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暄一番添油加醋的連哄帶嚇,簡直將西遙城以南描述成了地雷區,以北則有食人部落出沒。整個地區猶如硝煙瀰漫的中東地區,稍不留神就會遇上恐怖份子襲擊。
我還不以為意,結果不到三天,一件事證實了蕭暄並不是在打誑語。
聽雲香說,是有奸細潛伏進燕軍營裡,要給糧食下毒。幸而被及時抓住,沒有釀成惡果。
雲香說書的水平在我沒留意間竟然像戰時物價一樣直直往上升去:「聽說那時正是日出前一刻,駐守的士兵正是最累的時候。大地墨汁一樣黑,火把的光都要被這黑暗吞沒。只見一個黑影搖身竄過牆角,竟然無人發覺。那奸細得了優勢,腳下不停飛一般往糧倉奔去,瞬間躍上房頂,掀開瓦,舉手就要將手裡的毒粉灑下去。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銀光一閃,一支雪翎嗖地一聲破空而來,正中心窩,將那賊人射下房頂。士兵驚醒,只見燕王殿下步履沉穩,淡定從容地走了過來,手裡一隻射鵰大弓……」
「停!」我叫。
眾人疑惑地望向我。
我說:「連雞都還在睡覺的時候,蕭暄跑去那鬼地方做什麼?」
雲香抓抓頭髮,猜測:「也許王爺是去巡視的?」
「巡視?」我惡劣地笑,「沒準是去扮周扒皮的!」
小覺明勤學好問:「周扒皮是什麼?」
我同小朋友們說故事:「從前有個壞地主,老是虐待長工,要他們每天公雞一叫就得起來幹活。而他為了讓長工多幹點活,每天都跑到雞籠裡學公雞叫。」
覺明摸了摸他頭髮尚短的腦袋,說:「難道王爺是去學雞叫好讓士兵早起鍛煉嗎?」
我捧腹大笑:「有可能!極有可能!」
聰慧機靈的品蘭小姑娘卻提出置疑:「他是王爺,他說什麼,士兵就得做什麼。他才不用那麼委婉地叫人幹活呢!」
我幾乎笑倒在地上:「小妹妹年紀小見識少。每個人都有他不可告人的一面,很多人都有一點不可共語的嗜好……」
「那你說我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嗜好啊?」
「月黑風高,夜奔不歸,想像空間如同這草原一樣廣袤無垠。」
「更具體點?」
「蹲牆角劃圈圈也是一種行為藝術……」
我忽覺不對,扭過頭去。只見英俊偉大的燕王殿下蕭暄同志正玉樹臨風地斜靠在院門上衝著我邪魅地笑。笑得我一身雞皮疙瘩下雨似地落下來。
「二哥,」我強笑,「貴人踏賤地,有何指教啊?」
蕭暄笑得更加和藹可親:「指教不敢,只是請妹妹隨哥哥走一躺。」
一個人無緣無故同你攀親結好,大多非奸即盜。我背後涼風嗖嗖,道:「我要出恭。」
蕭暄拉起我:「先憋一憋。」
蕭暄帶我去了兵營。
我來西遙城快一個月了,這還是第一次進燕軍兵營。只因軍營二字,幾乎等同於「女人與敵人不得入內」這條標語。我迎合形勢遵守婦道,女人遠兵器,亦從不去打探政事。
早就聽說蕭暄治軍嚴格,戰時軍隊裡絕對不准女人進入。現在只是暗中備戰期間,我入軍營尚算合理。這一路走來,我雖然沒見過其他兵營,但是私覺得,蕭暄治的軍,到底不同。
地整路寬、營房整齊不說,就連炊事營裡砍來做柴火的木頭都長短一致,碼放得整整齊齊。蕭暄帶我一路過來,並不避人耳目,可是來往士兵各司其職,沒有一個斜眼看我一下。
這是怎麼調教出來的……?
