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個傻姑的覺醒

  當我從失重感造成的昏迷中清醒過來的時候,感覺到自己漂浮在半空中,沒有實體。
  這一個認知把我嚇得魂飛魄散。感情我這是死了?
  四週一片混沌,有一股力量溫柔地牽引著我向著一處飄去。我迷茫中感覺自己變做天使,在雲層裡穿梭。我四處張望,只見我一個人。張子越是否沒事,我無從得知。
  「謝懷珉?」有人叫我。
  那聲音像足了我們輔導員,我條件反射:「到!」
  一看,四周雲霧茫茫,哪裡有什麼人影。
  那聲音又突然響起,裝模做樣地拉著腔調說:「謝懷珉,命格君筆錄有誤,你命本不該絕,現在給你一個重生的機會,你可願意?」
  我立刻問:「那張子越怎麼樣了?我的肉身毀了嗎?」
  那聲音說:「張子越前世是國光聖僧,這世命格福格都是極好的,你不用替他擔心。至於你的肉身,損壞不大,但是你暫時還回不去。」
  我聽到張子越上輩子是和尚的時候還想笑,一聽到我回不去,又想哭了。
  「那怎麼行?回去晚了就要給火化了,即使從棺材裡爬出來,那形象也不大好啊。」
  那個聲音終於不耐煩起來:「我說謝小姐,你就別挑了。肉身我們暫時幫你看管著,等到天時地利人和的時候再把你送回去,你先隨便找個軀殼湊合著過吧。真搞不懂你們凡人怎麼對那具皮囊那麼在乎,我八千年了都沒個具形還不是照樣過下來了。要不是看在你第十二代前世有八世都是尼姑,潛心向佛,我們今天也懶得給你找暫住的肉身。」
  八世都是尼姑!?
  我可從來不知道我和佛祖這麼有緣分。
  那聲音催促我:「快說,你到底願意不願意?」
  我就像一個在聖壇前被逼婚的新娘,咬牙切齒字字血淚道:「我願意。」
  那人似乎鬆了一口氣,念叨道:「你的新身體,是東齊謝太傅四女兒,謝昭華……」
  聲音逐漸消散,周圍的霧靄似乎淡去了一些,我透過雲層往下望,不知哪家庭院,整潔氣派,一處假山石,一個小池塘,幾個孩子似乎在嬉戲。奇怪的是,他們都梳著雙髻,衣褲累贅。這打扮,分明是古時候才有的。
  我好奇,隨著那股力量下降。這才看清楚是三個小孩在拿石子扔一個年紀稍長的女孩子。女孩蓬頭垢面,雖害怕,但是目光呆滯,口齒笨拙,只會啊呀叫,顯然是智商有問題。
  女孩子被石塊打得沒有避處,倉皇中爬上了假山。那三個孩子依舊不罷休,一邊罵著「白癡」「傻丫」,一邊揀石子打她。
  我氣得罵這幾個孩子:「都給我住手!哪家的倒霉孩子?你娘沒教過你不要欺負弱者嗎?」
  可是三個孩子壓根兒就感覺不到我的存在。帶頭的那個紅衣小女孩慫恿著個子高的那個男孩爬上去把人拉下來。
  大女孩嚇得大叫,腳下沒有站穩,身子一晃,從假山上跌了下來,撲通一聲落進了水裡。
  她顯然不會游泳,在水裡撲騰了幾下,身子漸漸往下沉去,很快就不見了。
  岸上的孩子們一下給嚇懵了,三張小臉煞白,面面相覷,這才知道闖了大禍。
  我正要關切地過去看一下,突然一股力量拽著我,將我向水塘吸去。我嚇得大叫一聲,然後眼前一黑,感覺身子一瞬間被扭曲了起來。
  就在感覺快要被這股力量擰成一根天津大麻花的時候,實體的感覺一下恢復了過來。冰冷將我籠罩,水肆無忌憚地灌進了我的鼻子和嘴巴裡。對於一個從小生長在河邊的人,我本能地划動手腳,努力往上游去。
  終於衝破水面,張開嘴巴,努力往肺裡灌進空氣。
  這麼一溺,也不知道多少混雜著魚屎的臭水進了肚子,想著就噁心。
  喘過氣來,開始感覺到疼痛!
