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蕭暄身邊待久了,我認識了他手下大半高層,李將軍司武,孫先生掌文,這位友情協助的宋公子,負責的卻是神秘誘人的情報組織。
所以我可以同李將軍討論如何折磨新兵三百招,或者找孫先生切磋怎樣溫柔的毒死你十八式,卻不可能拍著宋子敬的肩膀說:「喂!兄弟,最近有啥消息說來聽聽?」
那可是犯了大忌。
都知道有女人在的地方就有碎頭髮和八卦。這也不能說,那也不能說,我同他的下午茶會未免有些無聊。
好在宋子敬容貌清俊,坐著不動也是一幅畫。我雖不能和他討論詩詞歌賦——這東西肚子裡沒貨三五句就會穿幫,丟的是自己的臉——但看著他如玉面容微笑品茶,也是一種視覺享受。
宋子敬溫柔,柔如一江春水,緩緩流淌過少女們的心田。光是我知道名字的養母他的官家千斤就不少於五個,更別說大街上眾多草根少女和灶房裡的灰姑娘。他身邊卻只跟了個小廝宋三,一點也沒有什麼「鳴玉公子」的架子。
我忽然想到:「找張秋陽弟子的事,進展得怎麼樣了?」
宋子敬放下茶:「前陣子找到了他的小弟子,結果告訴我們,那本醫術在他大師兄手裡。」
「那他大師兄芳蹤何尋?」
宋子敬笑:「不知道。那人說他們沒聯繫,只是每兩年回師傅的故居一聚。上次聚會才過,要等兩年才聯繫得上。」
瞧,這就是沒有電話的煩惱。
兩年一次同學會,他們等得到,燕王殿下未必等得到。而且即使等到了,那位大師兄也未必會老老實實雙手奉上師傅傳下來的寶典。江湖人歷來討厭朝廷人,萬一那位大師兄是位憤青,學黃蓉姐姐偷梁換柱弄本地攤貨糊弄我們怎麼辦?
正胡思亂想著,忽來一陣風,一粒灰塵吹到我眼睛裡。
我急忙伸手去揉,只聽宋子敬道:「別用力,我來給你吹吹。」
他人靠近過來,輕柔堅定地拉開我揉眼睛地說。我另一隻眼睛看到他放大的俊臉,清楚得連眼睫毛都數得清。他嘴唇溫潤輕啟,雙眼清澈明亮宛如一塊水晶,與我對望,這實在太刺激,我心跳加速,一張老臉終於紅了。
可宋子敬只衝我眼睛裡吹了一口仙氣就停住了。他抽身收手,慢慢轉過身去。
我這才看見神出鬼沒的蕭暄正站在院門口,面無表情的看著我們。
宋子敬含笑:「王爺來了,怎麼不叫人通報一聲?」宛如在自己家。
蕭暄也扯了扯臉皮:「她又不是已經母儀天下了,見個面還得先通報。」;
我惱羞成怒,你個莫名其妙陰陽怪氣的傢伙,又沒得罪你,平白張口噴人一口糞。
蕭暄還不知死活地冒出一句:「打攪你們了?」
我陰冷冷道:「怎麼會?王爺貴人踏賤地,民女倒履相迎還都來不及!」
火藥味一時大盛。
好在這時雲香聽到聲音出來看:「王爺來了?」
我也站了起來:「二哥坐吧。雲香,泡一壺苦丁。二哥你這一嘴泡是怎麼搞的?」
蕭暄順著台階而下,坐在我左邊,宋子敬笑了笑,坐在右邊。
蕭暄喝了一口茶,說:「新太子監國,被一群太學裡的學生一鼓吹,搞什麼變法。本意都是好的,可是太不切實際。官員為著各自的立場,要不極力反對,要不陽奉陰違。落實到實處的,也如蜉蝣撼樹,不驚波瀾。可是這麼一變法,全國上下亂成一團,物價狂漲,到處雞飛狗跳。趙家婆娘給氣個半死,因為按照新法,他們家的地一半以上都得吐回來還給皇帝。」
我驚笑:「這還了得!」
「是啊。」蕭暄說,「我看這新法也推行不了多久,而且還得有人要掉腦袋。」
趙太后不會就此把太子找個什麼台階給關起來吧?
