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廣州美領館面試完,我給肖麗打了個電話,說我6小時後就能回去,讓她到機場接我。她有點遲疑,說車出了毛病,開起來卡嗒卡嗒亂響,她有點害怕,想坐出租車到機場。我多心起來:「你是不是不想來?不想就算了!」她趕緊辯解:「不是不是,你可別多想,我剛才還琢磨呢,天這麼冷,你又沒帶厚衣服……」我心中一暖:「把我的大衣帶來吧,我們6小時以後見,親愛的。」我從來沒用過這麼甜蜜的稱呼,她十分困惑:「你說什麼?我……我沒聽錯吧?」我笑笑不語,只是感覺微微的心酸。
這次面試很順利,現在已經是半個美國人了,隨時可以買機票飛越重洋。這城市依舊繁華,我卻即將離開。人世風煙夢寐,人欠欠人,皆是無頭之債;你儂我儂,不如一陣清風。現在我只惦記兩件事:一是安排好我媽後幾年的生活,二是駝子的那樁執行。前兩天朱英度來電話,說李恩正開口就是400萬,還不肯講價。我大怒:「1900萬的貨款,30%的風險,一共才他媽570萬,他一口啃掉了這麼多,我們還做個屁啊?」朱英度也忿然,說他差點氣出精神病來,接著將我一軍:「要不去他媽的吧,見過黑的,沒見過這麼黑的,老魏,你拿個主意,咱們還幹不幹?」我心想這王八蛋演得還挺像,都是綠林老響馬,賣他媽什麼酸甜蒙汗藥?事實很明顯,李恩正必出辣手,但這姓朱的也不是什麼實誠君子,律師當久了,哪有什麼好人?這頭說當事人雞賊,那頭說法官無賴,一來一去,至少一兩百萬的空頭。我刺他一句:「都弄到炕上了,不幹哪行啊?唉,只怪這年頭賊多,都偷到賊祖宗家裡了。」他倒也明白,趕緊表白:「天地良心啊老魏,我可沒跟你報假賬!」我說你當然不會,不過這賊太可恨了,英度,你說他將來生兒子會不會有屁眼?這廝十分尷尬,一邊詛咒自己的殘疾兒子,一邊訕訕地收了線。
這刀殺得陰狠,痛則痛矣,也只有咬牙忍著。這是無情無義的江湖,山賊出沒之地,雁過拔毛,魚過掉鱗,王八來了都得揭層蓋。3年前我和他打過聯手,那次是他的業務,標的不大,我從中黑了14萬,現在扯平了,劁豬的被豬咬了蛋去,所謂孽債孽償。
肖麗正站在風口,小臉凍得通紅,懷裡緊緊抱著我的紀梵希大衣。我摟著她上了出租車,一路給她搓手,說傻丫頭,怎麼不找個暖和的地方喝點東西?瞧你凍的。她小嘴一撅:「不是怕接丟了嗎?你多牛啊,萬一出點什麼差錯,回頭又要罵我。」我戳她一腦門:「笨蛋,我不會給你打電話?」她格格嬌笑,順勢往我懷裡一靠,喃喃講述她這些天的所作所為,吃過什麼,去過何處,見過哪些人,我笑吟吟地聽著,心中不覺恍惚,想陳傑沒死就好了,我們就這麼絮絮叨叨地過一輩子,也該算得上詳和人生吧。可惜路已經走斷了,山窮水盡回不得頭。只能騎著刺猥過河,上來則疼,下去則死,一路苦熬到天涯。肖麗說了半天,漸漸倦了,像只小貓一樣伏在我懷裡,我摸摸她的臉,無端地感動起來,一顆心溫馨寧靜,卻又無名酸楚。
接下來的42天是我們真正的蜜月,白天爬山游泳,晚上就依偎在沙發上看電視,嘰嘰咕咕地幾乎講完了一輩子的話。電視劇多有哭泣情節,肖麗經常跟著哭,我有時笑她淺薄,有時也會哄上兩句,心軟得像個單親媽媽,看著她破啼為笑,我總會想:這樣的日子就快過完了,一年以後我會是什麼樣子?
