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靈素拐進巷子口,立刻站住了。
巷子裡的路燈早就被街童砸壞,但今晚月亮極好,把這條狹長的小道照得宛如在白晝。她家所在的樓下停著一輛黑色的轎車,裡面人影綽綽,車邊站著一個黑衣男子指間有一點紅光。
沈靈素不動聲色,佇立在街角。
還是對方發現了她。黑衣男子滅了手裡的煙,大步走了過來。
「是沈靈素小姐嗎?」他壓低聲音問。
沈靈素點頭。
男子鬆一口氣,「我東家已經等候多時了。」
一個年輕男子扶著一位中年女士從車上走了下來,兩個人都穿著肅穆的黑色。
沈靈素眼神一閃,走了過去。
「王太太。」她稱呼那位中年婦人。
那位太太按捺不住吃驚。她尚未開口,這個少女就已經知道她的身份。更何況,她不知道朋友介紹的通靈師會是這麼一個娟秀的少女。他們一直以為招神驅鬼之人,即使不是著裝怪異的老嫗,也是舉止乖僻的成年人。更何況這一帶住著的都是搬遷戶,骯髒簡陋,是龍蛇雜混之地。可是眼前的少女氣質清越,如出淤泥的蓮花。
沈靈素開門見山道:「你這次可是為了令郎而來?」
王太太兩眼放光,連忙點頭:「沈小姐,我大兒子半年前車禍去世,這一個月來我每天都夢到他。在夢裡他一直捂著眼睛流淚,好像說不出的冤屈。我懇請你幫我,你看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沈靈素的目光往一處瞟了一眼,說:「是賽車上的意外吧?」
兩個人都渾身一震。
年輕男子不住點頭:「沒錯!我大哥就是賽車意外去世的。那一場他狀態有點不好,卻沒料到車會突然失控,撞上了旁邊護攔,起火爆炸。」
王太太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等火撲滅,他也已經不成人形了。」
沈靈素臉色在月光下分外蒼白,她皺著眉,果斷地說:「那不是意外。」
「怎麼會?」王太太臉色大變,「檢查結果說是人為操作出了錯。」
「不。」沈靈素搖頭,「他的眼睛有問題。」
年輕人突然想起什麼,大叫起來:「我記得,大哥上場前還滴了眼藥水!」
王太太渾身發抖,只得依著兒子才能站立。
沈靈素同情地看了他們一眼,臉上露出疲憊的神色,「要是那眼藥水還在,就送去檢驗吧。我言盡於此了。」
王太太低頭抹眼淚。一旁的男子立刻遞上一個信封。
沈靈素接了過來,打開看了看。紙票的厚度似乎讓她很滿意,她淡淡一笑,點了點頭,轉身走進了黑暗的樓裡。腳步聲很快消失,她像是進入了異度空間一般。
年輕男子微微覺得失望。看著那麼清高脫俗的人兒,到底還是同別的靈媒一樣,圖的都是錢。
母親還在啜泣:「不知道這下你大哥是否能瞑目。」
他趕忙扶著母親上車。這一帶治安糟糕,現在夜深人靜,不宜久留。
沈靈素回到家裡,第一件事便從書桌抽屜裡取出一個紙盒子,把剛才收到的錢放了進去。
身後傳來一個聲音:「還差多少?」
靈素沒有回頭,「差不多了,小妹很快就可以動手術。」
背後那人沉默半晌,說:「你餓了嗎?我給你做番茄雞蛋面。」
靈素急忙說:「不用,素面就可以了,我現在不想見紅色。」
倚在門口的中年女子淡淡笑了,「可是把你嚇個夠戧?」
少女坐在床上,疲憊地點點頭。
「他就站在母親和弟弟身後,賽車服上血跡斑斑,臉和部分身軀已經焦黑,唯有眼睛幾乎完好。可是眼珠子卻是混沌的灰色。」
她把臉埋進手裡,柔亮的頭髮從肩上滑下來。
「你也可以想想,生前的他也許非常英俊。」中年婦人一臉憐愛和惋惜,她輪廓秀麗,雖然不再年輕,卻依舊有種雅致動人的風韻猶存。
靈素歎氣:「靈淨她就看不見,她是個普通人。」
「那是家族遺傳未在她身上顯現。」
靈素抬起頭,「媽,那我們家女性的悲慘命運,是否也會遺傳?」
母親把手一攤,「雖然你外祖母一直堅信沈家女兒的薄命,我卻覺得現代女性或許可以改變這一定律。」
