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雙手合十

  佛教最終是一門自卑的信仰。佛教徒們把自身的存在看作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情,慾望、煩惱、悲喜、聚散、知或者無知,一切都會沉入苦海。身體和生命是性靈掙不脫的枷鎖,而快樂高不可攀。紅塵中緣起緣滅,都有不可逆轉的前因,一定會走向注定的宿命,但最終也只是虛妄。今生持齋行善,來世也許會平安富貴、多子多孫,但富貴本身,也是一種痛
  苦。
  佛家和道家一樣,相信生命是借來的,「身乃萬物所成,借諸父母」,所以人一出生就開始負債。「存在」是一件值得懷疑的事,我們在芸芸大千中相遇,只是表面現象,是「假合」。真實的情況無法說清,那我們之間所發生的一切歡笑和哭泣、悲哀與幸福,更是虛幻的折射,「如露亦如電」,不可琢磨。
  佛教文化是中華文化的重要內核,幾千年裡目睹了無數興衰成敗,這門信仰漸漸變得世俗化,但不管是自大還是自卑,它都是一門信仰,這在我們的時代非常重要。
  一佛這個東西
  「佛」這個詞來源於天竺梵文「佛陀」,本義是覺悟者。在離我們幾千年的遠處,釋迦牟尼滲透了生和死、自我和世界,以及人生的終極意義,他站起來,向著千年後的人群微笑。中國人習慣叫他「如來」,心無所從來,無所去,是為如來。當然佛不只是他一人,十方三世,有佛千萬,他只是其中的一個。在佛教經文中,佛與佛之間是平等的,無尊無卑,而且眾生萬物都有佛心,都可以通過修行達到佛的境界。這說明「佛」只是一種認識的高度,而沒有一個人格化的存在。
  佛家主張滅絕一切慾念,無慾無求,專心向佛,這稱之為「菩提心」。而事實上這是一個悖論:因為追求本身就是一種慾望,不管你追求什。佛教徒即使拋棄了衣食住行、情慾等一切慾望,也還是迴避不了一個事實:他們念茲在茲的,就是成為佛。根據他們自己的理論,「佛」這個目標就是他們的慾望和痛苦之源。相比而言,道家就更純粹,他們連終極追求都沒有,只要「自然」。
  佛家有一套獨立的哲學,叫做「佛法」或「不二法門」,佛就是最通曉「佛法」的人,是法王。《神雕俠侶》中有一個「金輪法王」,按照佛教經典的解釋,他也是佛。
  這種論述使「佛」這個東西顯得很怪異:他像是一套完整的理論,又像是儒家所說的「聖哲」,而「法王」更像是掌握大量知識的專家學者。而事實上佛從來就沒有明確的定義,他是一個比光更淡的影子,是一個無形無質的存在。佛經說「無相」,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佛與天地一體,與過去未來一體,與眾生萬物一體,他眼中看到的一切都在滅亡,只有他在性靈的空間微笑。
  這是所有宗教的終極目標,得見萬物而不求纖毫,生存在世界中,卻又遠離世界。這是一種大快樂,用佛家的術語說,就是涅槃。
  和其他教派不同,「佛」並不是一直受到教徒的尊崇,對佛教經義也有各種不同的評論。唐朝的佛教徒說佛祖是個老騷胡,佛經也都是揩糞紙。宣鑒和尚公開宣稱他只是一個「教人吃飯、睡覺、拉屎的平常人」。臨濟義玄和尚甚至認為佛應該殺掉:「莫受人惑!向裡向外,逢著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始得解脫。」
  五代有位高僧法號雲門,弟子問他什是佛,他回答說佛是「干屎橛」,這種回答簡直匪夷所思。傳說佛誕生時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說「天上地下,惟我獨尊。」雲門就氣哼哼地說如果他當時在,一定會將佛祖「一棒打殺與狗子吃」。但事實上他從來不曾懷疑過自己的信仰,只反對迷信,所以「呵佛罵祖」實際上是一種獨立的質疑和思考。
