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開始他們兩個關係並不好。關於孫東平,劉靜雲沒有一樣看得慣的。他就像是個家道中落的大少爺,渾渾噩噩地度日,痛苦自責,又不肯發奮向上。她將他從頭挑剔到腳,覺得他就是一個敗家子。而孫東平也十分嫌她煩,覺得她一點都不溫柔,又愛管閒事,自以為是,凡事指手畫腳,當自己是國家領導人。
兩人總是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孫東平那時候說話相當尖酸刻薄,充滿了憤世嫉俗的怨恨。每次劉靜雲都會被他氣個半死,不知道怎麼回嘴,最後只有摔門而去,並且發誓以後再也不管他的死活。但是她還是沒辦法視而不見,過不了多久,又會去督促著孫東平搞衛生,上課和寫作業。
孫東平那時候就會譏諷地叫她劉姥姥。劉靜雲也愛罵自己就是犯賤,自己的事情都忙不過來,還去管別人的閒事,吃力不討好,處處被人嫌。
導致孫東平性情大變的原因,劉靜雲一直很好奇。她曾經很小心地詢問過,但是孫東平卻不肯說。
後來期末考試前,孫東平不知道怎麼又喝醉了,倒在走道裡吐了一地。劉靜雲去收拾他,將他搬回他的公寓裡。結果孫東平抱著她的腿哭得像是個被大人拋棄的孩子。劉靜雲那時才從他斷斷續續的話裡瞭解了一個大概,知道是顧湘出了事。
她回頭就給父親打去了電話。劉父在電話那頭唉聲歎氣,顧湘是他最看好的一個學生,他也心疼得很。
「顧湘他們家那片房子據說要拆,可是那裡住的人都不肯搬,顧湘她外婆也不滿意補助。開發商派人去找她家的麻煩,那人和她起了爭執。顧湘她……失手拿水果刀刺了對方一刀,那人又不小心從樓梯上滾下去了……」
「死了?」
「死了。」劉老師遺憾道,「而且眾目睽睽,都看到了。其實這本來就是自衛,結果孫東平趕到了,二話不說就拉著顧湘跑了。」
「跑了?」劉靜雲捧著電話怔了怔,「那……然後呢?」
「在外地呆了五天左右的樣子,還是被找到了,抓了回來。因為有很多鄰居作證,而且上了報紙和電視,鬧得很大,輿論倒都偏向顧湘這邊的。這事最後被當成自衛過當來處理的,但還是判了幾年……多好的孩子啊!他們兩個都是!孫東平為了她,也沒參加高考……」
劉靜雲掛上電話,在椅子裡呆坐了老半天,覺得整個故事就像是個噩夢。她相信孫東平肯定也是這麼想的。那個時候,她也覺得自己應該來一口酒。
這事她壓根不敢跟孫東平提,揭人傷疤不是一個有道德的行為。只是這樣天天看著孫東平消沉墮落下去,她也覺得非常心痛。能說的都說了,能勸的都勸了,能幫的都幫了,卻見那個人還是越來越消沉,對人生充滿了絕望。
事情的爆發點在不久之後,劉靜雲走進孫東平的房間,聞到了大麻的味道。
孫東平坐在一堆雜物裡,面目沉靜安詳,彷彿從來沒有這麼放鬆過,他甚至還對劉靜雲友善地打招呼。
劉靜雲當時覺得渾身的血液都衝上了頭頂,她氣得肺都要炸了,雙手哆嗦,大腦暫時一片空白。等她回過神來,立刻衝去浴室,端了一大盆冷水,嘩地潑在孫東平的頭上……
劉靜雲搖了搖頭,再次把思緒從回憶裡抽了出來。已經過了半個多小時了,孫東平還沒出現。她便離開臥室,出去看看。
陽台的門開著一條縫,冷風從外面鑽了進來。劉靜雲拉緊浴袍走過去。
孫東平靠在圍欄邊,正抽著煙。今夜月色很好,將他的背影勾勒得有點寂寞的味道。劉靜雲知道他有心事,或許又是想到了以前。曾敬結婚了,他大概又是想到了他們幾個人從小一起的往事,或許還會感歎自己是怎麼和張其瑞疏遠的。
