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一連一個多月,孫東平見到顧湘都會別開臉,錯開視線,要不大步經過,要不轉身走開。顧湘起初還以為他又因為什麼事鬧彆扭了,主動去找他說話。可是孫東平一直表情冷漠,語氣寒冷,拒人於千里之外。
顧湘週末在車站等他,一直等到天黑,才被同學告知孫東平已經從學校後門走了。早春的夜晚還是十分寒冷。顧湘拉緊了脖子上的米奇圍巾,搓著冰涼的手,獨自上了公車。
車緩緩開走了,孫東平從校門內的樹陰下走出來,他也凍得直打噴嚏。公車尾燈一閃一閃逐漸遠去,他暴躁地狠狠踢飛了一顆石頭。
從那以後,顧湘週末就一個人回家了。外婆見孫東平不來,還擔心他們是不是吵架了。那時候顧湘參加了學生演講比賽,學習之餘又要訓練,便借口大家都太忙了,沒空玩。她一個人上學放學,一個人寫作業。公車上人還是那麼多,她從來都搶不到位子。回家這一個多小時的路,她要從頭站到尾。
有一次週末放學後,孫東平和朋友們去學校外面吃飯。曾敬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指給他看,「瞧,那不是小白菜嗎?」
孫東平轉過頭去,就看到顧湘跌跌撞撞地擠上公車。車門關上,瘦小的她被其他人推擠著,幾乎整個身子都貼在車門玻璃上。
那一刻,孫東平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要不是曾敬還拽著他的袖子,他或許就衝了過去了。
車開走了好久,孫東平才把視線移了回來。他覺得杯裡的啤酒苦得就像一杯黑咖啡。
時光就這麼靜靜流逝。少年們嬉笑打鬧著從教室門前的走廊奔跑過,春光日漸濃郁,女孩子們換上了輕薄的春衫。只是那個陰冷的角落裡,孫東平和顧湘的關係依舊僵持著。只有劉老師看到兩人果真把他的話聽進去了,還覺得十分欣慰。
放學的時候又下雨了。南方的春雨總是要一直下到入夏的。車站前積著水,公車開過來,嘩地濺起一大片,等車的人紛紛後退。然後不等車停穩,又呼啦啦地擁上去。
顧湘好不容易擠到門口,正要上車,旁邊一個男生猛地一把將她推開,自己搶先上去了。顧湘沒站穩,腳下一滑,跌坐在地上。而擠公車的人們全然不顧有人跌倒,照樣前赴後繼地往車上湧去。
不知道誰在顧湘的手上踩了一腳,她疼得臉色發白,想站起來,但是周圍全都是擁擠的人。人群裡忽然起了更大的騷動,有人大力地擠進了進來,力氣蠻橫,把旁邊的人都推得東倒西歪。顧湘一下被那人從地上拽了起來,然後拉進一個溫暖的懷裡。
孫東平臉色青黑,一言不發地拉著從人群裡擠了出來。顧湘一身狼狽,褲子濕了大半,十分尷尬。她被孫東平拉著走,急得滿臉通紅。孫東平力氣很大,她使勁掙扎都沒辦法把手抽回來。
孫東平一直把她拽到宿舍樓下僻靜的角落裡才鬆開她的手。顧湘的手腕被抓出一道道紅印子,他看著又心疼,又把她的手拉過來,朝紅印子吹氣。他其實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只是見做母親的總是這麼哄孩子,也有樣學樣。
顧湘的臉紅得更厲害了,手腕上被他吹氣的地方有一股酥酥麻麻的電流傳過來,本來想掙脫,又一下沒了力氣。
孫東平說:「你快去換衣服。我等你,一會兒送你回家。」
顧湘賭氣道:「我又不是小朋友,不需要你送。」
「切!沒有我,你連公車都擠不上去!」
「我也不是這麼沒用!」
