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陳啟明的婚後生活總體而言還是幸福的。黃芸芸除了丑點、身上有點異味,基本上沒有其他的毛病了。這是個沉默的女人,愛和恨、歡喜和愁悶,她都用沉默來表達。廣東女人大概是世界上最適合作老婆的,黃芸芸沉默著做好一日三餐,沉默著打掃衛生,把家裡收拾得一塵不染,沉默著幫陳啟明洗衣服、洗襪子、熨燙板整,最後,沉默著懷了孕。
    陳啟明到現在也不知道黃家究竟有多少錢。剛結婚不久,他跟老丈人黃仁發提起,說想買輛車開。本來以為一定會被拒絕,因為黃仁發自己從來不開車,進進出出都是坐的士。沒想到話一出口,老黃就很爽快地答應了,說行啊,20萬以下,你看中哪款車就去買吧。說得陳啟明心裡忽悠一下子,想自己父母幹了一輩子,全部家產加起來也不夠20萬,沒想到老丈人隨便一伸手就有這麼多。在汽車展場轉了半天,最後花13萬多買了一輛紅色的天津夏利,這輛車一直開到98年。還是黃芸芸吃飯時提起,說那輛夏利太舊了,你要不換一輛吧。那時候陳啟明自己炒股賺了些錢,黃芸芸又補貼了幾萬,於是就買了輛黑色的廣州本田。
    錢是個好東西。有錢人陳啟明心態越來越平和,神態安詳、步履如水。想起當年,他經常會感到難為情,那個見什麼都想咬一口的憤怒青年真是自己麼?多可笑啊。至於那年夏天的午夜遊行,他也認為是個玩笑,是啊,熱情澎湃,但除了熱情還有什麼呢?事情有更好的解決方法。為這事肖然還跟他吵了一架,理想主義者肖然堅持說那是他一生中最偉大的壯舉,「想想吧,那個晚上,多少人?多少呼聲?多少眼睛充血?多少心靈激盪?」
    陳啟明一輩子只當過一次領袖,就是在肖然說的那個悶熱的夏夜,范越被打後,他們貼了大字報,到校長辦公室投訴,保衛處調查了半天,輕描淡寫地處理了一下打人保安,轉過臉來就不一樣了,說他們煽動對立情緒,要全部給處分。陳啟明快氣瘋了,當時就跟肖然發狠:「煽動就煽動,我們搞他一個徹底的!***,與其坐而待斃,不如揭竿而起!」幾個人點頭稱是,回宿舍後就寫雞毛信,然後分頭聯繫各系主席、各班班長,約定在第二天下午集體遊行,雞毛信中有一句堪稱經典:粉身碎骨何懼哉,但願正義在人間!沒想到事機不密,當天就有人到保衛處去告發,校長知道後,連夜下了死命令:不惜任何代價,也要把事態消滅於萌芽之中!所有老師都出動了,挨門挨戶地做學生的思想工作,系主任還專程到他們宿舍來站崗,苦口婆心地數落了四個小時,一直到熄燈後才離開。那可真是鬱悶的一夜,處分肯定是跑不了的,不開除就萬幸了,人人心裡都忐忑不安。肖然歎了口氣說,唉,感覺像是大病一場。鄧輝閉著眼靠在床沿上,腦袋一頓一頓地發表評論,從學校的管理體制一直評論到民族氣運,說這個國家沒希望了,沒有民主,沒有正義,黑暗統治了一切。發完牢騷之後,有人開始數落起范越來,說他不該惹事,讓這麼多人跟著他受連累,范越儘管委屈,也只能低著頭接受批評。那時候,誰都沒注意到陳啟明。有人吹熄了蠟燭準備睡覺,有人在翻找書和筆記本,打算第二天好好上課。當各種聲音漸漸安靜,樓下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大喊:「下來!」
    正是陳啟明。矮小的陳啟明一身白衣,站在滿天星斗之下,站在肖然們驚詫的目光中,大喝一聲:「下來!」
