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我回了家,娘急匆匆迎了出來,問:「怎麼樣?」
「很好呀。」我高興地說,「皇帝還賞了我好多東西。不過爹和他要談政事,就讓我先回來了。」
我娘仔細看皇帝賞賜的金銀珠寶,看到霓裳羽衣的時候,驚了一下,「怎麼賞你宮裝?」
「這是宮裝?」我看了看那件花俏得刺眼的衣服,不屑地撇了撇嘴,「好在是皇帝賜的,可以供起來不用穿。」
我娘皺著眉頭,對她的貼身使女青姨使了個眼色。青姨知趣,立刻把其他下人都支走了。
我看著青姨逐一關了門窗,一副慎重的模樣,大為不解,「怎麼了?」
我娘輕歎了一聲,「好端端的,哪裡有賞賜臣女宮裝的道理。」
我興奮的勁頭過了,這下仔細一想,也覺得不對,「的確有問題。不過爹都沒說什麼呀。」
我娘繼續歎氣,搖了搖頭,「你爹怕還同意呢。」
「同意什麼呀?」我問。
我娘不答,繼續跟著我繞彎子,「這事,我是不同意的。那樣的生活,你這性子,怎麼過得下去?可是你爹總是說家族利益為重,又說這事不論從什麼角度來看,都是一樁好親事……」
「親事?」我拔高了音量。
我娘長歎一聲,搖頭不語。
青姨走過來挽著我坐下,「郡主,前幾日你還未回來時,太后召了王妃進宮喝茶,說起想和我們家結親。」
我只覺得腦子裡有個銅鑼光地敲了一記,耳朵裡嗡嗡響,一時聽不到別的聲音。
皇家想和我們家結親,說白了就是想讓我們家送個兒女進宮。他們沒有一紙詔書丟過來,而是請我娘進宮商量,已經是給足了我們家面子了,我們家也更是沒有拒絕的餘地。
我哆哆嗦嗦地說:「指,指名道姓了?說,說了是,是我了?」
我娘唉聲歎氣,「你以為呢?你爹捨得送晚晴去那吃人的地方嗎?」
我就像被人捶了一棒子,低頭不說話。
也是,我爹疼晚晴都疼到了心尖上。晚晴只小我半個月,也快滿十八歲了,這些年多少人家上門求親,只要晚晴不點頭,我爹立刻把求親的送走,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就不同了,首先我是王妃嫡出,又是長女。就算召我進去做個擺設,表示他皇帝納了魏王的女兒,也可以緩解一下他和我爹之間的矛盾。
我就知道今天皇帝把我好一番誇獎,不是沒道理的!
青姨柔聲說:「郡主也別急著難過。聖旨一日沒下來,這事就還有轉機的。」
我尖酸譏諷道:「我都和幾個男人在沙漠裡失蹤了大半個月,皇帝他都還肯要我,我都該感動才是。」
我娘搖頭歎氣,卻沒有說什麼。
我知道她也有她的顧慮。雖然她心疼我過不慣後宮生活,可一來,皇帝的確是這天下我所能嫁的最有權勢的男人;二來,她最疼的還是我弟弟。我做了皇帝的老婆,對我弟弟前途好。
所以一時間,屋內一片靜默,大家各懷心思,卻都不能對對方說。
我腦子飛快地轉著,想著一下回去就立刻給我師父修一封飛書求救,然後今晚還得同我爹好生談談。他若真要我進宮,我要做好和他吵架的準備。
我還想,我難得意氣風發地在江湖闖蕩了一回,雖然過程有點狼狽,可也算是功德圓滿,瀟灑而歸,可結局卻不是成為一代女俠,笑傲江湖,而是要進宮給皇帝繡花彈琴生娃娃。
我頓時覺得郁卒得不行,只想脫了鞋子使勁抽皇帝那張似笑非笑的臉,把那張漂亮臉蛋抽成一個發酵不均勻的饅頭,這才解氣。
我把擦嘴的帕子往桌子上一甩,叉腰道:「進宮就進宮!他敢娶,我就敢嫁!誰怕誰呀?」
