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嵇律沒有聽到老祖宗的叫喚。他的視線一直視而不見地盯著前方某個點,難看的臉色任誰看了都知道他情緒不太好。
    「律兒……律兒……」
    「嘎?」嵇律回過神。
    老祖宗笑道:「你今天是怎麼了?我還以為得走過去搖醒你。」她想從他眼中讀出一些蛛絲馬跡,卻徒勞無功,她從來就不知道她孫子腦袋裡轉的念頭。
    方語柔見他那副模樣也笑道:「敢情是昨晚混世太子們一塊上花街,玩失了魂?」
    嵇律揉揉眉間,沒接話。他一夜沒合眼,整個晚上無論做什麼,眼前看到的全是蒙貞那張該死的小臉,她開朗的笑容,哀戚的神韻,憤怒的容顏,一個一個接踵地在他腦中晃蕩。晃得他焦躁難安,真的是他媽的心煩意亂!
    鏡園外,貢永原本疾走的步伐,來到門口時緩了下來,改踏著沉穩的腳步走進來。
    他招呼打完,嵇律卻抬眸瞟他一眼。「什麼事讓你走得這麼急?」
    貢永心中微微一凜,他聽到了?世子爺的聽力果真了得。「是……」他偷看了嵇律一眼,發覺後者的臉色不怎麼好。「是發生了一件事,蒙貞那丫頭……」他頓了下,「那丫頭昨晚割腕自戕了……」
    「什麼?」老祖宗驚叫一聲,方語柔也「啊」了一聲。
    嵇律震驚地從椅上猛站起來,神情遽變,快速朝外舉步的同時,卻聽到貢永接著說道:「所幸今早還沒亮,貢義有事去找她,這才緊急叫了大夫,救回她一條小命。」
    嵇律「刷」地轉回頭,臉色鐵青地切齒道:「你這老奴才就不能把話一次說完嗎?」嵇律一向很少講重話,看來他的脾氣真的是很惡劣,貢永覷著他,口中連連賠罪。
    方語柔在一旁把他急越的焦灼神色看進眸裡,暗暗蹙起了細眉,
    「這丫頭怎麼搞的?是發生了什麼事嗎?」老祖宗把詢問的眼光調向嵇律。
    嵇律坐回位子,繃著下顎道:「我怎麼知道?」
    「她不是跟在你身邊?我聽說你昨天還帶她去了白帝灘頭不是?」
    嵇律不再說話,逕端起茶盞,不想再談下去的訊息非常明確。
    老祖宗搖了一下頭,站起來道:「我去瞧瞧她去。」
    「我也去。」方語柔跟著站起來。
    見嵇律兀自坐著,老祖宗忍不住訝異道:「律兒。你不去?」
    「貢永不是說她沒事了?沒事就好,我去做什麼?!」他不耐煩道。
    貢永領著老祖宗二人走了,嵇律臉色又難看起來,貢義天沒亮找她幹什麼?
    難道貢義也是她的人幕之賓?
    他狠糾起眉心,難掩心頭狂熾的怒火,一拳掄向面前的圓桌,隨著「匡啷」破碎響聲,一張上好的黃花梨木桌頓時成了燒材用的木屑塊。
    「可惡!」
    當夜闌人靜時,每個人都沉入了睡鄉,蒙貞也獨自睡在她的屋中。
    悄悄地,小屋的門栓被人從外輕輕推落,閃進來了一個人。
    來人悄立在小床邊,低頭審視著蒙貞恬靜的睡容。
    蓋著棉被的她,只露出小小一張纖細的臉蛋,失血過多讓她臉色雪白如紙,她看起來是這麼的脆弱無助。讓人忍不住想呵護憐惜。
    來人在黑暗中伸出手指輕撫她的臉頰,人手一片沁涼。
    蒙貞似乎受到驚擾,黑睫輕顫了起來。
    來人倏地出手點了她的睡穴,拉了椅子,坐在床沿,他輕輕執起她受傷的手,在纏著白棉條的手腕上,印下心疼的深吻,靜靜守候了一整夜。
    當天色微露曙光時,他解開她的穴道,無聲地離開小屋。
    他以為沒有人發覺的行蹤,卻被隱在樹叢裡的俏影看得仔仔細細。
    方語柔知道嵇律一連五天,天天在深夜進入蒙貞的屋裡,直到天快亮方才出來。
    她比他早來,也比他晚走,屏著氣息天天看這一幕上演……
    嵇律竟然對一個婢女如此用心,她花在他身上的十年感情到底算什麼呢?
