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笑什麼?」
我轉過頭去,舜華正面無表情地盯著我。
我腳下是一堆尚待擇選的草藥,有半人高。糾纏的枝條根根長滿了尖刺,濃郁的藥味熏得我頭疼。
我把手一攤:「你看到了。我在休息。」
舜華一臉鄙夷地掃了草藥一眼:「日落前不把這堆草藥篩選完,晚飯就不用吃了。」
我把手裡抓的草藥一丟,將兩隻傷痕纍纍的手在他眼前晃,「喂,做妖也要厚道!你究竟哪裡不滿意我,說就是了。這點東西你明明施點法術就可以收拾的,為什麼非要人工來做?」
舜華忽視,冷冰冰道:「我救治你,供你吃喝,還教你法術,你總得知恩圖報才是。做人,也不能太懶惰了。」
我洩氣,「我的傷不都好了嗎?你還要這些草藥幹什麼?」
舜華說:「存著,自然有用處。」
他飄飄然地走了,紅衣映著晚霞,像一團火,千年老狐才有的清幽狐香飄散在空氣裡。
我打了一個大噴嚏,蹲下來繼續摘草藥。千秋草,續骨生肌,市價千金,這裡堆成堆。老狐狸可真有生財之道。
山中無年日,我也已懶得數日出日落。記得的,就是傷好之後,一直被舜華奴役著。今日打掃庭院,明日修葺房屋,半夜燒火做夜宵,天不亮就起來劈柴火。總之都是一些粗重體力活。
我沈眉雖然也不是什麼嬌弱無力的千金小姐,可是從小到大也沒幹過什麼粗活。一翻勞作,身體是好得快了,但是也累得要死。
舜華大概自出生就沒變過的冷臉在我被累得如同一隻老狗時,似乎浮現了一抹詭異的暢快之色。
我問他:「我前世同你認識不?」
舜華說:「問這個做什麼?」
我說:「我總覺得我前世該是個獵戶,不然你怎麼那麼恨我?」
舜華的臉抽了抽,頭頂黑壓壓的一片。
舜華是景山裡一隻八千年道行的老狐。一般妖修行到他這份上,又是修的正道,基本都可以成仙了。他不知道是因為什麼不可告人的原因,還依舊是只狐。
只是這個狐做得逍遙,統領方圓萬里的眾狐,自立為王,高高在上,大權在握,景山一代乃是他權利中心,好比人間天子皇城。他在這裡橫行霸道,肆無忌憚。
有這無冕之王做,神仙也並不是那麼值得羨慕的活兒。
我胡思亂想的,一邊使勁把一根枝條從那一大團麻中抽出來。
頭頂突然轟隆一聲。不知道什麼時候烏雲壓頂了。這一個月來天氣很怪,總是烏雲壓頂,雷雨不斷。
古人都說冬雷陣陣夏雨雪,才敢與君絕。如今春天一會兒暴雨一會兒冰雹的,又算個什麼。
山風夾著水氣,帶著幾分蕭肅。又要下雨了。
我瞅著那一大堆荊棘條,肚子裡把舜華祖宗十八代問候了個遍。一陣疾風過,吹亂我的頭髮,幾滴冰涼的雨點打在我的臉上,一下勾起一段不算美好的回憶。
漆黑的夜,窮途末路,鋒利的劍,冰冷的雨……
胸口抽痛。我丟下手裡的東西,摀住心口。疼,疼得冒冷汗,疼得眼睛一片濕潤。
每一下雨,那傷就發作。畢竟當初傷得太重了,舜華能把我救活,也好在他是只精通醫理的老狐狸了。
又一陣疾風。樹林嘩嘩做響。遠眺,群山已被雨霧籠罩,一片朦朧,滿目蕭索。
狂風吹著我的衣服,我幾乎有點站不住。
然後在回過神來,匆忙將那一大對藥草抱進舞屋裡去。
藥草那麼多,我來回跑了好幾趟才搬完。大雨轟然,雷電交鳴,我一身狼狽,頭髮凌亂,衣衫污濁,滿手傷口。一時站起來過快,眼前發黑。
/我不會把你讓給別人!/