鼻子猛地撞上蕭暄的後背,一個踉蹌,差點跌倒。蕭暄眼明手快抓住我,數落道:「眼睛長在前面都不看路!」
我反口道:「難道還有眼睛長在後面的嗎?」
旁邊一個軍士沒忍住,撲地笑了出來。蕭暄兩隻眼睛就像兩道激光一樣射過去,那個小伙子一個激靈,嚇白了臉。
我拉拉蕭暄的袖子:「何必呢?自己不鬧笑話,別人自然也看不了笑話。」
蕭暄的眉毛豎了起來:「是我鬧的笑話嗎?」
孫醫生及時地從一個麻白色的大帳篷裡鑽出來,阻止了這場破壞蕭暄政治領導人形象的爭執。
「王爺,敏姑娘!你們可來了!」孫醫生很激動。
我看孫先生穿著素潔的白衣,帶著白手套,那都是我給他弄的工作裝。不由問:「孫先生,誰病了?」
孫先生道:「進來說。」
我正要過去,蕭暄一把拉住我:「裡面有病人,就在外面說好了。」
我啼笑皆非:「我是醫生,不見病人那怎麼治病?一張嘴巴能說得清楚嗎?」
「那病是要過身的。」
「醫生不就是天天和病打交道嗎?」
乾脆地甩開蕭暄的手,不去理他,同孫先生鑽進了帳篷裡。蕭暄無奈,也只好跟了進來。
大帳篷估計有一個籃球場那麼大,裡面隔了幾間,每間裡躺著七、八個士兵。個個臉色通紅,大汗淋漓,有的昏睡,有的捂著肚子在淺淺呻吟。幾個大夫在席間忙碌地照料著他們。
「這是……」我驚愕,「不是說投毒一事並沒有得逞嗎?」
蕭暄說:「糧倉的潛入者是抓住了,其他地方卻有疏忽。這些士兵都是早上喝了水才發的病。」
我過去給一個士兵把脈,邊問:「還有陸續發作的嗎?」
孫先生說:「目前沒有了。最初有人發病時還沒未到早飯時間,發現的及時,水和飯菜全都倒了。現在有幾個大夫在徹查根源。」
我仔細檢查一番,想了想,同孫先生說:「病人舌苔呈桔紅色,不知道先生注意到了沒有。」
孫先生點頭:「一早注意到了。這讓我想到了秦國一種花,叫夕顏。此花顏色桔紅,生長在地熱之處,毒火甚烈,中毒者舌苔呈桔紅色,腹痛痙攣,高燒脫力而死。」
「先生說得對。」我又說,「只是夕顏毒性非常烈,一旦中毒立即發作,極其痛苦。我看這些士兵雖然病發,但是程度並不是很嚴重。按照我的推測,投毒人一定是添加了其他抑制夕顏毒性的藥物,想讓毒遲緩一些發作。只是劑量沒有控制好,讓毒提前發作了。」
孫先生說:「能抑制夕顏毒性的藥物少說都有十幾種。我同其他大夫試了許多,都沒有湊全,所以請敏姑娘一起來幫忙。」
孫先生將我引見給幾位大夫,彼此簡單招呼後,開始研究病情。蕭暄看了我一會兒,轉身同下屬交談而去。
老大夫們頭髮鬍子都白完了,還堅持在軍營裡發揮餘熱為社會和諧做貢獻。遇到科研問題,各執己見,吵得滿臉通紅鬍子爆炸。
我一個小姑娘,只得無奈旁觀。忽然看到一個小兵端著一個痰盂往外走,急忙叫住他:「裡面是排泄物?」
「是。」小兵說,「髒得很,我這就去倒了。」
「等等。」我走過去,身子俯了下去。
「敏姑娘!」孫先生誇張大叫。蕭暄不知道怎麼一閃而至,伸手就一把抓住我。
我已經抬起頭來,衝他一笑:「我只是聞聞。」
蕭暄一臉醬色,訓斥:「聞這做什麼?」
我很嚴肅正經地說:「有一股青松子的味道。」
蕭暄把我狠狠拽了過來:「虧你做得出來。」
孫先生被嚇得不輕,抖著花白鬍子感歎道:「敏姑娘,你可真是……真是……」
我豎起耳朵等他一通讚美,結果他竟然找不到詞了,只好說:「真想不到是青松子啊。」
我遺憾乾笑:「青松子產在北地,十分稀有,遼國不是就有千金買青松的故事?」
有個老大夫在旁點頭:「遼國貴族歷來用青松子制香,以來驅蟲。」
我撓撓耳朵:「好像矛頭都指向北邊呢。」
孫先生看向蕭暄:「王爺,你怎麼看?」
「北邊三王倒了也有一年了,若說時機,是該到了。不過那人,會用這麼拙劣的法子嗎?」蕭暄露出寒光閃閃的牙齒笑,「或是,這本就是一個信號。」
「挑釁?」我猜測,「故意沒把青松子的份量下夠。為的就是警告你,他們要打敗燕軍,易如反掌?」
蕭暄臉上烏雲籠罩,電閃雷鳴。我吐著舌頭縮了縮脖子。
男人的尊嚴受到了挑釁,政權受到置疑,還有什麼比這更嚴重的?