業務懶得接了,前天陪肖麗逛街,買了5000多元的衣服,刷卡刷到手軟,她有點過意不去,連說花錢太多,我還是堅持要買,最後看中了一條紫色帶小藍花的裙子,我讓她試試,肖麗一撅嘴:「我才不要,紫色是妓女色!」還說自己累了,非要回家。這是替我省錢的意思,我憐惜地拍她一掌,說你可真夠笨的,跟我快3年了,你什麼時候見我大方過?現在好容易有了機會,還不撈個夠本?我警告你,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她笑瞇瞇地,說你已經夠大方了,真的不買了,再這麼下去,你會把我寵壞的。我摸摸她的臉:「你已經夠壞了,再壞也壞不到哪兒去。今天咱們預算一萬,不花光誰都不准走!」挾持著她來到陽光百貨,正好姚天成打電話來,說他們集團有個訴訟,讓我趕緊過去。我心想短期業務還可以做,訴訟這東西,從立案到開庭再到最後執行,沒幾個月下不來,黃瓜菜早涼了。乾脆不理了,說我正忙著,過不去。他如今是通發的第三副總裁,當了紳士德性大變,噴香水,走貓步,滿身脂粉,一開口氣焰逼人:「喲,你架子夠大的!要是我沒記錯,你這法律顧問來得不容易吧?怎麼著,不想幹了?」我說確實沒辦法,正陪女朋友逛街呢。他大怒:「這算什麼事!不想幹你明說,告訴你,多少人等著呢!」肖麗趕緊勸我:「去吧去吧,衣服哪天不能買?工作要緊。」她不勸還好,這一勸激發了我胸中的萬丈豪情,對著電話怒喝:「不就個破法律顧問嗎?你愛找誰找誰吧,老子他媽不幹了!」想想不過癮,再加句狠的:「姓姚的,你少他媽跟我打官腔,老子聽煩了,滾你媽的蛋!」說完啪地掛了電話,心中的痛快無以言表,一把摟住肖麗的腰:「走,就算天塌下來,咱們也先把衣服買了再說!」
這顧問是3年前爭到的,那時我的業務不大,為這事煞費心機,光材料就送了4次,法務部的小方百般刁難,我百般獻媚,二十四五歲的小伙子,我口口聲聲叫老師。好容易把材料送進去,接著是一連串的面試,見姚天成、見高洪明,見老丁,每次都是精心準備、惕惕以往。千辛萬苦終於簽了合同,姚天成又來勒剋我,那時跟老丁還不熟,每個案子都要給30%的回扣,這樣他還不滿意,經常兜頭訓斥,號稱上邊不滿意,動輒就要廢了我。都是久經沙場的老戰士,誰沒點自尊?我咬牙忍著,心中況味著實難言。現在時過境遷,我自己都覺得荒唐:未得時孜孜以求,到手後一笑擲之,人生倥傯,可這一切究竟有什麼意義?
肖麗驚愕不已,伸手摸摸我的額頭,說你沒事吧,怎麼感覺像換了個人似的?我沒的解釋,只能撒謊,說自己想通了,與其掙錢受氣,還不如不掙那點錢,圖個安心自在。她深表贊成:「對!我就說你太累了,其實兩個人在一起,用不著那麼多錢,有房住有飯吃,還求什麼呢?看你瘦的!」接著摸到了我腦後的疤,一臉關切地問:「還疼不疼?」我說一點皮外傷,早就沒事了。她喃喃咒罵:「該死的,下這麼重的手,差一點就把我的老魏打傻了。」
那次我在醫院裡躺了3天,頭上縫了7針,首陽分局調查過,說兇手跑得太快,旁觀者只能記住大概相貌,還問我有哪些仇家。我支吾著應付過去,最後不了了之。其實根本不用調查,暈倒之前我瞥了一眼,認出那小子正是劉亞男的男朋友。這事聲張不得,我生平睚眥必報,要放在幾年前,掀了九重天也得把這小子揪出來,你手拿鐵棍,我腰橫長刀,你敢做本月初一,我就能做到下月月底,再帶上兩卡車生冷不忌的人渣,看誰狠得過誰。可現在不同以往,遍地荊棘,滿天驚雷,能少走一步就少走一步,何必為了一時意氣惹出殺身大禍。
