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嘉佑二年的上學期,宋大的學生在FTP上傳遞著中央台的某一期「大宋之子」,尤其以法學院的學生最為積極。不為其他,因為這期採訪的他們學院深受敬愛的包拯包院長。
這已經是包拯第四次繼任院長一職。
這個出生在小鎮上,輟過學,下鄉做過知青,返城自學考進宋大,留校後由一個小小助教做到宋大法學院院長的老人此刻感歎不已。回憶少時受的種種白眼,幾次從那個位子上給人拉下來又再爬上去,再想想現在走在校園裡總會聽到的尊敬的一聲「包院長好」,只覺得人生大夢一場,起起伏伏,世事如海,沉浮不由己。
他的額頭上還留著下鄉割豬草時弄上的傷,家裡的夫人也是那時候遇上的小芳。現在回憶起來,鄉村的空氣真是清新,是大都市的烏煙瘴氣所遠不能比。那時候包夫人還是水靈靈的少女,現在也已經是個芳華已逝,猶存丰韻的老太太了。唯有下鄉曬黑的皮膚這麼多年來都沒轉白,總給小孫子形容是黑人版的肯德基上校。
展昭給他叫到家裡吃飯的時候,包拯多喝了幾杯,向這個他非常賞識的學生吐了幾口苦水。
剛正不阿?換你在這位子上沉浮這麼多年,還有什麼脾氣是沒有被磨去的?我這是樹立精神形象,宋大的法學院需要這麼一個偶像來鼓勵學生。你們將來出來,都是法律界的棟樑。可是你也要知道,律師,打離婚官司的也是律師。幹這行遠不像外人看來的高品。小昭啊,你這孩子資質是好的,就是有時候,不要把那些事看得太重了。做人就和做地毯一樣,能屈能伸,經得起踐踏,可包可裹。一切的公道,一切的人法天理,都是在心中的。可是人心,才是最險惡的啊。你們要學的不只是法,是人的心。
還有更多的苦水,沒來得及吐,就已經給包夫人打斷了,「寢室快關門了吧?小昭一個人回去沒問題?」
包拯拉著展昭的手說:「走,我送你下去。」
夜風有點涼,宋大花園小區的路燈已經調低了,一隻大蛾子胡亂拍著翅膀在一盞地燈旁上下撲著。包拯的酒氣散了一些,清了清嗓子。
「藥學院的耶律晁鋒是你朋友吧?」
展昭過了一會兒才想清楚說的就是葉朝楓。「是,大一就認識了。」
「他是遼國人。」
展昭笑笑,「宋大裡遼國和大夏的留學生很多啊。」
包拯說:「他在宋大也算名人了,他媽媽花殘月我也認識,以前還來上過我的公選課。」
「我爸也上過您的《大宋王朝法律基礎》呢。」
包拯看他一眼,說:「他們那屆學生,安排的是別的老師教。我記得你爸爸是因為選修課衝突,才改選了我的課的。」
展昭聽出話裡的不對,「那花阿姨是……」
「是跟著你爸爸改選到我班上的,她那時候在追求他。你爸爸拒絕了她,弄得滿校都知道。然後他去汴京醫學研究所的名額就給抹掉了。」
展昭腳步滯了半步,覺得一邊臉火熱。
包拯說:「我也不該跟你們孩子說這個的,那都是上代人的事,年輕時誰沒有為談戀愛鬧過一兩次的。只是我想提醒你,這個耶律晁鋒,不只是個簡單的留學生,這孩子心機深,像他母親。你這孩子呢,什麼都好,就是太善良太老實。以後凡事都要多想一想厲害關係。」
展昭跟在他身後,看著他高大微有發福的背影,心裡說不出的滋味。
「包老師,你說的……我都記住了。」
「花殘月在這邊辦了一家藥研所,還幫著藥學院培養研究生,所以學校對耶律晁鋒很是客氣。表面上看,結交他也是不錯的。只是,他出身到底不是那麼單純,你同他走得太近了小心受傷,凡事多留個心眼。」
展昭聽出他還有話未說,卻不好問。
包拯喜歡展昭,也是因為這個學生很像他年輕的時候。那骨子勤奮上進是任何一個長輩看著都喜歡的,尤其是這孩子儀表堂堂,氣宇軒昂。