蕭暄轉身要走,叫上我:「跟我回去吧。」
我搖頭:「我留下來幫孫先生一把。」
蕭暄皺著眉頭:「這裡環境……」
我搶白:「我不能光吃飯不做事。」
蕭暄皮笑肉不笑:「我都被你感動了。」
孫先生出面道:「王爺放心,我會照顧好敏姑娘的。」說得我好像才是病人。
蕭暄這才勉強同意,叮嚀我幾句,終於離去了。
其實留在這裡要做的事也不多。髒活累活都有其他小兵做了,我和孫醫生開了藥方,給病人扎針止痛,並不勞累。
一屋子人,只有我是一個女的。大夫還好,士兵們可不是文雅君子。本來接近沸點的怒火被病痛一加溫,猛地爆炸。稍微好點肚子不痛的,破口大罵遼狗和趙黨,把人家上下十八代女性親屬都問候了一個遍。
我終於聽不下去了:「有完沒完?罵女人算什麼男人?」
那正罵得性起的大漢一愣。我照料他們多日,個個對我還是很尊敬的,如今我一盆冷水潑上去,他雖然不高興,倒不至於頂我的嘴,只說:「敏姑娘,你心腸好,是不知道的。那些人啊,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全不放在眼裡。阮家村一共三十二家兩百多口人,就是因為打兵器賣給我們,就被趙老賊尋了一個理由滿村抄斬了。你若不信,可以去問阮星小哥,他是唯一一個活下來的。」
我怔怔。
阮星少年能幹,靦腆少語,和我很少碰面,我同他不熟。沒想到他沉默的背後還背負這這麼沉重的血債。
那大漢又壓低了聲音說:「遠的不說。咱們李將軍,姑娘一定認識的。他的妹妹入宮為妃,被趙皇后給害死了。趙黨還又特意把他的女兒也招進宮去做宮女,又給害死了。這才逼得他投靠了咱們燕王。」
我驚歎:「真慘。」
「不止!不止!」這位大哥又說,「孫先生你最清楚吧。別看他平時總是笑容滿面的,他的兒子可是被周丞相的兒子活活用鞭子抽死的。」
我背上出了一層涼汗:「這位大哥。」
大漢笑:「姑娘客氣,叫我老馬即可。」
我叫:「馬大哥,這軍營裡還有誰是沒有故事的?」
馬大哥說:「沒有故事的當然也多。很多士兵是西遙城原來的守兵,王爺封了燕王,才歸的燕軍。不過王爺治軍嚴謹,賞罰公明,德高望重,大伙可是真心追隨他。」
我抬頭望帳篷頂,腦海裡蕭暄那張嬉皮笑臉老不正經的面孔怎麼都不可能和德高望重幾個字劃上等號。
雖然夕顏花毒烈,但因為發現得及時,這批中毒的士兵都化險為夷。小伙子們本來身體健壯,修養了七、八天,個個生龍活虎,精神抖擻。
蕭暄將這事隱瞞下來,外人並不知道有士兵中毒一事。不知道他同士兵們說了什麼,那些士兵也也對報仇一事三緘其口。
我圓滿地結束了工作,蕭暄派人送來了一匣珠寶和兩箱子珍貴藥材,說是謝禮。他這麼講禮貌,我自然興高采烈地收下,然後去回謝他。
人到了燕王府,門衛將我一攔,鐵面無私道:「對不起,敏姑娘,王爺有要客,今天誰都不見。」
我掏出蕭暄給我的珍珠,賞了那門衛一顆。門衛立刻笑:「雖然見不了,不過小的可以告訴你,是京城裡來的客人。再詳細的,小的也不知道了。」
「行。」我說,「那我回去了,回頭你告訴你家王爺,就說我謝謝他的東西。」
京城裡來的客人,還這麼神秘,莫非京城裡出了什麼大事?