  全身沒有一處不疼的。特別是後腦,不知道在哪裡撞了一下,耳朵裡到現在都還是嗡嗡聲。原來重生居然這麼痛苦,難怪孩子落地都要嚎啕大哭。
  我四肢並用爬上了岸,癱在地上,大口喘氣,狼狽地就像一隻落水狗。
  紅衣女孩看到我爬了上來,鬆了一口氣,對旁邊的男孩說:「瞧,沒死!我娘說了,越是賤的人,就活得越長。她才不會那麼容易就死了呢。」
  這哪家的小屁孩放的什麼厥詞?
  我坐起身來,冷眼瞪著她。小女孩也就八、九歲,已經學著一副小大人樣,頤指氣使。我似乎隱約記得,她是這個身體主人的侄女。
  「既然沒死就行。大馬小馬,我們走吧。今天可真掃興。」
  我的腦海裡冒出兩個大字:郭芙。
  「郭芙」小姐昂著她高貴的頭顱,帶著兩個木頭木腦的跟班,轉身就走。
  「站住!」我一聲令喝。
  這個身體,被我的靈魂佔據的身體,聲音還很稚嫩。
  小籮麗轉過身來,「你說什麼?」
  我冷笑一下,說:「我叫你們站住。怎麼?把我弄成這樣,拍拍屁股就想走人了?」
  話音未落,三個小孩已經嚇得哆嗦了。紅衣女孩指著我說:「你……你,你能把話說順了?」
  我成心嚇他們,嘩地張開五指,做梅超風狀,「我不但能說順,我還是黑山老妖,下山來捉小孩吃,好修煉魔天大法。」
  這其實是一個極其粗劣的恐嚇,至少絕不可能唬得我表姐家的囡囡乖乖睡覺。可是那仨孩子愣是被嚇得尖叫一聲,丟兵棄甲,慌忙逃跑。
  他們跑走後,我一個人站在這個院子裡,東張西望。
  剛才那一幕並不是做夢,我是實實在在地進入了另外一具身體裡。一個年幼的,處境可憐的女孩子的身體裡。
  這個所謂東齊的國家,從那幾個孩子的衣著上看,並非我所知道的戰國時期。
  我茫然失措,剛才嚇唬小孩子時的精力煙消雲散。我坐下來,抱住腦袋,雖然有了新身體,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這裡正是秋季,風一吹,我冷得直打哆嗦。
  剛打完一個噴嚏,院外傳來許多人的腳步聲,那紅衣女孩的聲音特別響亮:「奶奶,娟兒沒說錯,大馬小馬也可以做證,小姑姑確實給妖怪上身了。」
  一個中年女人溫柔的聲音:「那是你們小姑姑逗你們玩的。」
  「不是不是!小姑姑以前話都說不順啊!」
  一個年輕女人插進來:「娘,這孩子說得有道理。四妹平日裡一句話都說不完整,這次口齒伶俐地嚇唬他們,我看真的很怪異。我們還是先找道士來看看吧。」
  「什麼道士?」那位夫人不高興,「老爺最討厭那些三教九流之人,那些人一來,總要把家裡弄得烏煙瘴氣。」
  她們邊說著,走進了院子。
  為首的是一個四十多歲婦人,衣著華貴,保養得很好,不惑之年依舊端莊秀麗如傲陽牡丹,可想年輕時是何等絕色動人。她身旁站著一個削瘦的綠衣女子,二十多歲模樣,容貌清秀,下巴削尖,那紅衣小屁孩依偎在她懷裡,母子倆一齊苦大仇深地瞪著我。此外還有一個看上去十六七歲的清秀少女,有點膽怯地站在夫人身後。
  謝夫人一看到我就叫了起來:「小華,你怎麼濕透了,是怎麼搞的?雲香呢?怎麼不看好四小姐?」
  一個瘦小的女孩子急忙跑出來,「夫……夫人息怒。是奴……奴婢沒有把小……小姐看護好。奴婢這就帶小姐下去……下去更衣。」
  謝夫人對我倒挺關切,走近來看:「手都蹭破皮了,怎麼搞的?像個小叫花子。」
  娟兒和大馬小馬在後面咯咯笑。
  我既然已經不再傻,也沒演戲天分,決定不再裝。我清了清喉嚨,盡量柔和地說:「女兒讓母親操心了。」
  謝夫人彷彿一下被點了穴,瞠目結舌看著我,渾身哆嗦。她身後的丫鬟老媽子也都個個石化,只有那個娟兒大叫:「看看!我就說了小姑姑被妖怪上身了。」