皇帝雖然陰陽怪氣了點,不過我和他大小就認識,也不算陌生。想當初大家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他被他幾個皇兄欺負,扒了衣服推到水裡,還是我跳下去把他撈上來的。他光屁股的模樣都見過了,以後一起睡一個被窩,也沒什麼接受不了的。
只是……我看了看那件花裙子。日後怕是要為了迎合皇帝的喜好,成天穿紅戴綠,頭上插花,怪噁心人的就是了。
我垂頭喪氣地往自己的院子走。剛走到後院荷花池邊,就看到一個美貌少女帶著丫鬟從水池那邊走過來。少女瓜子小臉,柳眉杏眼,皮膚白皙,烏髮如雲,身段窈窕。不看臉,光看那裊娜的身姿,就知道是我二妹晚晴。
晚晴見了我,嫣然一笑,色若春曉,「阿姊,可見到你了。大家都說你一早就回來了,我想去給你請安,卻被告知你進宮去了。」
我也疲憊地笑了笑,「可不是。好不容易回家了,覺都不能好好睡,就被叫起來團團轉。」
晚晴打量了一下我,「阿姊,你瘦多了。」
我苦笑,「又黑又瘦,就像隻猴子了。」
晚晴忙說:「不會的,阿姊你依舊漂亮得很。是妹妹說錯話了。」
我小時候把她欺負狠了,她又天生膽子小,這麼多年來一直有些怕我。而且她心思細膩敏感,我隨口說說的話,她聽著總覺得有另外一層意思。我們姐妹倆交談,就和我爹和他同僚說話似的,客氣得很。
我還穿著郡主命服,又熱又累,寒暄了幾句就繼續往前走。
晚晴欲言又止地,終於忍不住喊我,「阿姊,那個……那個,你們在北遼……」
我轉頭衝她一笑,「你放心好了,你的封哥哥,一路老實得很,沒有沾花惹草。」
晚晴的臉刷地一下紅透了,嬌妍動人。
我擺擺手,走了。
我的好妹妹,你要是知道你這個姐姐也喜歡上了你的封哥哥,還厚著臉皮去和人家說了,不知道你會驚訝成什麼樣子。不過還好,封崢也沒接納我,發生過的事,大家都當從來沒有發生過。
我在心裡苦笑,卻是心潮翻湧,一直苦到了嘴裡。
回了院子,沐浴更衣後,我火速寫了一封信,放飛了信鴿。沒多久,我爹就回府了,派人來叫我過去。
我灌了一碗奶媽親自給我熬的老母雞參湯,氣勢洶洶地走進了我爹的書房。
我爹還穿著朝服,端著杯子,喝的卻不是茶,而是酒。
我愣了一下。
老頭子胃不大好,酒是早就戒了的。
「過來吧。」我爹用他八百年都沒對我用過的、溫柔地讓人頭皮發麻的聲音說,「坐下來,我們父女倆喝一杯。」
我當時就心想不好,我怕是入宮入定了。那酒喝完了,八成這事也就這麼定下來了,我就逃不脫了。
我是拔腿就想往外跑的,可是視線不經意地對上我爹的,他老人家那愧疚不捨的眼神,簡直比他之前送我去敵國偷寶時的都還要動人。
我心一軟,腳就不自主地走了過去。等回過神來時,手裡已經捏著杯子了。
我爹親自給我倒了一杯酒,真讓我受寵若驚。
酒是女兒紅,絕對有十幾年了。我喝了一杯,又怕醉,趕緊吃了幾塊糕點。可我爹就這樣空著腹一杯接一杯地望肚子裡倒。
我實在看不下去,「爹,你胃不好。到時候犯病了,娘又要念你了。」
「讓她念吧。」我爹不在乎,「我也是對不起她。」
我背上的汗毛一下全豎了起來。
我爹居然會認錯?
我爹給我把酒滿上,問我:「你知道這酒怎麼來的?」
我窘然,「買來的?」
「這酒是你出生的那天早晨,我親手埋下的。」
我瞠目結舌。爹呀,我還沒出嫁呢,你這就把我的女兒紅挖出來喝了,你這是什麼意思啊?