有時候包拯都在後悔為什麼侄女包娉婷會放棄掉這個少年。到底是外面的花花世界吸引人一點,還是大家那時候年紀還小不懂得感情。罷了,年輕人的事,誰說得清。
那年冬天特別冷,連遼國和大夏來的學生都在抱怨老天,學校也早早就開始供暖。有了暖氣,學生們都不大愛出門了,尤其是要跑到其他區上的公共課,曠課率奇高不下。
這樣的情況下,白玉堂居然還能大早爬起來堅持去上耶律皓蘭第一節課的《西域宗教學》,其動力的來源,自然是青春期的荷爾蒙。
白玉堂倒死不承認自己有多喜歡耶律皓蘭,漂亮的姑娘人人愛,他只是趕早上她的課中的一員。學校裡沒選上這門課而擠進來旁聽的大有人在,耶律皓蘭的課永遠爆滿,就像寒冷冬日裡的熱辣火鍋。
材料學院的花沖就是居心不良中最有代表的一人。
花沖這人,號稱「半月公子」,指他同女生交往從來不會超過兩個星期。生得好皮相的他有點像少年版的大宋球星狄青,風趣幽默,家世顯赫,所以在學校裡受歡迎程度遠遠高與龐院長的兒子。據他自己說,凡是認識他的人,要不愛他,要不就恨他。這句話好像上了學校十大名言榜。
展昭倒是認識他的人中少有的不愛他也不恨他的。花沖的籃球打得頗好,前陣子展昭接任學校籃球隊隊長一職後,就曾想拉他入隊。花大少爺拽得別人欠他二五百萬似的,頭髮一甩,說:「烈男不事二隊。」
白玉堂事後從展昭這裡聽來,一個勁冷笑:「來什麼三貞九烈?要是遼宋哪天打起仗來,他還能抱著美女投江以示忠烈不成?」
白玉堂對待女孩子們,更多像是兄妹關係,大家可以吃吃喝喝談點小戀愛,但是不發展肉體關係。而花沖這種動輒帶女生上旅館的,在白玉堂看來,完全是做了十輩子和尚投胎的貨色。他瞧不起花沖粗鄙的好色。所以後來在耶律皓蘭的課上一眼看到那個傢伙包著本書煞有介事地坐在第一排,就像看到別的野狗跑到自己地盤上撒尿一樣渾身上下不爽。
花沖的父親是花殘月的堂兄,雖然兩家基本沒有來往,但是耶律皓蘭和花沖還勉強算是表兄妹的關係。花沖覺得這個皓蘭表妹簡直是女人中的極品。年輕的女人沒她漂亮,漂亮的女人沒她聰明,聰明的女人沒她有家世,有家世的女人沒她內斂穩重。他曾編了一個宋大校花榜,第一名曾是建築學院的息紅淚。息學姐去年畢業,繼任的是外語學院的林詩音;第二名是文新學院的丁月華,活潑爛漫;第三名是歷史學院的趙春妮,人家是皇帝的乾妹妹得加分。現在耶律皓蘭來了,所有排名都得全部往後挪一位。
白玉堂對他的敵意,他當然感覺得到。每次上課都有人用惡毒的眼神盯著他的後腦,狠不能鑽個洞出來,他也是會寒毛直立的。
無聲的戰爭在底下悄悄展開著,耶律皓蘭在講台上一本正經地說著教皇的某次公開講話。講完一章,說:「現在我想請一位同學上來……」
話沒說完,底下的手紛紛舉了起來,迫切得就像幼兒園的孩子想上台領蛋糕。
耶律皓蘭笑笑:「請一位同學給我們大家畫一個年表,把歷屆宗教戰爭總結出來……」
一半的手猶猶豫豫地縮了回去。
「……寫清楚戰爭名稱,教皇、涉及國家及國王……」
又有一半的一半不甘心地放下了手。
「……並且不能看書。」
現在整間教室裡只剩兩隻手還屹立不倒。耶律皓蘭一看,那兩人正是白玉堂和花沖。她對花沖沒有好感反而有點反感。看他面對她故意刁難的問題還這麼有自信,覺得正中下懷。於是點了他:「就這位同學吧。」
白玉堂急了,脫口道:「老師,他不是我們班上的。」
其他眼紅的男生也紛紛點頭附和。花衝回頭瞪白玉堂一眼,目光裡夾著毒劍。白玉堂挑釁地衝他仰起下巴。