    這一聲喊,喊開了所有的窗戶。肖然第一個衝下樓去,站在陳啟明旁邊,隨著他高喊:「下來!都下來!」很快地,鄧輝下來了,高斌下來了,王志剛和劉雅靜下來了,陳偉濤、牛麗、何大海下來了……,有人還有猶豫,有人已經作出決斷,開始是幾個人,後來是幾十個、上百個人,最後所有人都衝下樓來。沒有火把,那就舉著蠟燭,蠟燭滅了,那就拆桌子、砸凳子,捲上床單和衣服,熊熊地點燃,高高地的舉過頭頂,陳啟明高喊:「還我正義!讓這裡變成1874年的巴黎!」人群中有人回應:「砸爛巴士底!還我正義!」一瞬間無數根火把都舉了起來,腳步聲、呼喊聲、匡啷匡啷砸桌子聲響成一片,就像一鍋煮沸了的水。
    要不是陳啟明攔著,說不定真就有人要去拆房子,眼看著申冤運動就要變成集體搶劫,陳啟明急了,站在台上高喊:「還我正義!嚴懲打人兇手!」一下子就把革命隊伍拉回了正途,人群跟著高喊:「還我正義!還我正義!!」喊了一會兒,陳啟明覺得沒什麼新意,忽然開口高唱:「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這下可就不一樣了,革命一下子有了形而上的意義,人群熱血沸騰,跟著唱了起來:「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一邊唱,一邊大步向前,從南校門到北校門,從東校門到西校門,雖然隊列不齊、雖然衣衫不整,但誰能阻擋這激情的洪流?看把那幾個保安嚇的!陳啟明一邊走,一邊高唱那句他老是記不清的歌詞:「因特什麼奈爾,就一定會實現!」然後轉過身,聲音嘶啞地對肖然說:「看見了吧,我們創造了一個奇跡!」
    六年之後,准爸爸陳啟明想起這些異常平靜,他撇了撇嘴,問肖然:「你想過嗎?我們除了在校園裡瘋了一回,還做了什麼?這就叫作理想?理想就是那麼瘋一回?」肖然臉紅脖子粗地還想反駁,他的有錢人朋友擺了擺手,說行啦,不說這個了,就算我們創造了奇跡,那也只是歷史對不對?「還是恭喜我吧,我快有兒子啦。」
    剛結婚時陳啟明也很嫌惡黃芸芸的形象,一兩個月都不碰她一下。特別是夏天,運動中的陳黃氏腋窩下散發出來的濃郁氣息,讓人嗅之欲嘔,嗅之胸悶氣短,嗅之萬念俱灰,常常是工作才做了一半他就中途停止,陰著臉躺到一邊,鼻孔裡咻咻有聲,像被冰雹打傷的騾子。黃芸芸知道自己有問題,這時就會悄悄地爬起來,到衛生間裡去洗澡,一洗就是半個小時,在嘩嘩噴灑的水流中淌眼淚。一牆之隔的臥室裡,她的名牌大學丈夫正在皺著眉頭長吁短歎,吁完了歎完了,再急匆匆地做上一次手工活。黃芸芸不說話,但黃芸芸什麼都知道。
    陳啟明做手工活的時候心中想的全是美女,歐美港台的女影星,國貿系的孫玉梅,有幾次想的還是韓靈。孫玉梅是國貿系的資深美女,眼大得無邊無際,身材玲瓏浮凸,還有個全校聞名的臀部。從大一到大四,不知道有多少男生給她抄過筆記、打過開水,也不知道有多少男生曾為她武鬥過。陳啟明知道,自己武大郎的身材、黑旋風的臉跟人家不是一個檔次的,所以也只能在她走過來時流流口水、過過眼癮,沒什麼更大的企圖。自從那夜當了領袖後,孫天鵝忽然對陳蛤蟆青眼有加,主動找他借書看,還專門跑到204來,說你其實挺勇敢的,說得宿舍裡人人眼中冒火。陳啟明也壯著膽子去約過她幾次,據說國貿系的學生會主席還為此發了賞殺令:凡打脫陳某人牙齒一枚者,賞飯票若干,打破其頭者,賞烤鴨一隻、涮羊肉二斤。