顧湘氣鼓鼓地摔開孫東平的手,轉身就走。孫東平撲過去,一把從身後將她抱住。
顧湘輕抽了一口氣,踉蹌一步。她感覺到少年灼熱的呼吸就拂在自己的頸項間,他寬厚有力的懷抱將她緊緊地包住,就彷彿一個牢籠,讓她無處可逃。在這個世界裡,只有兩人粗重的呼吸和激烈的心跳是唯一的聲音。
「別走。」孫東平聲音沙啞,在她耳邊低語,「別走了。我也不想,我就怕一不小心會害了你。這段時間,我都快瘋了……」
顧湘緩緩地嚥了一口唾沫,喉嚨裡還是像火燒一樣。她耳朵裡被孫東平的話震得嗡嗡響,就快要聾了。這個懷抱是那麼熱,那麼緊,她努力呼吸,可是還覺得喘不過氣來。
孫東平略微鬆開手,把她轉了過來。他凝視著女孩子殷紅的臉,和她眼裡醉人的煙波。他很想吻她,又怕驚動了這個美麗的夢,只好再度把她擁抱進懷裡。
女孩子那麼安靜溫順,緊貼著他鬢角的臉頰是滾燙的。他覺得前所未有的安心又幸福,抱著她,就向擁抱住了整個世界一樣。
電話鈴聲再度響起。孫東平睜開眼,還有點迷糊。胸膛還是暖的,手裡似乎還殘留著那美好的觸感,鼻端還可以聞到那人洗髮水的淡淡清香。
手機忠實地在枕頭邊叫著,他揉著眼睛拿過來一看,是劉靜雲打過來的。
「糟糕。」孫東平立刻坐了起來。
「糟糕什麼呀?」劉靜雲在那頭問,「你很忙嗎?聽到我上午的留言了嗎?我已經在婚紗店了,你還沒出門嗎?」
「我這就來!」孫東平取下了外套,匆匆出門。
婚紗店裡,劉靜雲若有所思地合上了手機。伴娘和店員正在給她整理婚紗的裙擺,流雲一般的細紗面料,綴著一顆顆圓潤的珍珠,繡花精美絕倫。鏡子裡的新娘優雅清麗,完全可以上新娘雜誌的扉頁。
店員不停地讚美:「小姐,您可是我們開店以來,接待的最漂亮的新娘子了。」
劉靜雲笑,「您這話也不知道說過多少次了。」
伴娘問:「新郎官到底什麼時候來呀?」
劉靜雲有點尷尬,「他才開完會,這就趕過來。」
「做大生意的人也的確忙呢。」
「是啊。」劉靜雲低頭拉了拉裙子,笑容有點落寞。
顧湘正在東來閣裡,給錢老先生打吊針。他們的培訓裡包括了有基本的醫學護理,所以今天護士沒來,就由她給老先生掛吊瓶。
天氣愈發冷了,老人家的日子不好過,雖然房間裡暖氣十足,但是老人還是總覺得身上不舒服,沒有精神。
「前年做過腫瘤手術。」保姆私下和顧湘說,「這兩年一直吃藥打針不斷。一大把年紀了,也挺不好受的。」
老人的腿很容易浮腫,顧湘便給他按摩。老人喝了中藥後胃口不好,她又會給他嘗嘗自己做的點心。她糖放得很少,老人很喜歡吃。
中午的時候,小唐來找顧湘,告訴她公司在發年貨。他已經幫她領了,放在更衣室的架子上。顧湘興沖沖去看,只見大箱子裡全是巧克力和話梅、葡萄乾,還有一瓶據說價值好幾百元的法國葡萄酒。她不愛吃零食也不喝酒,這箱子東西都要便宜了楊露那個小饞貓了。
同事們都出門吃午飯去了,休息室裡只有顧湘一個人。所以她很清楚地就聽到了有人走進來的聲音,轉過身去看。
張其瑞走進了休息室,看到她,先是把她仔細打量了一遍,露出放心的神色來。
「吃午飯了嗎?」
「啊?」顧湘沒反應過來,「還沒,正要去。」
張其瑞微笑,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看著有點興奮,「把衣服換了吧,我帶你去個地方。」
這次是小於開的車,顧湘和張其瑞都坐在後座。
張其瑞問:「他這幾天還有來找你嗎?」
顧湘搖了搖頭,「不過他幾乎天天都有打電話來,有時候會和我談談過去的事,問我過得怎麼樣,需不需要他幫忙什麼的。我告訴他我過得很好,他倒聽起來有些失望。」