  謝夫人到底是見過大世面人,最先恢復過來,喝了孫女一聲:「別胡說。」然後疑惑地看向我。
  我在大腦裡迅速打好草稿,開口說道:「剛才我從假山上跌到水裡,不知道撞到什麼,感覺神智一下清明了起來,彷彿拿去了遮眼布。只是過去多年的往事一幕幕如過眼雲煙,都不大清楚了。母親,我怎麼了?」
  這話比西安彩票還假,可謝夫人顯然是相信了我的話,兩眼湧出晶瑩的淚花,一閃一閃。古時候美女都是弱不禁風的,所以老媽子立刻過來扶著她哭。
  「蒼天有眼啊,我們謝家盼了十多年,終於是把你的病盼好了。我將來到了地下,見了你娘,也可以有個交代了。」
  原來這個謝夫人還不是我親娘。
  謝夫人一哭,大家都陪著哭,連我那大嫂也不得不拿袖子抹眼淚。謝夫人還吩咐管家趕緊把這喜事告訴老爺和兩位少爺。
  她回頭看我懵懂的樣子,說:「你很多事都記不得了吧?不怕,我會一一給你說來。」
  我先是被那個叫雲香的丫鬟領去沐浴更衣。
  謝家宅院很大,我隨著雲香左拐右轉,穿過數處中庭麗景,好不容易才來到一個偏僻的院子,上書「養心閣」。
  我笑,小姐閨樓,不是花花草草,而是養心,可見謝家人真拿這個傻姑娘頭痛。
  雲香似乎還沒怎麼適應我恢復正常這件事,看我的眼神有驚有疑。我對她笑笑,她就嚇得直哆嗦,好像我真會吃人似的。
  我說:「雲香,你不會真信了娟兒的話,當我是妖怪了吧?」
  她猛搖頭,「小……小姐不是妖怪。」
  我問:「你們以前伺候我,很辛苦吧。」
  她一直搖頭,「不……不辛苦,管飽,管暖,不亂跑就行。」看樣子這孩子緊張說話就結巴。
  我溫和地笑笑:「你別怕成這樣。我不會為難你。我以後好了,你們也不會再受人白眼了。」
  雲香的眼睛一下就紅了,放鬆了許多,問:「小姐怎麼知道我們受人欺負了?」
  還用問嗎?我這做小姐的都被小屁孩們滿院子追打,更何況他們這些下人。
  我洗了一個澡,身上的細傷沾了水有些疼,雲香取來膏藥,給我塗上。看她這熟練的架勢,我受傷似乎是家常便飯。仔細看,身上還有以前留下來的痕跡。心想這謝昭華也真可憐,既然我已經借用了她的身子,必當好好愛護才是。
  上完了藥,雲香取出一套淺綠衣裙要給我換上。我這時才徹底明白過來為什麼古時候大戶人家的女眷需要人伺候。不說其他,光說這衣服,裡三層外三層,拉住這頭掉那頭,沒一兩個幫手還真折騰不下來。
  好不容易穿完衣服,又出了一身汗。這下坐下來梳妝。
  銅鏡裡,一個少女稚嫩的臉。
  多大?十四?十五?很瘦,濃眉大眼,挺直倔強的鼻子,單薄的嘴唇。有種純樸未鑿之美。只是年紀還太小,尚顯稚氣。臉色倒是紅潤,可見謝家沒有太虐待她。
  因?還未成人,雲香給我梳了雙髻。我初來乍道不好發表什麼反對意見,只覺得自己就像年畫娃娃一樣充滿了淳樸的鄉土氣息。
  謝夫人見我打扮妥當前來,非常高興,拉著我的手道:「小華真如脫胎換骨,變了一個人。」
  大嫂在旁邊附和:「是啊,我也這時才注意到小華這麼俊秀呢。」
  她身邊那個羞澀的少女叫白雁兒,是謝夫人的外甥女,打小就和謝家二公子定了親。她母親新亡,寄住在謝府,等孝期過了就要和謝老二成親。
  小姑娘害羞地就像一隻蝸牛,一有風吹草動,就立刻縮進殼裡躲著。
  謝夫人將我拉到身邊坐下,開始如數家珍。
  我現在由謝懷珉變成了謝昭華,由一個中醫學大三學生變成一個年方十五,待字閨中的千金小姐。
  謝昭華的生母是謝夫人的表妹,因為是庶出,在門第等級森嚴的東齊,嫁過來也只能做妾。兩個夫人倒是情同姐妹,相處和睦。謝昭華出生不久,二夫人就撒手人寰,謝夫人很疼愛這個小女兒。可是謝昭華長到兩歲的時候,大家漸漸發覺她腦子有問題,天生癡傻。因為無藥可醫,只有將她看管起來,供養到老。
  沒想到,謝昭華自己反而好了。