我爹像是聽到了我心聲一樣,說:「你若入宮,就沒這機會和我一起喝這女兒紅了。」
我端著杯子的手開始發抖了,「爹……你是說真的?」
我爹把杯子裡的酒一口悶了,將杯子重重頓在桌子上,長歎一聲。
「我知道你性子野,不愛拘束,喜歡自由。當初考慮你婚事,我就想著,將你許配給我的副將做兒媳婦。」
「趙家?」我爹當年還帶兵打仗的時候,有個最為信賴的得力副將,姓趙。我爹做了王爺後,趙副將就升做了將軍,接替我爹把持著兵權。若說皇帝第一恨我爹,那他肯定第二恨老趙。我爹還想著把我嫁給趙家,真是生怕別人不參他結黨營私。
第54章
我爹慢悠悠地說:「趙勇的長子趙凌,少年英俊,智勇雙全,武人之家又不比別的官宦這家,規矩寬鬆許多。我原是想,你嫁過去,身份高貴,即使我不在了,趙家也不敢欺負你,你也可以過得比較自在的。」
我聽他這麼一說,心裡不由暖暖的。雖然我對這趙凌沒什麼印象,但是我爹的確是為我的將來做了最妥善的安排的。
「只是……」我爹搖頭。
是啊,安排的再好,也比不過這個「只是」。
「太后早就有召你入宮的打算。之前我以你年紀還小,又粗魯不知禮數為由婉拒了。但是這次,事情鬧得如此之大。外頭也不知道怎麼把你傳成了英雄俠女,供肝義膽,受了皇帝的知遇之恩,冒險奪寶……」
聽到這裡,我已經被噁心得快把隔夜飯都吐出來了,「為什麼非要我入宮啊?」
我爹無奈道:「你也不是白讓人叫了十八年郡主的。」
我放下了杯子,沉默半晌,說:「女兒不願進宮。」
爹好生好氣地說:「這容不得你願不願的。宮裡會尋個良辰吉日送聖旨過來。我今天和你說說,就是讓你有個準備。」
我皺眉,「皇帝要我入宮,無非是想抓著您一共把柄。爹,你怎麼就不能後退一步,讓一讓?我們陸家在這東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已是有二十多個年頭了吧?花無百日好,月無百日圓。這個道理你懂的。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我爹抬起眼睛看我,臉上一片冷漠。先前的溫情就像鏡花水月一樣,一眨眼就消失不見了。
我以為他會像往常一樣將我痛罵一番,可我爹只是沙啞著聲音說:「我也想,卻是已經收不了了。」
「怎麼收不了了?」我激動地站了起來,「辭官,該交的全部都交了,帶著大家回老家去。我們家過日子素來簡樸的,將來買些地,過清閒日子,不好嗎?我這個郡主也不做了,做個農女又何妨?」
我爹不怒,反而笑了,笑我天真愚蠢。
「丫頭啊,你說得倒是簡單。你爹當權二十多年,你覺得我辭官隱退,我們全家能安生地回到老家嗎?即使回去了,又能安生地過日子嗎?不說卸甲後的這十來年從政,你爹我當年征戰四方的時候,殺了多少人,滅了多少族。你以為那些人不想報仇?」
我跌坐在凳子上,身子一寸一寸涼了下來,呼吸困難。
我說不出話,因為我知道我爹說的每個字都在理。
此刻我們家富貴安詳,因為我爹還是堂堂魏王,兵權政權都在握,家裡隨便一個護院都是重金聘請來的江湖高手。等我們家沒權沒勢了,原本被阻隔在外的仇人尋上門了,我們拿什麼去抵擋?
我爹端著酒壺大口喝了一陣,舉手將壺重重摔在了地上。酒壺四分五裂,裡面殘留的一點酒濺得四處都是,打濕了我的裙擺。
「女兒呀!」爹抓著我的手,一張臉盡顯了老態,「為父的無能,才讓你們跟著擔驚受怕。現在又為了一家人,讓你進那地方。爹知道你進宮後,是肯定不會快活的,可是爹也沒有辦法。你要怪,就怪爹吧。」
我欲哭無淚。我不怪你還能怪誰?
我們這種王公之女,哪個嫁得順心的?這就是命罷了。
這麼折騰了一番,我半點食慾都沒有,只吃了點炒青菜就回了院子。我又趕緊寫了一封信給師父,說我已經想通了,請他不用擔心,也不用派師兄過來了。
我想著之前和二師兄告別,夏庭秋笑意溫柔,說在山裡等我回去。我那時候也自信滿滿,早就盤算著怎麼逃家出走,卻沒想到回有這麼一出。沒想那一別,以後還不知道有沒有再見面的機會。
想著心裡更酸了。
這夜我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的星空,恍惚間覺得過去那幾個月,就像一場黃粱大夢。現在夢醒了,我依舊是規矩束身的王公郡主,什麼女俠,什麼江湖,都化做了陣陣駝鈴聲,漸漸遠去了。
