彷彿現在才發現楚荊揚的嗓音很好聽,是低沉的有磁性的聲音,什麼事情才會讓他不知不覺陷入那種情境。
慢慢地,落塵才敢抬頭偷看楚荊揚的樣子。他容貌的大致輪廓沒變,只是由當年的小帥哥長成了大帥哥。如果說林緒是以氣質和魅力奪人心魄的話,而楚荊揚只需要一個眼神。他的頭髮很短,根根豎立,身材高大,卻並不顯得壯碩,他穿著校服,神采飛揚,在落塵眼裡,那就是飛揚跋扈的樣子。沒有變化的是他的眼睛,裡面是空的,沒有溫度,落塵只看了一眼,就垂下眼簾。
「介意嗎?」楚荊揚掏出一盒煙,不等落塵有所表示,已經點燃。看著煙霧裊裊地從他口中飄出,落塵怎麼也看不清楚楚荊揚的臉。只是,他的味道隨著煙霧慢慢地蔓延開來。
落塵被要求寫下了家裡的電話後,才結束了她一點兒也不喜歡的重逢。她幾乎是落荒而逃。楚荊揚擔心她在見過他之後不肯來學校住,所以要求她留下聯絡方式。落塵的確是這麼決定的,難道明知道有怪獸,還去送死嗎?能有個小憩的地方固然好,但是也不會好到值得她每天提心吊膽的。
楚荊揚的出現完全轉移了落塵的視線。她每天上課都在盤算的就是不要遇到他。宿舍是不會去住了,五捨是公寓式住房,每個宿舍都是獨門獨戶,但是整棟樓是男女生混住的。因此,楚荊揚何以出現在那裡,就不言自明瞭,而她又怎麼肯再自投羅網呢。
回到家,落塵的主要任務就是照顧落沙。單從外表,他已經看不出有多傷心。但是夜裡,她仍然偶爾會聽到他夢中的哭喊。每當那個時候,她都會到他的床邊,喃喃地安慰他,不願意讓他在傷心恐懼中醒來,也不忍心看他獨自在夢裡掙扎。
跟林緒之間的約定,隨著日復一日的忙碌,慢慢被落塵遺忘了。或者並不是真的忘記,只是即便記得,她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所以不如忘記。
這天,凌落塵回家的時候看到一輛熟悉的車停在樓門口,心裡一緊,不知道是什麼事情。
徐蔓之走下車,笑著說:「落塵,上車來,我們聊聊。」
「好的,您等一下可以嗎?我上去告訴弟弟一聲。」
「好,不著急。」徐蔓之還是一派大家風範,上次見面中流露出來的盛氣凌人彷彿都是落塵當日的錯覺。
落塵回來的時候,童忤已經不見了,徐蔓之坐在駕駛座上,示意落塵上車。
徐蔓之帶她到一個名叫風都的茶館,那裡很安靜,很雅致。
「你還沒有吃飯吧,我也沒吃呢。這裡有快餐,很不錯。」
落塵點點頭。東西的確很不錯,落塵雖然講不出什麼名堂,但她知道,一定是很地道,徐蔓之才會推薦。
「林太太,還是照舊嗎?」吃過飯,茶被端上來。
「是的。」
然後就是一番讓落塵有點兒眼花繚亂的茶藝表演,淡淡的茶香,那麼美的手,看著都很享受。可事實上,落塵並不真的喜歡茶藝,在她看來,這些都太花哨了,她分辨不出那麼麻煩沖泡出來的茶跟一次就泡好的茶有什麼不同。本來以她的性格,旁觀也無所謂,但身在其中就覺得很浪費時間。何況對著徐蔓之,至今不明來意,她就覺得很疲倦。
徐蔓之並沒有讓她等太久。
「落塵,」她開口道,「之前,我特意把你叫進辦公室說話,就是覺得你在某些方面的氣質和林緒很相似,但是卻沒料到,你們會有這段姻緣。現在爺爺要馬上給你們辦婚事,你看怎樣?」
落塵愣了一下,她是說婚事嗎,怎麼一下子就到這種程度了?她原以為就是她和林緒兩個人之間的事情而已。
落塵低著頭,不想回應,也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只是不說話。
「我也知道太急了些。林緒說,你們還沒談到具體的細節,他人去了國外,所以我才來和你商量。老爺子那邊可不好說話,什麼都馬虎不得。」
「我們還沒簽字呢。」落塵的意思,是有些文件還沒簽好,落沙的問題也沒最後敲定呢。
「手續的問題還不簡單,到時自然是全的。」
落塵明白她是誤會了,忙說:「不是那個,是我和林緒還有些事情沒商量好。」
「我能問一下是什麼事情嗎?」
落塵對她的客氣有點兒詫異。她能感覺得出來,徐蔓之並不是特別喜歡她,她不是林緒的媽媽嗎,怎麼對並不是很滿意的未來兒媳婦反而帶著點兒討好?