在陽光百貨轉了20分鐘,肖麗一件衣服都沒看中,只是說走得腳疼,要回家。我哄到不耐煩,皺著眉頭放下狠話:「就是把腳走斷了,也得把這一萬塊花光!」心裡卻隱隱地疼,想傻丫頭,你一輩子要逛無數次街,可我能陪的卻只有這一次了。她倒也乖巧,拉著我的手慢慢蹓達,在寶姿店前張了張,忽地停下來,兩眼閃閃地亮。那是一條藍絲長裙,款式十分典雅,上身一試,既苗條又華貴,十分合體。我想反正是最後一次出手,乾脆大方到底,讓售貨員配了件白色的小外套,穿上後風姿綽約,像個玲瓏可愛的小公主。我拽著她去刷卡,肖麗忸怩起來:「要不算了吧,太貴了,就這麼兩件東西,6000多!」我說你們家老魏沒什麼本事,要6000萬沒有,6000塊總還拿得出手。她不說話了,小嘴一扁,愁眉愁眼地望著我。我摟住她瘦弱的身體,忍不住歎了一聲,想世事如此,你視若瓦礫,它任你揮霍;你視若拱璧,它一毫不予,這就是他媽的生活。
時間很緊了,我訂了4天後的機票,匆匆回了趟老家。這次是永別,我給老太太留了30萬。數十年養育之恩,就當今日一次付清。對我這種農村孩子來說,無論在城市有多少套房子,都不能算是「家」,真正的家始終都在這裡,它荒涼,卻給我溫暖,它偏僻,卻是我永遠不離不棄的世界中心。我媽的哮喘病更厲害了,非要送我,傴僂著身子走到村口,一路咳個不停,還喘著粗氣囑咐我:「你好好過,好好過啊。」我握握她冰涼粗糙的手,突然悲中從來,這短短的幾十年,我矮小的母親蹣跚著送過我多少次啊,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學……,我的母親不識字,不會說感人的言辭,每次都是默默出村,站在那裡靜靜地看我去遠。年少時不懂事,嫌她煩,攆她走,有時甚至會大聲呵斥。直到老奸巨滑時才明白,原來淚水和誓言都不可靠,唯有這無言的相送才是世間最真摯的愛。
這次走得早,開了兩個小時天才濛濛亮。我心裡悶悶的,一路長吁短歎。開近鏡高縣城,一輛停在路邊的桑塔納突然發動,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一直不遠不近地綴在後面。我心中不安,想反正躲不過去,乾脆停下來看個明白。在路邊解了個手,斜眼仔細打量,車上有兩個男人,一個平頭,一個中分,平頭的那個十分面熟,可就是想不起在那兒見過。桑塔納緩緩開近,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兩個傢伙似乎在聊天,誰都沒往我這看,我越發起疑,想一個大男人提著桿機槍站在路邊,誰都會瞥上兩眼,他們為什麼不看?那車已經到了眼前,我心中砰砰直跳,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湧來:跑!還沒想得十分明白,那平頭漢突然轉過臉來,隔著車窗,輕蔑地、冷冷地瞪了我一眼。
滿身的汗都湧了出來,四周景物霎時全成了灰土色,看著那車漸漸去遠,我身子一軟,差點仆倒在地。艱難地挪回車裡,我抖著手點上一支煙,始終沒想起這廝是誰。最後把心一橫,想去他媽的,大不了一死,人過三十不為夭,這輩子該吃的吃了,該看的看了,死也夠本,何況還殺過人。呆呆地坐了半天,身上冷汗漸收,我想還是不能坐等,乾脆給訂票公司打電話,把機票改簽到明天,心想不管這平頭的王八蛋是誰,有本事今天抓我,過了今夜,任他法網如天,老子照樣滄海橫行。