之後一連數日,我都情緒低落地呆在家裡,練劍,釣魚,陪弟弟玩耍,十分安份老實。皇宮裡的聖旨遲遲不來,家裡的人都有點不安,我卻十分淡定。
我娘說,既然皇帝有納我為妃的意思,如果將來他不要我,別家也是不敢娶我的。她憂心忡忡,我卻心裡暗暗高興。皇帝最好一覺睡醒想通了,不要我了,我就可以順理成章做道姑去了。
我在家裡呆著,我往日的幾個朋友卻呆不住了,飛鴿傳書給我,約我去喝酒。
我心裡一片死水被這封信激活了,又回想起往日大家稱兄道弟、把酒言歡的快樂,若真進宮了,就再也享受不到了,更不能錯過這機會。
我如往常一樣,借口閉關打坐,關了房門。然後束起了頭髮,換了男裝,翻牆而去。
這幾個朋友是我以前假扮男兒、化名方煦時認識的。他們都是各地高門望族的子弟,還有幾個是江湖俠客。其實對方到底什麼身份,大家並不深究,只求意氣相投,喝酒能痛快罷了。
我年紀輕,作男兒裝,輕易還是可以以假亂真。我是跟一群男人長大的,首先我舉止就不像深閨女子那般扭捏;二來我自幼習武,在山裡也洗衣做飯,皮肉沒有女子那麼嬌貴;三來我沒耳洞也從不施香抹粉。而且我多年來很少在京城拋頭露面,沒什麼人認識我。
東齊人,不論男女都生得白皙清秀。即使我爹當年也是俊美後生一名。我扮作男子,別人還交口稱讚我俊秀雅致,讓我十分得意。
這次聚會就擺在京城最大的酒家「春風得意樓」,說是為了慶祝一位朋友的文定之喜。我跟在店小二後面進了廂房,只見裡面圓桌邊已經坐了有七八個人,都是熟人。
他們見我來了,紛紛起哄,「今天真是難得,居然能把方兄給請到了!」
「方老弟,半年不見了吧。這次旅行可愉快?」
「阿煦,你失蹤半年,回來就這黑瘦模樣,是去遊山玩水,還是去挖金子了?」
我哈哈大笑,「勞煩諸位牽掛了!霍兄,我要是去挖金子了,那也就不回來了!」
眾人七手八腳地拉我入席。
霍炎坐我旁邊,搖著扇子道:「趕快給黃兄敬一杯吧。他家裡給他定了工部何侍郎家的四千金,今年秋天就完婚呢。」
「這還沒開席,你們就喝上了。」我說笑著,趕緊給那位黃兄敬了一杯酒。
黃公子也不知道已經被灌了多少,臉色發紅,口齒模糊,十分可憐的模樣,卻看得出來很高興。
我不免羨慕。人家成親,可以開開心心,我成親,要哭還得把眼淚往肚子裡吞。
這頓飯吃得十分熱鬧,我又因半年沒露面,不可避免地被眾人輪著灌了一番酒。一來我許久沒痛快喝過了,二來心裡難受,也想借酒澆愁,我來者不拒,每一杯都喝得乾乾淨淨。
大家見我這麼爽快,咋呼著要再來一輪,一定要把我灌倒為止。
我嘻嘻笑,接過遞到嘴邊的杯子,也不管裡面是烈的酒,仰頭就倒進喉嚨裡。
一隻手突然伸過來扣著我的手腕,另一隻手奪過了我手裡的杯子,重重地頓在桌上。
「夠了!」有人在我耳邊喝了一聲。
席上霎時一片安靜。
我暈乎乎地轉過頭去,不滿道:「老霍,你好生不厚道。我難得開心,你還管著不讓我喝。」
霍炎歎了口氣,放軟了聲音,半哄著說:「阿煦,我眼睛又沒瞎,我看得出來你不開心。」
大家都沒說話,看著我們兩個。
我抿了敏嘴,扶著桌沿,努力站穩身子。霍炎過來扶著我,我想掙脫,力氣卻有點不夠。
終於有個朋友開了口,「方兄,大家認識好些年了,你有什麼難處,不妨說出來。在座的諸位也並不是無權無勢之人,總還是能幫上點忙的。」
我呵呵笑了兩聲,搖搖頭,「這個忙,你們可真的幫不上。不過,我還是謝謝你們的關心了。」
「阿煦。」霍炎擔憂地扶著我的肩。
我笑著就有點停不住了,加上酒勁上頭,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諸位,今日是黃兄文定大喜,小弟也有一事要說。小弟家裡也在張羅一樁婚事。」
這句說完,席上依舊一片寂靜。
我苦笑了一聲,繼續說:「這親事雖然還沒定,可也有了八成可能。未來親家家教很嚴,我怕是再沒機會出來與各位喝酒了……」
安靜了片刻,霍炎輕聲道:「阿煦……你……」
我搖頭,喝乾了杯裡的最後一口酒,揮手告辭,留下身後一室寂靜。
大家認識好幾年了。我年少的時候雌雄莫辨,如今已是十八歲,再看不出我是女孩子,是不大可能的了。朋友們心知肚明,也沒說破。如今我告訴大家,我要嫁人了,也不知道他們心裡是怎麼想的。
大概會為我覺得惋惜吧。
空腹喝了那麼多酒,我不可避免地醉了,走得搖搖晃晃。霍炎從後面追了上來,一把拉住我。
「阿煦,你把話說清楚。你要成親了?」