我猛抬起頭。屋子裡只有我一個人。
屋外雷雨轟鳴,屋內卻有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
那一刻,回憶來襲,全部在我的頭腦裡翻湧吶喊叫囂衝撞。我痛苦地抱住頭,跪在地上。可是那一聲高過一聲的話語卻仍然清晰如新。
/我不會把你讓給別人!/
/我只想要你!/
/等我回來,阿眉,等我回來!/
/阿眉,不要恨我……/
「不————」
我嘶喊,淚如泉湧。
一個響雷打在頭頂,地動山搖。整個世界都在旋轉,我暈暈欲墜。就在這時,門突然砰地一聲被踢開,一個人奔了過來。我被大力拉起,抱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雷聲已經停歇,只餘嘩嘩雨聲。我張開眼睛,觸目一片火熱的紅色,那份溫度,讓我冰冷僵硬的身子慢慢放鬆了下來。
陌生又熟悉的氣息,厚實的胸膛,緊緊摟住我的手臂。我愣住了。
舜華也在那瞬間反應過來,猛地一把將我推開。
我一骨碌滾到藥草堆上,尖銳的荊棘刺扎到我,我痛得怪叫一聲。屋內尷尬怪異的氣氛登時一掃而空。
我跳起來,「喂,你用得著推嗎?我又不吃人!」
舜華的死人臉一片青白,有點嚇人,煙水晶色的眼睛裡又陌生的情緒在浮動。他直直盯著我,我被那專注複雜的眼神給定住,有點不知所措。
狂風吹得一扇窗戶匡啷響,舜華回過神來,垂下視線。他站起來,稍理衣衫,從容優雅地離去,彷彿剛才什麼事都沒發生。
這隻老狐狸也太陰陽怪氣了。我盯著他衣袂飄飄的背影。
外面雨似乎小了,但是時有閃電劃過長空。我探頭望去,天空中雲層翻湧,如江水滾滾浪潮,那股陰翳灰暗,透著濃濃的躁動與不祥。
那夜,降臨得似乎比平日早。
舜華老爺沒有出來吃飯。他這麼大年紀的人了,卻還喜歡賭氣絕食,真讓人啼笑皆非。
我自己毫不客氣地吃了半隻雞,拍拍肚皮。回了屋,把這幾天學到的劍術口訣法術溫習了一遍,又出了一身汗。
老實說,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勤奮過。回想以前總想方設法裝病不去薛晗那裡唸書,他卻總找得到方法戳穿我。於是我又要受罰,他寫字我就要給他磨墨,他看書我就要給他扇風,他口渴我就要給他倒茶。
女兒成了小丫鬟,爹還很高興,說:「阿眉這些日子規矩多了,終於像個大家閨秀了。」
這都胡扯些什麼?
我提來水,倒進木桶裡,然後解開衣服。
蒼白的皮膚上,遍佈傷痕。舜華雖然給我用了很好的藥,但是始終有淺淺的白痕留了下來。胸口有一個寸寬的疤,並不起眼。我卻知道這險些就是一個致命傷。
舜華說,劍離心只差分毫。
薛晗的劍,那薄如蟬翼鋒利無比的冰月蝶,舞起來彷彿無數白蝶翩飛,一片葉子落下,即被一分為二。怎麼可能不准?
他為什麼要手下留情?
我舀了一瓢涼水。
窗外白光一閃,轟隆巨響砸在頭頂,頓時地動山搖。我手裡的瓢匡啷掉在桶裡,濺了一身水。
狂風刮開了窗戶,雨點夾雜著冰雹打了進來。我還沒反應過來,又是一道刺目的閃電劃過眼簾,隨即而來的雷聲差點把我震聾。
這已不是普通的雷電,這是天雷!
都到這份上,我還反應不過來,我就真是一頭豬了。
那只該死的老狐狸,他為什麼不提前告訴我他天劫要到了!
