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常跟人討論一個問題:「鮮」是什麼味道?每個人都有一個答案,但各不相同,最終我得出一個結論:「鮮」就是沒有任何味道。
在成都的時候,別人告訴我新刨的竹筍很鮮,我就去挖了一根來,又蒸又煮又炒,或燉牛肉,或炒時蔬,吃出了麻、辣、酸、甜、鹹諸般滋味,就是沒品出「鮮」來。
有人說「鮮」就是味精的味道,我為此干吃了半袋子味精,吃得我噁心欲嘔,到最後也沒發現「開水變雞湯」有什麼科學依據。
我的朋友罵我沒有味覺,吃什麼糟蹋什麼,看來不無道理。
這些年足跡遍佈全國,我頂著一張沒有味覺的嘴,倒確實糟蹋了不少好東西。
一、西北。羊的N種吃法
出蘭州機場後,我問出租車司機:「蘭州有什麼好吃的?」他扯長了嗓音說:「當然是羊—羔—肉咧。」
蘭州羊羔肉最正宗的做法在十三公里,從市中心打車前往,二十幾塊錢。還沒下車,就看見一排排熗火冒煙的平房,笑聲隆隆,香氣四溢,紅臉蛋的西北大妞兒在車外招手攬客,舉手投足透著熱情。
我們選了一家門臉大的,兩個大妞兒象綁架一樣把我硬攙進去。裡面擺著二十幾張大台,很乾淨,台上鋪著雪白的檯布,擺著醬油、醋等調料,鮮紅的辣椒醬,白胖的大蒜頭。
六個人要了六斤羊肉,三斤酒,我點菜時的氣概可以類比武松,差點就吩咐小二:「打二角酒,切二斤熟牛肉,找個齊楚閣兒,讓翠花唱《十八摸》!」感覺頗有豪氣。
十幾分鐘後,大師傅在窗口內以《信天游》的調子唱:「羊肉(那個)起鍋咧!」眾大妞清脆地回應:「哎!」
羊肉煮成紅褐色,熱氣騰騰,香氣四溢,上面灑著一層碧綠的香菜末。肉都是大塊的,小酒杯大小,四四方方,肥厚多汁,裝肉的盤也是大茶盤,紅花白瓷,裡面的羊肉堆出一個尖來。
他們喝白酒,我喝啤酒,朋友們都說吃羊肉就要喝白的,我不聽。挾起一大塊煮得像涼粉一樣的羊筋放進嘴裡,咪起眼來品味道。羊筋煮得火候正好,嚼起來很脆,嘎吱吱響,濃香,微鹹,帶一點淡淡的膻味。眾人讚不絕口,筷箸紛飛,喝一口酒,吃一塊羊肉,嚼一瓣大蒜,座中有個胖子大汗淋漓(冬天啊),上衣都脫了。
六個人吃了六斤羊肉,三瓶白灑,一瓶啤酒。人人胃囊隆起,剔著牙打著飽嗝結帳,老闆憨憨一笑,報出的價錢便宜得讓人不敢相信:128元。
西安有一家泡饃館,兩層樓,黑木匾上金光閃閃的字號。我們去的時候是晚上九點多,肚子裡咕嚕嚕地叫。中午在山西運城吃了飯,然後就直接開車到西安,中間還上了一趟華山,九個多小時粒米未進,聞見肉香就開始流口水。
這家酒樓最拿手的有兩樣,一是羊排(是排骨),半尺多長,顏色黑紅透亮,肉煮得極嫩,舌頭一卷就可以刮下一截來,幾乎有點「入口即化」的感覺。鹹鮮味的,異常可口。眾人連連呼「爽」。
墊了墊肚子,然後開始掰饃。按規定要掰成黃豆粒大小,掐得我指頭疼。中間夥計跟我吹牛,說他們是老字號,生意興隆,全仗一鍋湯。
到廚房裡去,看見一口巨大的黑鐵鍋,咕嘟嘟地冒著熱氣,沒有用液化氣,用的木炭火,夥計說這樣才能「煮出蒸(真)味」。鍋裡內容豐富,隨水浪和蒸汽上下翻滾。夥計介紹說裡面有老母雞、從沒有過性生活的童子雞,有各類海鮮、各類山珍,有五牲下水、五禽肝膽,據說這鍋湯的配料有上百種,而配方只有老闆一個人掌握。
牛吹完了,饃也掰得差不多了,開始上湯,湯是乳白色,裡面有粉絲、煮得嫩黃的白菜心,面上浮著碧綠的蔥花。我還往碗裡舀了一大勺辣椒醬,胃口大開,美美地吃了一大碗。
不知是餓了還是真的好吃,反正那次的羊肉泡饃感覺很美,以後又吃過幾次,再也吃不出那種味道了。