我下意識掙扎。可是霍炎卻把我摟得更緊了,一聲聲逼問:「是哪家?親事已經說定了嗎?只要沒有說定,不,即使已經說定了,我也可以……我可以……」
我一把推開他,撲到欄杆邊,哇地一聲張口就吐。沒有吃東西,吐出來的都是酸水,落到樓下,立刻就有叫罵聲響了起來。無辜被我吐了一頭的客人掀翻了桌子,這就要上樓來找麻煩。
我反而嘻嘻笑了起來。霍炎沒好氣,一把拉起我,從側樓梯上下去,轉到了酒樓的後院裡。
第55章
春風得意樓規模很大,後院分部著十來個獨立的小廂房,溪水環繞,環境優雅。我昏昏沉沉地被霍炎拉到這裡,只聽到有歌女在彈琴唱歌,聞到花香,覺得很舒服,有點想睡覺。
霍炎扶我坐在院子裡的石凳上,又叫小廝送來水,服侍我漱口洗臉。我吐了人家一身,自己身上倒是乾乾淨淨,我不由呵呵笑個不停。
「別笑了。」霍炎抓住我的胳膊,使勁搖了搖,「你這笑得都快哭出來了。別笑了!」
我收了笑,不耐煩地推開他,「你這人好煩,我不要你管!」
「你要去哪裡?」
「回家呀。」我白了他一眼,搖搖晃晃站起來。
霍炎扶著我,「回家後,按你家人的意思成親嗎?」
「成親就成親嘛。我年紀也不小了。」我按著太陽穴。
「對方是哪家?你可喜歡那個人?」
我高聲笑罵道:「我不喜歡他,他也不喜歡我。喜歡的人不能嫁,嫁的是不喜歡的。這他媽的都什麼事呀?」
霍炎拉著我,急切地說:「你有喜歡的人?是誰?」
我推他,「和你沒關係。哎,你別老拉著我,我要回家啦。這年頭的姻緣真是一樁比一樁亂,月老就是個棒槌……」
溫熱的鼻息噴到臉上,我下意識地把臉偏開,一個柔軟的東西就印在了我的耳邊。
我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自己遇到了什麼,頓時一陣狂怒。要知道我活了十八歲,走南闖北見識廣,但是本質上還是十分單純的。平時除了和師兄們親密點,也就和封崢拉過手。被不是很熟的人這樣輕薄,還是破天荒第一次。
就在我想著是踢一腳、捶一拳,還是乾脆咬一口的時候。那個溫熱的東西離開了。
這下,我的酒醒了一半了。
眼前是霍炎湊得極近的臉,近到我都可以數清他的睫毛。這混賬的手還摟在我的腰上,我們兩人的身子緊貼著,再親密不能了。
霍炎,據說是江東望族霍家的長子嫡孫。霍家這樣的望族,子孫讀再多的書,也是不出仕的。他這些年來,每年都會在京城裡住幾個月,吃喝玩樂,游手好閒。又因為是個翩翩公子,很得青樓姑娘們的喜愛。
回憶到這,我揚手朝他臉上扇去,「找死,敢吃老子豆腐!」
霍炎敏捷地一把抓住了我揮過去的手,一臉深情不由得轉化成了苦笑。
「你呀你……酒還沒醒嗎?也好。你若清醒著,這些話,我還真不知道怎麼對你說出口。阿煦,我知道這不是你本名,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哪家的千金,可我從未見過你這樣的女子。阿煦,我喜歡你。我知道你不想嫁去那家,那你嫁給我好了。我想娶你。」
「你……你說什麼?」我使勁掙扎,可是酒後力氣不夠,掙不脫。
霍炎微笑著,重複道:「我想娶你。」
我說:「你喝多了。」
霍炎說:「我沒喝酒。我想娶你。」
我說:「你瘋了。我是男人。」
霍炎笑:「我早兩年就知道你是女孩子了,大家都知道你是女孩子。我想娶你。」
我使勁掙扎,「你瘋了,你一定瘋了。我有什麼好娶的?我就是個男人婆。」
霍炎從容道:「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女孩子,嬉笑怒罵,張狂豪爽,很對我口味。所以我想娶你。」
我急得大罵:「滾!滾!滾——」
霍炎微微一笑,手上使勁一拉,我就被他拉過去抱在了懷裡。我還想掙扎,他又低頭吻想我。我大怒,屈起膝蓋,毫不猶豫地踢向他下身。
霍炎痛叫一聲,鬆開了我,彎腰抱著肚子。
「你……你這也太狠了吧?」
我冷笑,「連老娘你也敢輕薄,廢了你都是輕的!」
霍炎五官皺作一堆,苦笑道:「那你告訴我,你到底是誰?認識你三年多了,總可以知道你的真名吧。」
「她的真名,怕是你還沒資格知道。」
這一句話,雖然聲音不大,卻如雷貫耳一般,將我們兩人都驚了一跳。
我是認得這個聲音的,因為前幾日還和這人見過面。於是我剩下的一半酒也醒乾淨了。
矮樹叢的那頭,身穿常服的蕭政帶著兩個人走了過來。他臉上依舊那副似笑非笑的面具一樣表情,卻讓我覺得毛骨悚然。
