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二年(西元六二八年)
漠北草原,初夏青草萌生,冬雪皚皚猶覆山頂,群雁成字空中盤旋,一聲鷹揚,只剩晴空朗朗。
兩匹黑馬並轡而行,馬上各乘坐著一老者、一少女。
老者眉長及鬢髯,鬢髯長及胸,毛髮與身後山頂白雪一般白,長眉下一雙精眸透著異光;少女頭包一條長絲巾,眉黛彎如鉤月,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貌非美極,就是靈氣動人。
兩匹黑馬繞過一座小山丘,兩人被眼前的景象駭住,同時急急勒住韁繩,馬兒狂嘯一聲後停了下來。
但見屍橫遍野、死狀恐怖,皆是穿著唐服及突厥服的士兵。
「師父!」少女沒見過這麼多死人,駭得說不出話來。
老者精眸略微一瞇,搖頭歎道:一生前兵戎相見,死後卻共赴黃泉,同埋一垤黃土,何苦來哉!」
老者甩動韁繩,馬兒自行繞過屍身,繼續往南行去;少女也跟著甩動韁繩,閉著眼等著馬兒自行繞過屍身。
唐朝陣前大元帥齊爾倫聽到馬兒嘶叫的聲音,從昏迷中幽幽轉醒,他撐起遍體鱗傷的身子,伸手抓住從他身邊而過、馬上人兒的腳踝。
少女驚叫一聲,不由得緊緊夾住馬腹,馬兒頓時揚蹄奔跑。
齊爾倫仍舊緊抓住少女腳踝,被拖行了數尺之遙,直至老者策馬至少女身邊幫她拉住韁繩。
「蘿兒不慌、蘿兒不慌。」老者安撫著他花容失色的愛徒。
房勻蘿定了定神,勇敢低頭瞧那抓住她腳踝的人,顫聲道:「師父,這人……」
「這人尚有氣息,不過被你這麼一拖,只怕……」
房勻蘿一聽,翻身下馬,立刻扣住他的脈搏,時以食指把之、時以中指把之。
「師父,他雖氣若游絲,但還有得救。」
老者縱身下馬來到齊爾倫身邊,立刻出手封住他的十二經脈,護住他的心脈。
「先找個地方醫他。」
老者雖老,身形矯健,他一把抱起高大健碩的齊爾倫,將他倒掛在馬背上,將韁繩交給愛徒。
房勻蘿同時甩動兩條韁繩,兩匹黑馬聽話的並駕齊驅朝前奔去。
老者則施展蝶影幻位的輕功尾隨於後。
奔馳一陣之後,他們發現了一處水源,水源旁有幾頂倒塌的帳棚,還有幾枝寫著一齊」的軍旗散落在地。
「師父,唐營想必被突襲,才會來不及拔營,我們就在此地為他療傷吧!」房勻蘿將馬牽至河邊,讓馬兒自行喝水吃草。
老者扛起齊爾倫走進一頂半塌的帳棚內,脫下他的盔甲。「由此人的穿著看來,他必定是個將領,且英勇過人。」
「的確是英勇過人,屍橫遍野,唯他獨活。」房勻蘿背轉過身,不敢看赤身裸體的他。
「蘿兒,轉過身來。當個醫者,便沒有什麼男女授受不親,除了望聞問切外,還得裹傷擦藥。」這裹傷擦藥就會有肌膚之親。
房勻蘿吐了吐舌才轉過身,再緩緩的將目光移到他的胸膛上。「天啊!他怎麼中了這麼多刀還能活?」刀刀見骨。
「所以我說他英勇過人。」老者突地起身走向帳外,出帳棚前丟下一句:「他是你的病人了!」
「師父。」
見師父離去,房勻蘿只好無奈的靠向前為他清洗傷口、檢查傷口、敷藥止血。忙了兩個時辰,師父當真的都沒進來幫她。
她知道師父是故意的,她們四個師姊妹跟著師父和師祖習醫多年,已得長白怪醫的真傳;唯獨為男人裹傷擦藥的事,她們四個師姊妹不做。
這次只有她隨師父下山找尋奇花異卉,其他師姊妹皆留在長白山上與師祖提煉丹藥。
她揮揮淋漓香汗,出手解開了老者剛剛為他點住的穴,讓血路開始順暢,然後走出帳外。
「師父,您竟然如此悠哉的在這裡睡覺,放徒兒一人忙著,您的良心哪裡去了?」
「沒良心的是你這丫頭,人家的傷本來不是那麼嚴重的,是你策馬拖著人家跑,我若不讓你醫他,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這唐營失了大將我可不管,我是怕你終生良心難安。」
「那徒兒是要謝謝師父了?」
「師徒一場,不用太客氣。」怪醫除醫術怪,個性更具頑性。
她們四個師姊妹都是大家閨秀,如今受他們薰陶、潛移默化之下,青出於藍更勝於藍。
她微嘟著嘴,偷偷瞅著老者說道:「師父,我怕我醫不好他,會毀了長白怪醫一世英名。」
老者一聽,立刻奔入帳內,檢查他愛徒是否醫治得當;不是他不相信她的醫術,是怕她不願為男人裹傷,當真丟了這男人的命。
他也不是真怕她毀了長白怪醫一世英名,而是怕對不起先列師祖們,更不想落個教徒不嚴、傳醫不精的罪名。
直至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被愛徒將了一軍,而他也只能認栽。她是他調教出來的不是嗎?