銀川的烤羊頭不可不提。
出差到銀川,也是晚上八點多了,讓出租車司機開到吃小吃的地方,叫什麼廣場,記不清楚了。只記得那裡燈火通明,搭著無數涼棚。街上來來往往,很多都是戴白帽的伊斯蘭教徒,那時候還不知道本拉登呢,看著他們也不害怕。
烤羊頭要急火,火苗從烤爐裡竄起多高。羊頭煮得半熟,一刀剁成兩半,放在烤爐上還瞪著眼睛呢。老闆刷上一層羊油,就吱喇喇響一聲。整個工序很複雜,我在旁邊數著,共計刷油九次,刷醬油兩次、醋兩次、孜然兩次,辣椒油三次,灑茴香粉一次、胡椒粉一次、芝麻一次,加蔥花一次,香菜末一次,加洋蔥末一次。半個小時以後,羊頭烤熟端上桌來,紫黑色,香氣撲鼻。
入口的感覺更好,羊眼脆而多汁,羊腦軟嫩香滑如豆腐,羊皮撕下來拋進嘴裡,有一點糊味,越嚼越香,羊臉肉吃起來就像是北極貝。佐以大蒜,冰涼的啤酒,越吃越想吃,我平時不喝酒的,那天都喝了一瓶多。
還有蘭州的拉麵、西安的酸湯水餃、粉蒸葫蘆頭、烏魯木齊的大盤雞、新出鍋的羊肉囊,都讓人情不自禁地流口水。太原有一種叫做「貼尖」的麵食,拌上蕃茄雞蛋鹵,非常可口。山陝地區有一種黑黑的莜面,搓成筒,在蒸籠裡蒸熟,泡在鮮美的湯裡,那種感覺讓我念念不忘。大學時去五台山玩,在同學家裡吃過一種麵食叫「抿(面)疙瘩」,形狀與北京的炒疙瘩類似,偶爾吃一吃,也是別有風味。
二、西南。麻辣心情
我平生做菜的次數屈指可數。主要是因為懶,另外,也有一些技術上的原因,我不會炒菜,不會洗菜摘菜,洗碗也洗不乾淨。上大學時眾人燒酒精爐做菜,誰都不願意讓我入伙,這也罷了,最可惡的是有一個東北佬,饞我的同時還說我是個廢物,讓我傷心欲絕。
畢業後,常常會有美女問我:「你會做菜嗎?」我想這大概是在調查我作為一個丈夫的基本素質。
我一本正經地回答:「會,而且有一道菜特別拿手。」
「是什麼?」
「糖拌西紅柿。」
這個笑話的效果總是特別好。
有人說做菜是種享受,但在我看來就純是受罪,一屋子油煙,到處都是油膩膩的,冬天水冰涼,夏天一身汗。所以我堅決抵制做菜,在我的管轄範圍內,也不允許別人做菜,長年累月在街上吃,包括年夜飯。如是十餘年。
在西南住了幾年,那裡好吃的東西簡直數不清。
首先要提的就是樂山的小火鍋,又叫做串串香,外地人呼之曰麻辣燙。寫到這裡,我已經開始流口水了。
我們聞名前往,去到樂山一條古色古香的巷子裡,夜裡一點鐘,長街上燈火通明,每一處都有沸騰冒氣的火鍋。背後就是著名的樂山大佛,嘉陵江、岷江和青衣江三江匯合,從大佛的腳下浩浩東流,不捨日夜。清涼的江風吹到身上,感覺神清氣爽。
深夜一點鐘也要排隊。旁邊賣鹵鴨子的、賣炸魚的、賣五香花生新鮮毛豆的、賣茉莉花球的、賣報的的大聲叫賣,擦皮鞋的向你點頭微笑。一派熱鬧景象。
沒有座位,先吃點別的,買半隻鹵鴨子。紅色,皮皺皺的,剁成小塊,放在嘴裡慢慢啃嚼。鴨肉細嫩,微微有一點甜味,有一點煙熏的糊味,非常好吃。
終於有人走了,飛跑過去占座位。老闆換鍋,我去拿菜。
菜放在一個個塑料筐裡,都串著竹籤子,菠菜、通心菜、萵筍葉碧綠,金針菇、黃花菜金黃,鮮竹筍、土豆片、藕片雪白,笤粉灰而長,魔芋肥而嫩,這是素菜;有各類家禽,有鴨舌、鴨腳板、鳳爪、雞翅、生摳鵝腸,也有裹著芡粉香菜的雞肉串,有各類家畜,牛肉串裹著蔥花和香菜、羊肉串鮮紅、黃喉在盤子裡顫動、有毛肚,有兔腰……
鍋已經燒開,紅彤彤的,辣椒、花椒和各式菜餚上下翻滾。在作料碗裡加上香油、加上碎花生米、香菜末、青椒絲、蠔油、醋、味精和鹽,調勻,從鍋裡不拘什麼拿起一串來,蘸著作料送入口中,那感覺,嘖嘖,我又流口水了。