落塵不敢怠慢,畢竟她是長輩,道:「是我弟弟落沙的事情。如果結婚我希望能帶著他一起生活。」
徐蔓之搖搖頭,林緒的私人空間一向不允許別人打擾,他在高中的時候就自己搬出去住,不論是他的公寓或者是他現在的宿舍都是他自己打掃,絕對隱私。他選了凌落塵,已經是很大的突破,要他再接受落塵的弟弟,又是個半大的孩子,恐怕很難。
頓了頓,她說:「這件事要你們自己去協調。我今天來,是想和你商量一下婚禮的細節。」
在落塵看來,不和落沙分開是婚姻成立的前提條件。這個問題還沒有達成一致,談別的都為時尚早。
「我唯一的親人就是落沙,也沒有什麼朋友,不會邀請誰來參加我的婚禮。婚禮的事情,我不懂,我沒有意見。」雖然這樣說表達了她的真實想法,卻怎麼都有點兒不大尊重的意思,落塵又加了一句,「我聽您的安排。」
徐蔓之笑了:「那我就看著辦好了。」
第二天是週末,落塵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落沙很乖巧地沒有打擾她,自己在廳裡學習。落塵覺得自己遇到點兒事情就喜歡睡覺的毛病是在孤兒院養成的,那時沒有什麼別的樂趣,所有的快樂都只能在睡夢中。
昨天,徐蔓之的話好像讓那個忽遠忽近的婚事的真實感更強了一些。她依稀記得跟林緒簽的那個協議裡面好像有生活費一項。以那個數目,不用多長時間,應該就可以將欠款還給他吧,甚至,貪心一點兒可以發家致富了。
落塵坐到落沙旁邊,問他:「落沙,如果我們有很多很多錢,你想要什麼?」
「要什麼都可以嗎?」
「得是錢可以買得到的東西。如果你想要爸爸媽媽回來,是不行的。」
落沙的臉馬上黯淡了。他其實沒想到要父母回來這回事,姐姐一說,他又想起父母,頓時覺得其他什麼都索然無味了。
落塵就是這樣的性格,看到他落寞的樣子,也不安慰,只是說:「或者說錢能實現的願望,你要什麼,姐姐想不出來,你來想。」
落沙見姐姐認真請教的樣子,很有點兒得意,姐姐也要問自己呢!他道:「如果咱們有很多很多的錢,我想和你環遊世界,坐那種熱氣球。」
「還有呢?」
「請你去海底世界。」
落沙曾經去過海底世界,落塵帶他去的,但落塵沒進去。票太貴了,她叮囑他到自己等他的地方找她,就讓落沙自己進去了。結果落沙在裡面待了整整四個小時,久得落塵以為他被壞人帶走了。回家以後,落沙用他並不豐富的詞彙反反覆覆地給落塵講他見到的各式各樣的魚和其他海洋生物。後來又央求著落塵給他買了魚缸,自己選了幾種魚養了起來,很是著迷。他經常會請落塵參觀他的「小海底世界」,對當初姐姐沒能進去參觀也一直耿耿於懷。
落塵笑笑,說:「謝謝落沙。還有很多很多的錢,能滿足你所有願望。」落沙還是好孩子,都沒想過不上學拿著錢天天玩。
「再有錢,能不能開個書店,讓我同學隨便看他們喜歡的書?」落沙這裡的書,是單指武俠小說。他的一個好朋友上課看小說,剛剛被老師抓到沒收了,他還沒來得及看呢,所以很是遺憾。
「還有呢?」
「姐,咱們有那麼多錢嗎?我不知道還需要什麼,等我想到了,再跟你要吧。」
落塵看著落沙懂事的樣子,再想到她自己。還有什麼是用錢能滿足的願望呢?有錢了,先贖回自由吧。可是如果拿著林緒的錢去贖回自由,豈不是很可笑?如果有錢了,還要這麼努力地學習嗎?學習是為了有更好的生活,那麼如果已經有了更好的生活,下一個目標是什麼呢?
充裕的生活唾手可得,落塵反倒茫然了。若論享受,他們沒有奢華生活的經歷,也就無從渴望。本來一心盼望的就是自給自足,靠自己的能力踏實地生活,現在有人告訴她,真的要讓她不用擔心生活,她反而迷失了。
「我要」完全不是一點點的錢就能夠解決的問題,是付出一些努力,自己完全能夠實現的。然而,一點點錢與很多錢,是從量到質的變化,林緒他們代表的是另外一個世界、另外一種生活,憑著她的努力是永遠不可能達到的。一方面是因為她實在沒有什麼野心,她喜歡平淡、安定的生活,這樣就好;另一方面,她覺得她也沒有那種能力。
落塵決定用自己賺的錢去還欠林緒的錢,去解除他們之間的約定,這樣生活似乎就有了很明確的目標,從而就會相對踏實一些。
在她的想法中,那個林緒也同即將展開的生活是不相干的。不論自己和他要確立什麼關係,會和他發生什麼,自己還是自己,自己只有自己。所有的選擇,都是要對自己負責,與別人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