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格格愛新覺羅·朝露匆匆離開她的住所,往鍾粹宮的方向奔去。
熟悉宮中典故的人都知道朝露的名字原本應該是卓露才對。
那是在誥天大典上,內務府慶豐司一時糊塗,將卓露誤寫為朝露。待大家發覺時,朝露格格的名分已經在太廟中冊封完成。
當時皇帝玄燁覺得這個粉妝玉琢般的女娃兒可愛得就像清晨晶瑩的露珠,朝露這個名字也挺不錯的,於是卓露格格就成了朝露格格。
她是玄燁十二個女兒中極被寵愛的七女兒。
雖然說她的額娘是漢人,但仍無損於她在宮中的地位。
因為全皇宮都知道,當今聖上真心寵愛的人自始至終只有一個,這人不是別人,正是朝露的母親,德妃葉德宛。
她是玄燁第二次南巡時,從江蘇帶進宮的民間女子。也只有她能徹徹底底擄獲這位權傾於天、至尊至傲的皇帝的心。
漢人不能入宮向來是祖訓,葉德宛入宮所受的排擠與反對聲浪可想而知。但是玄燁想做的事沒有人能阻擋得了,就連皇太后也無從干預。只因他這個皇帝做得太好了。他即位後短短幾年內,文修武備,充實了國力,也擴張了版圖,國運直追盛唐時期。
他的成就讓他擁有絕對的權勢與力量。所以德妃冊封了,葉德宛也成為身繫三千寵愛的惟一佳人。
如果葉德宛能和別的妃子一樣,僅是皇帝心中的一抹掠影,自然不會無端生禍。
但是皇帝卻為了她,讓三千粉黛全沒了顏色,後宮幾乎變成冷宮。在眾多嬪妃的合力慫恿下,皇太后終於趁皇帝離宮時將她密囚於大道觀,強令她削髮為尼。
豈料當時遠在熱河閱兵的玄燁獲悉後,竟然扔下百官將領,單騎策馬狂奔回宮,驚魂不定地找回心愛的女人,接著卻又氣急敗壞地發現小女兒離家出走了!
為了避免憾事再度發生,玄燁向皇太后撂下失去德妃即出家的重話,這才讓皇太后死了心,從此不再過問皇帝情感上的事。
當時的小女孩被易堯三人帶回御書房,一路上,她的小手死攥著易堯的袍角,任人好說歹說就是不肯鬆手,直到見著了玄燁才放開。
那段記憶跟著她成長,對易堯的感情也由單純的孺慕之思變成仰慕,他成為少女情竇初開的愛戀對象。
朝露常捕捉他當御前侍衛時的俊偉身影,窺視他在軍機處批閱奏折的專注神情,遙望他領軍凱旋歸來的馬上英姿只要遠遠偷看他一眼,往往就可以讓她高興好幾天。
她習慣打探他的消息,注意關於他的一切訊息。無論什麼事,只要是和易堯有關的,都牽動著她的心。
她為他晉陞為郡王而喜,為他捲入宮闈紛爭而心焦,為他迎娶四皇姐卓儀而心碎,卻也同時替他感到慶幸。卓儀是出了名的溫婉嫻雅,無論誰娶了她都是一種幸福
但是人生起伏如潮汐,旦夕禍福千變萬化,易堯的際遇更是多詭。
朝露旁觀易堯的改變,眼見他由初識時的爽朗俊逸的少年,蛻變為一個剛毅冷沉的男人。
他多久沒笑過了?說實話,她不知道。因為每次見到他,他總是沉著一張臉,那雙智深睿沉的黑眸老是帶著一絲嘲弄,彷彿看透世間的虛偽真相,卻陪著世人大玩虛情假意的遊戲。
他們之間的距離愈來愈遠,易堯現在幾乎都不進宮了,而朝露心驚地發現她正被命運推著和他背道而馳。
她決定要自己接管命運。命運要靠機會來運轉,機會不來她就創造。她不要被動地等待,到頭來卻發現機會和命運全棄她而去。
她不要眼睜睜看著暗戀了一輩子的男人再度與她錯身而過
這會兒,只見朝露纖柔的身影步上鍾粹宮的石階。
「露格格吉祥。」
「皇阿瑪在裡頭嗎?」朝露問擋住她的執班太監。
「回格格,皇上是在德主子這裡。但是但是這會兒皇上可能已經睡了,露格格,您要不要明兒個再來?」
主事太監童品麻臉上一雙椒豆一樣的小眼睛充滿期待地看著朝露。他知道朝露不像其他難伺候的格格那樣會故意刁難奴才,希望她能就此打消見皇上的念頭。