最後一次約會是在畢業前夜,在校門口的情緣咖啡屋裡,孫玉梅說真熱真熱,說著就把外套脫了,拿在手裡一搖一搖地扇風,後來陳啟明終於明白那是一種邀請,但1991年的他還懵懂無知,只顧說現代派小說對中國文學的影響,說了半天,孫玉梅歎了一口氣,說我對文學沒什麼興趣,你自己一個人在這兒坐吧,我要回去收拾東西,我老鄉明天一早要來接我。說完幽怨地望了他一眼,在清亮的月色中裊娜遠去,只留下追悔莫及的陳某人。他當時柔腸百結,差點把嘴唇都咬出血,垂頭喪氣地倒在椅子上,聽見喇叭裡唱著: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嗯嗯嗯,已墜落……
    一直到96年,陳啟明還只有過一個女人。他甚至認為自己對美女已經有了免疫力,再美的女人看一年,也不過是一隻鼻子兩隻眼,碳水化合物而己,只要構造上不缺什麼零部件就行了。再說黃芸芸也真是不錯,自己吃不講究穿不捨得,卻給他買了一身名牌,連襪子都是英國的。人總不能樣樣都佔全了,有車有房,有地位有尊嚴,夫復何求呢?女人嘛,不過是一味作料,加上它,飯香點,但終究不能把它當飯吃吧。
    黃振宗就是這個時候懷上的。那時劉元正和程露如膠似漆,咬著鉛筆在家裡寫萬言書;韓靈似睡未睡地躺在床上,想起肖然來,有時笑,有時又忍不住地歎氣;那時肖然正坐在火車上抽煙,窗外夜色蒼茫,偶爾有燈光閃過,像不眠人的眼睛。在深海花園的豪宅裡,黃芸芸洗完澡出來,往腋窩裡塗了兩大把香水,對著陳啟明的後背平靜地說:「來吧,給我個兒子,以後你幹什麼都隨便你。」
    黃芸芸初中沒畢業,又不讀書不看報,擱了幾年,連字都不識幾個了。她那天在家裡打掃衛生,把書架裡的書按高矮厚薄重新排了一遍,還在旁邊放了一束白色的劍蘭,看上去挺順眼的,跟電視上那些有錢人家裡差不多,黃芸芸自己都有點得意,心想陳啟明看見一定高興。那天深錦興的價格跌了一毛二,金田盤整了幾個月,價格一直在14塊左右晃蕩,離陳啟明的買進價位還差兩塊多,看得他鬱悶無比,垂頭喪氣地回到家,一看到黃芸芸弄亂了他的書,立刻氣不打一處來,想罵上一句,話到嘴邊又憋了回去,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甩一甩地走到書架前,嘩嘩地把書全扒到地上,然後鼓著腮幫子在那兒生悶氣。生完了氣,開始按經史子集的順序重新擺他的書,擺得噹噹作響,像打牆一樣。黃芸芸知道自己做了錯事,心下懊悔,湊過去想幫他佈置,剛拿起兩本書,陳啟明就停下手,皺起眉頭厭惡地瞪著她,瞪了足足有一分鐘,然後一句話都沒說,轉過去繼續匡當匡當地打牆。
    黃芸芸一下子僵在了那裡,想說點什麼,嘴唇張了幾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站了半天,她默默地把書放下,一個人悄無聲息地走到廚房裡,頭頂著廚櫃發了一會兒呆,然後開始洗菜切菜,肉切片,藕切塊,洋蔥切成絲,什麼都切完了,她用手擦了一下又小又醜的眼睛,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天堂向左,深圳往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