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二天醒來天已大亮,客廳裡有人嘎嘎地笑,我揉著眼坐起,對面床上有個老頭笑瞇瞇地望著我:「昨天來的?」我說是,他一咧嘴,露出兩顆金牙,「來了就好,來了就是一家人!」這話過於親熱,我不知怎麼回答,剛擠出一個笑臉,他身邊蒙頭而睡的小伙子忽然翻身而起,張口結舌地瞪著我,眼睛一眨不眨,臉上也沒什麼表情。我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低著頭下床穿鞋,他忽然醒了,異常嚴肅地跟我打招呼:「哥,你好!」嗓門大極了,把我嚇了一跳,僵著脖子點了點頭,心想什麼人啊,打個招呼都跟喝斥犯人似的。
  這套房子有三間臥室,一共住了八個人。大嗓門小伙兒叫劉東,金牙老頭兒姓管,所有人都叫他「管爹」,他兒子叫管鋒,睡在廁所隔壁的小房間裡,跟管鋒睡在一起的叫王浩,是這套房裡級別最高的「大經理」。在傳銷團伙中,一套房稱為一個家庭,這套房是小龐的同事李新英租的,就叫「新英家」。這團伙叫「河南體系」,以河南人為主,在上饒的只是其中一部分,有將近二百人,這數字還在不斷增加。除此之外,還有山東體系、河北體系、四川體系據說全國二百二十個城市都有他們的戰友,總人數高達七百萬人,這數字肯定不可信,不過據我估計,「河南體系」至少也有幾千人。
  只有一個衛生間,所有人輪流登廁。他們都很節約,洗臉只用一點點水,連刷牙的泡沫都不肯浪費,全都倒在污水桶裡,留著沖廁所。有一會兒我感覺渾身發癢,不知道是不是招了虱子,心中有點說不出的懊惱。
  早飯不像小龐說的那麼糟,有粥,有饅頭,還有一盤拌了辣椒的搾菜。每個人的餐具都一樣,全是黃色的搪瓷小盆,小龐用的是個破盆,搪瓷剝落,露著漆黑鋒利的生鐵,我一再提醒他小心嘴唇。吃完後吹了幾句牛,劉東滿面堆笑地走出來:「哥,帶你出去轉轉吧?」旁邊的人都含笑不語,我估計正戲要上演了,心中居然有點小小的激動。
  傳銷團伙內有一條鐵的紀律,叫做「低調」,不能穿奇裝異服,不能留怪異的髮型,不能成群結隊上下樓,最多兩人同行;走在樓內不能大聲喧嘩,不能唱歌,在街上不能扎推聚談一句話,盡量不惹人注意。凡是違反上述規定的,都叫「不利於低調」,那是要挨批評的。不過當時我並不明白,只覺得他們鬼鬼祟祟的,一看就知道沒幹好事。
  劉東讓我和小龐先下,說他和小琳一會兒就來。上饒的冬天很冷,我們瑟縮著等了近十分鐘,小琳出來,又等了近十分鐘,劉東才慢悠悠地走出來。此後每天都是如此,下個樓就是長期工程,至少要花十幾分鐘。這事自有原因:他們每天都要評估我的表現,還要緊急商量措施,更重要的是時間太多了,什麼也不學,什麼也不幹,漫長的時光只能一點點消磨,不做無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根據我後來學到的知識,劉東是我的「引導人」,小琳是我的「推薦人」,看似無意的「出去逛逛」,實則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步驟都早有安排。這正是傳銷的陰毒之處:一群人處心積慮地對付一個人,除非那人有極大的定力,否則很難保持清醒。當所有人都說你錯了,你就會覺得自己真的錯了;當所有人都同聲讚美某件事,你就會覺得那件事確實值得讚美。所以中國歷來缺少敢言的勇士,缺少敢於挺身而出與眾頡頏的癡漢,大多數人都是趨利避害的君子萬眾怒吼時,他也跟著怒吼;萬馬齊喑時,他也乖巧地閉上嘴。我在傳銷窩點中跟很多人聊過,他們也會牴觸某些傳銷的荒謬理論,可面對整個組織,沒有一個人敢稍有微辭,最多只是低下頭默不做聲

《中國,少了一味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