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章 陽光 水 肉乎乎的潮蟲……媽媽

  這城市後來最著名的就是那場大火。

大火燒起時,我女朋友已經死了很多年。她一生中嫁過七次,可惜沒遇到一個真正的有錢人,最後抑鬱而死,死前想起了很多人,有她的父母、同學、朋友、七任丈夫,還有一個是我。“如果他還活著,我說不定就能……,”她喃喃地說,淚流滿面。

那時我表哥早就破產,重新搬回那間三十六平米的宿舍,在那裡過完了餘生。他從來不出門,也不跟任何人來往,每當夜晚來臨,他就坐在壁爐前跟自己說話。

“我賺了一千萬,你信不信?”

另一個他說:“我信。”

“我賠了一千萬,你信不信?”

另一個他說:“我信。”

他嘻嘻地笑起來,問他自己:“這算怎麼個意思呢?賺一千萬,賠一千萬,折騰了一輩子,只剩下一個他媽的壁爐。”

他鬱悶起來,呯地推開窗子,大喊一聲:“壁爐!”

外面的學生哈哈大笑,他們說:“老瘋子又發瘋嘍!”

那時我已經成了這城市的名人。人們發現我的骸骨時,我已經死了幾十年,血肉爛盡,只剩下一件馬甲。它光滑如初,斜斜地搭在一隻巨大的筐上,筐裡裝的全都是錢,數不清的錢,光清點就用壞了十五台點鈔機。除此之外還有一盞雕龍飾鳳的油燈,據說可以殺人。消息傳開後,人們議論紛紛,推斷我的年齡,猜想我的身份,不過最關心的還是那盞燈和那筐錢。一個說:你們知道他怎麼死的?聽說就是那盞燈……一個說:一個死人要那麼多錢有什麼用?真是想不開呀。一個搖頭歎氣:貪心的報應,兄弟們,貪心的報應!

《發達報》的標題是:《貪心男屍驚現,億萬現金出土》,依然是典型的《發達報》風格。

幾個月後,這城市的劇場裡多了一出新戲,名字叫《多數人死於貪婪》,主角是一個相貌普通的年輕人,和他演對手戲的是一個身家億萬的富翁,他們在一家小館子裡結識,然後一起喝茶,一起吃飯,年輕人挖空心思接近富翁,富翁卻一直心懷惡意,中間有死亡、有愛情,還有一盞始終照耀的神秘的燈……

這場戲演了很久,這個年輕人咿咿呀呀地唱著,有時悲傷,有時歡喜,更多的時候心懷恐懼。他一生都消磨在這個戲上,已經分不清哪些是戲,哪些是真實。他死在每個夜裡,又按同樣的方式復活在每個清晨。他總是搞錯角色,把你說成我,把我說成他,每當大幕拉開,華燈齊放,他就喃喃地問自己:如果我不是我,那麼我又是誰?

按照劇情,他死前應該說一句話:“你們有兩條道路,要麼帶一頭駱駝穿過針眼,要麼帶一束花到自己的墳頭。”可他總是記不起這句話,他是個蹩腳的演員。

在諸多的結局當中,有一個是他最喜歡的:當他功成名就,回到最初的小飯館,他會遇到一個年輕人,他送他一枝筆,說“喜歡筆的不是壞人”,然後帶他進入那座豪華行宮,帶他揮霍、吃人,飲盡杯中之血,這個小伙子就會變成他自已。接著是又一度的輪迴,還是那家飯館,還是那枝筆,一個更年輕的年輕人出現了,繼續揮霍、吃人,一步步重蹈從前的道路。在這無窮無盡的輪迴之中,結局其實並不重要,每天都是一樣的,只是細節不同。還有一些是他不喜歡的,比如讓他吃掉自己的腦,這符合最古老的倫理法則:“吃人者恆被吃之”。他也不喜歡死,他一直想知道句號之後有些什麼,所以他總是這樣發問:“我死了,然後呢?”

劇場起火那天,他嘗試了一個不同的結局。那時戲正演到高xdx潮,美麗的尼姑且跳且唱,小女孩七竅流血,嗚嗚痛哭,猴子莊嚴地念誦佛號,遼闊的劇場內充斥著貪婪的咀嚼之聲。就在這時火燒起來了,那盞神秘的燈無風自燃,燒著了那本名叫《多數人死於貪婪》的書,那本書燒著了垂台大幕,大幕燒著了整個劇場,火焰熊熊地燃燒著,那本書頁頁焦黑,只剩下最後的尾章,年輕人坐在大火中央,慢慢讀完了這個永遠不會上演的結局:

