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傳銷團伙中,與生活相關的口號都沒什麼人性,比如另外一個著名的「三多」:淚水多、汗水多、苦水多。「汗水多」是胡說,傳銷者大多過著游手好閒的生活,既不勞動也不鍛煉,除了年輕小伙子的腳汗,別無出汗之處。淚水和苦水倒是真的,在團伙中待上幾個月,基本上就和所有親戚朋友都斷絕了關係。當年的愛侶,此時的冤家;昔日的密友,今朝的仇敵,發短信沒人回,打電話沒人接,更別提理解和傾訴了,午夜夢迴之時,傳銷者思此及彼,見殘月如傷,寒星似淚,一時悲從中來,忍不住就會做長夜嚶嚶之哭。此痛無人知,此恨無處訴,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第二天腫著眼皮醒來,還得強作積極,讀《羊皮卷》,背《業務洽談》,用弱不禁風的身體扛著重若千鈞的夢,用屈原投江的心情抱著一戳就破的事業,此中孤憤不可言說,漢語中有個詞早就為他們準備好了,叫做「活該」。
同樣沒人性的還有「過三關」,面子關解釋過了,另外兩關是行動關和冷水關。行動關指的是真抓實幹,不能只看著別人賺錢,心動就要行動,必須拉下面子、拋開良心,去蒙、去騙,掘地三尺也要把親朋好友騙來。更殘忍的是冷水關,我們體系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哪怕地凍三尺,也只能用冷水洗衣服洗菜,女性月經期間也不例外。
上饒的冬天很冷,那水我試過,冰涼刺骨,我人老皮厚還扛得住,年輕人幾乎個個手上都有凍瘡,鄭傑的十根手指全部凍腫,小琳更厲害,手指頭全跟胡蘿蔔似的,顏色青黑,多處凍裂,右拇指靠近指甲處裂了一道筷子粗的傷口,深幾見骨,四周的皮肉全凍成深紅色,看了觸目驚心。我們相處二十多天,我陪她買過三次凍傷藥,可從來沒見好轉。她還勤快,總搶著幹活,有次我站在旁邊看她洗菜,水很冷,洗一會兒她就拿出手來哈氣,我想幫忙,她不讓,那時房間裡有一副黃色的橡膠手套,我說那你把手套戴上吧,她搖頭:「手套是洗衣服的,不能拿來洗菜。」不知什麼時候把傷口劃破了,菜葉上淋漓的血,我心中暴怒,低著嗓子罵她:「你傻呀,戴個手套能怎麼了?怎麼能這麼死板?我告訴你,疼可是你自己的,沒人替你疼!」她轉身微笑,大聲回答:「我這是為了自己的未來,值!」
我目瞪口呆,半天說不出話來,始終在想: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才會使一個人如此麻木,又如此瘋狂?
一九六一年,漢娜?阿倫特到耶路撒冷旁聽了一場審判,受審者是著名的「納粹屠夫」阿道夫?艾希曼,他是「二戰」時屠殺猶太人的主要負責人,經他簽署命令而屠殺了超過五百萬人。漢娜?阿倫特目睹了審判的全過程,發現艾希曼並不是人們想像中的那種猙獰惡棍,也不是特別聰明或在某方面獨具才能,他極其平庸,既淺薄又無趣,正如阿倫特的辯護詞中所言,艾希曼只是一個正常人,而且是「極度的、可怕的正常」,她把這稱為「平庸之惡」。
平庸之為惡,並不是因為失去了辨別是非的能力,艾希曼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而且熟讀康德,自稱「一生都依據康德的道德律令而活」,他只是不想判斷,寧願放棄良知與邪惡同行。和大多數人一樣,他見慣了罪惡,就會對罪惡麻木不仁。殺第一個人時,他也許會膽戰心寒,夜不能寐;殺到第一百個人,他就能安然入睡,只是心中還有些許愧疚;等殺到一萬、一百萬人,殺人就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就像走路、睡覺和呼吸,人命在他眼裡就像砧板上的肉,不再有任何意義。後來艾希曼為自己辯護,說他並不仇恨猶太人,他只是在忠實地執行元首的命令。他不是犯罪機器的開動者,只是機器上的一個齒輪。然而就是這樣一個麻木不仁的齒輪,卻犯下了人類歷史上最令人髮指的罪孽:五百萬條鮮活的生命。
與艾希曼相比,那些洗過腦的傳銷者連平庸都算不上,艾希曼只是不願意做出判斷,而傳銷者根本就失去了判斷的能力,他們更麻木,也更糊塗,打電話騙人時,他們以為自己是在提攜親友;給人洗腦時,他們以為在幫助夥伴,哪怕用暴力囚禁新人,他們也覺得自己心懷善意,就像父母對孩子動用必要的懲罰,「他現在想不通,過段時間就想通了,我要給他機會,這都是為了他好。」他們從不以為自己行事卑鄙,反而有種聖徒般的情結,覺得自己在犧牲、在奉獻、在為國出力。後來我在上饒的派出所裡和小琳聊天,我問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一直強調一句話:「我沒覺得我在做壞事,我沒做壞事!」
我把這稱為「昏聵之惡」,如果艾希曼是罪惡機器上的一個齒輪,傳銷者就是這機器運轉時噴出的黑煙,他們受人控制,身不由己,可是依然有害,就像多年前那群抄家燒書的紅衛兵,不明方向,不辨所以,只知道跟著人群沖沖沖,犯下大惡卻不自知,就如同身在夢中。
當某種罪行以光明的謊言煽動人群,那些缺乏常識、頭腦昏聵、對「善」極度遲鈍的人就會洶湧其中,世上最恐怖的事物就是缺失了同情心的狂熱,一切集體暴行都出自於此。當人群變得狂熱,人性就會悄悄溜走,其後果往往比普通罪行更加嚴重。這樣的事在我們的歷史上一再出現,白蓮教如此,義和團如此,傳銷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