開過鏡高縣城,曾小明來了個電話,問我醫院裡有沒有熟人,說他好像得那個了。我不耐煩,說到底是什麼呀,什麼叫那個?支支吾吾的。十幾年來我一直小心伺候,從不敢跟他高聲對語,這次算是破了天荒。曾廝大為詫異:「咦,你脾氣見漲啊,吃錯藥了吧?」我慢慢清醒,想算了,即便他不是法官,至少還是同學。定了定神,問他是淋病還是梅毒,這廝不停歎氣:「一直覺得不對勁,這兩天越來越厲害,上網查了查,他媽的,好像是淋病。」我大為厭惡,正想推脫不理,忽然腦袋裡靈光一閃,先問他症狀明不明顯,曾廝吞吞吐吐地:「乍一看沒什麼,仔細看就……,唉,你說我怎麼這麼倒霉?」我有數了,說我認識個老醫生,省醫院的,退休後開了個診所,專治花柳病,像你這種身份,去醫院不太方便吧?怎麼掛號?怎麼就診?一群人圍著,敢嗎?他連連稱是,我說你等等,我問問他有沒有空。掛了電話直接撥通趙娜娜的手機,小賤人樂滋滋的:「周衛東把材料給我了,老魏,咱們這麼熟,我就不說『謝』了,晚上請你吃飯吧。」自從上次下了個鉤,這小婊子三天兩頭纏著我,大有「不給案子我就生氣」的架勢,我心想仇沒報徹,不能翻臉,硬著頭皮給她找了個小案子。小賤人還以為我是好心,三番五次暗示,說反正老胡顧不上理她,乾脆還是跟我算了。大有合身相撲的意思。我說飯就不吃了,我手頭還有個案子,不知道你願不願接?她狂喜:「真的?什麼案子?」我隨口撒謊,說是個房地產開發糾紛,劉文良那裡轉過來的,標的不大,也就300多萬吧,代理費我談好了,按6%收。小賤人幾乎樂瘋了:「哎喲,哎喲,我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我笑起來:「什麼都不必說,有一事相求:你晚上再陪陪我那個姓曾的同學吧。」她一聲嬌斥:「哼,曾小明!煩死他了!」我沒心情跟她囉嗦,一刀戳在痛處:「怎麼著?不想陪?」她遲遲艾艾地:「那……那我陪他幹什麼?」我說還能幹什麼,上床唄,睡覺唄,這對你還算問題啊?她不做聲,我直接下令,話說得極其野蠻:「你晚上8點給他電話,陪他兩天,記住,一定要陪得他滿意,實在不行就強xx他!」說完獰笑著掛上電話,想便宜小婊子了,滔天之仇,本當取其狗命,可惜時間太緊,只夠讓她癢兩天。順手拔回曾小明,先寬他的心:「我問劉大夫了,說多半不是淋病,肯定是你自己多心,生殖器發炎是常有的事。他今年看過六十幾個病人,情況都跟你差不多,最後確診為淋病的只有3個。」這廝大喜:「呀呀呀,太好了,你不是騙我吧?」我說幾十年的老醫生你還信不過?放心吧,打個飽嗝不能懷疑人生,踩到狗屎不能痛恨世界,對不對?該吃就吃,該睡就睡,有姑娘上門,該撫慰還得撫慰。他哈哈大笑,慢慢說起我和任紅軍的風波,這位是資深法官,向來公正廉明,支吾了半天,最後判我們倆都有罪,「伊全無心肝,儂屁眼黑黑。」「屁眼黑」是心狠手辣的意思,這在當代中國算是極高的讚美,不過我受之有愧,賺幾個錢而已,算什麼心狠手辣?像中國股市那樣才是真正的屁眼黑黑。又扯了半天,他說手頭閒了幾十萬,問我有沒有生財的門路。我心想老子死活不知,哪有空理你這破事,隨口一竿子把他支到萬里之外:「今明兩天我都走不開,後天我帶醫生給你檢查一下,咱們見面細談。」他說了聲謝謝,我心想謝你媽個頭,兩天後老子早跑得沒影了,王八蛋就等著吧。
進城了,我順著車流慢慢往前開,忽然心神大亂,渾身皮肉突突地跳,眼前金星直冒,我知道不好,趕緊停了車,趴在方向盤上直喘粗氣,恨不能一頭撞死。呆了半天,靈台稍稍清明,肖麗又打電話來,說她一晚上連做惡夢,嚇得要死,問我什麼時候回家。我剛安慰兩句,她放聲大哭,說她絕望極了,央告我跟她一起自殺。我長歎一聲:「傻孩子,你就是愛胡思亂想,都過去了,啊,都過去了,什麼事都沒有。那麼多人都活得好好的,我們憑什麼死?」她啜泣不止,我心裡一疼,想女人大多迷信,帶她去首陽寺算了,磕兩個頭,上兩炷香,雖然糊弄不了神仙,至少可以騙騙自己。我這輩子從沒虔誠過,也極少燒香拜佛,此刻窮途末路,也希望佛祖能夠有靈,我可以給他燒香,可以給他磕頭,不要來世榮華,只求內心的片刻安寧。