「可是你失敗了。」
「你可以繼續嘗試。」母親溫柔地笑。
「靈淨自小身體就不好。」
母親說:「實在不行了,可以去找你們的父親,叫他出錢。」
靈素一臉嫌惡,「當初是他把你當女巫,把我和靈淨當小惡魔,他恐怕不會相信妖魔鬼怪也會生老病死。」
母親歎口氣,「他待我不錯。是他家裡人反對。情況太複雜了。」
「總之他並沒有為你爭取。」靈素說。
母親笑笑,轉過身往廚房走去。
靈素長長吁一口氣,躺在床上。
家裡並不大,只得一間臥房,妹妹靈淨住院前,她們姐妹倆都擠一張床上。
因為是早產兒,發育不健全,靈淨心臟不好。一根小小的血管害得她終年臥床,從童年到少年,沒辦法上學,也沒有同齡朋友。
姐妹倆相依為命。
靈素打了個呵欠,覺得睏倦,可是想到母親正在為自己煮麵,還是強撐著坐了起來。
窗戶忽然發出嗡嗡響聲,靈素只覺得一側有陰風襲來,寒毛豎立。
她緩緩轉過頭去。
窗外月光皎潔,樹影搖曳,一個人影投在窗戶上。
那分明是個幼童,穿著水手服,懷裡抱著一個洋娃娃,頭髮滴著水,衣服緊貼在身上。
可沈家在三樓。
孩子靜靜注視靈素,小臉慘白,嘴唇烏紫,一雙大眼睛只得漆黑的眸子,射出詭異的光芒。
對峙片刻後,靈素深吸一口氣站了起來。她走到窗邊,對那孩子說:「去,去找你爸爸身邊的那個女人。是她把你摁在水裡的。」
孩子眨了眨眼,忽而嗖地沉了下去。
窗外又是一片清明的月光。
夜還很長。
***
次日醒來,天浦拂曉,氤氳霧靄繚繞,送牛奶的人搖著鈴鐺穿過條條小巷。簡陋的房子鱗次櫛比,雞鳴犬吠聲時有傳來。
姐妹倆就出生在這片小區裡,以前這裡是城市邊緣,外地來打工的工人和土地被佔用的農民修建了這片搬遷區。沈家說不清是什麼時候開始住在這裡的,只知道母親兒時就已經生活在這裡了。這裡條件顯然不好,可是祖母說這裡有沈家的命脈,不能搬遷。
也是,靈淨生下來的時候未足月,渾身發紫,像只小猴子。可還是掙扎著活了下來。
沈家女子像浮萍又似蒲葦。
靈素提著垃圾出門。
樓下賣早點的老闆娘招呼她:「靈素,這麼早啊?」
靈素微笑作答。
老闆娘給她包了兩根油條,「還有兩個月就考試了吧?」
「是。」靈素點頭。
「靈淨身體如何了?」
「快動手術了。」
「你也真不容易啊。」
靈素笑:「這沒什麼。」
「有什麼事要幫忙,只管說一聲。大家老鄰居了。」
鄰里之間,守望相助,氣氛和諧。
靈素搭乘班車到學校。
學校是最好的公立高中,靈素成績優異,在這裡讀書學費全免。當然,也有同學上下課均有豪華轎車接送。人與人之間總是存在著差別的。
「沈靈素。」
靈素對這個聲音不陌生,那是她三年的同學兼好友許明正。
那個白皙斯文的男生跑了過來,說:「胡老師要你下早讀後去他辦公室一趟,大概是為了上次模擬考的事。」
靈素微微側頭思考片刻,「咦?你歷史居然答歪一道論述題,大失水準啊。」
許明正與她相識已久,十分瞭解,對她的未卜先知已經見怪不怪。他呵呵一笑道:「是,這次又讓你拔得頭籌。要請我喝汽水哦。」
靈素對這個清俊少年一直頗有好感,兩人的對話隱約有股曖昧。許明正出生較好,人卻謙虛熱誠,待人做事都非常嚴肅認真。別的同學都會忌諱靈素的出身,或是嫉妒她優秀的成績,唯有小許一如既往對她熱情友好。
靈素看著許明正泛紅的臉,淺淺一笑,伸出手去,在他的左肩上輕輕一拂,像是在幫他拍去灰塵。
只有許明正感覺得出來,他左肩自早上起床就帶著的酸痛在那瞬間消失。
這也是他對靈素迷戀無法自拔的原因之一,他是真的覺得她天賦異秉,不似凡人。對於一個少年來說,這已足夠讓他的眼裡只看得到這一個女孩子了。
許明正問靈素:「這個週末我過生日,你會來吧?」
靈素收斂了笑容,露出難色。
她不是沒有去過許家,但那實在不是一次愉快的經歷。
那時還是高一,許明正在一次打球中扭傷了腳,央著靈素送他回家。
許家的房子是獨門獨院,寬敞明亮,有保姆做家務。許太太穿著象牙白的洋裝,年輕又漂亮。
