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條骯髒雜亂的小巷,路上積滿泥水,劉東和小琳站在遠處,不時回頭看看我們,我不敢耽擱太久,追上他們後我繼續表演:「小琳,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在這搞傳銷?」劉東接話:「哥,你覺得我們這些人傻嗎?」我沒理他,他繼續發問:「你想想,我們不傻不呆的,如果真是傳銷,你說我們會做嗎?你不相信我也得相信小龐,如果真是傳銷,他會叫你過來嗎?你也知道,傳銷都是限制人身自由的,我們限制你人身自由了嗎?」這叫正面回應,明確告訴我不是傳銷。
我假裝沒聽見,繼續逼問小琳:「小龐是我的兄弟,你是他的女朋友,現在我要你親口告訴我,這到底是不是傳銷?」小琳施了一招叫做「迂迴攻擊」:「郝哥,說實話,我也有點懷疑,一直拿不定主意。你見多識廣,要不你多留兩天,幫我和小龐考察考察,再幫我們分析分析,看看這行業究竟能不能幹。如果能幹,我們就一起干;如果不能幹,我們就跟你一起走。」
二十多天以後,我報案端掉了這個團伙,從各個窩點中解救出一百五十七名傳銷者,小琳也在其中。我把她叫到派出所的辦公室,重新提起這段對話:「你不是讓我幫你分析嗎?現在我得出結論了:這就是傳銷!」她反應非常激烈,一口咬定自己沒說過。可我一直都記得很清楚,她不僅說過,而且說得極為誠懇。
這是傳銷團伙欺騙新人的重要手段,如果不能「曉之以理」,那就「動之以情」,先用親情、友情把人留下,然後慢慢地做工作,很多自負聰明的人就是這麼上當的:聽著他們似是而非的歪理,一天比一天糊塗;聽著他們的恭維,一天比一天自大。再加上宗教般的儀式、軍隊般的紀律、日日灌輸的謊話,再堅定的人都會動搖,從懷疑到茫然,從茫然到相信,從相信到狂熱,一步步落入彀中。
許總的課上得不理想,我的「引導人」劉東當然要給我補課,去森林公園的路上,他一直喋喋不休地跟我講那些他自己都不懂的大道理。小琳有時也會幫腔:「郝哥,你別生氣,行業裡有些人的水平不高,聽不懂不要緊,換個人講你就明白了。」小龐一臉苦笑跟在旁邊,估計心裡也很無奈。
正是殘冬時節,雲碧峰森林公園滿眼淒涼,風吹過樹梢,在山野間發出絕望的迴響,山頭有人唱歌,聲音若斷若續,像一根脆弱的細線。我心事重重地往上爬,看見路邊寫滿了庸俗的留言:「某某到此一遊」、「愛你一萬年」,只有一句不算庸俗,書法也好,出自歐陽修的《秋聲賦》:「乃知渥然丹者,終為槁木;黟然黑者,終為星星。」說的是年華易逝,歲月無情,看句中的意思,題字者應該是個懷才不遇的老人,一生蹭蹬,百年潦倒,在蕭蕭暮年登臨遠望,滿眼都是好山好水,滿肚子都是淒涼牢騷。我默誦了兩遍,暗暗地歎了一口氣。
山腰間有個蘑菇形的涼亭,名叫「浪漫亭」,我突然起了壞心,用手推小龐:「跟你女朋友浪漫去,少拿我們當電燈泡!」他嘿嘿地笑,拉起小琳的手就往亭裡拖,小琳一臉的不情願,劉東張了張嘴,看樣子很想阻止,我趕緊拿話岔開:「你們在這裡天天都幹些什麼?」他回答:「嗯這個嘛,你以後就知道了。」這話答得不怎麼中聽,我立時發作:「你這人也太奇怪了,不就是一句平常聊天的話嗎?有什麼不能說的?」他急忙辯解:「哥,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說你在街上遇到朋友也會這麼問:最近忙些什麼呀?他說:咳,沒什麼事,天天瞎忙。這也算個回答啊,你真是太奇怪了,你平常都不跟人聊天的嗎?他支支吾吾地辯解,我不理他,甩開大步往下走,旁邊的浪漫亭裡,小琳和小龐正依偎著說悄悄話,估計是在說我。
我對人性略有所知,常以小人之心度人,一直擔心小龐會出賣我。據我觀察,小琳對他絕無感情,一切做作、偽裝,不過是騙他入伙的把戲。所以那段時間我經常慫恿小龐主動進攻,慫恿他抱她、親她、撫摸她。這辦法確實有效:他使勁往前湊,她拚命往後躲,他越來越沮喪,她越來越不耐煩,兩人關係一天比一天差,而我就越發安全。不過現在想想,還是覺得自己有點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