耶律皓蘭都看在眼裡,心裡一動,說:「你們兩個都上來吧,看看誰寫得好。」
這個女人是高手。花沖和白玉堂同時在心裡感慨,不再遲疑,跳出座位奔上講台。
「休息十分鐘,兩個同學加油。」耶律皓蘭說完,拍拍手裡的粉筆灰,離開了教室。
白玉堂和花沖兩人向對方丟了一個惡狠狠的眼神,一人霸據一半黑板,拿起粉筆開始狂書。
此刻的耶律皓蘭坐在教師休息室裡喝著茶,想起白玉堂瞪眼睛的模樣,不禁笑了起來。她想,他大概也默寫不出年表,只是為了爭一口氣,不肯示弱吧。另外那個同學那赤裸裸的眼神她從小就見得多了,還好白玉堂從來不用這眼神看她。他看她的眼睛裡,只有純粹的欣賞,坦然的,單純的,讓她覺得非常舒服,感覺到全然的尊重……
摸著時間差不多了,耶律皓蘭回到教室裡。學生們都已經就座,表情古怪地望著講台。她好奇地扭過頭去,映入眼簾的是半邊黑板上整齊俊秀的行楷。她驚訝了,這個男生的字,竟然也漂亮得像他的人。
白玉堂正在收尾,最後兩行已經改成行草,瀟瀟灑灑洋洋散散落落大方,最後一「人」字那一捺,拖得常常的,大有意由未盡之意。
寫完了,把粉筆一丟,吹了吹劉海,笑著轉過來,對上耶律皓蘭震驚的雙眼。
「寫得……真好。」耶律皓蘭輕聲說。
白玉堂慢慢笑了,「謝謝。」
耶律皓蘭猛地回過神來,「我是說字。」
花沖在旁邊嗤笑一聲。耶律皓蘭瞟了過去,看到另外半邊黑板上不算很難看的字,什麼也沒說,轉回來仔細看白玉堂的板書。
說她不吃驚是假的。她真沒想到白玉堂竟然把年表總結得如此詳盡正確,連西元記年都標記得一清二楚。她逐一對證,居然全部正確。
她張著嘴巴反覆看著這板漂亮整齊的板書,遞給了白玉堂一個驚喜的眼神,當即從包裡摸出手機,把它拍了下來。
花沖的臉色立刻變得非常難看,底下的兄弟們也發出了噓聲和哄笑。耶律皓蘭什麼都沒說,但行動已經表示了一切。
白玉堂極其難得的紅了臉,一股激動在體內澎湃。他已經許久沒有這樣費力討過女孩子喜歡。這次成功的喜悅不知怎麼的特別強烈,幾乎讓他回到了初中時候,那原始單純的心動的感覺。他忽然前所未有地感激丁月華逼著他背宗教學的課本,感激二哥小時候逼他練字。一切的辛苦,能換來耶律皓蘭發自內心的欣賞和讚歎,都是值得的。
他嘴角的笑容也非常靦腆,非常溫柔。
下課後,耶律皓蘭收拾好了文件包,跟在學生後面走出教室。白玉堂和花沖互相狠狠瞪了一眼分道揚鑣,從她身邊跑下樓梯。她笑得有幾分無奈。雖然論年紀她和他們同一年,但是她的童年早就已經結束了。
她慢慢走出教學樓。中午的陽光明晃晃的,來來往往的學生手裡都已經捧著了飯盒。她停了下來,看到路邊那個顯然是專門在此等他的人。
「子彬?」她微笑著喚了一聲。
趙子彬走了過來。他今天穿著一件半長的黑色呢子外套,領口露出雪白的圍巾,挺拔的身型和英俊氣質的外表吸引了許多路過的學生。
「我從學院那裡問到你今天上午在這裡有課,於是過來等你。」趙子彬的聲音也非常溫和。
「有什麼事嗎?」
「這個,是你的吧?」
耶律皓蘭驚訝地接過趙子彬手裡的一個綠皮小本子,那是她的教師證。她感歎著笑了。
「我還不知道這東西丟了。你怎麼揀到的?」
趙子彬笑意加深:「你昨天那首曲子彈得真好聽。」
耶律皓蘭抬起頭望著趙子彬,眼睛微微瞇著,她知道這樣會讓自己的眼睛看起來更加清澈多情,面孔更加柔和美麗。她也相信自己此刻的表情是感動且真摯的,任何人看來都不會懷疑她是故意把本子落在了鋼琴室,更別說她那時候會去彈琴是因為知道趙子彬每個禮拜的那天都會去練琴。