靈素扶著許明正進屋裡,累得一頭一臉的汗,有些狼狽。許太太親自倒水過來,藉著機會上下打量她,目光帶刺,讓靈素很不自在。
許太太說:「常聽明正提起你,說你成績很好。平時誰給你輔導功課?」
靈素說:「沒有別人輔導。我只比別人多讀幾遍書而已。」
「呵呵,看你真漂亮,是像媽媽吧?小沈家裡是做什麼的?」
靈素答:「母親去世,家裡只有我和妹妹。」
許太太大為吃驚,她似乎是不知道這世界還有未成年就得獨立生活的孩子。
「哦?那你爸爸呢?」
靈素抬眼冷冽地掃了她一眼:」我們沒有父親。」
沒有父親的只有兩種孩子,一種是死了爸爸,還有一種,自然是孩子母親行為不檢點的。
不論哪種都不為許太太中意。
許太太臉色更加難看,原來還有的一點點欣賞頓時煙消雲散。
許明正看不下去,說:「媽,你問那麼多幹嗎?」
許太太訕訕,「我也是關心。那小沈的日子很不好過啊。」
靈素說:「家母留有薄產,勉強可以度日。」
「沒有親戚在本地?」
靈素在那一刻,帶著報復的快意朗聲說道:「我們沒有親戚。」
沒有父母,沒有親戚,一個來歷不明的未成年女孩子神秘地獨自生活,這足夠把許太太嚇回去了。她的寶貝兒子都交得什麼朋友啊。
靈素看著許太太蒼白的臉,心裡抑不住一陣爽快。你不是想知道嗎?這便全告訴你!
靈素似乎語不驚人死不休,補充道:「阿姨,你家老太太生前養著一株君子蘭吧,這花嬌貴,不能老澆水。」
許太太臉上已經是一片慘白,嚇得渾身發抖。
許家老太太辭世兩個月,近幾日忽然頻頻入夢,不停地說:「夠了!太多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卻怎麼也沒想到是老太太心愛的那株君子蘭出了問題。
還有,這個女孩子,究竟是什麼人?她怎麼知道他們許家那麼多事?
許太太眼裡,沈靈素笑容充滿揶揄,邪氣非常。
靈素沒有坐多久就告辭了。走出了許家大門,她耳邊忽然響起許太太的聲音,聽聲音分明是質問兒子:「你說的女同學就是她,怎麼身上一股味道?」
靈素從來沒有像那時那樣痛恨自己的異能。雖然知道人家必定會嫌棄自己,可是耳不聽還可以圖個清淨。
她當下衝回宿舍,打來一桶涼水,使勁往身上衝,又拿毛巾大力搓洗身體。如此這般折騰許久,直到渾身通紅,皮膚疼痛不止才收手。
回到家裡,問母親:「媽,我身上是不是有股怪的味道?」
母親埋頭切菜,答道:「每一個人都有體味,這和出身無關。」
她知道女兒在學校會遇見什麼事。
沈靈素到很久以後才明白,許太太是說她身上有股狐騷。
他們厭惡某人的時候,就愛把對方比做動物;當他們喜愛某人的時候,也愛把對方比做動物。
下午沒課,中午放學後,靈素直接搭班車去醫院。
家,學校,醫院,路線連起來呈三角形,她這樣走了快兩年。
護士和靈素很熟了,對她微笑:「靈素,車上擠?看你一頭汗。」
四月天,春欲晚,櫻桃紅,桑葚紫。
靈素薄薄的襯衣被汗水打濕,貼在肌膚上,隱約可見白色胸衣。少女皮膚細膩,面龐柔美,帶著運動後的粉紅,一雙眼睛黑嗔嗔,水波瀲灩,清冷動人。
靈淨和姐姐不像,瘦小蒼白,像朵得不到陽光照耀的花。
靈素把飯盒取出來,一邊絮絮說著:「今天有香菇雞絲湯,裡面放了當歸,我知道你受不了這味道,但是對你身體好。」
靈淨溫順地笑著:「燉湯那麼麻煩,你忙得過來嗎?」
「媽媽燉的啊。」靈素隨口說道。
靈淨看著姐姐的眼神飽含深深憂傷和憐憫,她柔聲說:「姐,媽已經去世一年多了。」
靈素不說話。
「這些年,你照顧我不容易,內心肯定渴求媽媽能來給你分憂解勞。但是我不想看你終日沉溺在自己的遐想裡,你得面對現實。」
靈素抿著嘴。
靈淨握住姐姐的手:「姐,我若有天先你去了,我不希望你總是覺得看得見我。」
靈淨的指甲是紫色的,胳膊瘦得像吸毒病人。
她從不相信姐姐能通靈。
靈素心中千言萬語,最終還是化做一聲歎息。
她換了一個話題:「錢我籌得差不多了,已經在和醫生聯繫手術的事。」