或許,不,肯定也想起了顧湘。
劉靜雲苦笑。
這是她自己選擇的路,是她自己吞下去的果子,那麼,即使鋪滿荊棘,即使苦澀難當,她也要堅持下去。她一直都是這樣固執的人。
他們說好了,重新開始,手拉手走下去。早就說好了的。
「東平,我先去睡了。」劉靜雲敲了敲陽台的門。
「哦,好的。」孫東平急忙側身點了點頭,「我抽完這支煙就去洗澡。」
「記得別把衣服丟籃子裡,這套西裝要送去乾洗的。」
「知道了,你去睡吧。」
那天夜裡,劉靜雲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幾乎過了兩三個小時,孫東平才帶著一身沐浴後的濕氣爬上床來。
劉靜雲立刻轉過身去,伸手摟住他。孫東平過了一會,湊過來在她額頭上親了親。劉靜雲心滿意足,終於在他臂彎裡入睡。
第二天劉靜雲醒來,孫東平已經不在了。那半邊床鋪摸著冰冷冷的,不知道他多早就起了床。
同往常一樣,餐桌上放著買回來的豆漿稀飯和油條,今天他還煎了一個蛋。豆漿下壓了一張紙條:「有點事,中午不回來吃晚飯了。PS:衣服我拿去乾洗了。」
「什麼事那麼急啊?」劉靜雲把紙條揉皺了,隨手丟進垃圾筐裡,開始吃早餐。
此刻,楊露正掀著窗簾往樓下往,一邊招呼顧湘:「快來看呀!那個變態還在那裡呢!」
顧湘無精打采地在熨衣服,對這樁八卦沒有絲毫的興趣。
「他大概是在等人吧?」
「大清早就在那裡了!」楊露有板有眼道,「我看了時間的,是早上六點五十。誰會這麼早來等女朋友啊。」
「也許是上晚班的同事。」
「喲!」楊露有新發現,「他那車是奔馳呢!可惜太遠了,看不清他長相,不過似乎挺高的,應該也很帥吧。」
顧湘笑了笑,「你不是才說人家是變態嗎?」
「變態也未必就是醜男啊。」楊露理直氣壯,「對了,你不舒服嗎?你今天臉色很不好,也沒什麼精神。」
「沒睡好而已。」顧湘低垂著眼簾。
她一整也都沒有辦法合上眼睛。只要眼睛一閉上,往事就狂風暴雨一般襲來,讓她簡直無法招架。而她張開眼睛,白日裡孫東平和劉靜雲親密的一幕又反反覆覆地上演。
她覺得自己的腦子痛得都快要炸開了,焦躁和悲傷堆積在胸口,壓得她不能呼吸。她乾脆下床在房間裡反覆地走著,可是根本就緩解不了這種難受。
也許哭出來就好了,可是她的眼淚早在多年前就已經流盡了,她現在兩眼乾涸,就像沙漠裡的乾枯已久的泉眼。而自己就是那長途跋涉才來到泉邊的旅人,看著這沒有水的泉眼,只有活活等死。
最後還是富貴將她從精神錯亂的邊緣拯救了出來。這隻老貓用它冰涼的鼻子蹭著顧湘的手心,擔憂地喵喵叫著。顧湘的心一下就平靜了下來,軟軟地疼著。
是的,她總說自己這些年孤單寂寞,沒有一個伴。但是富貴是一直陪伴在她身邊的。它沉默無聲地關懷著她,注視著她,依賴著她。而且,當初它出現的時候,她和孫東平還多麼地相愛啊。
顧湘無奈地笑著,抱著富貴,靠在床頭,一點一點看著時間流逝,看著日光逐漸把窗簾照亮。
「喲,有人去搭訕他啦!」楊露又在那頭大呼小叫了起來,「是樓上銷售部的人。別是看人家長得帥,故意去找話的吧……呵呵,瞧,這麼快就被趕回來了……」
「小露,你不上班嗎?」顧湘提醒她,「現在都八點啦!」
楊露依依不捨地離開了窗口,回房間換制服,「一會兒我要下去,問問他到底找誰!」
顧湘笑她,「萬一真是變態,又很帥,你會報警嗎?」