吃得八九分飽了,到旁邊的店裡去要一碗細嫩的西壩老豆腐,切一盤薄脆透明的馬邊豬耳朵,吃一勺老豆腐,挾一塊豬耳朵,滑嫩細膩爽脆,各種感覺都有,不管帶誰去吃,都會讚不絕口。
成都有一家陳氏兔頭,沒有固定的店舖,每天下午三點鐘左右,在街邊上掛起「陳氏兔頭」的藍招牌,用小車推著賣,生意非常好,經常要警察來維持秩序。
兔頭分兩種:五香味的和麻辣味的。放在兩個大白鋁盆裡,兔頭鹵得紫黑色,油汪汪的。買的時候論個,一個五塊錢。把兔頭揀好了,一個秀氣的小姑娘給你澆上蒜汁、芝麻醬、紅油和一碗黑黑的復合作料(據說那就是陳氏兔頭的秘方),裝在厚紙袋裡遞給你,不忘關照一句:「你慢走哈!」
有個極胖的朋友,每天都要去買四個兔頭,他的吃法也很經典。
回家後,把兔頭倒在盤子裡,先去洗手。倒一杯藍劍純生啤酒,把兔頭拿起來,先吮吸兔眼裡的汁液,然後把兔頭一掰兩半,用小勺挖兔腦,蘸點薑醋送進嘴裡,閉上眼睛品味道。吃過兔腦後吃兔肉,這廝的動作極嫻熟,不超過兩分鐘,一隻兔頭就只剩下骨頭,比剔過的還乾淨。四隻兔頭吃完,端起金黃的啤酒一飲而盡,打個響亮的飽嗝,然後看看我們,幸福地歎一口氣說:「每天四個兔頭,一杯啤酒,夫復何求?」。
一個外地的朋友到成都玩,沒有買到陳氏兔頭,我帶他到新華賓館的樓下吃「冷淡杯」,也點了四個兔頭,吃完了以後他說:「再來兩個。」很快又吃光了,他就自己招手:「再來兩個兔頭,要切開的!」
那天花了我三十多塊錢,但這傢伙吃得拍著肚皮打飽嗝。
青城前山有很多「農家樂」,農民把自己的家裝修一下,加幾張台,吊一些彩紙綵燈,騙城裡人到他們家裡來吃吃喝喝,賺點辛苦錢。
那是98年4月份,桃花剛開,我們開車到青城山去玩,中午就在這樣一個農民家裡吃飯。
先上茶,茶是青城後山上的高山雲霧茶,喝起來很香,眾人嘖嘖稱美。
放眼青山如黛,空氣中有幽幽的花木清香。山上的遊人如在雲間行走,坐在竹製的躺椅上給眼睛放假,真是心曠神怡。不要以為農民沒文化,瞧瞧門上這一幅對聯:
覷神佛如螻蟻
寄厚味於淡泊
上聯說酒,下聯說茶,回家翻過書後我才知道那還是諸葛亮的名言。
菜都是地道的農家菜。
活宰雞,我多了一句話:「你這雞是土雞吧?」
老闆不高興了,「這還有假?我們從來不餵它飼料,你看看,你看看!」
一雞三吃,辣子雞堆滿盤,紅彤彤的辣椒,粉嫩嫩的雞肉,好吃;竹筍和干豇豆燒雞,竹筍甜,干豇豆微酸,肉味鮮美。豆花雞,一大碗金黃色的豆腐腦,加上青菜、雞肉,看著都有食慾。
一兔五吃,具體名堂不記得了,還有魚,養在魚缸裡,潑辣漂亮的老闆娘伸手進去,一把捉住那條最大的,提起來問我們:「這條要不要得?」
「要得!」我們齊聲回答,都大笑。
老臘肉炒西蘭花也很有特色,臘肉是幾年前的,用松針熏過,外面黑,中間紅,咬起來有點硬,松香味濃郁。這種臘肉在成都市面上賣幾十塊錢一斤。
新磨豆花,蒸的時候在碗裡放上幾塊鵝卵石,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做的,豆花韌得用筷子都挾得起來。
青菜是純正的野山菜,其中有一道叫作「沒名堂」,嚼起來有點脆,帶點苦味,很清爽。老闆自己都不清楚它的名字。
吃完飯後,還有個固定的儀式:跟老闆娘合影,一般性的摟摟抱抱沒關係,動作過分了老闆娘就會笑著罵你:「xxxx,你想做啥子?」老闆也不發火,在旁邊嘿嘿地傻笑,一幅大智若愚的精明勁兒。