熱愛文學藝術的耶律皓蘭早在高中的時候就是學校舞台劇的成員,從茱麗葉到海的女兒,從西方神話話劇到東方傳奇戲劇,如果不是因為花女士覺得耶律家的女兒不應該如此頻繁地拋頭露面,也許耶律皓蘭現在是遼國皇家劇院的演員而不是大學裡的一名講師。
趙子彬注視著她秋水般的眼睛和凍得有些紅的鼻子,發覺這個冰山一樣的絕色女子居然也有天真迷糊的一面,讓他想起來以前他隨舅舅去遼國時活擒的那隻小狐狸。他同耶律兄妹也就是在那時認識的,那時耶律皓蘭不過十七歲,已經美得令在場所有女子失色了,也同時讓所有男子卻步。如今兩年過去,她更相是一朵帶著露水的玉蘭花開始緩緩展開花瓣,綻放在世人面前。
趙子彬同前女友分手已經快兩年,並不是沒有想過追求耶律皓蘭的。只是耶律皓蘭的哥哥是葉朝楓,要追求這個男人的妹妹,沒有兩把刷子是想都不用想的,不知道有多少男子就因為這點而卻步。但是如果耶律皓蘭有意,這就不同了。
想到這裡,趙子彬有些激動。不單單是因為虛榮,而是耶律皓蘭這樣美好的女子,確實是可遇不可求的。即便她不是葉朝楓的妹妹,不是遼新集團董事長耶律宏裕的女兒,她自身的美貌和才華也足以讓她做一個世俗裡的女王。
白玉堂快走到食堂,才想起來飯卡袋似乎是落在教室裡了,於是匆匆倒回頭去拿。他走到快到教學樓的路口,一眼就看到了耶律皓蘭和趙子彬。耶律皓蘭在微笑,色若春曉。是的,正如現在宋大校園裡明媚的春日陽光、抽綠的嫩枝或是迎著寒風盛開的一樹梨花。他從來沒從她那裡得到過這麼溫柔嫵媚的笑。
耶律皓蘭對著趙子彬點了點頭,然後趙子彬為她拉開車門,耶律皓蘭輕盈的身影一閃,坐了進去。
那天中午,丁月華打了特份小炒,同展昭在寢室裡吃著,門突然被踢開,白玉堂面色不善地走了進來。
丁月華被他嚇到了,結結巴巴地說老五你別這樣,菜有你的份,我的雞翅讓給你……
白玉堂看也沒看他們倆,逕自上床睡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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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寢室在嘉佑三年的上半年有些流年不利是多年後大家公認的。統計起來所有的失戀、生病、成績下滑甚至朋友反目都發生在那詭異的一年。可惜全寢室無一人選修了星相學或者風水學,不然也許能對這現象做一個理論上的說明。
展昭的苦惱,是無法對外人所道的。
自從那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夜晚過後,他故意避開葉朝楓,也有三個多月了。葉朝楓也很識趣,找他幾次未果後,便不再過來。
就連一向遲鈍的王朝都問:「你同葉朝楓是不是吵架了?」
丁月華微笑搖頭,「女人動口,男人動手。他們兩個都是謙謙君子,所以他們冷戰。」
白玉堂找了一個安靜的時間,點上煙問:「你同那姓葉的怎麼了?」
展昭雖然把白玉堂當知己,但也實在沒勇氣對他坦白。他能怎麼說?我們接吻了,但那是一個意外?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事情已經過去那久,但他始終無法控制大腦裡不斷倒帶那夜的一幕,淋浴的時候他總能又感覺到當時的迷醉和衝動。他極力的排斥著,但是他知道在內心深處,自己對那一切並不反感。一切是那麼自然而然,就像命運的線牽引著一般。
為什麼會和一個男人糾纏在一起?