  小和尚問老和尚:「什是佛?」
  老和尚:「什?」
  小和尚走到近處,大聲問:「佛是什?」
  老和尚倏地伸手,捏住小和尚的鼻子,小和尚憋得滿臉通紅。
  老和尚:「現在你懂了?」
  這就是佛教文化最精微之處:你不需要知道佛是誰,只需要知道你自己是誰。對本體的認識超過世間一切──你問「什是佛」的時候,你自己就是佛。
  二佛教的行為規範
  科學、宗教和藝術構成了世界的正三維,科學維真,宗教維善,藝術維美。佛教所謂「超渡」,很重要的一個意義就是勸人向善,這也是它能夠流傳久遠、歷千年而不衰的原因,因為它的基本教義符合大多數人的善良願望。
  佛教的戒律數不勝數。最基礎的有五條: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這是對住家居士的要求,也是佛教勸諭人群的基本行為準則。對出家比丘的要求就更嚴格,住家居士可以和自己的配偶性交,稱為「正淫」,只有和配偶以外的人性交才算是「邪淫」。而和尚或尼姑任何一種性交都算是犯了淫戒,包括手淫,包括夢遺,甚至包括潛意識的性慾。
  在我們的眼裡,佛教徒的人生是苦味人生,至少在物質生活層面是苦的。他們反對一切形式的享樂,不允許和尚睡大床,能走路就不乘車騎馬,這顯然違背了現代社會共認的效率原則。佛教哲學在這裡混淆了兩個概念:舒適和便捷,雖然口口聲聲說大開「方便之門」,但他們確實為自己設置了許多不方便。從北京到廣州,走路要幾個月,坐飛機只要幾小時;而e攔胙鋟鴟勻徊荒苤豢刻τ斡盡?/p>
  最傳統的佛教徒只依靠乞討生活,「比丘」的原意就是「乞士」。按我的理解,他們從來就不考慮食物的營養價值,雖然有「坐禪」、「入定」這些准瑜珈術,但相信大多數的和尚都無法攝取足夠的熱量。所以佛教倡導的生存方式是一種不健康的生存方式:過分壓抑性慾肯定會導致內分泌失調,經常吃冷飯團也許會得腸胃炎。而根據現代醫學觀念,忽視健康(如吸煙)就等於慢性自殺,「自殺即殺人」,這也犯了大戒。遵守戒律,就是觸犯戒律,佛教的經義成了一個巨大的悖論。但佛家自有它的解釋方式: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假都是空。
  佛教傳到中國後,很快就與中國的主流文化相融合。宋以後的儒教帶有很明顯的佛教色彩,比如「存天理,滅人欲」,這和佛家的主張基本相同。而最初的儒教似乎並不這迂腐。孔聖人見了南子也會流下真誠的口水,比他小九歲的子路或許是吃醋,在一旁板著臉嘟嘟囔囔,這些看起來都很可愛。
  小乘佛教提倡「自了」,可以與儒教的「獨善其身」類比;大乘佛教主張普渡眾生,基本可以等同於「達則兼濟天下」。
  佛家不主張強制,教徒遵守戒律都出於自願。「我弟子某某,盡形壽皈依佛法僧」,這是佛教的入教誓辭,但顯然只具有道義上的約束力。歷朝歷代都有觸犯戒律的和尚,而打屁股的只是少數,《笑林廣記》中有無數關於和尚和尼姑的笑話,我相信不全是胡謅。在我們的時代,佛教變得越來越世俗化,和尚有處級長老、科級長老,已經歸屬行政編制。他們經常參加各種會議,甚至出席商業活動,進進出出都有小車接送,再也不練腳底板,這是一種社會化的趨勢,誰也無法抵擋,包括隱居深山的高僧。
  三生與死
  從本質上說佛教是鄙視肉體的,「無我」就是小看自我。他們把美女看作是膿水骷髏,把自己的身體叫做「臭皮囊」,這其實是一種長遠意識,所以佛家在生死面前顯得豁達,死亡在他們眼裡是一件快樂的事。這是理所當然的:既然「有生皆苦」,那生的終止就值得慶幸。
