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弈當然不可能為這種小事和一個女人計較。謝懷珉擔心受怕幾天,見領導沒反應,也漸漸放下心來。只是從那以後,嘴巴嚴謹了許多,這倒讓吳十三的耳根賺得了幾日寧靜。可是小吳這人也是賤命,謝懷珉囉嗦的時候嫌人家吵,人家現在不說話了,又認為她心理有問題悶在肚子不坦白,反而總跑去逗她玩。
雖然在往北走,可是天氣卻一日比一日炎熱。謝懷珉自從身中煙花三月後——沒錯,雖然她自己有時候都會忘記這回事——體溫一直偏低,冬天有點難過,可是到了夏天,卻比旁人耐得熱。所以吳十三等人滿頭大汗大口飲茶的時候,她卻一身清爽地挑著花生米吃。
還有一個例外,是英明偉大的宇文陛下。
陛下如端坐皇位一般坐在簡陋的飯館裡,喝著侍衛倒的茶水。一杯粗茶能被他喝成龍井雨前之屋。
忽而想起蕭暄。
多年軍旅生涯,養成了他不拘小節大大咧咧的習慣,瓊漿玉液喝起來也和白開水無異。
謝懷珉想著笑起來。她想到兩人逃離京都去西遙城的路上,那恣意快樂的歲月,簡直不像在逃亡。爬山,打獵,烤野味,露營。夜裡她冷,他悄悄過來抱住他。兩人整天打打鬧鬧嘻嘻哈哈,有點像現在她和十三一樣。
吳十三喝飽了水,提起筷子要夾菜,忽然感覺到一股怪異的視線投了過來。他抬起頭,只見謝懷珉女士兩眼含情脈脈地凝視著他。他的心靈震撼了,身體顫抖了,夾到手的雞腿又滾了回去。
謝懷珉收起那美妙而詭異的眼神,趕緊一筷子將那雞腿夾進自己碗裡。
宇文弈低下頭,嘴角微彎,似乎是在笑。
又往北走了兩日,大概是近首都,熟人多了,宇文弈很少出去逛,大伙趕路的進度也快了些。
謝懷珉惦記著家裡的小弟弟,早就歸心似箭,可是又不能擺臉色給領導看,只得痛苦地享受著這旁人求不來的陪同首長的公費旅遊。
那夜後半夜下起了雨。客棧院子裡的芭蕉葉被打得沙沙響。
謝懷珉之前治病救人,身心負荷太大,身體虧損厲害。現在雖然輕鬆趕路,可是還是時常覺得疲憊,整日沒精神,有時候在馬車上一睡就是半天。吳十三常笑她發了懶骨頭。
白天睡多了,半夜醒來就睡不著,於是她披上衣服,打算去夜聽風雨,吟詩作詞,以抒胸臆。
沒想,居然碰到宇文弈。
宇文弈獨自一人坐在欄邊,靜靜望著外面黑漆漆的夜色,俊雅容貌被昏黃黯淡的燭光渲染得十分柔和,只是過分蒼白了一點。
桌上一個酒壺,一個酒杯。
難怪,雨夜獨酌,是有點冷清。
謝懷珉進退兩難,回想上次遇到的相同情況,還是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大人,夜深了,怎麼不休息?」
宇文弈轉頭看她,「你不也沒休息?」
謝懷珉聳了聳肩,「白天馬車上睡得太多了,晚上睡不著。」
宇文弈笑了一下,指了指對面的位子,「那就坐吧,陪我聊聊。」
謝懷珉領旨入座。
這麼些日子的朝夕相處,她雖然和宇文弈一直不親近,但以她自來熟的性格,現在面對他早已不如以前那樣拘束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深夜的冷空氣,提了提神,以有足夠謹慎陪首長深夜聊天。
話說宇文陛下似乎很喜歡這個節目呢……
謝懷珉胡思亂想著的時候,宇文弈開口說:「跟我在一起,是不是很悶?」
謝懷珉打了個激靈,立刻回應:「不!一點都不!怎麼會呢?」
宇文弈顯然不過是問問,並不相信她的答案。他笑了笑,說:「我是一個很悶的人。從小家母就嫌我話少陰沉。她比較喜歡我大姐。大姐八面玲瓏,又爭強好勝,很像她。」
謝懷珉鬼使神差地冒了一句:「女兒是娘的貼心小棉襖嘛。」
宇文弈笑了。不是以往的拘束的笑,而是隨和輕鬆的笑,讓他原本冰冷的氣息掃去許多。
「你不用這麼緊張。我們只是隨便聊聊而已。」宇文弈說著,動手要倒酒,謝懷珉急忙上前代勞。
「大人厚愛,讓下官感動。不過下官的確不覺得大人很悶。一個人說他該說的話,不說他不該說的話,這便足夠。天下知道這個進退度數的人可沒幾個。大人您金口玉言,不說多餘的話而已。」
宇文弈應該很滿意這番馬屁,因為謝懷珉感覺他又放鬆了一些。
他說:「倒是羨慕你,想說什麼,想做什麼,瀟灑得很。」
謝懷珉笑,說:「大人不覺得我沒心機,那倒是好事。我打小就糊塗,從來搞不清楚不該說什麼,不該做什麼,闖了不少禍。」
宇文弈笑道:「這也沒什麼。你說的話自然是你認為該說的。」
謝懷珉不好意思,「家裡大人總叫我體會,體會。我腦子笨,體會不了。其實沒有撞過南牆,沒有吃過虧,很多人情世故都是體會不了的。」
宇文弈便問:「那你現在體會得了嗎?」
也許是這飄零雨夜,也許是這溫暖燭光,謝懷珉神情恍惚,答的是肺腑之言。
「當然體會得了了。恐怕天下最體會不了的事,都可以體會了吧。」
宇文弈有一陣子沒說話。
謝懷珉聽到此,便知道她只能聽到這麼多。
這已經是這個帝王吐露心聲的極限了。
懼怕和憐憫糾結在一起。謝懷珉不是普通小大夫,她是切切實實和權貴打過交道之人,天下聽了王者柔弱心聲之人,誰有好下場?