沒人能給他答案。
白玉堂看展昭臉色變幻莫策,一時羞一時惱,情緒慢慢沉了下去。
他早就發覺這兩個人走得太近了。人與人靠得太近終究不好,免不了要受傷害。更何況葉朝楓不是一個圓潤無鋒的人,那人思緒深沉,心計多端,看上去溫和有趣,卻是最有害的一類人。
展昭呢?不是他看不起自己的哥們兒,展昭善良耿直,真的不是葉朝楓的對手。
也就是那個時候,展昭帶領球隊輸了全國高校籃球聯賽決賽。
這已是第三次輸給了開封政法學院。賽前大家都對展昭給予了極大的期望,隊長還開了這次不贏就要自焚的玩笑話。畢竟大家都當他是校球隊十年不遇的一個奇才。
但是開封政法學院的歐陽春則是他們學校五十年不遇的天才,傳說兩年間創下了十八勝的神話。相比之下展昭的道行明顯要淺得多。
歐陽春這人很生猛,在球場上就像個剛出監獄的囚犯,帶領隊員橫衝直撞,所向披靡。他的大鬍子據說是失戀時開始留的,等到輸了球賽再剃。沒想情場失意球場得意,歐陽春的鬍子就這麼長成標誌。
丁月華在比賽最後幾分鐘已經不忍再看下去,用盡所知道的一切詞彙詛咒歐陽春和他的鬍子。丁兆惠還差點點同一個落井下石的男生動了拳頭,多虧顏查散及時把他拉住。哨聲吹響那刻,宋大這邊的看台上有點沉默,這讓習慣了歡呼聲的展昭很不適應。他在倒數第三分鐘的時候擰到了腳,這時疼得有點厲害。但是他卻沒叫人扶著,自己走回了休息室。
從體育館裡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頭頂的天空是一片純美的靛藍,夕陽金色的光芒下,葉朝楓正站在無人的空地上等著他。
有那麼一刻,他以為時空產生了扭轉,可是腳上的疼痛很快就將他帶回到現實中。
葉朝楓走過來,低頭看他的腳問:「疼嗎?」
展昭看著他關切的目光,覺得長久以來一個飄蕩著的東西在這刻忽然降落了下來,像是尋找到了一直在尋找的東西。
他輕聲說:「是有點疼。」
他洗過的頭髮濕漉漉地貼服著,讓他年齡似乎小了一兩歲,可是卻將他的失落沮喪無限放大。失意人眼睛裡特有的那種招人憐憫激發母性關懷的亮光,也在夕陽的照射下,變得濕潤讓人動情。
於是葉朝楓張開手臂將他擁抱進懷裡。
一個緊得幾乎讓人窒息,溫暖得可以把人心烤化的擁抱。隔著兩人的毛衣和外套,展昭都居然能感覺到兩人的心跳是同步的。而這個懷抱的堅實和舒適,包容著他的疲憊和煩惱,他的腦袋擱在葉朝楓肩上,大腦中忽然泛起一陣睏意。
葉朝楓在他耳邊問:「餓了嗎?」
展昭點點頭。
「去我那吃飯?我給你上藥。」
展昭猶豫了一會兒,搖搖頭:「我回寢室,小白他們說了給我打飯的。」
葉朝楓注視他片刻,知道這次再費多少口舌,展昭都不會同意去他那裡的。他便點點頭:「快回去吧,今天好好休息。」
不過葉朝楓沒有料到,展昭回了寢室後,就像烏龜縮進了殼裡。連著一個星期,他都沒見著展昭,耶律皓蘭打聽了回來說,展昭情緒有些低落,不過吃飯學習都正常。
又補充,丁月華一直陪著他,兩人一起上自習呢。
說完又看到她哥哥的臉一寒,後悔多嘴,急忙彌補:「總的說來還是挺沮喪的。月華哄他,他也是敷衍地笑一下。」
到底還是年輕,不大經受得起失敗。不過年輕就是本錢,傷得多,好的也快,不用多久就過去了。
週末的時候,葉朝楓帶著一臉神秘莫測的笑容來到111,跟展昭說:「帶上兩天換洗的衣服和厚衣服,跟我走。」
白玉堂問:「怎麼?你們倆要私奔啦?」
展昭還沒來得及瞪他,葉朝楓已經搶先呵呵笑起來,說就差一個字,是夜奔。
葉朝楓先開車走高速到了洛陽,也不停留,直奔上山。
展昭一言不發地坐在車上,開始還會好奇地小心看葉朝楓幾眼,後來看到出了開封,又看到進了洛陽收費站,笑起來,老老實實看風景。
