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出院那天是幾個月裡最高興的一天,我開著公司的桑塔納把老漢接回家,媽媽做了滿滿一桌子菜,還開了一瓶珍藏了十多年的竹葉青。姐夫從採訪單位受賄了兩條中華,一條孝敬老丈人,一條孝敬小舅子。六歲的小外甥嘟嘟在客廳裡跑來跑去的,據說這小子在幼兒園就開始談戀愛,將來肯定比我有出息。我姐和趙悅在廚房裡殺魚,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嘰嘰呱呱地笑個不停。爸爸在醫院裡住了二十幾天,居然胖了一點,精神也不錯,非要跟我殺一盤,我百般相讓,終於讓他贏了一局,老漢樂得跟撿到錢包一樣。這種久違的溫馨讓我有點恍惚,我一邊喝茶一邊想,原來快樂也很簡單。
吃飯時姐夫提起最近在郊縣發生的一樁慘案:一個姓婁的下崗工人,在夜市上擺了個小攤,碰巧遇上城管大檢查,一些盆盆罐罐全部被收繳,婁某和其他幾個小販先是苦苦哀求,希望能夠返還,跟著城管的車走了一兩公里,也沒拿回東西,婁某一氣之下就開始用石頭、磚塊襲擊城管人員,沒想到城管沒砸著,卻把一個過路的小伙子當場打死。他跑回家後越想越害怕,跟老婆抱頭痛哭,說咱們不活了吧。他老婆說真的硬是活不下去了,兩口子就哭著喂孩子吃了毒鼠強,然後關上門窗,打開煤氣,一起熏死在家裡。
這故事搞得一家人都悶悶不樂。姐夫咬文嚼字地說地說現在是一個充滿危機感的時代,誰都不敢預言明天,一切都是假的,只有錢才是真的。一聽見他說錢我就開始坐立不安,昨天會計給我打印了我的個人帳,我接過來看了一眼,腦袋嗡地一響:我名下已經掛了28萬4千多元欠款。其中絕大多數是業務借款,借一萬,報銷六千,尾數滾存下來,就成了一筆巨款。會計旁敲側擊地暗示,說下個月財務大檢查,如果我不還錢,他也要跟著挨處分,我聽得一身是汗。有一會兒我懷疑是會計弄錯了數字,埋頭研究了半天,越看心裡越糊塗,我早就忘了這些錢是怎麼花出去的,想來不是花在牌桌上就是花在女人身上。所以王大頭總說我是「為xx巴打工」。
董胖子出事後收斂了許多,每天坐在辦公室裡悄無聲息,走路時也不故意往前腆肚子了。總公司對嫖娼事件的處理結果還沒下來,這幫飯桶就是這樣,屁大一件事也要開會討論,效率低得嚇死人,去年銷售部申請一台電腦,不到5000塊錢,我等了足足兩個月,那份報告多方輾轉,萬里漂泊,小小的一張A4紙上,竟然有十五、六個簽名。我心想如果董胖子那天播種成功,恐怕孩子都生下來了,處理結果也下不來。不過這廝最近倒有點與我為善的意思,點頭哈腰的,還主動給我上煙。上週末加班搞六月份要貨計劃,在電梯裡遇見了他,他說這次他還是推薦我當總經理,「我們倆雖然不合,但你的能力我還是很佩服的。」聽得我都有點感動,就是不知道真假。
如果能當上總經理,那就太美了。按現在的銷售量,總經理一年大概有三十萬左右的進帳,出入有車,什麼費用都能報銷,總公司還提供額度不等的無息貸款,幫助解決買房問題,董胖子就借了15萬,說是供房,其實是在炒股。除了一年兩季的例行檢查,總公司一般不干涉分公司的經營管理,明的暗的加起來,三年清老總,百萬人民幣,不過是小菜一碟。好幾個競爭對手都在我們公司當過方面大員,孫總離職後在天津開了個公司,生意據說做得也不錯。我最大的問題就是平時言行不謹慎,嘴上沒個把門的,葷的素的隨口亂說,還經常跟領導拍桌子,所以給總公司留下了一個不成熟的印象。聽了董胖子的話後,我心裡癢癢的,心想是不是有必要主動表現一下,給總公司寫一份述職報告什麼的。
我爸在黨政機關為人民服務多年,總結出一個真理,認為當官不需要能力、不需要業績,只靠兩點:嘴皮子和筆桿子,能吹才是硬道理。到了一定級別之後,連這兩點都不需要,自有幕僚幫你完成。所以結論就是:官有多大,草包就有多大。不過我在表達方面倒很有優勢,尤其擅長寫氣勢恢弘的總結性文章,詞鋒犀利,熱情澎湃,再破的廟都能形容成皇宮。