張其瑞笑,「他並不是覺得你應該過得不好,他只是覺得沒能出上力氣,失望罷了。」
「我知道的。」顧湘說,「他想彌補我。」
「那你是怎麼想的。」張其瑞側頭盯著顧湘低垂的臉。
顧湘沉默片刻,悶悶地說:「都過去了。他其實不懂,他沒有欠過我什麼。」
「感情呢?」張其瑞問。
「感情的事,怎麼分得出對錯。」顧湘輕笑著抬起頭來,凝視著張其瑞。她雙眼清亮,目光灼灼,「我們的心,都是不受我們自己掌控的。」
車開到一處繁華的商業區,停在地下車庫。張其瑞帶著顧湘上去,樓上就是一處高檔購物中心。這裡二樓三樓都是中高檔餐廳,張其瑞帶著顧湘去了一家意大利餐館。
餐館大概三百多平方米,裝修得非常具有異國情調。店長親自出來招呼他們兩位,給他們安排了靠窗的座位。往外望出去,就是一片中心廣場,綠樹成蔭,中心還有一汪笑笑的湖泊。
「這裡環境真好。」顧湘從心底讚歎,「怎麼帶我來這麼高級的地方吃飯?」
「是想帶你來嘗嘗這裡的菜。」張其瑞說,「這家做的意大利菜很正宗,甜點也非常好。廚師和糕點師都是米其林一級的。雖然是家小店,能請到兩個一級師傅,已經很不錯了。老闆是個中意混血,我在瑞士讀書的時候認識的。」
那個帥哥老闆這時候笑瞇瞇地親自端了沙拉過來,然後和張其瑞用意大利語打招呼。他自誇了一下沙拉,又讚美了朋友的女伴一番。
張其瑞翻譯給顧湘聽:「這沙拉是他們新推出的。他還說你很漂亮。」
顧湘笑著回了老闆一句:「Grazie!」(謝謝)
老闆又和張其瑞閒聊了幾句,這才告退。
張其瑞對顧湘說:「我們兩個在瑞士的時候,經常週末一起去釣魚。他總是釣到一半就睡著了,等魚上鉤後,我就把他的魚釣起來放到我自己的桶裡。」
顧湘聽得直笑,「釣魚不都是只有老頭子才喜歡嗎?」
「釣魚是有意思。優雅安靜的環境裡,和自然融為一體,等待中,你還可以思考一些問題——當然,我那個時候都用來複習功課了。」
「原來如此。」顧湘點頭,「那釣上來的魚,都怎麼處理呢?」
「自己做來吃了啊。」張其瑞說,「雖然我沒有米其林廚師等級,但是做一道魚是沒有問題的。那時候我做水煮魚給皮特——就是這個老闆吃,他吃到花椒,嘴巴都失去知覺了,以為我對他下毒。」
顧湘笑不可抑。這頓飯兩個人都吃得很開心,可口的正餐還有飯後精美的甜點都讓顧湘大飽口福。她聽張其瑞說著以前留學生活的一些趣事,笑聲逐漸掃走這些日子積累下來的陰鬱。
「我差不多該回去上班了吧?」顧湘看了看時間。
「不用那麼急,有事小唐會幫你應付一下的。」張其瑞按住她的手。
「也不能總這麼麻煩人家。」
「我漲他的獎金,他只會更加樂意。」
顧湘驚訝,「這算是假公濟私了。」
「我是老闆。」張其瑞嘴角帶著得意的笑,「這家酒店就是一家私營企業。」
顧湘只能笑,不知道該說什麼的好了。
張其瑞擦了擦嘴,問:「怎麼樣?這家店。」
「很好啊。」顧湘環視了一圈,「位置和環境都很好,服務和菜色也都一流。」
「那麼。」張其瑞頓了頓,「想過來工作嗎?」
「什麼?」顧湘一時沒明白。
張其瑞解釋:「皮特,就是店老闆,打算回意大利繼承家業去了,要把這家店盤出去,一直問我有沒有興趣接受。他要把兩個大廚帶回去。我已經問過雅各了,他非常樂意過來做。你呢?這邊需要一個經理。」
這兩天東奔西跑忙死了
「經理?」顧湘情不自禁地提高了聲音,「我做經理?」
「對你似乎是太快了一點。」張其瑞思索著,「那你可以過來做大堂。」
「等等。」顧湘低呼,「其瑞,你不是開玩笑?」