我隨手抓了一件衣服套上,衝了出去。外面風雪大做,冷得要死,冰雹砸在我的頭上,疼得我嗷嗷叫。
舜華不在房裡。我扯開嗓子叫他的名字,狂風一陣過去,就把我的聲音帶走了。我凍得直打哆嗦,頂著風雪滿院子找,可是老狐狸不知道躲哪個地洞裡去了,連個影子都沒有。
雷電盤旋不去,老狐狸肯定還在這裡沒有跑走。閃電已經唰唰唰地霹倒了院子外好幾棵大樹,要不是我閃躲得及時,也早就被壓成一張肉餅了。
耐心快耗盡時,鼻子忽然聞到一絲極淡的氣息,我一怔,往舜華平日練功的房間衝去。
練功房的門大敞著,我剛衝進去,腳後就落下一道閃電。我嚇得寒毛倒立。死老狐狸,你自己過天劫就罷了,卻還把我拖累進來。
房間裡空蕩蕩的,擺設一團亂。我大叫:「狐狸——」
無人應答,只好改口:「舜華——」
一道雷電轟在房上,房頂瞬間給掀去了一半。
就在這電光石火間,我瞄到了一團紅色。我驚訝地張大嘴巴,眼睛幾乎脫眶。
紅毛狐狸瑟縮在牆腳,聽到我叫他,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後又閉上眼睛。如果狐狸也有表情,那麼他的表情是肅穆的,嚴陣以待的。
我朝他走過去,才邁了兩步,一道天雷轟地擊在三步之遠,那股灼熱的氣流一下將我掀倒。
時間緊迫。我從地上跳起來,奔了過去,不顧老狐狸呲牙咧嘴,一把將他拎過來,抱進懷裡。
緊接著下一道白光如劍向我射來。我本能地抱緊懷裡的毛團,閉上眼睛——
身子一震,背上一陣灼熱,然後一切都消失了。並不覺得痛。天雷不會重傷人,只是我以肉身為老狐狸擋天雷,總是要受些波及的。
天旋地轉中,不停地做了一個古怪的夢。
一下是一片光明清亮的地方,草原茫茫,輕風拂送,我迎風站在草地裡,感覺一陣舒暢。
身邊有個熟悉的聲音對我說:「淨初,你不該頂撞他。你這性子,什麼時候才能改一下?」
我聽到自己說:「他那樣懲罰小狐狸,分明是挾公報私。自己缺德就算了,我可不想被當成他一夥的。」
那聲音帶著無奈寵溺的笑:「可你真不該頂撞他……」
畫面忽然暗了下來。我疾步行走在幽暗的長廊裡,前方有一點熒火。我趕過去,房間裡站滿了人,見我進來,紛紛行禮。一個被捆仙索綁得粽子似的紅衣小男孩,一見我來了,琥珀色的眼睛裡登時亮起光芒。
他呼喚我:「淨初!」
我手一揮,他身上的捆仙索松落了下來。
旁人大驚:「上殿,使不得!陛下要是知道了……」
「他知道了,叫他來找我。」
「淨初,」那個溫柔的聲音又響起,「我該拿你怎麼辦?」
孩子已經奔過來,忽地變做一隻火狐,跳進我懷裡。
我轉過去,對那人說:「我做事,從不後悔。」
那人就站在我對面,可是我就是看不清他的臉。他青色的衣衫寬大而華麗,襯著他的從容優雅,卻教我那麼熟悉。
濃霧湧上來,又消散去。我回到了自己還是三、四歲時的樣子。
娘牽著我的手,帶著我去一個地方。我們邁過了高高的朱紅色門檻,經過一座座巨大的佛像,然後來到一個開滿鮮花的院子裡。
娘說:「大師,我把孩子帶來了。您請看看。」
然後一個鮮艷似火的身影來到我的面前。那人蹲了下來,伸出手,摸著我的臉,我的發,他小心翼翼,手在發抖。
我聽到他說:「淨初,我終於找到你了……」
/淨初……淨初……/
「淨初……」
我睜開眼睛,滿眼風雨肆虐後的瘡痍。風已停了,雨也歇了,天空一片澄明,星斗遍佈,晶瑩閃爍。我被人抱在懷中,溫暖的氣息圍繞包容,那人微微顫抖著的手輕輕撫過我的臉頰。
我說:「我們以前見過吧……」
舜華的手停了下來。片刻沉默,他將頭埋在我頸項間,用力將我緊緊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