    老祖宗拉著蒙貞坐在身邊,半心疼半責備道:「你這丫頭有什麼想不開的,來告訴老祖宗一聲不就得了,怎麼這麼鑽牛角尖呢?」
    這丫頭怎麼跟嵇律一個脾氣?問了半天也問不出個要點來。
    見蒙貞低頭不語,她遂又道:「像現在,有空就來瞧瞧老祖宗,陪我說話解解悶,什麼煩人的事都沒有了,不是嗎?」
    「我知道了,老祖宗。」
    「你臉色還是那麼蒼白,昨天派人送過去的血燕窩有沒有吃?」
    「有。」她點頭,「老祖宗,血燕窩是珍貴補品您不要再送給我了,自個留著吃吧。」
    「傻孩子,省那點燕窩幹什麼?趕快把身子調養好才是最要緊的。」
    她們正說著話,蒙貞突然聽到門外丫環喊了聲:「世子爺,您來了。」
    蒙貞心底一驚,恰見嵇律跨進門檻裡,他乍見到蒙貞也是微微一愕,隨即繃起臉來。
    「哼!原來你的身體好了,可以到處串門子了?」他一開口就是濃濃的譏誚味。
    蒙貞悄悄挪起身,站到一旁去。
    她現在和剛來的時候不一樣,知道在主子面前,她是沒有座位的。
    老祖宗不滿道:「是我叫蒙貞出來走走,瞧你說的是什麼話!」
    嵇律瞧蒙貞一徑垂眼斂眉,始終不瞧他一眼,心底不禁燃起一把怒焰。
    他瞇起眼冷睨她。「你是傷在手上,還是割到了舌頭?我在問你話,怎麼不回答?有功夫在這裡閒嗑牙,乾脆到我那裡侍候去!」
    他夾槍帶棒的冷嘲熱諷讓她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心底宛如秋風刮過一般,難過得瑟縮起來。
    他果然一點也不關心她,不說沒有來探視過她半次,就連現在見了面也沒有一聲問候,有的只是難堪的帶刺話兒,聽得她又悲又苦。
    她沒看他,面無表情地點頭。「好,我馬上過去。」
    嵇律冷哼一聲轉身就走,蒙貞心酸地默默跟在他後頭。
    老祖宗突然想到什麼似的,朝他們背影喊了句:「貞丫頭的手還沒好,你不要太過份了……」
    不知道嵇律有沒有聽到,縱使嵇律聽到了也不會理會的。
    她瞧著早就走得看不見人影的門口,突然笑了起來。
    嵇律的冷,她看了十年,真是受夠了!蒙貞一來,倒把他火熱的本性引出來了不少,瞧嵇律幾度瀕臨失控不都是為了她嘛,老祖宗笑得很開心,這丫頭還真有辦法。
    在書齋裡的蒙貞一點也笑不出來。
    嵇律一進門後,就坐在書桌後,悶不吭聲看他的書,連理都不理她。
    她站在一旁,不知道他是何用意,他不是要她來侍候的嗎?好吧,既然他不出聲,那她就自己找事做。
    她轉眼瞧瞧四周,這裡擦窗子的有擦窗的丫環,抹地的有抹地的丫環,和她初來乍到時所看到的一樣,一塵不染。
    那……就把那排椅子排一排吧……
    她走過去,動起手來。
    嵇律覷眼瞧她挪那些笨重的黑檀椅,愈瞧下顎愈繃,愈瞧心底愈氣。
    他搞不懂她究竟在想什麼!
    以前她的心思根本不必費神去猜,她的表情會自動告訴你,她的反應向來直接而且立即,面對她永遠不必傷腦筋,這正是與她在一起時感到舒服愉快的主因,但是他現在卻完全看不透那張封閉的臉孔下,究竟隱藏些什麼心思。
    她難到不知道自己的傷口還沒癒合嗎?他曾解開綁在她手腕上的棉布條,那傷口很深,短短幾天根本就好不了。
    可是她現在卻在搬重物折磨自己,可惡!嵇律在心底恨恨詛咒一聲。
    她為什麼就一定要故意激怒他?明知道他會不忍心,卻還故意這樣做!
    她簡直就是在找碴!
    好,既然要這樣折磨自己,就乾脆讓你做個夠!
    嵇律鐵青著臉,突地起身,大手一推,將硯台筆架紙張等物悉數推落地上,唏哩匡啷的聲響立即讓蒙貞驚愕地轉回頭。
    嵇律俊容如霜地一指地上。「把這裡處理乾淨!」說罷,長掛一甩,走了出去。
    他是故意的!