等我看到皇帝身後跟著的那個人,頓時覺得一頭撞死了的心都有了。
封崢一臉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我,又是氣又是怒,嘴唇緊抿著。
蕭政搖著一把玉骨折扇,從鼻孔裡輕輕哼笑了一聲。我膝蓋發麻,一個哆嗦跪在了地上。
「阿煦,你……」霍炎大驚,要過來扶我。
蕭政唰地收了扇子,走到我面前,也彎下腰,伸出了手。
我看著眼前兩隻手,冷汗潺潺,咬牙把手放在了他的手裡。
蕭政將我從地上扶了起來。他也不鬆開我,另一隻手還親切地給我拍了拍膝蓋上的灰。
「出來玩就罷了,怎麼還喝醉了,讓這登徒子給輕薄了去。」
他聲音輕淡平和,似乎還帶著點寵溺,彷彿在責備自家頑皮的孩子一樣。我只覺得脖子後面的雞皮疙瘩一顆一顆地冒了出來。
「我……」酒精糊了我的腦子,讓我不知道說點什麼的好,「小女錯了。」
「以後別這樣了。」蕭政微微一笑,清秀的臉上都在閃耀著慈祥的光芒。
我定定站在他面前,內心卻是已經一陣尖叫地奔出七、八十里地去了。
蕭政這時才把目光轉向霍炎,問:「你是何人?」
我說:「這位是……」
「我沒問你。」蕭政冷掃了我一眼。
這種做慣了上位者的人,言行舉止都散發著一股不可一世的高傲。霍炎眉頭輕皺。我想他也不笨,即使猜不出這個張公子的身份,也該知道這人惹不得才是。
我暗暗沖霍炎使顏色。霍炎看了看我,對蕭政拱手道:「在下霍炎。」
「霍家的人?」蕭政挑了一下眉,「名門世家,怎麼教出這麼一個登徒子?」
我覺得蕭政這句話說得極對,別過臉撇了一下嘴。
霍炎卻是不卑不亢,輕笑道:「這位公子,我真心愛慕這位姑娘,也是真心實意想娶她為妻。雖然一時情難自禁,可我自然會負責到底。」
我狠狠翻了一個白眼。以前怎麼沒發覺這小子是個這麼自作多情的人啊?
蕭政笑意加深了。
雖然他以前一直是似笑非笑的,有時候也會笑一下,可是從來沒有那次笑得像這次一樣讓人頭皮都要炸開一般。
他慢條斯理地說:「霍公子,我說過了,這位姑娘的閨名,你還沒資格問。這門親事,你更是配不上的。若是這位姑娘不計較你剛才的輕薄,你就盡快退下吧。再糾纏下去,就休怪我不客氣了。」
「我不計較了!」我嚇得使勁沖霍炎使眼色。
皇帝要你滾出去,你就不能用兩腳走出去。保命要緊,面子其次,趕緊撤退吧。
霍炎素來高傲,也是頭一次被人這樣頤指氣使,還有幾分傲氣。他過來一把拉著我,說:「那要走一起走。我這就去你家求親。」
我被燙著了似的甩開他的手,「你別發神經了。你趕緊走,今天就離開京城回家好好待著!」
霍炎還猶豫著,看看我,又看看蕭政。
蕭政的視線在我和霍炎的臉上掃了一遍,問道:「瑞雲,你可願意嫁給他?」
開什麼玩笑?我牙齒發涼,忙不迭道:「我不願意,我一點都不願意!」
霍炎一臉受傷,「阿煦……瑞雲?」
我不忍看他,別過了臉。
這真是天降桃花砸死人。不對的時機,不對的人,全是一筆爛賬。
封崢終於看不下去了,上前對霍炎道:「這位公子,我家公子和這位姑娘有話要說,還請你離去吧。」
霍炎依依不捨地看著我,喚道:「阿煦……」
我輕歎,搖了搖頭,沒看他。
霍炎無奈。他走了兩步,又站住了,不甘心地回頭道:「不論你什麼時候改變主意,都可以來找我。」
封崢再度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霍炎三步一回首地離去了。
我這才稍微鬆了口氣。這時才發現,我的右手還被蕭政握在手裡的。我的手冰涼,手心都是汗,和他的溫暖乾燥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下意識想把手抽回來。蕭政察覺了,反而緊緊一握。我不敢動,只好由著他。
封崢眼神閃了一下,「下官去送送霍公子。」
他一走,院子裡只剩我和蕭政兩人。附近的小廂房都門窗緊閉,連剛才還在唱曲的歌女也已經沒了聲音。
第56章
我低頭站著,不動不動。
蕭政沉默了半晌,終於開口,「你爹都和你說了?」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於是點了點頭。
「你不想進宮?」
老大,這個問題你要我怎麼回答?我說不願意,你肯定不高興。可我難過得喝醉了,你都看在眼裡的。如果我說我願意,你會信嗎?