四川好吃的東西真是數不清。到西昌,在穹海邊的吊腳樓烤魚,爐火滋滋地響,香氣縷縷漂浮,樓下風聲獵獵,海中漁火點點,讓人忍不住想長嘯;重慶的烏江魚、清水雞、歸元雞、泉水兔、郵廳鯽魚,吃到你舌頭都吞下肚去;南充的米粉細軟,當地人都說是「吸米粉」,在裡面泡上兩個爽脆的「油根兒」,吃起來別有風味;峨眉山的油炸蚯蚓,沒幾個人敢吃,但吃過之後再也不會忘記……
四川給我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安閒的氣氛和美味的食品,不管在成都重慶,還是小縣城小鄉鎮,你隨便找一家街頭小店走進去,炒個回鍋肉,要碗肥腸粉,一塊錢來粉泡蘿蔔,都能吃得很美。或者早晨起床後,揉著睡眼到小攤上來碗一塊五的小面,香甜可口,吃得五內俱爽,比廣州的早茶舒服多了。
三、廣東。幸福的滋補
我的同齡人大多都已經娶妻生子,作員外作寓公了。生活的形式決定生活的質量,所以很多人開始發福,而我卻日漸消瘦。廣州有個朋友向我這樣描述他的一日三餐:早點是一杯牛奶、一個雞蛋,午餐在辦公室裡吃盒飯,老婆定的上限標準是8塊錢;休息日的午餐在街上吃,以小吃為主;晚餐先來一碗老火湯,菜有葷素有冷拼有熱炒,照例還要喝上半瓶啤酒。平時一般在11點左右睡覺,如過了11點半還沒睡,就要再吃上一點宵夜。
我打呵欠,他也對我的飲食習慣表示不理解,「常年在外面吃,我覺得不衛生,另外吃得也不舒服。」
我告訴他:「我們兩個的生活各有所長,你過得比我幸福,我過得比你瀟灑。」
他點頭稱是。
到廣東快兩年了,對這裡的生活漸漸有了一些瞭解。廣東人是中國人中心態最好的,敬天畏命,能吃苦,講究養生。這從飲食習慣中也看出來,廣東人坐在餐館裡,第一件事永遠都是用熱茶洗碗筷。據報載這種方法根本不能殺菌,但他們都說:「即使不能殺菌,心理上感覺也會好一點」。
早上起床後,老廣東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喝早茶。
茶市總是人滿為患,互不相識的人同座一台,各佔一角,靚女(女侍應生,不能叫「小姐」)過來問:「生,喝乜茶?」
或菊花,或烏龍,或鐵觀音,這是我常喝的三種。坦白說我一直不知道茶比白開水好喝在什麼地方,但在飢餓的早晨,空腹飲下一口熱茶,確實感覺舒坦。
茶潤腸生津,看見好吃的要流口水了。
早茶有粥,白粥、皮蛋瘦肉粥、豬肝粥、鴨粥、百合粥、魚粥……,種類繁多,粥都放在明爐上的小砂鍋裡,咕嘟嘟冒著熱氣,不像北方的粥一煮一大鍋,這裡的粥都是現熬製的,熱得燙嘴。
有腸粉,豬肝腸、豬腰腸、雞蛋腸、牛肉腸、牛腩腸……數不勝數,兩片蒸得嫩嫩的面皮,裹著不同滋味的餡兒,碧綠的菜心,看起來很可口。
也有葷的,蒸的鳳爪、排骨、豬肚、百葉,有各類麵點,叉燒包、蟹黃包、豆沙包、蓮蓉包,我最愛吃的,是蝦餃。
廣東話說「蝦餃」聽起來就像是「瞎搞」,所以每次我一走進茶市,就會告訴靚女:「我要瞎搞。」聽見的人都笑。
蝦餃是用蒸籠蒸出來的,一籠四個,半月型的餃子裡面,包著四個透明鮮嫩的鮮蝦仁,一口咬下去,爽脆甘美,蝦肉在口中愉快的舞蹈,口齒留香,感覺很是美妙。狼吞虎嚥地吃完四個蝦餃,我就高高地揚起手招呼:「靚女,我還要瞎搞!」
坦白地說到現在我也沒吃慣廣東菜,受不了它的寡淡。這裡非常在意菜本身的「鮮」味,盡量少用油鹽,以免奪其本味,結果就是一點味道也沒有,我如果連續三天吃粵菜,就會心兒發慌,眼放綠光,嘴裡淡出個鳥來。