海亮坐在沙發上臉色灰暗,嘴裡喃喃有詞,像是念佛,又像是罵娘。幾個月前首陽寺方丈圓寂,老禿十分歡喜,上下亂竄,跟吃了春藥的小京叭似的,天天拜見省市領導,又是給人算命,又是給人祈福,還把領導的父母牌位都請到了大殿上,日日香火供奉,享受如來佛同等待遇。可惜天不遂人願,巴結半天,還是沒當成首陽寺的CEO,老禿鬱悶之極,大概也是羞於見人,天天在屋裡生悶氣,號稱面壁參禪,整整兩個月沒洗過澡,弄得滿屋子牲口味。前些天泰國佛學界搞了個研討會,給他發了封邀請函,這人顛著腳狂喜而去,不知受了哪個人妖的點化,回來後作風大變,開口「佛教新義」,閉嘴「品牌管理」,借口廟裡蓋房子,在企業界瘋狂募集善款,恨不能把首陽寺弄去納斯達克上市。俗話說「無利不起早」,老禿慇勤太過,我估計沒那麼簡單,度盡眾生只是嘴皮子上的高尚,背過身去,誰知道這幫禿驢撈了多少黑錢。
燒了香,磕了頭,肖麗的臉色漸漸紅潤。海亮話癮發作,非拽著我去半山亭扯蛋,派小沙彌沏了壺黃山毛峰,老禿撓撓寸草不生的老頭皮,只聽一聲清咳,霎時唾沫四濺,嘴皮亂舞,八百里烽煙大舉,滿城的母牛都夾緊了腿狂奔。我心中煩躁,想如果真有輪迴,這和尚該是什麼東西變的?瞧他吹牛逼這勁兒,樹都讓他吹歪了,斷然不是什麼好鳥。硬著頭皮對答兩句,老禿更來勁了,大談泰國見聞,說該國佛法昌盛,是人皆有神通,滿地羅漢亂走,隨便揪住一個都是菩薩胚子。末了話鋒一轉,說他們廟要修一座羅漢堂,問我願不願意把名字刻在堂前石碑上。我哭笑不得,想這禿驢簡直是個耍猴的,翻半天跟頭,還是不忘跟你要錢。皺著眉看看肖麗,說名字就不刻了,我贊助兩千吧。老禿嫌少,掏出一本功德簿,說你看,最少都是一萬。你是我的弟子,說話不必忌諱,別的事可以落後,這是大功德,你可千萬不能……」我大怒,立時就要翻臉,肖麗拽我一下,說就當是為了我,好不好?要不,這一萬塊算我借你的,好不好?我心裡一軟,滿腔怒火都改作柔腸,想一萬塊不是什麼大錢,只要她能心安,給就給吧。掏出一萬塊掂了掂,說既然師父開口了,弟子不能有二話,多了沒有,這一萬塊你收下。老禿呵呵長笑,用他著名的瘦金體寫下我的名字,抬頭又問:「你那個姓潘的同學怎麼好久不來了?你跟他說說,讓他也來做個功德吧。」我心頭火起,說他去西藏了,過不來。前兩天顧菲找我借了8000元錢,說老潘現在處境尚好,不用做工,天天給犯人講法律,怕自己記得不真,經常讓顧菲送書進去。還說服完刑後想去西藏助教,托我給當年藏族班的同學打電話。我聽了十分感慨,想人和人畢竟不同,換了我是他,說不定一頭撞死了,他居然還是那麼有信心。海亮慢慢品著茶,說功德不必親至,異地匯款也行嘛。我咬咬牙沒說話,恨不能起來給他兩拳。老禿兀自不覺,神神秘秘地湊過來:「哦對了,寺裡有個慣例:凡是俗弟子拉來的善款,可以提20%作為活動經費。這只是基數,打個比方,如果潘志明出一萬,你可以拿兩千,如果他出到10萬,那就不是20%了,而是……」
一口惡氣直湧上來,在胸口堵了堵,憋在腔子裡撲撲亂竄,我快憋不住了,扭頭告訴肖麗:「你先下去,我跟師父有話說。」她答應一聲,笑著走下山坡。海亮又開始背詩:「使君未娶,羅敷未嫁,你們真是……」我驟然而起:「師父,3年來聽你講過不少故事,今天我也給你講一個。」
他擠擠眼:「好,肯定是個好故事。」
我說從前有個和尚,法號叫海亮。
他拍著手笑:「好,有意思。」
「這個海亮號稱高僧,其實根本是個市儈,又庸俗又虛榮。」
和尚不笑了:「說下去。」
「有一天,海亮和尚參加一個宴會,回來後有人問他:今天宴會上都有誰啊?和尚驕傲地回答:都是大人物!像我這種高僧,小人物哪配跟我坐在一起?首席是個大官,姓杜的,次席也是個大官,姓皮的,杜(肚)皮之下,便是貧僧。」