我只好不說話。
蕭政輕輕歎了一口氣,又或者是我聽錯了。他依舊抓著我的手不放,問:「那剛才那個人,你喜歡他嗎?」
這個問題我更不知道怎麼回答呀!我若說喜歡,你可以說我和霍炎是對姦夫□,把他一刀卡嚓了;我若說不喜歡,你更可以說霍炎是登徒子,膽敢調戲未來的皇妃,又是一刀卡嚓了。我真是說什麼都是不對的。
於是我依舊沉默。
蕭政哼笑了一下,「你不說,我該怎麼辦?」
我嚥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道:「陛下……那個霍炎,是小女多年來的朋友。他大概是喝高了,說了點胡話。還請陛下不要和他計較。反正……反正我回頭也要好好教訓一下他的。」
蕭政笑道:「護短都到這份上了。」
我腦袋埋得更低了。
又冷場了半刻,就聽蕭政說:「我知道你不想進宮的。你若是喜歡剛才那個人,便和他去了好了,我給你們賜婚。」
我不禁打了一個冷顫,抬頭失聲叫:「什麼?」
蕭政笑盈盈地看著我,「終於肯抬頭了?」
我也顧不得那麼多,追問:「您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
蕭政把我的手握得更緊了一點,微仰著頭,慢慢說:「我說,你若想和那人私奔,我可以成全你們。」
我好氣又好笑,「陛下,我幹嗎要和他私奔?」
我就算要和人私奔,也不可能當著你的面啊。
可沒想蕭政輕瞇著眼,笑得格外斯文,勸說道:「你還是和他走了吧。」
我二丈摸不著頭。這天下哪裡有勸良家婦女和野男人私奔的皇帝?皇家之人,不當該是國家道德之表率嗎?你不勸我恪守婦道,好好在家學繡花,反而鼓勵我私奔,這算是個什麼事?
我說:「陛下,小女和那位霍公子並無私情,是不會和他走的。」
蕭政歪了歪頭,「也對。你剛才說你有喜歡的人。是誰?我給你們賜婚。」
我啼笑皆非,「陛下,您不會也喝醉了吧?」
蕭政笑了笑,終於鬆開了我的手。我趕緊退了一大步,和他拉開了距離。
蕭政看著我,半晌才說:「不情不願的,進了宮,也要成天看你臉色。也罷。」
我頓時滿頭冒汗。萬歲爺啊,瞧你這話說的。這天下誰敢給你臉色看啊!