廣東的青菜論「條」,一條菜,兩條菜什麼的,倒也名符其實,因為這裡的青菜除了保持原味,還要保持原形,從來都是整條上桌,再長也不切開。像我這種「北佬」乍見這種情形,都會大發感慨:唉,廣東人真野蠻。
粵菜貴,除了材料本身要求較高外,對營養價值也非常在意,每家粵菜酒樓都有幾種拿手的滋補菜,用料考究,作工精緻,味道怪異,當然,價格不菲。
有一次在一家高檔酒樓裡腐蝕人民公僕,請他們吃「木瓜王燉雪蛤」,木瓜有小橄欖球那麼大,外皮金黃,瓜肉鮮紅,雪蛤幾乎透明,漂浮在乳白色的濃湯之中,顏色搭配得非常好看,像件藝術品。吃的時候手拿木勺,掏出糯軟清甜的瓜肉,舀上微帶藥香味的雪蛤和濃湯,感覺像在吃水果,像在吃藥,像在喝糖水,就是不像吃菜。酒樓的領班在旁邊用粵語介紹這道菜的好處,我支楞著耳朵,勉強聽出大意,原來這道菜吃了之後如此受用,可以滋陰養顏、壯陽補腎、強身健體、去火消腫,還可以防治淋病。我當時就對負責買單的同事笑,說「這道菜的價格肯定比偉哥貴」。他陰著臉,點頭如搗蒜。
還有一次吃椰子蒸水魚,這道菜是名符其實的「惡吃」,屬於《野生動物保護法》的重點打擊範疇。具體的作法如下:椰子上蓋鋸開,椰肉、椰汁全部保留,將小烏龜放入清水盆48小時以上,加入適量燒酒,讓其吐盡泥沙。然後將烏龜放進椰殼,上蒸籠文火蒸兩個鐘頭,出鍋後就是湯鮮肉嫩、椰肉甘甜的上好滋補佳餚了。
我經常跟朋友開玩笑:「聽說你發財了,請我吃個什麼斑吧。」粵菜海鮮中,凡是叫什麼斑的都是極品,比如老鼠斑、果子斑、將軍斑等等。2000年下半年去汕頭,朋友請吃飯,那是個走私分子,開著野寶馬,性情粗豪。當天菜有龍蝦,酒有五糧液,喝高興了,走私販叫過服務生,點了一條什麼斑,上來之後,他指著那條灰不溜秋的魚向我們炫耀:「這一桌全部都加起來,也沒有它值錢!」
這個斑那個斑都不是我們平民百姓的消費對象,所以我的朋友經常這樣答覆我的玩笑:「請你吃個雀斑好不好?」
不過也有平民化的。前兩天在廣州酒樓裡吃飯,朋友點了兩隻大閘蟹「尤母」(讀音LA,輕聲,意思是「母的」),膏肥肉美,每隻九塊八。後來請幾個同事到附近的回民餐廳吃飯,那裡更便宜,大閘蟹每隻僅售五元,我一個人就吃了三隻。大頭蝦,每斤13塊,下面還有一句廣告語:平到心痛。這種蝦味道不好,但價格確實很實惠。
說到廣東,順便也說一說廣西。我前後去過南寧、北海、玉林、梧州、柳州等城市,感覺廣西在吃上總體要比廣東遜很多風騷,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就是米粉。在廣西的日子我叫苦連天,跟一個拘謹的中年婦女走在一起,她不捨得吃,我也就不方便據案大嚼,只好跟著早也米粉,晚也米粉,吃到見了米粉就眼花腿軟。廣西的米粉與雲南的米線同質而不同名,價格低廉,但味道確實也不敢恭維。只有在玉林的時候稍好一些,米粉店老闆往碗裡放了幾塊新鹵的馬肉,紫黑色,聞著噴香,吃起來微酸,韌,有嚼頭,米粉筋叨,爽滑可口,滋味還算不錯。
四、東北。俺們那疙瘩
廣東有個朋友問我:「你們那疙瘩平時都吃什麼啊?是不是天天都豬肉燉粉條?」
這廝有個黑瘦的下巴,我當時很想有人一拳將之打落,看他還以後敢不敢小看俺們那疙瘩。
東北菜口味一般都很重,濃香濃甜濃鹹,吃來大有豪俠氣。
現在經常會想念東北農村的銅爐火鍋。冬天的夜裡,窗外大雪紛飛,青山染素,天地間鴉雀無聲。如果有人從雪地裡走過,就會有一行行腳印直到天邊,來去茫茫,彷彿生命中蜿蜒的歎息。