「哦,肚皮之下。」他撓撓頭,「什麼意思?」
我直視著他:「你不是問潘志明嗎?告訴你吧,他坐牢了,現在還找我借錢呢。」
「唉,可惜了,是個好人。」他歎息一聲,「肚皮之下,什麼意思?」
「沒別的意思,肚皮之下有個禿頭,」我一躬到地,一字一句地說,「就是說,師父,你算個xx巴。」
和尚驚愕不已,喃喃自語:「xx巴……xx巴此物……xx巴此物也通禪……」我長笑而出,一溜小跑追上肖麗,突然間很想哭。在過去的兩年裡,我曾經多麼依賴這和尚啊,聽他講故事,陪他四處遊歷,一直當他是精神導師,總以為他能教我些什麼。現在終於圓滿了,我一生多行不善,注定要沉淪到惡鬼畜生道,烈火蒸騰,萬刀穿心,我一身受之,只是不再仰望他們的天堂。
心中百感交集,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既想伏地大哭,又想仰天大笑。一路飛車到家,天已經全黑了,我越發空虛,這兒走走,那兒站站,看什麼都覺得捨不得,心裡像塞了一把纏繞糾結的茅草,枝枝丫丫地疼。肖麗歪在沙發上講她的夢,說一閉眼就覺得窗外有人,拉開窗簾,總是看見一張腐爛見骨的臉,有時還會對她笑,滿嘴白生生的牙齒。越說越怕,抱著肩膀瑟瑟發抖,我聽著也有點緊張,瞥了一眼窗外,只見黑影一閃,滿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定定神細看,月光如水,天空中一隻夜鳥孤獨地盤旋。我歎口氣,過去安慰兩句,肖麗大概累了,躺在我腿上漸漸睡了過去,我怕吵醒她,一動不敢動,直到兩腿酸麻,這才悄悄起身,把她抱到臥室,給她脫了鞋襪,蓋好被子,想這就算永別了,如果那事不發,你還可以找個好男人,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萬一那事發了,你怎麼辦呢?她似乎查覺到了什麼,緊緊抓住我的手,含糊不清地嘟囔:「你別走,你別走……」我摸摸她的臉,一時心中大痛,像什麼東西被猛然刺穿了,我縮作一團,半天直不起腰來。
這一夜無法睡了,我把頭抵在牆上,鼻子陣陣發酸,我生生忍住。書架上摞了幾本影集,我信手翻開,看見肖麗目光始終清澈,在樹下,在花叢,在每個熟悉或陌生的場景裡,一直對著我甜甜地笑,像個無邪的精靈。我越看越難受,連抽了幾支煙,嘴都抽麻了,心裡的煩燥還是不解,又空虛又清冷,還有點隱隱約約的害怕,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奧迪已經過戶給她了,開了6年,值不了幾個錢。說起來真是委屈這孩子了,跟我這麼多年,什麼都沒給過她。揪著頭髮悶坐良久,忽然衝動起來,想不行,一定得做點什麼,不能就這麼走了。幾步跑下樓,在街上找了一家自助銀行,進去辟啪按了一通,往她的卡裡轉了10萬元,感覺心裡稍稍舒坦。回家後泡了杯茶,也沒喝,端在手裡反覆思量:這年頭10萬元夠幹什麼呢?連個首期都交不起。房子都讓我賣了,她連個工作都沒有,一年後住哪兒呢?越想越不安,在屋裡來回亂轉,想手頭還有170多萬,乾脆豁出去了,留下20萬零花,剩下的全給她!心裡一熱,外套都沒穿就衝了出去,街上燈光如水,我迎著冷風走了幾步,慢慢清醒過來,想真是可笑,快40歲的人了還這麼衝動,海外生活也需要錢,還是省著點花,再給她20萬吧,不,10萬,10萬肯定夠了。