「當然不是。」張其瑞認真地說,「這家店我很喜歡,打算接手做。我也想把你安排過來做。」
「可是我在酒店工作得很好啊。」
「酒店比這裡要累,而且這裡收入要高些。餐飲比客房服務要好,你在這裡還可以學到很多東西。」張其瑞一條條分析給她聽,「新店接手,我需要派我信任的人來管理。現在酒店那邊很多人都有要職,抽不開。我會派個經理過來全權負責,你做大堂也會輕鬆許多。而且你已經受過良好的訓練,這邊培訓後上手很容易的。」
顧湘還在努力消化著這個信息。這半年來她已經覺得自己運氣夠好的了,沒想到現在還要更上一層樓。
「不知道別人會怎麼說。」顧湘呢喃。
張其瑞笑,「你如今還沒學會選擇性地聽取流言?」
「這門功夫,需要花時間修煉的。」
「我知道你可以做得很好。」張其瑞說,「酒店工作是吃青春飯的,不能長久。餐館卻可以一直做下去。」
「其瑞,」顧湘感慨,「你對我已經照顧得夠多了。」
張其瑞說:「我信任你,所以才把這裡交給你。」
顧湘笑著。她從落地玻璃窗望出去,外面一眼即可望到濃郁的綠意。到了夜晚,這裡想必燈火輝煌,景色也十分迷人。她年少的時候在電視上看到過這樣的景象,也夢想著有一天能扎根在這樣的世界裡,拚搏出新的人生。在她經歷了人生的谷底,再度一步一步往上爬的時候,這樣一個機會,來到了她的面前。
「我考慮一下吧,」顧湘說,「盡快給你一個回復。」
「那我等著你的好消息。」張其瑞顯得胸有成竹。
春節很快就到了。在這個中國傳統的節日裡,酒店VIP套房倒是清靜了不少。平時常年住酒店的客人們這個時候也要回家和親人團圓,連錢老爺子都被兒子半勸著搬去過年。
朱清安排了輪休。顧湘因為不用回老家過年,所以主動申請了大年初一那三天坐班,好讓小唐可以回家。
除夕這天,張其瑞來向顧湘道別。他要陪同父母回北京老家,和祖父母過節,幾天後才會回來。顧湘便笑著說:「那我就向你拜個早年。祝張總在新的一年裡,全家身體健康,美滿幸福,恭喜發財。」
張其瑞也笑道:「我也祝你新年一帆風順。不過你留在這裡沒什麼關係吧?」
「沒關係的。」顧湘說,「我和我爸也不親,我後媽不大喜歡我,覺得我給家裡人丟臉。我回去了,他們倒過不了一個好年。反正已經給他們寄了錢了。」
「你也總要自己留一點用。」
「我平時幾乎花不了什麼錢。」
「那就去買衣服,買鞋子,把自己打扮漂亮一點。」
顧湘呵呵笑,有點不好意思,「都不是年輕小姑娘了,打扮那麼漂亮做什麼?」
「在上海,二十六的女人還年輕著呢。」張其瑞認真地說,「真的,好好打扮一下自己,不要浪費了青春。」
「我知道了。」顧湘點點頭。
張其瑞微笑著擺了擺手,轉身走進電梯裡。顧湘站在門外送他。兩人目光相交,卻又一時無言。顧湘看著他的目光溫柔似水,溫潤清亮,不帶一點雜質。這個女孩永遠都是這樣,即使是經歷了如此黑暗悲慘的曲折,心靈依舊平靜清澈。
張其瑞在那一瞬間想起了過去。高中的時候,顧湘當選班長,穿著樣式古板的桃紅色大衣走到講台上,在一片掌聲中,激動得眼眶盈滿了淚水。顏色艷麗的衣服襯托得她膚色更加潔白,而臉色愈加紅潤。她眼裡那份歡喜也是如此清澈純淨,不帶絲毫功利的色彩。
電梯門要合上的時候,張其瑞脫口而出:「你穿紅色很好看。」
顧湘驚異地揚起眉毛,正想發問,可是電梯門已經合上了。
「紅色?」顧湘低頭看看身上的紫灰色制服。
孫東平也曾說過,她穿紅色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