    蒙貞蹙眉看著凌亂散落一地的文房四寶,懊惱地走過去,心底明白嵇律故意在折磨她。
    他為什麼就是看她不順眼?沒來由的酸楚又從心底湧上來,她吸吸鼻頭,強壓住那陣傷悲。
    蒙貞自嘲地告訴自己,何苦鼻酸呢?她只是個丫環.主子叫她做事,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
    從硯台裡灑出的墨汁噴得桌子地板一片狼藉,她無奈地歎口氣,到廚房打了水回來,可是黑色的墨汁一下子就把剛提回來的水給染黑了,她只好一趟又一趟的換水,一遍又一遍地擦著……
    嵇律跨進門的時候,就看見她纖柔的身影跪在地板上來回抹著墨污。
    當蒙貞把手伸進盆裡搓抹布時,卷高的袖子讓他赫然瞥見她手腕纏的白棉條沁了一片血漬……
    當下他好像被人朝胸口狠狠揍了一拳,整個心臟都抓揪了起來。
    「該死!」
    他大步來到她身邊,吼道:「不要做了!」
    蒙貞沒理他,還是低頭繼續做她的擦拭動作。
    嵇律猛地一把攫住她沒受傷的手臂把她拖起來。「我說不要做了!你這該死的女人到底有沒有聽到!」他怒吼。
    「啊?」蒙貞身子一栗,沒料到他會突然這麼凶。
    看到他緊繃的怒容,她的倔脾氣也進上來了。「我還沒擦完。」她抬頭仰視他剛毅的下巴。
    「我叫你停下來!」他的眸底快噴出火花來。
    「是你自己叫我整理乾淨的!」她毫不示弱地頂回去,同時看到了他繃緊的腮邊開始抽搐。
    「標準是我訂的,我認為夠乾淨了。」他的眼眸危險地瞇了起來。
    「我還要再擦!」
    「你有膽就給我試試看!」
    他們兩人在彼此的黑瞳裡看到了自己的怒容。
    「唷,我說你們主僕二人幹什麼大眼瞪小眼的?」方語柔笑著出現在門口。
    她的出現適時解救了他們緊張的對視。
    嵇律轉身面對方語柔,原本的怒容頓時一變,笑容可掬地迎向她。
    「語柔你來了?」他柔聲道。
    「怎麼?你在訓下人?」
    方語柔的話聽在蒙貞耳裡又是一刺,她怎麼老是認不清自己是個下人呢?
    「蒙貞做了什麼,惹你生那麼大的氣?」
    「沒什麼,一個下人而已,不用理會。」他溫柔攬住語柔往裡邊走。
    蒙貞心頭又被刺了一下。
    方語柔嬌笑道:「我帶來了燉了一下午的桂糖蓮子,剛好讓你消氣退火。」
    「是嗎?」他落座,方語柔將一匙蓮子送進他嘴單。
    「嗯,好甜。」
    「是嗎?會不會太甜了?」她憂心地瞧著嵇律的反應。
    「你也吃吃看。」他將一匙蓮子送進自己口中,隨即大手一帶,方語柔嬌喘一聲,整個人跌坐在他膝上。
    嵇律親呢地抬高她的下巴,將口中蓮子餵進她小嘴裡,而後肆無忌憚地當著蒙貞的面,熱吻起方語柔。
    「怎麼樣?甜嗎?」他許久才放開她。「是我的吻甜?還是你的蓮子甜?」
    「你……」方語柔喘著氣息,羞得俏顏紅暈。「還有別人在……」她嗔睨他一眼。
    蒙貞一顆心仿如裝了沙包似的不斷往下沉,她盡量漠視五臟六腑全絞在一起的痛苦痙攣,慢慢向門口退去。
    嵇律卻彷彿身後長了眼睛似的喝住她。
    「站住!我准你走了嗎?」
    蒙貞無措地站住腳。
    「嵇律……」方語柔不解地望他。
    「你以前不是喜歡不一樣的刺激嗎?」他在她耳邊暖昧地邪笑道:「有人看著不是更讓你興奮?」
    「你!討厭啦……」方語柔倏地滿面通紅,妖嬈扭著身子掙開他的擁抱。
    嵇律從眼角掃覷蒙貞,她的表情該死的平靜極了!
    可惡!她為什麼不吃醋!
    「別鬧了。」方語柔瞄了蒙貞一眼,對他嬌嗔道:「你帶我出門好不好?」
    「你想去哪裡?」
    方語柔黑白分明的眼眸一轉,偏著頭道:「白帝灘頭好不好?我來了那麼久你都還沒帶我去過,今天的彩霞好美,白帝灘頭一定很漂亮。」
    聽到白帝灘頭,蒙貞的心不由自主畏縮了一下,她被傷得最徹底就在那個晚上……
    嵇律好像無任何感受似的一笑。「好啊,我帶你瞧落日去。」他寵溺地摟著她朝外走。
    當他跨出門檻時,突然轉回頭,用警告的眼神看著蒙貞。「我回來時,最好讓我還看到地上那些污漬!」他仔細地盯了她一眼,才轉身離去。
    蒙貞目視他們二人親呢的背影,慢吞吞地坐回椅子,她得為日後做打算了。
    這一坐,就是一個多時辰,外頭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蒙貞看到貢永走進來。
    「總管,爺他還沒回來。」
    「我知道,我帶雷公子進來。」
    雷天昊來了?
    蒙貞念頭才轉著,就見雷天吳瀟灑地跨進屋。
    「雷公子,我家世子爺不在。」蒙貞向他說道。
    他不在意地點點頭,朝貢永擺擺手,讓貢永退出去。「我不是找你家世子爺的。」他頓了一下,微彎下腰,湊近蒙貞道:「聽說……你懂醫術?」
    蒙貞點點頭,不懂他為何突然壓低嗓子。
    「我是專程來找你的!」

《狂君索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