  但這只是表面現象,佛教的骨子裡和凡世一樣怕死,所以他們為自己設置了不死的模式。根據佛教理論,人有三身:色身是我們借來的,在凡世經歷各種報應;法身是我們的性靈,它永不毀滅,這才是「真我」;化身是我們生命的外在表現,比如愛情和親情。這三身如同一隻發光的手電筒,色身是手電筒,法身是電池,化身就是手電筒發出的光。法身──「真我」是不變的,非有非無,不可取以示人,我覺得這其實是在故弄玄虛。
  但非如此不能解釋輪迴,因果報應的理論需要有一個不滅的存在體。因果遠通三世,所有負債都必須清償,這倒也公平。
  生的苦惱主要有八種,生老病死、求不得、愛別離、怨憎會和蘊熾盛。如果你對這八種苦茫然無知,還會再多加一種,叫作「苦苦」。佛教認為這些苦惱都是縛住性靈的繩子。人在紅塵中被慾望、煩惱、苦樂悲喜和懵懂無知層層困綁,不得解脫,只有死亡才是至樂,才可以恢復「無我」的真身,可以像賈寶玉出家後的表情,亦悲亦喜,無悲無喜。
  但佛教哲學無法解決這樣一個問題:「無我」這種境界必須要由「我」來體會。禪冥入定後忽然抬頭,靈台一片澄澈,神遊物外,世界在遙不可及的遠處,這還是要通過神經末梢來感受。「無我」是通過「我」來完成的,所以只能叫做「暫時無我」或者「忘我」,這就不是佛家的專利了,我們凡人也能做到。
  四名和利
  佛教是反名利的,勸善不是為了「善」本身,而是為了「無我」,這大概就是做了好事不留名的意思,但事實上中國佛教一直都在名利和性靈之間徘徊。宋孝宗說「佛修心、道養身、儒治世」,佛教只是一種工具。蘇東坡的好友張方平告訴王安石:「儒門淡泊,收拾不住,(所以儒子)盡歸釋氏」。佛門和官場一樣,成了利益的追逐場。從道安、慧遠以後,佛教徒明白了「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轉而主動去追逐名利,用「非佛」的方法去實現「佛」的目的,我相信會越走越遠。
  「佛國無疆」,佛家是沒有國家地域概念的,既然「眾生平等」,螻蟻和跳蚤也和人一樣尊貴,更不用說日本人或美國人了。而被譽為「絕代風華絕代姿,半生風流半生詩」的李叔同,他被認為是中國歷史上最灑脫的人,出家之後卻也說「念佛不忘愛國」,如果佛祖有靈,真不知道該作如何想。1939年周恩來在衡山為丘贊題詞:「上馬殺賊,下馬學佛」。丘贊說「善哉善哉」,就連基本的戒律也不要了。有初級政治學常識的人都知道,國家是因為利益而產生的,也根據利益原則劃分,所以捍衛國家就是捍衛利益,這與佛教精神大相逕庭。
  佛經中有很多話都可以作「為人民服務」的註解。《優婆塞戒經卷》:願為眾生趨走給使;《維摩詰經》:負荷人生,永使解脫。這都屬於大乘佛學的範疇,但其中都有名利的因素,至少是「眾生」和「人生」的名利。
  佛教勸善,但對「善」這個詞沒有準確的定義,一切都有道理,一切都不可理喻。這就像是禪宗的教喻:你明白了?
  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
  我也不明白我明白了什。
  這其中有精妙的哲理,就像你的心跳,你知道它在跳動,但你永遠不會知道它為誰跳動。
  信仰是人生的支柱,但信仰本身是經不起推敲的。我在這篇文章結尾的時候,聽見了樓下寺院的晨鐘暮鼓,它來自遙遠的天際,直入每個人的心靈。僧人們齊唱梵音,紅塵中歎息聲四起,天花紛紛撒落,三界一片祥和,過去、現在和未來都有花香輕輕飄浮。我站起身來,窗外滿月如洗,我雙手合什,向整個世界會心微笑,在這一刻,我就是佛。

《葫蘆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