房勻蘿也進入帳內,倩笑道:「師父,下次的藥讓您換,否則我真的會醫死他。」她就是不習慣見赤身裸體的男人。
想設計他?「兄弟,你若死了,千萬不要找我,找那個你抓住腳踝的人。」說完,老者哈哈大笑走出帳棚。
「師父,您就不怕您老了沒人伺候您?」其實師父夠老了,師祖更老,卻從來沒要她們師姊妹服侍過。
房勻蘿正想跟出去,齊爾倫在此時發出了聲音。
「水、水……」
無奈的她只好取來水壺,緩緩將水灌進他嘴裡。
面對面的餵他喝水,房勻蘿這才發現他還相當年輕,且英俊挺拔、器宇非凡,還擁有大漠男兒深峻立體的五官,她不禁看傻了眼。
只是,他應有著異族血統,怎麼會是唐將?
管他的,救人又不分種族,她繼續將水緩緩灌進他嘴裡,並為他輕輕擦拭唇邊的水滴。
而喝了水的齊爾倫聞到一股特有的異香,似花香、似草香,吸進那淡薄的異香,他漸漸恢復了神智。
黃昏的大漠,天色漸暗,已趨寒冷,帳棚內已呈昏暗。
齊爾倫睜開眼,在昏暗中他見到一個女子坐在他身邊,他看不清她的容貌,只有那股異香偶爾掠過他鼻下。
「姑娘……」他以為自己已死。他帶領一小隊人馬探查作戰路線,卻遭突厥夜半偷襲,他的人馬雖死傷慘重,但突厥也被盡數殲滅,而他還活著,表示他在此役中獲勝。
「公子的傷勢已無大礙,但需少言養氣。」
此時,遠方傳來馬蹄聲,房勻蘿起身走出帳外。
「蘿兒,有唐軍前來,我們可以走了。」老者已上了馬。
「師父,您等我一下。」房勻蘿奔進帳棚,將二瓶藥罐塞到齊爾倫手中。「這藥粉敷傷用,藥丸內服,你可是第一個讓我裹傷的男人,千萬不可死去,否則我一世英名將毀在你手裡。」說完,她奔出帳外上馬離去。
她要繼承師父衣缽,就要開始締造屬於她自己的英名。
「姑娘!」齊爾倫伸手抓了個空。
一世英名?那是個什麼樣的女子?
貞觀四年(西元六三○年)
唐終滅東突厥,西北各族君主亦紛紛歸順,並向唐太宗獻上「天可汗」的稱號,唐朝因此成為東亞國際盟主。
唐太宗征戰多年,終於收服突厥,龍心大悅,一道聖旨快馬加鞭直下邊疆,重重犒賞有功將領。
宮內太監連公公一下馬,立刻進入陣前大元帥齊爾倫的營帳內。
他手中聖旨一抖,立刻朗聲宣道:「陣前大元帥齊爾倫接旨。」
齊爾倫一撩馬褂、單膝向前一跪,身形依舊高大懾人。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陣前大元帥齊爾倫英勇降突厥功在社稷,今日旨下,封為太原郡王,子子孫孫世襲爵位,定居太原,掌兵權、戍守邊疆、保衛京畿;賜王爺府一座、良田千畝、黃金三十萬兩,並賜婚與丞相房玄齡之女房勻蘿完婚,欽此,謝恩。」
「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齊爾倫起身接旨,臉上毫無欣喜之色。
連公公將聖旨交予齊爾倫,「恭喜王爺、賀喜王爺。」
「多謝連公公。連公公一路辛苦了,請上座奉茶。」對齊爾倫來說,這並不可喜也無可賀之處。李世民幫他加官晉爵,還不是怕邊關沒了他會失守,不過他倒服了李世民對人的大膽重用。
他本是突厥後裔,父親是突厥的衝鋒前將,突厥王年年進關興戰,不顧百姓生死,生靈塗炭。他父親厭煩了長年作戰,終在與李世民對戰的一場戰役中,接受李世民的招降。
父親死後,他子承父職,繼承陣前大元帥一職,李世民甚至與他以兄弟相稱;因他瞭解突厥人的習性,以及邊關地形,且驍勇善戰。
而李世民知人善用、勤於政事、虛心納諫,也讓他甘心為他肝腦塗地,不惜與自己的同胞廝殺。
如今收服突厥之後,邊疆各族君主亦紛紛歸順,天下安寧無事,百姓終有好日子可過,他也想過著不問世事的鄉野生活;哪知李世民的聖旨下得如此之快,還兼帶惱人的賜婚。
他並不想與漢人成婚,雖然有大部分的突厥人投降後留在中原,但他身上畢竟流著邊疆男兒韌性豪放的熱血,他想讓他的子孫流著純正的大漠民族血液,永遠馳騁在大漠中。
古來多少豪傑出身大漠!