靈淨不安,「那需要太多錢,你上大學怎麼辦?」
「那點錢不是問題。」
「手術風險大嗎?」
「醫生說了,你的情況不嚴重。」靈素握緊妹妹的手,耐心安慰她。
靈淨自責:「是我連累你。」
靈素急忙岔開話題,「學校圖書館的那些舊書,想你也看膩了吧?許明正借給我他哥哥的大學圖書卡,我去為你找幾本好書來。」
離開醫院的時候正是下午日微偏時。
天空一片陰翳,空氣沉悶,南風正勁,帶著雨水的氣息。
那所大學圖書館建築美觀,環境幽雅,是幾名實業家捐資修建的。室內已經開了空調,人不多,安靜得很,室外風吹樹搖的嘩嘩聲不絕於耳。
靈素是第一次來,剛走進去時就隱隱感覺到有點不對勁,空氣裡一點細微的波動,又似乎像是幻覺。她對自己的異能,完全通過本能在操作,所以很多情況下她不會貿然下定義。
靈素翻到幾本有趣的書,忍不住就在圖書館裡看了起來。書架下面有柔軟寬大的沙發,靈素縮在角落沙發裡,倒是感覺前所未有的安逸。
外面天色越來越暗,風力加劇。看樣子,雨就要下下來了。
忽然啪地一聲,一枝斷落的樹枝被風捲起,砸到玻璃窗上。圖書館裡的人都給這個變動嚇得不輕,許多人已經開始收拾東西,打算離開。
靈素放下書,正要起身,忽然聽到什麼,停了下來。全神貫注中,覺得圖書館上空似乎劃過一道叫喊聲。
就這時,天邊突然一道閃電,隨即雷聲驚起,雨點很快就密密麻麻地砸了下來。
這是夏天的雨呵,只有夏雨才會這麼迅猛。
不少人都給困在圖書館裡。靈素站在人群裡望著外面的瓢潑大雨,心裡隱隱不安逐漸擴大。
心神不寧,周圍氣息浮動。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閃電一道接著一道,彷彿要撕裂蒼穹。響雷陣陣,震耳欲聾。天空中烏雲翻滾,煞氣撲面。
這下連其他人也都感覺到氣氛詭異。大家開始焦躁。也不知是冷氣過強,還是心理作用,大廳氣溫明顯下降。人們交頭接耳,臉上寫滿不安。
旁邊一個人自言自語:「多奇怪,簡直像異兆!」
話音剛落,一個響雷落在頭頂,轟地一聲,震得腳下的地板都抖了一抖,天地彷彿在那刻被震裂,破碎聲和重物落地聲紛至沓來。
「啊————」
一聲淒厲的尖叫驟然響起,驚恐悚厲,像是經歷著極大的恐懼。所有燈光隨之一閃,滅了。
天地一片昏暗,人群沸騰。
靈素當即抬頭向上望。這聲叫喊是從頭頂發出來的,但似乎只有她一個人聽得見。
她迅速沿著樓梯往上跑。
又是一個響雷落在耳邊,一陣強風從樓上刮下來。
樓上原本一排落地窗,此刻卻是一片昏暗。幾扇窗戶沒關,風和雨水灌了進來,把散落的書本吹得一片凌亂。地板上積的水漬折射著幽藍的光芒。
靈素踩著水尋覓過去。忽明忽暗中,直覺指導著她前進。
最角落的一扇窗戶玻璃碎了一地,白色窗簾像一張大帆一樣被吹得膨脹翻舞。窗簾後的陰影裡,有個白色影子瑟瑟縮在角落。
沈靈素定了片刻,輕輕走過去。
那個影子發出低低啜泣聲。
「你還好嗎?」靈素柔聲道。
影子猛一哆嗦。忽隱忽現中,靈素看到長長的頭髮逶迤在地。
雷聲奇跡般地漸漸遠去,惟有閃電依舊不停。風逐漸減弱,狂舞的窗簾緩緩落下。
靈素終於看清楚了。
是個女孩子,與靈素年紀相仿,身材纖細,面容蒼白如紙,五官卻是出奇的精緻動人。她赤著足踩在水裡,素白長裙,長長的頭髮在風中飄動,臉上有種悲慼恐懼的神情,宛如仙子,非常震懾人。
靈素忽然察覺不同之處:她看不清這個少女的來歷。以往只消一眼就能看穿的過往,現在像是籠罩在一片迷夢煙霧裡。
「你是不是迷路了?」靈素輕輕問她,「要不要我幫你?」
少女一臉茫然地看著她:「你看得見我?」
靈素點點頭。
少女失了焦距的眼神瞬間凝聚,茫然的語氣也轉而堅定,慘白的面龐沐浴著閃電,些微駭人。
她字字清晰道:「那……帶我離開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