當他望著朝露細緻完美的五官時,心底不禁再一次讚歎她和德妃的相像。朝露裊柔飄逸的勻稱骨架,總是襯著一身優雅。鮮少看她穿白色以外的衣服,但是站在紛艷多麗的格格群中,她永遠是最搶眼的一個。嘴角旁那兩個若隱若現的小酒窩,不嗔亦嗔,不笑亦笑,一雙迷人的眸子常不經意流露出純真的光彩,跟她接觸過的人都能感受到她熱情善良的本性,連性情孤傲的三阿哥胤銘也最疼她。
若真要說她有什麼缺點,那就是太天真了。她誠心以為人心都是善良的,相信每個人所說的話,不知道真正的人世間詭譎而陰險。
她就像被保護在籠子裡的金絲雀,看到的是自己的世界,自動美化一切,全然不知何謂醜陋。宮中之人暱稱她為「宮中之珠」,而她也的確是當今皇上的掌上明珠。
童品今晚的運氣不太好,他的期望落空了。
「不!」朝露細眉一蹙,「我的事情很重要,今天一定要見到皇阿瑪。」
童品陪著笑臉:「奴才知道格格的事情很重要,只是只是奴才現在沒那個膽替格格您通報啊!」
他說話的同時,被朝露拋下的高魯生和奶娘淳嬤嬤已經趕到了。
高魯生喘著氣:「好主子,我們先回去吧!這事也沒那麼急,皇上只是隨口提提,不會那麼快下旨的。」
「是啊,格格,聽嬤嬤的話,你再待下去就驚擾皇上了,這事要從長計議啊!」淳嬤嬤低聲勸著。「不!揀日不如撞日,我這次一定要和皇阿瑪說清楚。」朝露轉頭對鍾粹宮的太監道,「你們不用替我通報了,我自己進去就行了。」
她料準守門的太監壓根兒不想替她通報,提步就往裡頭走去。
「哎唷!我的好主子,等一等啊!」高魯生和淳嬤嬤驚呼出聲,急得想上前拉住她卻又不敢。
沒聽過哪個做奴才的膽敢如此放肆,雖然朝露從不把他們當奴才看,可是在人前,主從尊卑的禮分還是要遵守。
鍾粹宮的太監們也個個大驚失色,童品扯著公鴨嗓子喊道:「不不不!露格格,您別那麼急,奴才這就給您通報去,您在這裡稍等等、稍等等。」
童品忙不迭疾步向裡邊走去,他人到了西暖閣外頭,卻遲遲不敢出聲。
西暖閣外站著一排伺候的奴才,個個屏氣凝神,偌大的屋子靜得像沒人似的,這時恐怕連根針掉落地上都清晰可聞。
暖閣裡,一個若隱若現的嬌胴剪影映在霧紗帳上,粉藕似的臂腕緊圈著上頭男人。
「唔皇上,露兒來了」她在嬌喘中輕挪著腰身,誘人的身軀似在閃避男人,又像是似退還進的邀約。
「嗯啊呃」難禁的嬌吟自女人微放的唇瓣中溢出。
她誘惑的呢噥,換來男人更加霸氣的索取。
他用唇封住她的口,大手在光滑細緻的肌膚上遊走:「好美宛兒,你的肌膚讓朕愛不釋手,好美」
德妃雖然心裡惦著朝露,可是激越的情挑擄獲了她游移的意識。
「皇上」
玄燁張著被情慾灼熱的眼眸,貪婪地將她快樂又痛苦的表情收進眼底。
「喊朕的名字!」他低嘎命令。
「啊玄燁我啊快不行了」
「你的叫聲讓朕魂都酥了抱緊一點朕喜歡聽你喊朕的名字」
玄燁用他賁張的熱情,深深眷寵著自己心愛的女人
「玄燁啊」
他隨後癱倒在軟綿的同體上,大口大口吸著氣
一時間,萬物歸回定位,四周鴉雀無聲,除了他們紊亂的氣息外,就只聽到屋角的自鳴鐘滴答滴答的走動聲。
德妃溫順地窩進丈夫的臂彎裡。
他們誰也不想動,可是她想到了女兒。
「嗯皇上露兒她人在」
「讓她再等一會兒!」
玄燁圍住她肩上的大手緩緩在她光滑的肌膚上繞圈子。
他喜歡這樣靜靜擁著她,累得透進骨子裡的疲倦總是能在這裡得到松乏。
他泰半的夜晚都是在鍾粹宮過的。他愛她的溫柔多情,愛她無怨無悔的執著。他也知道自己忽略了其他嬪妃,但是這世間再也找不到像她這樣的女子了除了酷似她的露兒
玄燁輕輕抽回手,起身道:「走吧!去看看露兒在鬧什麼?」
候在外頭的奴才這才湧進來伺候。
童品甩下袖子,跪稟道:「萬歲爺,露格格求見。」
「朕聽到了。你們吵吵鬧鬧也太不像話了。」玄燁微微仰頭,讓太監為他扣上翻領對扣。
這輕斥讓童品面紅耳赤地垂下臉:「奴才該死!驚擾了聖躬,奴才??」