  說話間,忽有一陣異香飄來,似蘭似茉,我驚奇地抬起頭。謝夫人笑道:「是珂兒來了。珂兒,快來看你妹妹!」
  一個輕紗紫衣的少女款款步入堂中,房間內似乎亮起一道光芒。
  我一見她的容貌,腦子裡自動冒出一句酸詩來:「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我的作文很爛,不知道該怎麼表達,直覺告訴我,這姑娘可真是美得和嫡仙一樣,再多的形容詞堆砌在她身上都不為過。
  謝夫人說:「你們姐妹見面少,你怕是模糊了,這是你三姐,昭珂。」
  謝昭珂小姐那雙似乎浸過泉水般的眼睛看著我,裡面有點點星光閃爍,她的聲音也動聽至極,如出谷黃鸝。
  「小華,你大好了。這可真是太好了。」
  那麼簡單的一句話,配上她動人的表情,我當時就有一種順利低空飛過四六級的激動。難怪導演喜歡找俊男美女來演戲,不得不承認,有時候一張好皮相勝過千言萬語。
  大嫂在旁邊做註腳:「這下我們昭珂不寂寞了吧?終於有個說話的人了。」
  謝昭珂對她愛理不理,拉著我的手去一邊寒暄去了。
  謝夫人又領著我去見父兄。
  謝太傅五十左右,兩鬢冰霜,俊朗清,雙目清冽,是傳統的德高望重的學者形象。我這個傻了十多年的女兒病好了,他似乎也不怎麼熱心,只是客套地囑咐我好生修養,孝順母親。
  我上頭還有兩位兄長。大哥謝昭瑜,端的一表人才,據說年紀輕輕已是書法大家。他對我十分親熱,摸著我的頭說:「小華好起來了,這下我們家就和和美美了。」
  我的二哥謝昭瑛,我這次並沒見著。該帥哥據說是個走馬章台,千金買笑的主,經常把謝太傅氣得差點中風。後來好不容易定了親,我那害羞怯懦的未來二嫂,也管不住他的風流性子,照樣一味蠻天胡鬧,大肆出入煙花之地。這些事都是我後來從下人那裡聽來的,謝夫人當然不會對我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孩說這些,只是簡單說二哥在外辦事。
  謝家四個孩子,除了現在的我,其他都是謝夫人所出,個個都繼承了她的美貌。我看謝家的意思,將來是要把謝昭珂送進宮裡去的。
  這事底下的丫鬟也都在談論。雲香告訴我:「皇上自太子故去後,身體就不大好,聽說今年病得厲害。老爺和夫人原本想送三小姐入宮,後來又想先放一下,嫁給合適的皇子也行。」
  真可憐,生的美,就成了一件貨物。被父親兄長送上去,以此來換取名譽、金錢以及權利。
  我想:「那我呢?」
  雲香很難過:「小姐的癡顛之症多年前就已經傳遍了大街小巷,很多人家都……所以不上門來……」
  我卻很高興。別人怕娶一個傻子,我還不想嫁呢。
  我從床上爬起來,圍著被子對雲香說:「你想不想將來走南闖北,見見世面?」
  雲香很迷茫:「小姐,我們女人是該待在屋子裡不可以隨便出門的。」
  我拿她沒法,「你就說你想不想?看一看說書人口裡的山川河流,走一走英雄先烈們戰鬥過的地方。接受一些愛國主義教育,豐富知識文化,有利於教育出優秀的下一代。」
  雲香聽得半懂不懂,想了很久,小聲說,「想。」
  我高興道:「我發誓,等我將來自由了,一定要踏遍青山綠水。你可願意跟著我?」
  雲香忙不迭點頭:「小姐去哪我就去哪。」我心情舒爽地倒回床裡。反正那位大仙說了,我暫時回不去本來的肉身,那還不如好好過這段日子,全當度假。我穿越到了東齊謝家的第一個晚上,睡得格外香甜。夢裡,張子越手持一大束玫瑰花,深情款款地對我說:「珉珉,嫁給我吧。」我叫著我願意我願意,興奮地撲過去擁抱他。

《歌盡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