「帥哥才不需要變態呢!」楊露往臉上撲粉。
敲門聲突然響起。
顧湘手抖了抖,強自鎮定下來,放下電熨斗。
貓眼裡看到外面站著的是一個同事。顧湘放下心來,打開了門。
「顧湘是嗎?」那個漂亮的銷售部姑娘打量了顧湘幾眼。
「是我。」顧湘不大喜歡她看人的眼神,「請問有什麼事嗎?」
女孩子把一封信遞了過來,「有人要我把這個交給你。」
信封上沒寫字,但是顧湘直覺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她接過信封,二話不說走到窗前,掀起一角窗簾往外看。
路邊樹下停著一輛黑色轎車,男人穿著駝灰色大衣站在車邊,默默抽著煙。這一幕,不論是道具還是人物動作,都是顧湘陌生的。當年這個男人還是個少年的時候,他只會踩在腳踏車在她家樓下,笑嘻嘻地朝窗戶上扔小石子。
顧湘長長歎了一口氣,然後打開了信封。
便條很短,只有兩句話:「可以下來一下嗎?我想和你談一談。」
字跡倒是和記憶中的不一樣了。從一個人寫的字,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品行。這兩行字端正大方、遒勁有力,比他當年的字要好看了許多。
「你認識那個人?」楊露湊了過來。
顧湘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我……我下去一下。」
「沒事吧?」楊露很擔心地問,「要不要我陪著你?我就站在樓道裡,你有事也方便叫我。」
「沒事的。」顧湘朝她笑了笑,「那人是我老同學。你去上班吧,這裡我能應付。」
顧湘穿上外套,稍微梳了一下頭。鏡子裡的她臉色蠟黃,雙眼通紅,看著就像一個憔悴的失婚婦人。這並不是一個適合去見老情人的狀態,甚至比昨天的見面還要糟糕。如果她可以選擇,她也願意自己容光煥發、衣著光鮮地去和孫東平見面。只是時機這玩意總是不大待見她。
顧湘下了樓。今天是個陰天,外面還是挺冷的,風吹進領子裡,讓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哆嗦。
孫東平看到她,立刻把煙丟在了地上,用腳碾滅了。他大衣裡穿著的是深色的西裝,意大利手工製作,配上一雙半舊的皮鞋,怎麼看都是一名經濟寬裕、風度翩翩的年輕男子。唯獨不協調的是他有些凌亂的頭髮和下巴上的鬍渣。他也一夜無眠。
走近了,才看到他的眼睛裡也佈滿了血絲。男人目光熱切,又有一種強制地忍耐,整個人就像一張繃緊到了極點的弓弦。他緊握著的手就垂在身側,牙關緊咬,呼吸急促。
顧湘站住了,沒辦法再靠近。孫東平的眼裡流露出很明顯的失落。
他小心翼翼地朝她走過來,生怕驚動了她一樣,輕聲呼喚她的名字,就同以前一樣:「顧湘。」
顧湘的視線往下落,落在他胸前的寶石扣子上,然後再往下落,落在他筆挺的西褲,最後落在他腳邊的地上。那裡起碼有七、八個煙蒂。
她微微皺眉,輕聲細語地說:「抽這麼多煙,不大好。」
「哦?啊!」孫東平一個激靈反應過來,立刻掏出口袋裡的那包煙,一把揉皺了,丟進了旁邊不遠的垃圾桶裡,「不抽了。你看!我平時不是這樣的,今天就是有點……因為在等你。」
你在等我嗎?顧湘在心裡輕輕問。
那個穿著T恤牛仔、踩著腳踏車的少年,那個給她買冰棍,帶她去溜冰去逛公園的少年,那個上課朝她丟小紙條,放了學偷偷拉著她的手,在小巷子裡親吻她的少年。
那個人,還在等著她嗎?