連公公輕啜了一口茶後道:「王爺好福氣!」
「福氣?連公公應知,一將功成萬骨枯。」需要犧牲多少人的命,才能成就一位高高在上的將領!
「我指的不是封王之事。」
「那公公所指何事?」
「我指的是賜婚之事。」
「賜婚之事?」皇上賜婚或許是光榮,他卻深感頭痛。蘭韻背叛她的叔父突厥王救了他並投靠他,遂他承諾要娶她為妻;如今若要忠於君王,就得背信於她。
「王爺,這房丞相之女知書達禮、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甚至精通岐黃之術,曾治癒皇太后的宿疾。」
「皇上不會是知道我這裡缺良醫,所以特地指婚吧?」
「王爺愛說笑,皇上指婚可是忍痛割愛。」
「忍痛割愛?」
「王爺有所不知,這房丞相之女可說是完全沒有大家閨秀的嬌氣,長得雖不是美若天仙,但其氣質風韻卻是少有。聖上本想納為妃,然感念王爺長年為國征戰,將屆而立之年尚未娶妻,才忍痛割愛。」
皇上忍痛割愛,賜房丞相之女給他,肯定是知道他敬重房玄齡;兩人若結成親家,一個可幫他安內,一個可幫他攘外,還可斷了他辭官退隱的念頭,以免突厥再犯。
心中雖不屑的想著,他卻仍遵從君臣之儀,雙手朝空中作揖道:「感謝皇恩浩蕩,只是……」
「王爺,只是什麼?」
「連公公,本將軍有一事相求。」
「王爺太客氣了,直說無妨。」
「本將軍早有成親的人選,可否請皇上收回成命?」
「王爺,這可使不得!君無戲言,聖旨已下,縱然您和皇上情同手足,可違抗聖命還是會誅連九族的,您要三思啊!」
齊爾倫臉色一黯,他當然知道違抗聖命會誅連九族,更知道伴君如伴虎,聰明的人總在輔助帝王登基後便功成身退。
他晚了一步。
連公公勸道:「王爺,奴才勸您收了逆旨的念頭。奴才還得趕回宮中覆命,您也該回太原準備迎親,房小姐也將由長安出發,一個月後會到太原。」
「謝謝連公公。」
連公公朝齊爾倫作揖欠身,轉身走出營帳,上馬離去。
齊爾倫的副將艾立,也是他同族的弟兄,跟著他一起為李世民效命。他見連公公離去,立刻進入營帳內。
「恭喜王爺、賀喜王爺。」連公公宣讀的聖旨,他在帳外聽得一清二楚。
「艾立,你這是在調侃我嗎?」他明知道他一心想辭官退隱,過著閒雲野鶴的生活。
「屬下不敢。王爺,皇命難違。」意思是要他打消辭官退隱的念頭。
「皇命的確令人難為,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王爺是指賜婚的事?」他是齊爾倫的貼身將領,知他莫若他。
齊爾倫無奈的點點頭。
「王爺,難為也得為。現在我們的族人多留在中原通婚、經商,生活過得比以前好。」艾立據實以告。
「艾立,李世民是個好皇帝,而我背叛的是突厥王進攻中原的貪婪,但不會背棄我們大漠民族的血統。」
「但你總不能拒婚。」
齊爾倫搖搖頭,「我知道無法拒婚,但我不會讓她幫我生兒育女。我若真要子嗣,自會讓蘭韻幫我生。」
「你不會是要接蘭韻進王府吧?」
「自然是要把她接進王府。」戰事未定,他還不想成親,所以遲遲未將蘭韻迎娶進門,現在卻得對她背信。「艾立,你派人把蘭韻接到太原郡王府。」
「王爺不妨等成親之後,再接蘭韻進府。」艾立建議。
「為什麼要等成親之後?」齊爾倫不解的問。
「王爺,這是指婚,未成親便納妾總是較說不過去。」
「艾立,你知道蘭韻當年在大漠之中救了我,她本該是正室的,而她是我的妾也早已是事實,毋需顧慮太多。」話雖這麼說,但他對蘭韻無法成為正室也不是真那麼愧疚。
是否因她身上少了他懷念的那股特有的異香呢?
在一起這麼久,他在蘭韻身上不曾再聞過那股異香,是他當時流血過多昏了頭嗎?
「是,屬下這就派人將她接到太原郡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