封崢送走了霍炎,走了回來。他看我和皇帝兩個相處得還不錯的樣子,神色緩和了些,說:「陛下,時候不早了。回去晚了,太后又要牽掛。」
蕭政點了點頭。
我見他要走了,鬆了口氣,要跪下來送他。
「不用了。」蕭政擺了擺手,「瑞雲,我剛才說的話,你好好考慮。我給你三天時間。你若想通了,便和他走就是。你爹那裡,我會幫你說的。」
我一臉莫名奇妙,呆呆望著蕭政離去的背影。
回了家後,我一個人左思右想,都覺得這個事實在蹊蹺得厲害,可又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
眼看兩天過去了,到處一片風平浪靜,皇宮裡依舊沒有傳出什麼消息。我忍到了第三天,終於忍不住了去找我爹,把這事全盤托出了,聽聽他的主意。
我爹聽我說到我作男裝去和幾個男人喝酒的時候,就一副要一掌拍死我的架勢。我趕緊跳過了被霍炎輕薄的片段,直接說到碰到了皇帝。
我爹一聽皇帝也在,驚愕道:「他說讓你走?」
我點點頭,又忙補充道:「我說我和那個朋友沒有私情。他又問我喜歡誰,要為我賜婚。」
我爹站起來,神色凝重,在屋裡繞圈。
我忐忑不安地看他一圈又一圈地走,頭都暈了,「您說,皇帝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爹一下站住了,轉頭對我命令道:「你這就收拾東西去。」
「什麼?」我大驚,「您還把他的話當真了?」
「君無戲言。他既然已經這麼說了,就是放你一馬。難道你還真想進宮?」
「當然不想。可是我和那個霍炎不過是兄弟情誼,他可是個風流種子,比起他,我倒寧願進宮呢。」
我爹嚴肅道:「我也不放心你跟那姓霍的走。你假借和他離去,出了京城就去找你師父!這事你不要和別人說,只和你娘告辭。今晚就走!」
「可是……」
「少廢話!」我爹大喝,「叫你去就去!」
我跳起來,跑回了我的院子。
奶媽和丫鬟見我神色慌張,以為我又被我爹訓斥了,已經見怪不怪。
我回想我爹那麼嚴肅的樣子,心裡蹊蹺,可是一點都不趕耽擱,關了房門,獨自收拾了幾件平常的衣服。銀票是王府裡的,不敢用,只好包了些碎銀子。
晚上吃飯的時候,大家都神色如常。爹只深深看了我一眼,什麼都沒說。姨娘們依舊打扮得俏麗,晚晴和三妹、四妹說笑著,天真快樂,我娘一邊給我夾菜一邊數落我挑食。弟弟也照舊爬到我膝頭,指揮著我幫他夾菜,要吃這個,不吃那個。
我心痛,鼻子發酸。
以前我總想著離開這個家,總想像隻鳥兒一樣飛走,一去不返,逍遙自在。可是如今我真的要走了,才發現這個家是這麼溫馨和睦,讓人留戀。
我娘納悶地看著我,「怎麼了?不想吃苦瓜,那就不吃好了。紅什麼眼睛?」
我忙打起精神,夾了一大筷子苦瓜塞進嘴裡,含糊道:「吃。我吃。」
我爹看到了,低下頭,默默喝湯。
晚上,大家都歇息了,我悄悄去找我娘。
青姨如往常一樣退了出去,關好了門窗。
我對著我娘跪了下來。
我娘怔了怔,說:「你還是要走了?」
我鼻子一酸,眼淚就流了出來。
娘把我扶起來,一把抱住,「你爹剛才來過了,都和我說了。你走了也好,總比留下來好。」
我抱著她,哭道:「娘,女兒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女兒不能對您盡孝了。」
娘捧著我的臉,仔細看我,「棠雨,娘心裡愧疚得很。你打小就在外面長大,吃了那麼多苦,我都一直沒照顧到你。現在你要走了,我一邊想到你這麼能幹,出去了也可以過得好好的;一邊又想到,你到底是個郡主,卻過不了金枝玉葉的日子。」
我笑了,「娘,師父那裡就是偏僻了點,又不是什麼窮山惡水的地方。皇帝難得好心肯放我走,已是天大的恩惠了。」
我娘沒說話,眼睛裡的憂愁和哀傷卻是更甚了幾分。她動了動嘴,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我拉著她的手,說:「女兒今夜就走了。您和爹要保重。我等這陣風波過去了,就盡量回來看您。」
我娘沒說話,只掩面落淚。
我給她磕了一個頭,轉身出去了。
青姨就守在外面,擔憂地看向我。
我對她說:「照顧好我娘。」
青姨點了點頭,「郡主你也要保重。」
我悄無聲息地潛回了自己的院子,換上了平民的衣衫,背上了包裹。
外面月色皎潔,把小院子照得宛如白晝。一個高大的身影佇立在院子中央,那是我親愛的老爹。
我爹背著手,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認可地點了一下頭,「錢可夠用?」
「足夠了。」
「你騎我的追風吧。它腳力快。你出了城,就別回頭了,趕緊走。到了你師父那裡,若我沒有給你來信,你就好生呆著,不要回來。知道了嗎?」
我點了點頭,心裡卻越發不安。
我爹掏出一封信交給我,說:「等見了你師父,把這信給他。」
我把信收好,然後也給他磕了一個頭。
我爹長歎一聲,苦笑起來,「沒想倒頭來,竟然是這樣的結局。」
我說:「爹,你別太擔心了。皇帝肯放我一馬,說明事情還沒糟到那種程度。」
我爹搖頭,也不說什麼,揮手讓我走。
我溜到馬廄,牽了追風,從後門離開了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