幾個人盤腿坐在溫熱的土炕上,架起小桌,點起銅爐,水咕嘟咕嘟地開了,放進酸菜、粉條、豬牛羊肉、凍豆腐、腐竹、血腸,端起白酒喝兩盅,掰乎一會,想想自己當年的好勇鬥狠和百戰生涯,也笑也煩惱。
鍋開了,幾個人同時舉杯,滋溜一聲,一股熱氣直通丹田,挾起一塊凍豆腐,蘸著作料,燙燙地送進口中,這豆腐在雪中埋了幾天了,凍得滿是網眼,咬起來竟然有肉的感覺。
銅爐火鍋的作料顏色繽紛,有粉紅的腐乳醬、鮮紅的辣椒醬、蔥綠的韭花醬、褐色的芝麻醬,攪勻了吃上一點,誰都會咂咂嘴:香。
這是寒夜,北風呼嘯,鵝毛如雪,如果有朋友頂風冒雪來看你,那是最高興不過的了。撲掉頭上身上的雪,趕緊上炕上桌,罰過三杯酒後,連連讓客人吃菜,那熱情勁兒,恨不能直接挾著菜送到別人口中。
現在火候正好,酸菜酸甜爽脆,粉條柔軟滑順,大片的豬牛羊肉煮得香香嫩嫩,但其中最好吃的,還是血腸。
血腸切成片狀,裡面是豬血,外面是豬腸,顏色紅白相間,煮熟後,豬血嫩如豆腐,豬腸柔韌耐嚼,吃來奇香。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每個人的臉都紅了起來,說話也像是在吵架,不要介意,這才是真正的關東漢子。
長白山區有一種野生蘑菇叫「榆黃蘑」,叢生的,一長一大蓬,千頭並立,顏色是純正的金黃,像盛開的太陽花。這種蘑菇可以炒,可以煮,可以蒸,可以燙一下拌涼菜,最妙的是,這種蘑菇還可以包餃子。
榆黃蘑包餃子要先燙熟,最好保持原狀,不要剁碎,另在餃子餡裡加入蔥花、香菜、芝麻油、少量豬肉,包好下鍋。
北方面食總體質量比南方要高,而這種蘑菇餡的餃子,更是北方面食中的精品。
煮好的餃子小巧精緻,胖乎乎的,皮薄得幾乎透明,隱隱可以看到裡面金黃的顏色(如果火候掌握得好,榆黃蘑熟後顏色不變),玲瓏可愛。
把餃子整個送進嘴裡,輕輕咬破,蘑菇輕輕滑到舌頭上,帶著鮮美的汁液,香甜無比,熟後的榆黃蘑就像美人的肌膚,嫩得吹彈可破,讓人吃起來迴腸蕩氣。我見過一個清秀美麗的南國女孩,平時吃飯總是小小碗,那次卻吃了滿滿一海碗,然後害羞地笑笑,說:「真好吃,我差點把舌頭也吞下去了。」
一個人思念故鄉的時候,往往會想起故鄉的美食。我記得我在讀初中的時候,學校食堂裡有一道素菜叫「炒猴子腿」,細長,紫黑色,柔嫩而清香。很多年之後,我知道這種野菜有個高雅的名字,叫作「薇」,對中國古代文化稍有常識的人都會對這個字發一聲歎息,它就是隨伯夷叔齊走到生命盡頭的那株小苗,代表著正義的理想;它就是「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靡靡」反覆吟唱的那棵野菜,代表著傷感和離愁。我在吃它的時候茫然無知,這菜2毛錢一份,我沒想到它曾長久地飄搖在中國人的夢裡。
有一年暑假,在鴨綠江邊遇見了一位打魚人,他說他終日在江上漂流,只打一種魚,叫作「嗷嗥」(音),打到一條就夠全家吃一個月的,這是一條大漢,高大魁梧,古銅色的臉龐,說這番話的時候滿臉虔誠。
再見他時正是日落時分,江流無聲,我看見他高興從網裡提起一隻黑色的魚。
「這就是嗷嗥?」我問他。
他滿面歡喜,說今天我給他帶來了運氣,居然一次捕到兩條。「到船上來「,他說,「我們烤一條吃。」
據說這種魚肉質細嫩,不管燒烤蒸煮都鮮美無比,但最終我還是拒絕了他的邀請,這是一家人的生活所繫,不能被我隨隨便便地吃掉。
東北也有很多名小吃,煙熏紅腸、老邊餃子、李連貴燻肉大餅、吊爐餅雞蛋糕、醬骨架,都帶著點豪氣,朝鮮小菜比豬肉都貴,辣白菜、酸黃瓜人見人愛,瀋陽的小土豆黑不溜秋的,但糯軟鹹香,也成了大企業了。