回家跟趙悅提起這事,她激動得手舞足蹈,說如果我真的當上總經理,她就豁出去跟我「口吃」一回。這話說的,我立刻陰了臉,心想你倒底是跟我口吃還是跟總經理口吃,由於關聯地想到董胖子,胃裡一陣翻騰。
那天我一句話把趙悅噎了個半死,過了半天她才想起來應該憤怒,於是哼了一聲,說我神經病,「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半夜三點鐘打電話了?!」我說了電話號碼,趙悅翻著白眼,說她從沒打過這個電話,一點印象都沒有。我說你這就不對了吧,我既然敢這麼說,肯定有我的依據。趙悅還是死不認帳,跳著腳說我無事生非,成心不想好好過。我一陣狂怒,從皮包裡拿出那摞電話清單,啪地一聲甩在沙發上,說:「你自己看!」
趙悅低頭看了半天,臉慢慢地紅了,好半天才遲遲艾艾地說:「我想起來了,那是我們局一個外協單位的負責人,他要辦個批文,所以那段時間經常給我打電話。」趙悅明顯缺乏鬥爭經驗,沒有責問我為什麼侵犯她的隱私,如果換了我,肯定要先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半天,用「既然你不信任我,我做了什麼也是應該的」這種不敗邏輯打擊對方的囂張氣焰,在枝節問題上分散對方的注意力,把次要矛盾當成主要矛盾,達到使戰況複雜化的目的。
我看著她,心裡有點難受,想你現在也開始拿欺騙當愛情了。事實很明顯:沒有誰會在半夜三點鐘討論批文的事,趙悅不敢面對這事,恰恰說明她的心虛。我沒再繼續說下去,底牌掀開了沒什麼意思,人生需要有點作弊精神,我想。
《東邪西毒》裡林青霞有一句台詞:如果有一天我忍不住問你,你一定要騙我。這句話曾經是趙悅的口頭禪,情濃耳熱之後,她總要這麼對我說。我也曾經因這句話對她又憐又愛,她說完後,我總要緊緊抱住她,心想我的趙悅可真單純。到現在我明白那一切都是假象,誓言的馬桶衝過之後,依然光潔清新,可以濯足濯纓,而我的趙悅,似乎也不像我想得那樣單純和善良。
我們結婚時沒有大操大辦,就請幾個至親好友吃了頓飯,王大頭、李良和專程趕來參加我婚禮的陳超鬧洞房鬧得興高采烈,就差讓我們當場進行活塞運動了。趙悅不羞不怒,看著我光著上身跳鋼管舞,笑得前仰後合,應觀眾要求,她還得以叫床聲給我伴奏,這個缺心眼居然叫得一本正經,讓我又氣又笑。客人們離開之後,趙悅象愷撒一樣揮舞手臂:「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了!」我笑笑,把她摟進懷裡,心裡想起了《共產黨宣言》:在這場鬥爭中,我失去了整個世界,得到的卻是個嚼子。婚後這幾年,趙悅確實對我很好,不過我總感覺她更在意對我的控制權,關心我的忠誠超過我的健康。只要我回家晚了一點,她就立刻陰著臉問個不休,在哪裡,幹什麼,跟誰在一起,開始我還有耐心解釋,後來煩了,總是愛理不理的,趙悅情急之下就開始跟瓷器過不去,每個月都要代謝一批碗碟。
這幾天趙悅對我加倍溫柔,百依百順,還給我買了一條金利來的精品領帶。送姐姐姐夫回家後,開車經過卡卡都酒吧,她提議說進去坐坐,「好久都沒跟你跳過舞了。」
趙悅舞跳得很不錯,有一次我們學校搞交誼舞大賽,趙悅和他們班一個男生還得了個二等獎,為這事我吃醋了好幾天。我在這方面比較笨,只會走簡單的三步四步,趙悅總笑話我的舞姿象痔瘡發作,所以我絕少涉足舞廳。但去酒吧我沒什麼意見,酒嘛,是讓人忘卻煩惱的東西。
燈光下的趙悅十分美麗,舞姿曼妙,長髮飛揚,兩眼象寶石一樣熠熠生輝。旁邊的兩個小伙子看著她直流口水。到了disco時間,趙悅舞興大發,索性來了段個人獨舞,柔媚而不失剛健,優雅又略帶性感,台下掌聲大作,讓我的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忍不住給了她一個飛吻,趙悅笑得雙眼彎彎。這時聽見她的手機響,我端著酒杯,費力地打開她皮包上的重重機關,把手機拿出來。音樂聲越發響了,酒吧裡灑滿五彩光影,我湊近燈光,看得很清楚,正是那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