玄燁擺擺手打斷他的話:「叫她進來吧!朕在外廳見她。」
「喳!」
童品躬身垂手地躡步出去。不一會兒,就見朝露衝了進來。她看到坐在椅上啜著熱茶的玄燁和德妃,雙膝跪了下去。這一跪,不知道為什麼,心頭突然感到一陣委屈,竟用略帶哽咽的聲氣問了安:「皇阿瑪吉祥,額娘吉祥。」
德妃大驚,玄燁也睜大眼仔細瞧她:「你這是怎麼了?」
玄燁對待女兒不像對兒子那般不假辭色,尤其對朝露更是溫語和霽,簡直寵溺得過了頭。
見她沒答話,玄燁不免驚訝:「誰惹你了?什麼天大的事讓你急成這樣?」
聽玄燁這一問,朝露倒有點扭捏起來。她皓齒輕咬下唇,終究放棄閃爍其詞,率直地問道:「皇阿瑪,您今天是不是有提到要把我指給海都蘭這事兒?」
「哦?」玄燁失笑,點點頭,「就為這事,你眼巴巴地趕來見朕?是有這回事。」
「看來我們露兒快留不住了。」他轉頭對德妃微微一笑,「人家說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愁,還真講對了。今天海都蘭進宮來,朕看他長得儒雅秀朗,是極聰明的一個孩子,配露兒剛好。」
「海都蘭?是多拉爾忠勇公的孫子嘛。」德妃也微笑著,「我瞧這孩子倒好,待人恂恂有禮。他額娘上回還跟我」
「我不要!」德妃話沒說完就被朝露截斷了。
德妃吃了一驚:「露兒?」
「女兒不喜歡這個海都蘭!」朝露的眼睛沒有看額娘,直盯著腳旁的一塊地磚,聲音卻是斬釘截鐵的。
德妃偷覷玄燁一眼,見他已微微變了臉色,她的心到底是護著女兒,忙想要緩和氣氛:「你先起來吧,不要老跪著。」
不想朝露一點也不領情:「不,女兒跪著說才說得清楚。」
玄燁見她數度直撞她額娘,心中已極為不快,再見她如此執拗,也沉了臉。
「你愛跪就跪著吧。你這是第幾次了?每一次朕看中的人選都被你批評得一文不值。朕看中富察家兄弟的端敏,你說他花心!看中毓豪,你又說他輕浮!這一次海都蘭又是哪裡讓你看不順眼了?」
他愈說火氣愈上來,講到最後口氣已變得十分嚴厲。「不要以為朕慣你寵你,就可以凡事順你的意!你倒說說看,有幾個阿哥、格格像你這樣?他們大婚有由著他們自己選的嗎?你真是太不像話了!」
德妃見到玄燁動了肝火,急喊道:「露兒,快向你皇阿瑪認錯,這事由不得你做主的。」
朝露像沒聽到似的,仰頭看著玄燁:「皇阿瑪,女兒不想嫁給海都蘭,您不能硬把我指給他,這樣對海都蘭也不公平。」
玄燁看她桀傲不馴的模樣,心中怒火直竄,猛地站起身來:「你當朕是明眼瞎子嗎?你一心要嫁的人是易堯!不要以為朕不知道,你三番兩次溜出宮都跑到他那兒去!幾次朕都忍下來了,不想說你,沒想到你倒變本加厲!你掂掂自己的身份,不要讓人落了個行為不檢的口實,失了皇家尊嚴,丟了皇家體面!」
德妃聽玄燁連這麼重的話都講出來了,驚得差點昏厥。她顫著聲氣道:「夜深了,露兒,你先跪安去吧。」
「不!女兒今天要把心意說明白。」朝露索性豁出去了,玉碎似的聲音敲得堅決,「女兒誰都不想嫁,只想嫁易堯。」
「啊?」德妃驚喘一聲,搖搖欲墜的身子有些支持不住,「易堯?卓儀不是才」
玄燁卻是氣得暴跳如雷,他手掌往桌面重重一捶,茶盞裡的茶水騰空一跳,潑了大半。
一旁的奴才個個心都跟著騰在半空中,大氣不敢亂吭。
「朕明白告訴你,你誰都可以嫁,就是不准嫁易堯!」他指著她怒吼道。
「易堯有什麼不好?」
「你明知故問!」
看著玄燁的厲顏,朝露臉上已有畏色,但是她仍硬著脖子迎視玄燁氣怒的眼神,一字一句清楚說道:「那是皇阿瑪以雷霆之怒草率行罰黜之實!易堯無罪而受此待遇,何以能服眾心?」
「放肆!」玄燁怒極暴喝。
「露兒」德妃低呼出聲。
放眼天下,從來沒有人敢對九五至尊的天子大不敬,更何況是如此忤逆的話?