我本來想說太子把天下弄得烏煙瘴氣怨聲載道,你不就可以順水推舟揀個大便宜。可是轉念一想,現在趙家的天下,就是他蕭暄將來的天下。殺雞取卵的事可幹不得。於是陪著蕭暄一起愁苦,做知己狀。
可我到底還是低估了蕭暄的臉皮厚度。他立刻以悲天憫人的形象站出來,打這位皇帝分憂解愁的旗號,捐糧獻錢,支援受災群眾。他派出去的托兒更是在災區煽風點火。極力宣揚燕王的賢德慷慨。
我同蕭暄說:「這樣一來,明天得知你被暗殺在床上,我也不會驚訝了。」
蕭暄狠狠白我一眼:「殺我有那麼簡單麼?」
「對啊,你有十二死士呢。」
蕭暄聽到我提起他的愛將,面有得意之色:「他們都是我親手訓練出來的,更何況為師的本人了。」
「你功夫到底多高?」我好奇,指著一塊石頭,「能把這石頭打成碎粉嗎?」
蕭暄又好氣又好笑:「我好歹是堂堂王爺,你要我做江湖賣藝人的事?」
「呦,我怎麼給忘了呢?」我譏諷,「燕王殿下公務繁忙,小女子就不打攪你了。」
「站住。」蕭暄叫住我,很是無奈的,「聽孫先生說,你最近在研究什麼打蟲藥。」
這是正經事。
自從蕭暄採取了我的建議,給全體士兵來了一次大體檢。燕兵倒是個個身體強壯,唯一不好,就是不少人有寄生蟲。這病可大可小,臨陣殺敵的時候突然鬧肚子,可不是一個冷笑話。
我便將自己的學識結合張老頭的醫書,打算研製幾種打蟲藥,
蕭暄聽我闡述完,點頭讚賞:「這個想法好。藥可以成批製作。」
我笑:「你又要拿去散到災區,籠絡人心?」
蕭暄斜瞄我,正要反駁幾句,門上響起了敲門聲。
親兵說:「王爺,唐尋少俠回來了。」
啊,好久不見,我都快忘了那個黑衣冷面俠客。唐尋幾乎腳不粘地的走進來,依舊一身黑衣,神情縹緲,不食人間煙火。
蕭暄面對下屬,立刻恢復了上位者才有的冷靜穩重,問:「辦得怎麼樣?
唐尋並不忌諱我在場,說:「事情已經定下來了。」
蕭暄「啊」了一聲,臉上浮現一抹失望。他問:「她有說什麼嗎?」
唐尋搖了搖頭。
蕭暄歎了一口氣。
我看到這,忍不住問:「什麼事啊?」
蕭暄看著我,有點猶豫,還是開口說:「太子大婚,娶了一正一側兩位妃子。」
「哦?然後呢?」我愣愣。蕭暄沉沉地說:「翡華……是太子妃,你姐姐謝昭珂是側妃。」
我的腦子被這句話激得嗡嗡作響,老半天才反應過來。
「啊?」我只發得出這一個聲音,全因這條信息實在太勁爆。把我滿腹錦繡都給炸得灰飛煙滅。
東齊兩大美人都做了太子妻,這天下還有比這更美好的齊人之福嗎?只是秦翡華不是蕭暄的紅顏知己嗎?而我姐姐謝昭珂,明明眼裡心裡只有宋子敬一個人啊。這到底是誰亂點的鴛鴦譜?
我太過震驚,以至於一下口無遮攔,說:「倒是給太子揀了雙倍的便宜。」
蕭暄面色如水,低聲說:「一個不愛自己,一個自己不愛,娶無數個,都不如娶一個和自己心心相印的。」
他心裡不舒服,因為秦翡華嫁了人,新郎不是他。
想到這點,我心裡也跟著一陣難受。說不出的壓抑鬱悶,讓人心情沉重。
那天晚上,我用完晚飯,又去了燕王府。
老總管見了我,低聲說:「王爺一個下午都一個人在院子裡。」
唉,果真。愛人他嫁,鐵打的漢子也會有一顆流血的心,這當下對月撒淚借酒消愁不為怪。只是他既然真的這麼喜歡秦翡華,當初幹嗎不拼一口氣把她也帶走的好。我想秦小姐肯定是很可以同他攜手私奔的,什麼家族恩怨什麼政治立場統統放屁,只有真愛才無敵,蕭暄賺得美人在懷哪裡還顧及那麼多。
可是他沒有。
我歎著氣,走到蕭暄院門外。
他就在院子裡坐著。夜涼如水,月色照在地上如同籠罩了一層白霜。還好蕭暄披著厚披風,我也就不用學溫柔佳人給他披衣服了,就快冬至了,也只有失戀的人才會在大夜裡坐在外面受凍。
我咳了兩聲,蕭暄怪聲怪氣地說:「別咳了,早聽到你聲音了。」
我沒好氣。
「我來看看你。」我說。
「我有什麼好看的?」蕭暄譏笑。
我端詳他,還好,就是臉色落寞了點,離我設想的雙目赤紅頭髮爆炸振臂高呼蒼天無眼還有一段距離。我是來安慰失意人,不是來安慰失心瘋的。
蕭暄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看夠了沒?我頭上又沒有長角。」
我忍不住笑,又覺得不厚道,趕緊克制住:「你一個人喝悶酒多沒意思,我來陪你。」
蕭暄雖然嗤之以鼻,還是也給我滿上了一杯。酒帶著桂花的香,光是聞著就讓人心神蕩漾。
「嘗嘗吧。」蕭暄自己先乾為敬,「老管家自己釀的陳年桂花露。」我小心翼翼抿了一口,果真醇甜勁辣,唇齒留香。多喝了幾口,身上暖和了。我放開手腳。