在地底三百米的深處,我是這世上最富的富翁。我的錢裝在一隻巨大的筐裡,這只筐就在我的身邊。

吃人者應該被活埋。我的朋友這樣說,這是他最後堅守的道德。如果你吃過人肉,請你躺在我的左邊,如果你喝過人血,請你躺在我的右邊,如果你穿過人皮,請你躺在我的筐裡。

在黑暗的地底,我是這世上最富的富翁,守著我的筐,我正在慢慢腐爛。

如果我的眼還能睜開,我就會看見陽光最烈時,洞壁小孔透進來的那一點點光,它飛舞著,歌唱著,像天使一樣飄飄而來,照亮了整個黑暗的地底……

如果我的耳朵還能聽見,人類的語言就不會在烈火中燒死,遺落的果實滿貯愛情,愛人吮著甜蜜的汁,就像月光灑滿生前的路……

如果我的嘴還能張開,我就會叫出每一個生還者的名字,每一個愛我的人都是我自己,每一個恨我的人都是我的親人,殘破的寓言久釀成詩,夜夜閃耀在天空深處……

在黑暗的地底,我是這世上最富的富翁,守著我的筐,我正在慢慢腐爛。

我的筐裡有全世界的錢,卻買不來一粒米。進入地底的第六天,我在黑暗裡逮捕了一隻老鼠,我吃了它整整三天,它的嘴像最美的猩唇,眼珠像冰鎮的甜葡萄,喝過它的血,心上就像有眼淚流過;它的尾巴鮮嫩多汁,帶著皮毛一起吃,就像拌了蜜糖的蜜糖。我甚至吃到了它的生殖器,老鼠不會為錢賣淫,沒有人類獨有的腥臭,那個幾乎看不見的小東西,鮮甜甘爽,就像已經湮滅了的、史前叢生的漿果……

還有那些潮蟲,小小的、肉乎乎的潮蟲。當它們從我的身邊爬過,就像一群害羞的新娘,我嚼著它們汁液四濺的身體,胸中如同開了一萬朵蓮花。溫柔的、豐滿的、從不說話的新娘,請告訴你可愛的妹妹:地底三百米,有一張蓮花盛開的婚床……

在黑暗的地底,我是這世上最富的富翁,守著我的筐,我正在慢慢腐爛。

只有我知道那些溺水的人是多麼幸福。我的筐裡有全世界的錢,卻買不來一滴水。從第二天開始,我就不停地舔那些潮濕的石頭,從花崗岩舔到石灰岩,從白堊紀舔到寒武紀,最後舔出了一座金礦。我甚至喝了自己的尿,把頭彎到胯下,叼住那只神秘的水龍頭,我就可以完成自循環。還有血,在我死前的最後一分鐘,我咬斷了自己的頸動脈,“血就像火山爆發一樣噴出來!”嗜血者的血最甘甜,每個嗜血者都是一眼不會乾涸的泉……

黑暗的地底,我是這世上最富的富翁,我的身邊有一隻筐,那是我的七尺之棺,深藏著我生前望過的天空,我的理想,我的信仰,我的一錢不值的生命……

比一生更長的這一夜

比一夜更短的這一生

……

如果我的眼還能睜開,我就會看見陽光照耀心靈,水湄的仙女織出彩虹,乘此跨越一切幸福……

如果我的耳朵還能聽見,花朵就不會在烈火中燒死,桔子中的月亮重新明淨,光華灑落每一條生前的路……

如果我的嘴還能張開,我一定要叫出你的名字,每一個對我微笑的人,我愛你,每一個恨我的人,我也同樣愛你……

如果我的心還能跳動,哪怕只有一下,我就會在這裡寫下我的悲傷,那些失去的、正在失去的和將要失去的,我生命中的一切:陽光、水、肉乎乎的潮蟲,還有……

媽媽

媽媽……

烈焰蒸騰,這個年輕人悄悄站起,在漸漸頹塌的舞台上重新表演死亡。人們四散逃開,遠遠地看著他或唱或舞,時而悲傷,時而歡喜,自始至終心懷恐懼。那個結局終於來了,這個蹩腳的演員又一次忘了台詞,人們站在火窟外齊聲呼喊:“你們有兩條道路……”

“你們有兩條道路,然後呢?”

“帶一頭駱駝穿過針眼……”

“……穿過針眼,然後呢?”

“帶一束花到自己的墳頭。”

“到墳頭,然後呢?”

“沒有了。”

“沒有了,然後呢?”

……

大火燒了整整六個月,這城市變成了一片廢墟。生還的人們敲敲打打地尋找,希望能從火場中發現糧食和來年的種子。一個孩子找到了一面腰鼓,他咚咚地敲起來,人們說:真好啊,我們還有音樂。一個孩子在泥地上畫了一隻老鼠(那時節老鼠成災),人們說:真好啊,我們還有藝術。月亮升起時,一個孩子癲癇發作,躺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人們說:真好啊,我們還有宗教。後來有一天,來了一個聾子和一個瞎子,他們是遙遠的奧丁之國的朝聖者,他們在火場邊緣靜靜地站著,那些生還者還在敲敲打打地尋找,一個人大喊起來:看啊,我找到錢了!還有金子!還有珠寶!人們蜂擁而去,火場中一片歡騰。兩個朝聖者悄悄離去,聾子問瞎子:你看到了嗎?瞎子反問:那你聽到了嗎?他們笑起來,聾子對瞎子說:你看到的,就是我聽到的。

《伊甸櫻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