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微風江南岸,王孫去後久不歸,詩歌裡的「南方」好像總是跟離愁、懷鄉、身世飄零連在一起,一過長江,便處處離散、遍地憂愁。張繼高中進士,夜過楓橋心有所感,寫「江楓漁火對愁眠」,我實不知此愁何來。王維一生未到過長江,《相思》詩也要以南方開頭,說「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其實呢,不過就是個借口,就像中藥裡的藥引子。
除了傷感,古中國的南方文化還有空談、衰敗、故弄玄虛等意味,李鴻章晚年經常感慨「清流誤國」,清流就是只說空話不干實事的意思,這種風氣上起先秦,下到民國,在晉朝南渡後最厲害,我每次看東晉史志,都感覺匪夷所思,所有的人都在說一些沒頭沒尾、顛三倒四、混不著調的話,像是吃錯了藥在集體撒癔症。淝水之戰前,苻堅在北方厲兵秣馬,大舉徵集部隊,而南京烏衣巷的豪宅裡,南方總司令謝安正跟別人討論一個問題:究竟是眼睛看到萬物,還是萬物自己跑到眼睛裡來?
這可不是哲學,更不是在研究視網膜成像原理,它只是所謂的清談。不把人搞糊塗,就算不得高人。此風遺毒甚廣,前些天我在酒會上聽過一句話:飲酒與後現代藝術並無分別,我實在是不能明白。關於清談,《笑林廣記》是這麼評價的,說「遊湖客偶見馬吊,過江人慣牛逼」,這下聯中的「過江人」說的就是謝安他們。
宋室南渡之後,國勢衰落、文風萎靡,連燒出來的瓷器都有破敗相,不值錢。有意思的是,所有在南方建都的朝代都不長命,李後主吃了趙匡胤的牽機毒藥,一江春水向東流;明朝建文帝被他叔叔打跑,聽說是當了和尚;還有坐飛機去台灣的蔣大總統,等等。歷史教材告訴我們,這些都是天命攸歸、民心所向,但香港一位風水大師卻不這麼看,他說是南方風水不好,「金陵無帝氣,霸業一旦休!」這下我就不知該聽誰的好。說到風水,這其實也是中國的傳統文化,風鑒相數、四柱八卦、陰陽五行什麼的,都是學問,一般人搞不懂。上文提到的那位大師靠給人算命打卦找孩子,又買樓又買車,成了本港威水人物,但我第一次在北京見他的時候,他還只是個讀哲學的研究生。
我在廣州時住在光孝寺旁邊,這座廟就是六祖惠能講「風動幡動心動」這個段子的地方,惠能是南派禪宗的老祖宗,說過一個著名的佛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但此人好像並不識字,這佛偈應該是找別人幫著寫的。惠能大師來南方後,一直在廣州一帶進行普法活動,話說那天有兩個和尚無聊,看著頭上隨風飄揚的幡,就像被蘋果砸中腦袋的牛頓一樣研究起物理現象來,一個說是風動,一個說你錯了,是幡動,於是兩個人就吵了起來。正不可分解之時,惠能說既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是你們兩個傢伙(原話是仁者)心動,此言一出,「眾皆歎服」,天花紛紛撒落,我估計可能還有跪倒的。
我是這麼理解的:惠能大師這番話只有審美上的意義,無助於解決任何問題。學佛的朋友肯定會反對,我也不大想爭論。不過這事有個類比:如果一個姑娘在大街上被風吹起了裙子,你過去說這不是風動,也不是裙子動,而是你自己要春光外洩,人家肯定不高興。
我並不是在貶低南方文化,空談玄虛云云,不獨南方有,北方也很厲害,這可以算是我們整個民族的傳統。此外,南方也有很多先進文化的代表,比如號稱「仲尼一石君八斗」的王陽明,他也是南方人,此人是唯心主義的一代宗師,說過一句名言: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算是中國歷史上頂頂了不起的人物。
等到了我們的時代,「南方」早就成了富庶和發達的代名詞,湖湘軍事理論改變了中國的命運,粵港滬杭的商業文明引得千千萬萬人渡江而來,更有普及全國的廣東話,流行天下的粵語歌。漢語中的「四」本來有四平八達、四季順遂之意,就因為它在廣東話中諧「死」,遭到了全國人民共同的唾棄。而這時的南方,已經不再是韓愈和蘇東坡們的勞改農場,也不再是瘴氣遍地的野蠻人家鄉,不信到蛇口來看看,這裡有一塊牌子上分明寫著:空談誤國,實幹興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