玄燁氣得一張臉漲得紫紅,五官都扭曲錯位了。
朝露的話剛巧碰觸到他心中那根不能拔、不能碰的釘子。
「好好!你頂得真好!」他猙獰一笑,顫著手指著朝露,轉頭對德妃咬牙恨道,「看你替朕生出了什麼好女兒!」
德妃一張臉白得就像她手裡拎的那條白帕。
「露兒不要說了」她根本沒料到他們父女會鬧得這麼嚴重,「皇上息怒臣妾臣妾」情急攻心,她的身子弱,話沒說完,竟然整個人一癱,當場昏厥了過去。
「額娘!」朝露驚喊了一聲。
玄燁半轉身,正巧看到德妃倒下,慌得他箭步上前抱住不省人事的嬌軀:「宛兒!宛兒」他六神無主地拍著她的臉頰。
昏迷中的德妃牙關緊合,姣好的臉蛋沒有一絲血色,看得玄燁心痛如絞。轉眼瞥見朝露膝行上前,他提腳一踹,踢開了她。快步將德妃放在軟榻上,他焦灼高喊:「童品!童品!叫太醫!」
屋內這一騷動,讓原本在外頭偷聽的奴才們全嚇得奔進來,提壺的、灌參湯的、打水抹臉的、取丹藥的亂成一團。
高魯生和淳嬤嬤也扎手紮腳進來,心驚膽跳貼著屋角邊站立,難過地看著自家格格兀自跪在地上,一張笑蓉俏臉全是淚痕。
「額娘」
「住口!」玄燁暴喝一聲,「這事都是你惹出來的,還有臉叫你額娘?」見心愛的女人陷入昏迷,玄燁急瘋了,也氣瘋了,平時清明的心思混亂成一片。
他目露凶光對著朝露惡狠道:「你竟敢對朕出言不恭,對你額娘頂撞不馴!你要嫁易堯?好!朕成全你!」
抬眼瞧見高魯生在一旁,他嚴厲下旨:「傳朕旨意,明早就讓朝露格格嫁進寶日郡王府!不准帶走宮中任何一物,也不准你們去看她!今晚的事誰也不許洩漏出去,從此後不准朝露格格進宮來!」「皇阿瑪」
「萬歲爺」
沒想到父親會這麼決絕,朝露震得渾身起顫,連父親講了些什麼她都渾渾噩噩的。
「高魯生,你聽清楚!」玄燁對趴伏在地上簌簌發抖的高魯生咆哮,「這是朕的旨意,你們誰敢跟去伺候,給朕試試看!」
「求萬歲爺大發慈悲」高魯生一張老臉涕泗滂沱,只能不斷在地上磕著頭。
玄燁卻是誰也不多看一眼,一甩袖,抱起德妃大步走進暖閣裡。
「太醫呢?叫太醫快一點!」
他在盛怒之下,決定了朝露格格的命運。
在旁的淳嬤嬤見皇上就這樣走掉了,忍不住哭喊出來:「格格」
這哪是出嫁?沒有明誥大典、沒有鹵簿儀仗、沒有鳳儀鑾駕,還不准奴才跟去伺候淳嬤嬤用手帕捂著嘴,極力忍住控制不了的哭聲。
這朝露格格根本不是出嫁
她她心愛的格格是被趕出宮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