「二哥,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可是你這樣乾坐著喝酒,又不可能把時光倒流回去,也不可能把人喝得飛到你身邊,有什麼用呢?你要是實在放不下,乾脆去把翡華姐搶回來。」
蕭暄掃了我一眼:「你說搶就搶得來的?她是太子妃,不是路邊的阿珠阿花。」
我撇撇嘴:「說真的,我不明白,你若真的喜歡她,當初為什麼不帶她一起走。真的,跟你走並不是很難的事,我不就跟過來了嗎?」
蕭暄臉上浮現愧疚之色,自嘲而笑:「帶她走是容易,可是我還是把她留下來。因為需要用她來穩定趙黨。她在名義上是我的女人,趙黨緊抓著她不放,以為抓住了我的性命。如果一天把柄不在手了,他們惶惶不安甚至掀起戰事,現在的我恐怕還招架不住。」
我聽著一愣一愣的。
蕭暄呵呵苦笑:「我真是無恥的男人。她這麼多年來不嫁等著我,我卻生生把她往別人懷裡推。不說愛不愛,就連珍惜都欠奉。她是我穩定軍心的棋子,她自己恐怕也知道,可是從來沒有埋怨過。」
我看著他,心裡糾結成一團,也不知道說什麼的好。
我知道蕭暄有他的苦,他不是單單自己一個人,他背負的千千萬萬人的性命,他的每一步都要前思後想格外慎重,他也沒有他的自由。帶走一個秦翡華輕易,可是,就如同他說的,結果卻是沉重的。所以他犧牲了這個愛著他的女人。
我當然不能認同這種行為,可是這一刻,看著他臉上的落寞,責備的話也出不了口。
他早早就做了選擇,他現在就在承擔這個後果。他不需要任何責備和安慰,這一切他都承受得心安理得。
我說:「你真的很愛翡華姐姐啊。」
蕭暄笑了笑:「我對她很愧疚是真的。我同她分別時,都才情竇初開,走的時候只覺得挺捨不得她。我都沒有想到她會這樣等我這麼多年。」
我點頭:「是,換我早變心了。」
蕭暄低著頭:「她越這麼做,我越覺得欠她的。我本來一直隱瞞和她的關係,就怕連累她,可是不知道怎麼回事,還是被外人知道了。她爹想把她嫁出去,她寧死不從。趙皇后便將她招進了宮看管住。」
我說:「也許將來,你可以把她搶回來。你知道,失而復得的總是格外珍貴。真的。」
蕭暄笑,苦笑:「那時物是人非,還不知是怎樣的。總之,我欠她良多。」
我長歎一口氣,蕭暄同學肩膀上的擔子可又重了幾分啊。
「往好處想吧,你們終究會重逢的不是嗎?」我藉著酒勁拍了拍蕭暄的肩膀,「我念詞給你聽。我不記得開頭了,好像是這樣寫的:舞低楊柳樓心月,book/17326/
歌盡桃花扇底風。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紅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蕭暄歪著腦袋聽了半晌:「倒是好詞。」
「何止是好詞,寫得多感人啊。」我撫著心口,「歌盡了桃花,這是多麼美的景象啊。」
蕭暄皺著眉頭轉過臉來,眼裡迸射火光,張口就數落我:「宋子敬到底是怎麼給你上課的?」
我納悶:「好好的你罵宋先生做什麼?」
蕭暄怒我不爭:「你到底會不會斷句?book/17326/
歌盡桃花扇底風。歌盡、桃花扇!什麼book/17326/
歌盡桃花?你出去不要說認識我,丟臉丟臉。」
大概是喝多了酒,我也不覺得羞,反而厚著臉皮仰頭哈哈大笑起來:「就是book/17326/
歌盡桃花又如何?桃花雨中說離別,這才是將來夢中的相會嘛。」
蕭暄把頭埋進手裡:「我不認識你!我不認識你!」
我們兩個又笑又叫,你一口來我一杯,很快就把那一罈子桂花酒給喝乾了。蕭暄又打開了一罈女兒紅繼續喝。我喝到後來,站起來想放開喉嚨唱一嗓子,結果頭重腳輕,身子一斜,倒在蕭暄身上。
他抱住我,又好氣又好笑,不住拍我的臉叫我名字。他的懷抱可真舒服啊,我當時的腦子裡只有這一個念頭。他的眼睛被酒氣熏得亮晶晶的,平時刻薄地抿著的嘴唇也溫潤動人,在我眼前一張一合。
聖人都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我被酒精侵蝕的腦子已經不能做出理性思考,憑著本能,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湊上去在他唇上親了一口。
蕭暄身子猛地一僵。
恩,軟軟的,帶著酒香的。
吃到豆腐的我,滿意地兩眼一閉,倒在他懷裡呼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