五、華北。首善之糙
菜名也是種學問。在南京的時候吃過一道菜叫「倚紅偎翠」,我當時一看菜名大喜,連叫「端上來端上來!」,沒想到只是熗炒雪裡紅,點綴上幾片紅蘿蔔。傳說朱元璋落難的時候,吃過一道「翡翠白玉湯」,他當了皇帝之後都念念不忘,說穿了不過是白菜煮豆腐。成都有一家知青酒樓,裡面的菜名都是革命年代的專用詞,「主席一揮手,敵人哪裡走」、「祖國山河一片紅」、「階級鬥爭天天講」、「紅寶書」、「牛鬼蛇神」什麼的,讓人大倒胃口。有個朋友說他如果開酒樓,一定要推出一道冷艷憂傷的招牌菜,叫作「穿過你的黑髮的我的手」,其實就是豬蹄燉髮菜。到北海出差,看見菜譜上有一道菜叫「克林頓萊溫絲基」,不由得心下大驚。問過後才知道,原來克林是種黑色的藥材,用它來燉竹絲雞味道鮮美,老闆匠心獨運,將這道菜與上世紀最著名的性醜聞聯繫起來,味道不錯,生意也很火爆,看來這樁糗事還是有市場。
北京是全國首善之區,但在吃上還是比較粗糙的。涮羊肉明顯不敵四川的火鍋,也比不上廣東的「雞窩」或者「打邊爐」,甚至不如兩湖的鍋仔,蓮子煨雞什麼的;烤鴨吃法別緻,味道卻遠不如廣東燒鵝、南京的鹽水鴨。放眼北京,滿大街的果脯蜜餞,既沒營養又膩人,本地人是不吃的,全拿來糊弄全國人民。茯苓夾餅據說含有極高的營養價值,吃起來跟面巾紙沒什麼分別。
當然有一些是我沒見過的,比如國宴,比如滿漢全席。據說滿漢全席中每道菜都有個吉祥的名字,龍鳳呈祥、福如東海之類,但我覺得它更適合觀賞而不是食用。
北京的小吃中,我比較中意鹵煮火燒,各種豬下水在鍋裡煮得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燒餅整個地浮在濃湯中,白白胖胖,香香軟軟,看著就流口水。掏出五塊錢,對老闆喊一嗓子:「來一碗!」
老闆麻利地挾出一個燒餅,切碎,在碗裡舀入肝肺腸心肚,舀上醬油色的濃湯,加入蔥花香菜,滿滿地端上桌來。
吃鹵煮火燒最好是在冬天的早晨,天寒地凍,嘴裡哈著白氣,喝一口滾燙的熱湯,全身都暖了。燒餅酥軟,各種下水的香味都煮了進去,又好吃又頂餓,據說是舊社會勞苦大眾的珍藏美食。嫌味淡的來上一小碟辣椒,或者嚼上瓣大蒜,旁邊坐著很多人,喝湯呼呼嚕嚕,品味吧唧吧唧,吃得那叫美。
現在想起來,在北京唸書的時候真沒吃過什麼好東西。學校前邊的飯莊裡,十塊錢吃一斤餃子就算是打牙祭了,可惜辣椒醬比鹽還鹹。京東肉餅滋味也好不到哪兒去,全是大蔥,打著顯微鏡教找不到肉。炒疙瘩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在學生時代那也是珍饈。
在北京生活了四年,畢業後也去過華北多次,沒有哪家酒樓給我留下很深印象,回味不絕的,全是一些小吃。
天津的狗不理包子不用說了,十八街的麻花也早已是名聲在外,誰出差都會帶幾盒回來。
王致和臭豆腐吃到嘴裡噴香,要是打開蓋放在屋裡,可真能臭死個人。
六必居的醬菜在廣州也能買得到,不過總不如大柵欄買的味道好。我最喜歡的是拉花蘿蔔,一個蘿蔔能拉到一米多長,算是刀功精巧的了,味道也好,鮮辣爽脆,下啤酒再妙不過。
呼和浩特的羊肉串好吃,圍著爐子,喝著冰鎮啤酒,跟老蒙古聊聊家常,也很愜意。吃得差不多了,再來個燒餅,糙是糙了點,但肯定管飽。燒餅的叫法也怪,叫「熱被子」,開始聽著總納悶兒,後來才知道正確的寫法,原來是「熱焙子」。