倒是葉朝楓先開口:「怎麼不問我帶你去哪裡?萬一把你拐去賣了呢?」
展昭笑起來:「我媽說,我這種人,即使被人賣了,都還會倒過來幫人家數銀子。」
葉朝楓打著方向盤:「猜猜吧,不然我估計瞞你豈不是顯得很沒意思。」
展昭搖頭:「不猜啦。猜中開頭,卻猜不中結局。」
車裡音箱調著低低的音,抒情的男聲深情款款:
「Iwasstanding
allalongagainsttheworldoutside
Youweresearching
foraplacetohide
Lostandlonely
Nowyou』vegivenmethewilltosurvive
Whenwe』rehungry
lovewillkeepusalive」
車開進山,展昭還是安靜地坐在旁邊。葉朝楓好奇他的沉著,結果扭頭一看,原來已經睡著了。頭偏向這邊,微垂著,面容安詳。
展昭被搖醒,發現自己正處於深山老林裡,不由笑:「葉兄,即使我欠你銀子,也用不著費盡苦心載我來著這麼遠的地方棄屍啊。」
葉朝楓也笑:「有證人看我帶你離開,我不殺你。我把你賣給當地人做上門女婿。」
賓館服務生聽了這對話,呵呵笑起來。展昭這才看到車後那座修得別有風味的度假山莊。
畢竟是五星級的賓館,普通兩人間也裝修得非常舒適,大大的玻璃窗對著目前是一片林海。晚上沒有月亮,可是積雪卻依舊皚皚,山間呼嘯的風透過玻璃窗,只有一點嗡嗡的響聲。展昭轉過頭來問:「天寒地凍的,能看什麼?」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葉朝楓說,「去洗澡吧。今天早點睡。」
等展昭洗完出來,葉朝楓已經睡下。昏黃的燈光下,那個人的呼吸深且長。展昭經過他的床的時候放慢腳步,看了他幾眼,然後上床關燈,很快睡去。
展昭再次被搖醒時,發覺天還沒亮,心想這是山上,應該不會有地震,於是不解地問:「火災?」
葉朝楓笑:「快起來,穿厚點,帶你看好東西。」
有什麼好東西要犧牲冬日的睡眠來看的?不過展昭是男生,用不著撒嬌賴床,立刻就起身穿衣,告別溫暖的被褥。
賓館大堂裡有不少客人也起來的,都穿著羽絨衣,手裡拿著電筒。葉朝楓把一條還帶著他體溫的圍巾套在展昭脖子上,囑咐說:「山上冷,受不了我們就回來。」
展昭把圍巾圍好,「看個日出,代價可真大呢。」
夜奔,摸黑上山。一人拎一個手電筒,在山路上沿成長長一條光帶,從遠處看必定像一串寶石鏈子。天空是深深的藍色,風就在腳下峭壁上呼嘯。
展昭扭頭看身後,腳下一時不留神,踩空一級階梯。葉朝楓突然伸手抓抓他,這才沒摔倒。
大部分人到了看台上就停了下來,葉朝楓卻一直握著展昭的手,牽著他繼續走,一直走了好遠,繞過一小片灌木林,然後爬上一塊還有著殘雪的岩石。
那是一處隱蔽的地方,前方是個對著山淵的斜坡,後面是被積雪覆蓋的叢林。很適合做自殺現場,用來兇殺也不錯,毀屍滅跡不過伸手推一把,那就人能像冬瓜一樣咕咚咕咚滾落懸崖下摔成一灘瓜泥。
就是視野非常好,正對著東方太陽升起的地方。
兩人默默坐在石頭上,葉朝楓抽出兩根煙,遞給展昭一根,都點上。然後又從懷裡掏出小瓶洋酒,一人喝一口,解乏又取暖。
展昭生長江南,很少見雪,氣氛又好,酒也暖身,說著平時少說的事。那春來的梨花,夏天的梔子,秋天的銀桂,冬天的紅梅,在他口中,都彷彿有著兒時的記憶一般。又說到小時候爬樹摘桑葚,吃得手和嘴巴烏紫。小學的荷花池裡釣蝦,掉了進去險些淹死,母親就此不讓他玩水,於是至今沒學會游泳。
那人一雙彷彿透明的琥珀色眼睛一直注視著他。