孫東平忐忑不安,要說的話在肚子裡發酵了好幾年了,都已經釀成了酒,即使拿出來,也都不再是原來那個味道。所以他反而不知道怎麼開口。他在商場上,幾千萬的單子都可以隨手一簽,但是現在面對顧湘,他卻慌張得不知道該說什麼的好。
顧湘安靜地低著頭,她今天披著頭髮,襯托得臉顯得更加小。眼簾低垂,睫毛遮住了她的眼睛,微微抿著的嘴唇也沒有什麼血色。緊裹著她的深色大衣讓她顯得十分單薄。
「進車裡坐著吧。」孫東平開口,試探著建議,「外面挺冷的,車裡有暖氣。或者,我們可以去附近的茶座,你吃了早飯了嗎?」
顧湘終於抬起頭來。她幽深的眸子轉向孫東平,視線一掃,「你還沒吃吧?」
孫東平苦笑著點了點頭。他出門前只灌了一大杯咖啡,現在胃正餓得難受。
顧湘抿了抿唇,小聲地說:「如果不耽誤你上班,那我們就去吃早飯吧。」
「不耽誤。」孫東平連忙說,「我是老闆,上班不用打卡……」他緊急剎車,恨不能扇自己一耳光。
顧湘卻顯得很自然。她淡淡地笑了一下,接了他一句:「做老闆,時間上是比較自由。」
兩人朝街角步行而去。孫東平讓顧湘走在人行道裡側,自己走在她左手邊。兩人一路上都沒有交談,孫東平落後顧湘半步,恰好可以看到她的斜側面,特別是頭髮被風吹起來的時候,露出來的小巧的耳垂和白皙的頸項。
他幾乎又覺得時光回轉到了八、九年前,在他們兩個還沒有交往的時候,他也曾這麼亦步亦趨地跟在顧湘身旁,貪婪地注視著她的背影。他是那麼專注,顧湘停下腳步,他卻沒有停住,一下同她撞在一起。顧湘削瘦的肩恰好總會碰到他的胸口,他便覺得一陣心跳得厲害。
紅燈,顧湘站住了。孫東平沒有收住腳,再度撞上了她的背。兩人都踉蹌一步。顧湘差點踩下行人道,孫東平急忙一把拉住了她。
「小心!」
顧湘渾身僵硬,彷彿受了很大的驚嚇。
孫東平感覺到了,他訕訕地放開了她,「對不起。」
「沒什麼。」顧湘支吾了一聲,感覺到那股放在腰上的重量離開。明明隔著厚重的冬衣,可是她還是感覺到哪裡有一股溫暖,轉瞬即逝,如夢如幻。
時間還早,港式茶餐廳裡都是吃早飯的白領們,服務員跑來跑去,十分忙碌,孫東平他們點的燒賣和蒸餃過了許久都沒有送過來。他們兩人坐在比較僻靜的角落裡,喝著稀飯,也並不急。熱鬧的飯店,人來人往,他們是最有耐心的一桌。因為今天還很長,時間足夠他們等待。
孫東平艱難苦澀地開口:「我一直在找你。」
顧湘習慣性地抿了抿唇,「我知道。對不起。」
「你一直不肯見我。」孫東平聲音裡帶著哀怨,「我放假回國去探望你,你從來不肯出來見我。我給你寫的信,你也從來不回。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的好。哪怕是隨便一句話,都好過隻言片語都沒有。你知不知道你失蹤這些年,我好幾次都懷疑你是不是已經不在人世了!」
「那你要我怎麼樣?」顧湘朝著他淒涼一笑,「你要我穿著囚服,被獄警領著去見你嗎?你要我回信寫什麼?寫我在獄中是如何縫毛巾、做香皂的嗎?」
孫東平就像被狠狠扇了兩個耳光,臉上血色盡褪,然後又漲得通紅。他太陽穴上的青筋在一突一突地跳著,拳頭緊握,關節發白。
顧湘看著他這樣,心裡很疼。譏諷埋怨的語言就像是一面雙刃劍,傷害了他的同時,也在自己手心留下一道深深的傷口。
當初的決定,的確是她單方面做出來的,她沒有給孫東平留下半點的餘地。前一刻兩人還在生死相許,下一刻她就一把將他推開了,然後關上了自己世界的大門。孫東平在門外捶打呼喊,她在門裡血淚滿面。
「我那個時候,是有資格知道你的想法的吧?」孫東平一字一頓道,「那個時候,在你做出那樣的決定的時候,有沒有想到過我?明明說好了在一起的,卻突然一把將我推開,然後一切事都變了。我就像一個傻子一樣,做任何事都不對,不論怎麼努力都沒有回應。你憑什麼?顧湘,憑什麼你說分手就分手?你有問過我,我想分手嗎?我想放棄嗎?」
顧湘哆嗦著。這個指控正是她最害怕的,是她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也會反覆拷問自己的。她知道這是一個錯,錯得離譜,可是既然都錯了那麼多年了,她都已經習慣了,並且固執死板地繼續執行著,並且獨自承擔著這個錯的後果。現在有人問她,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