轉完賬天色漸亮,我悄悄潛回家,輕手輕腳地收拾東西。肖麗也醒了,揉著雙眼走出來:「這麼早?你是不是沒睡啊?」我說失眠,反正一早要出差,乾脆上飛機再睡。她張開雙臂,一副憨憨的樣子:「不讓你走!抱抱。」我憐惜地摟住她,肖麗吊著我的脖子一動不動,好像又睡了過去。我不忍推開,抱著她柔若無骨的身體,聞著她發叢中淡淡的清香,驀地心頭一酸,眼淚都差點掉下來。她毫無察覺,伏在我懷裡喃喃地問:「餓不餓?要不要給你煎幾個雞蛋吃?」我強裝輕鬆,說你的手藝比我還差,還是我做給你吃吧。她騰地跳開,拍著手開心地笑:「我就是這個意思,你真聰明,嘻嘻。」我拍她一掌,想你就調皮吧,反正是最後一餐,吃完這頓,永遠沒下頓了。
時間很緊了,我匆匆煎了點火腿蛋,沖了兩杯牛奶,吃完後肖麗忙著收拾碗筷,我幾次要走,可怎麼都捨不得,反覆勸自己:再坐一分鐘,誤不了。一分鐘又一分鐘,眼看著時間就不夠了,我慌忙站起,說我走了,你在家好好的啊。還沒說完,她騰地轉身,眼圈紅紅的,說你這次走了,還會不會回來?我一愣:「你什麼意思?這是我的家,怎麼可能不回來?」她慢慢點頭:「我也希望你能回來,我會一直等你。不過一年之後我就不能在這住了,萬一你回來找不到我怎麼辦?」我心裡一顫,趕緊解釋:「賣房子沒跟你商量,是我不對,其實……其實我是想買套更好的。」她打斷我:「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我說你放心,我只是出個短差,3天就回來。她不說話,淚水在眼眶裡滴溜溜地轉。我拉開門,感覺兩腿無比沉重,一步一步挪向電梯,她突然叫起來:「老魏!」我回頭,看見一摞碗碟砰然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她狂奔過來,一把箍住我的腰,勒得死死的,嘴裡嚷著:「你別走,再抱我一下,再抱我一下。」我全身一麻,啪地扔下包裹,回身抱緊了她,憋了幾個月的淚水瞬間全湧上來,我拚命忍住,用我能發出的最平靜的聲音安慰她:「別哭,乖,我3天就回來。」她哭著問我:「我一直都挺乖的,是不是?我一直都挺乖的,是不是?」我說是,你最乖了,你最乖了!她越抱越緊,說那你為什麼還要走?老魏,我是真的捨不得,我知道你不會回來了,你不會回來了!我對她發誓:「放心,一定回來,一定回來,乖,放手,要誤機了!」她嗚嗚號哭:「我不放,我不放!」我心如刀割,疼得一身顫抖,咬咬牙,強硬地掰開她的雙手,大步衝進電梯,直落而下,耳邊一直迴響著她絕望而嘶啞的哭聲。
一路狂奔,終於在起飛前上了飛機。跨過艙門前回頭看了一眼,這城市籠罩在一層薄薄的輕煙之中,不似人間城郭,竟如縹緲海市,忍不住歎了一聲,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心裡空空的,彷彿五臟六腑全被人掏走了。我是頭登艙的機票,空姐問我喝什麼,我要了杯橙汁,然後閉上眼,想此地恩怨已了,以後一切都要重新開始,唉,重新開始……
一夜沒睡,確實有些疲倦,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人給我蓋了條毯子,耳邊彷彿極吵,一個人大聲喝問:「都過點了,為什麼還不起飛?」接著是一片嗡嗡的議論聲,我沒有睜眼,想睡一覺吧,等我醒來,照在臉上的將是大洋彼岸的明媚陽光。
不知道睡了多久,聽見有人輕聲叫我:「魏先生,魏先生。」我努力睜眼,看見一張清秀光潔的臉,我一時糊塗,以為還是在家裡,隨口嘟囔:「小麗,別鬧,讓我再睡一會兒。」那張臉笑起來:「魏先生,您醒醒,外面有人找。」我一下清醒過來,騰地坐直,聽見機艙裡人聲喧嘩,一個平頭漢跨過登機橋,正笑吟吟地向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