前方的天空漸漸亮起來,像是一杯水沖淡了濃濃的藍色,露出後面掩藏著的橙色亮光。那彷彿帶著生命脈動的光芒最初的柔弱似小女孩,漸漸開始變得熱情奔放,像大溪地的女郎。金燦燦的光線無視滿山冰雪,灼熱人的眼睛。鮮明的,熾熱的,神聖的,眷戀的。
人類自遠古就崇拜太陽,崇拜光芒,那是融進血液裡的心性。而每一次日出其實都是一次天文奇觀,絢麗華美,是燃燒著的生命和信仰。
陽光把山頭的白雪照成奇妙的黃藍二色,遠處看台上的遊客在歡呼鼓掌,驚起山林裡的寒鳥,撲哧撲哧拍著翅膀衝出林子,在山間盤旋地飛著。風掠過山尖,吹起高低不一的聲音,揚起的碎雪成了薄薄一層霧。
展昭這才轉過臉來。葉朝楓微笑著看他,少年線條明朗的面頰給鍍上了一層金邊,原本明朗的線條在這樣的光線中變得朦朧柔和。
葉朝楓彎腰抓起一把雪,握成球,輕輕一擲,雪球就沿著斜坡滾下去,彈跳著落進山崖下。「你說你小時候沒看過雪,我就想到了這個地方,今天帶你來看看。」
「謝謝。」展昭很感動。
葉朝楓出其不意地抓起一團雪向展昭砸過去。展昭沒有料到,來不及閃開,雪正中他的臉。雪水滑進領子裡,冰得讓人直打哆嗦。展昭也不同他客氣,反身也抓起一團雪,揚手就招呼過去。
葉朝楓有了準備,身子一閃,從岩石上跳了下來。於是一場混戰展開,兩個年輕人像半大的孩子一樣笑著打鬧著,你來我往。葉朝楓的大衣畢竟是高級貨,雪打在上面,輕輕一抖就滑下來,不留痕跡。倒是展昭的呢大衣,沾滿了雪粒,一頭一臉也都是白花花的碎雪。他開懷地笑著,臉泛著紅,眼睛分外明亮。
一不留神,雪團砸中葉朝楓,他忽然摸著那部分,皺起眉頭。
展昭丟下手裡的東西跑過去:「怎麼了?」
「雪裡有石頭……」葉朝楓聲音很小,展昭沒聽清,「哪裡?我看看,怎麼了?」
忽然被用力一扯,兩個人摔倒在地上,沿著斜坡滾了幾米才停住。展昭看著不遠處的懸崖邊緣,抽一口涼氣,最終還是笑了。
「差點出人命。」
葉朝楓壓在他身上:「人家在山底找到我們的屍體,不會以為我們是殉情的?」
展昭卻想,這片山坡到了春天,一定是綠意盎然,開滿野花吧。
葉朝楓扳正展昭的臉,深深注視,然後低頭吻了上去。
展昭腦子裡轟地一聲,像是運行的機器忽然短路,火花迸射。而這個吻,溫暖柔軟的觸覺,親暱的,憐愛的,掠過眉毛眼睛鼻子,然後停在他的唇上,漸漸加深,漸漸纏綿。
這一刻他驚訝察覺自己除了感覺到融化的雪水鑽進領子裡冰人外,卻也並沒有反感這個親密的動作。他忽然想到自己是男生,應該立刻推開這個人然後給他一拳,可是壓在身上的那個人忽然加深這個吻,掠奪了他的呼吸,和思考的精力……
多年後一天,丁月華外出回來說:「表姐說某某山看日出很美,我們這個週末去看看怎麼樣?」
展昭看著報紙:「你現在是兩個人,出點差錯怎麼辦?」
丁月華央求他:「等肚子大了,更爬不了山了。再說現在看日出是可以做纜車上山的了。」
展昭說:「那乾脆等孩子生下來,我們一家三口去爬山,不是更好?」
丁月華哼道:「沒情趣。這個月的物管費下來了,你明天上班時順便去交一下。」
展昭從妻子手裡接過單子:「剛才你媽打電話來,說是新出了個什麼腳底按摩器。」
「哦?那我們週末上街給她買一個吧。」
「你大侄子上文淵閣小學的事我去問了,人家說跨區讀的贊助費要多交百分之四十。」
丁月華嘖嘖:「瞧瞧這教育收費那個狠的。」
展昭溫和地笑著,走到陽台上點上一根煙。
花園小區裡,放了學的孩子們在草地上玩耍。天空晴朗,夕陽還沒有開始燃燒。一縷煙霧繚繞中,他還隱約可以回憶起當年那個雪地上的親熱。冰冷的雪和溫暖的吻,那人靈活的手指輕輕撫過他的脊背激起一陣觸電般的酥麻。
那時候他不是一個優秀的檢查官,更不是一個丈夫。
那時候他還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