我若有所思地回了自家院子,看到雲香正帶著覺明和品蘭在揉面做東西。
雲香解釋:「今天可是咱們的千秋節。」
「千秋節是什麼日子?」
「是舉家團圓吃酥桃餅的日子啊」品蘭搶答。
我明白過來,就像中秋一樣嘛。
興致一來,我帶著孩子們在院子裡做月餅,並將其偽造成自創的酥桃餅。
覺明自然在向品蘭獻殷情。我最初還以為這孩子乖巧老實,這些日子實地觀察,發現這小傢伙蔫壞,外表淳樸天真,內裡心機深沉得很。這表裡不一的品性,倒和蕭暄很是相像。
他們倆模樣相似,德行類似,即便不是父子,也是親戚,總之脫不了八稈子內的干係。
第一批月餅烤好出爐,色澤金黃,晶瑩可愛,有香飄百里,引人垂涎欲滴。
我得意洋洋地自誇:「我也算是上得廳堂,入得廚房的新時代十佳好女人了。」
「哪十佳呢?」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我驚訝地轉過頭去,正見大半月不見的宋子敬笑意盈盈地站在院門口,一身素淨的淺黃儒衫,襯得他更是眉目如畫,俊秀非凡。
我喜出望外,忙迎上去:「先生可回來了!秋水都望穿了。」
宋子敬略微黑瘦了一些,鬢角帶著風塵,可見之前的日子操勞辛苦。
他溫和微笑:「走得匆忙,沒有來得及告訴你一聲,很過意不去。你們都過得好嗎?」
他問的是「你們」,所以雲香通紅著臉小跑進屋裡去了。我樂:「好得不得了,只羨鴛鴦不羨仙。」
宋子敬笑:「到底是山高皇帝遠的好。」
我招呼他進來坐:「來來,一起過來嘗嘗我們新做的月餅。」
雲香靦腆地端著茶出來。
我問宋子敬:「先生這此去,可有遇到什麼有趣的事?」
宋子敬說:「家務事不足為外人道。不過一件國家大事,想必已經人盡皆知了。」
我一時還以為是士兵中毒事件,大驚:「難道消息走漏了?」
「走漏?」宋子敬迷惑,「這事可是皇榜佈告天下的啊。」
我糊塗了:「到底是什麼事啊?」
「二皇子被封為太子了。」
我很遲鈍地沒反應過來,反而是雲香先叫了起來:「什麼?」
宋子敬點頭肯定:「封立大典都已經舉行完畢。」
我同雲香面面相覷。
「老二?蕭櫟?太子?」
原來太子已經死了,再立一個很正常,可是誰去立,那可大有講究了。
宋子敬說:「還聽說皇上的病又重了,出宮去溫泉療養,留皇后在宮裡坐鎮。」
我譏笑:「坐鎮?她是吼天獅子嗎?她能鎮什麼?」
宋子敬亦笑:「邪不壓正。」
我同他說:「這事這麼大,王爺卻還沒告訴我呢。」
別說告訴我,我一連好多天都見不到蕭暄。收了我好處的那個門衛突然換了,新來的人鐵面無私忠肝義膽,視我如塵土。我想一定是蕭暄交代了什麼?
正要打道回府,忽見多日不見的慧空老和尚從門裡出來。
我驚喜地同他打招呼:「大師,多日不見,最近在哪裡發財啊?」
老和尚笑答:「正從尤倫城化緣傳教回來。」
我驚:「那不是附近的遼城?大師好有勇氣,跑去異教徒那裡傳教,就不怕被抓起來分屍八塊?」
大師道:「佛法無邊,普度眾生。」
「人家可不是佛祖座下弟子。別人的上帝能保佑得了我們?」
大師很有信心:「我祖是博愛慈悲的。」
我問:「佛祖如此神通廣大,那可知道燕王現在何處?」
老和尚瞇著的眼睛裡閃精光:「王爺自當在他該在的地方。」
我掃興,又問:「你知道咱們有了新太子了嗎?」
老和尚點頭:「二皇子蕭櫟,他母親李賢妃是趙皇后的遠房表妹。」
「原來是親戚。」
老和尚笑:「你會發現親人的力量是最強大的。」
我啼笑皆非。可不是嗎?謝家人可給我上了詳細生動的一課呢。不知道現在的謝昭珂日子過得怎麼樣?有沒有很想念我呢。
我同老和尚結伴慢慢走在熱鬧的大街上,沿途都是進城趕場的商販,賣些廉價珠花糖果等小玩意,姑娘和孩子們圍在一個個攤位前,人人都有一張無憂無慮的笑臉。
老和尚忽然問我:「覺明那孩子最近怎麼樣?」
「挺好的。」我說,「私塾的先生說他勤學上進,聰明乖巧。他認識了很多新朋友,過得很快樂。」
老和尚側頭望天:「快樂就好。這孩子也該快樂一下了……你是來找王爺的吧?」
我說:「我有好幾天沒有見到蕭暄了。」
「新太子受封,朝中有一番人事變動,許多方面要重新佈局,他很忙。」
「我知道。」我說,「政治上的事我不懂。我都不知道我找他做什麼。只是,就是想見見他,問問他還好不好。」
老和尚譏笑:「他有什麼不好的?天高皇帝遠,身邊全是武林高手保護他。」
「可是,」我爭辯,「這樣所謂的逍遙王爺,老老實實地做著,不過十年,就保不了命。他是不得已。」
老和尚扭頭看我:「你倒不是我想像中的那麼笨。」
我氣得冷笑:「你也不如我頭次見面那麼德高望重。」
「小姑娘。」老和尚不氣反笑,「你雖聰明,可是閱歷太淺,心腸又軟,最是容易受騙上當了。」
我不服氣:「心腸都是肉,能不軟嗎?鐵石心腸的,那早是死人了。」
老和尚大喜大悅,讚道:「此話頗有禪意。」
這個瘋和尚。
我回了家。孩子們在學堂,雲香一臉春色地在給宋子敬繡荷包,新制的藥正悶在罐子裡發酵。我百無聊賴,騎上馬出城去轉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