六、華東。看比吃好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偏好,在吃上,我喜歡辛辣、濃香、偏鹹的菜式,吃不慣甜食,也吃不慣缺油少鹽、味道清淡的潮粵菜。作美食家是不行了,今生看來也只能混個肚兒圓。
魯菜是那種很容易忘卻的朋友,見他的時候喜笑顏開,離開之後卻再也不會想念。這兩年在山東吃過多次酒席,吃得時候叭嗒嘴,過後卻始終記不起都吃了什麼。
從臨沂開車去微山湖,坐在微風的湖岸上,看眼前煙波浩淼,身邊荷葉田田,吃著鮮藕鮮蓮蓬,聽著水鳥清脆地鳴叫,心下大快,有點「振衣欲飛」的感覺。
湖鮮都是現成的,魚鱉蝦蟹都在網裡,拉上來活蹦亂跳。魚要烤要炸要煎,這是典型魯式的做法,烤的噴香,炸的酥脆,煎的金黃油亮。蝦或生吃,或入湯,生吃的是醉蝦,咬進嘴裡還在動;入湯的是蓮子蝦段湯,圓溜溜的蓮子清香糯軟,雪白透亮的蝦段甘美鮮甜。不要只顧著大嚼,那壁廂主人款款舉杯,「來,大家隨意。」
隨意就好。輕輕沾唇,放下酒杯,筷子直奔清燉xxxx的裙邊。對面主人家不幹了,「喂,你的酒還沒幹掉吶!」
「不是隨意嗎?」
他哈哈大笑:「我們這兒的規矩,隨意就是干了!」
山東人都豪爽,不幹不行,旁邊兩個小伙子虎視眈眈,隨時準備提耳灌酒。仰脖喝掉,第二杯、第三杯就連綿而來,主人還一再說明:「隨意隨意。」
菜未五味,酒已數巡,我醉眼瞇離地問:「這微山湖的xxxx~呃~怎麼長倆腦袋?」對面哈哈大笑。
湖面如鏡,荷香陣陣,眾人酒後登舟遊湖,聽我在船頭放聲痛嘔,他們好笑,我則好痛,也實在是虧負了這人間美景。
上海的很多菜都是看著比聞著好,聞著比吃著好。
首先是精緻,小杯小盞,小碗小碟,菜色紅紅綠綠,花枝招展,但也就那麼幾根。吃這種菜總讓我想起弱不勝衣的古典美女,看起來天香國色,實則是難以親近。
在上海吃飯我總是悶悶不樂的樣子,問我為什麼,我就說「不爽快。」所以有個朋友斷定我前生一定是個馬匪,用長刀割肉吃,拿罈子喝酒。我聞言大喜,說「然也然也。」
值得一提的是城隍廟的小籠包。
傍晚時分走進城隍廟,心中肅然。處處殿閣飛簷,桔紅的落日下,這條長街顯得分外古雅和蒼涼。
街角處排著長隊,同行的美女非要過去看看。一問才知是賣包子的,我說走走走,美女不同意,執意要買,並說買來後要用包子毆打我的大頭。
我這人平生不敢違拗美女意志,那就排隊等。抽了二支煙才輪到我們,掏出十六塊錢買兩籠,看看表已經九點多了,浪費了一個多小時就為了十幾個包子,感覺大胸悶,心中不知是悲是喜。
包子好吃,面揉得極軟極嫩,輕輕咬開,湯汁四溢,有冬菇的香味。餡是精肉的,不膩而香,大小也剛剛好,恰好夠我一口一個。美女問怎麼樣,我說好吃好吃,後面的話她就不愛聽了,「可惜味道淡了一點。」「呸!你的豬嘴!」她笑罵。
華東幾省的飲食習慣各不相同。在合肥吃過一種「六和芋泥包」,軟香可口,比廣東的蓮蓉包、豆沙包都好吃。無錫的肉骨頭馳名中外,金華腿爪熬湯甚美。風箏節時去濰坊,早餐去吃「朝天鍋」,一群人圍坐在一口大鍋前,薄餅夾鹵蛋滿口大嚼,白白的蔥段兒甘甜微辣,再喝上幾口帶酸味的熱湯,吃得直歎氣。
生活富於表情,在飯桌上總是快樂的。
在生命裡流浪,注定要吞嚥各種滋味,古書上說張翰「見秋風起乃思蓴鱸」,終於辭官不做,我一直覺得那是一種大瀟灑。
此刻我正面對著一張中國地圖,明月萬里,處處飄香,我這張沒有味覺的嘴,注定還是要繼續吃下去。命運真實而幽默,但不管在哪裡吃,不管吃什麼,我都會對它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