宇文弈卻輕笑出來,「我把你嚇到了。」
謝懷珉在跪與不跪之間猶豫著,宇文弈又說:「倒是羨慕你和十三那樣。」
謝大夫苦著臉,乾脆坦白說:「大人別再逗我了。」
宇文弈看著她愁苦地皺著清秀臉龐,笑意越來越深。
謝懷珉心漏跳一拍,急忙低下頭去。
夜更濃了些,雨漸漸小了,細密的沙沙聲慢慢消失在黑夜之中。風吹得燭光晃動,對面謝懷珉不安又羞赧的臉,倒同記憶裡那個機靈刁鑽,膽大包天的影子沒辦法重合到一起。
酒全喝下了肚,可是那熱量並不能驅散腿上酸澀的疼痛。那伴隨他多年的宿疾反而有越演越烈之勢。
本以為天氣暖和,應該不這麼容易復發的。宇文弈皺起眉頭。
謝懷珉敏銳地發覺他的不對,「大人不舒服嗎?你臉色越來越不好了?」
宇文弈擺了擺手,沒有說話。
謝懷珉站起來,「大人,您還是回去休息吧。我看您是累著了。」她四下張望,找侍衛。
可是侍衛在被他遣散得老遠了。
疼痛不久就演變成為了劇痛,宇文弈咬緊牙關扶著桌子站起來,額頭滲出汗水。
「大人?大人?」謝懷珉的聲音很慌張。
她伸手過來攙扶。宇文弈潛意識地將她推了開去。
「沒事。」他低聲說,「我這就回去。」
謝懷珉又說了什麼,可是宇文弈沒把那些話聽進耳朵裡。他所有的意志都用在控制那一雙劇烈疼痛又不聽使的腿上。
他一步一步往裡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之上。
這個注定會伴隨他一生的病痛。
他緊握著拳,感覺到汗水從臉頰滑落下來,身體緊繃如滿弓。
謝懷珉一直在耳邊說什麼,他現在是一點都聽不到了。疼痛已經佔據了他全部的神智。唯一感受得到的,是她執著地握著自己的手,給自己一點微薄的支持。
腿部的抽筋讓宇文弈沒辦法再走下去,他控制不住地跌倒在地上,連帶著似乎也把謝懷珉拉倒了。陰冷劇痛這時已經蔓延到了他的全身,整個人像浸在寒冰之中。每一寸肌膚,每一塊骨骼,每一處肌肉,都在一點一點剝離身體。
痛苦和寒冷之中,他不由牢牢抓住那只一直緊握著他的手。柔軟而溫暖的一雙手。彷彿那是他所有溫度的來源。
鼻端聞到湯藥苦澀的氣息,身體已經暖和了,躺在被褥之中,柔軟的被子蓋在身上。
屋裡有人。他是習武之人,聽得很清楚。
她在看書,時不時看看爐子裡的火,或是往藥罐子裡添加一點東西。
吳十三輕輕推門進來。
「怎麼樣?」
「還睡著。」謝懷珉輕聲答,「水燒好了嗎?」
「可是陛下還沒醒。」
「不礙事。我來。」
侍從抬來一盆水。謝懷珉輕手輕腳地倒進藥水,搗鼓了好一番,然後走過來,掀開被子。
宇文弈感覺到身上一涼,然後衣服也被解開了。他略微覺得尷尬,可是身子沉重如鉛,他沒辦法說話動作。
微燙的帕子覆蓋在腿上,皮膚傳來刺痛。原先幾乎已經麻木的腿漸漸恢復了感覺。當那雙柔軟微涼的手接觸上肌膚的時候,宇文弈心裡不由動盪片刻。
那溫暖的感覺很舒服。宇文弈雖然一直堅持著,可還是漸漸又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人已經在馬車裡。
寬大舒適的馬車正在平穩行駛著。
試著動了一下,手腳都已經恢復知覺,雖然氣力還十分微弱,但這已比他往常發作時恢復得要快了許多。
「我們到哪兒了?」
在旁邊看書的人立刻丟下手裡東西俯下身來,「陛下,我們還有兩日就可抵達京城了。吳王爺已經通知了葉將軍,他率領禁軍前來迎接陛下。我們今天下午就可同他匯合。」
宇文弈張開眼睛,看到眼前女子眼裡滿佈的血絲。
「謝懷珉?」
「正是下官。」謝懷珉欣慰地笑了,嘴角浮現淺淺酒窩。
她捏了捏被角,「陛下覺得怎麼樣?還冷嗎?腿還疼不疼?」
宇文弈輕聲說:「很好!沒事了。」
謝懷珉拉出他的手,為他把脈。
她指尖的冰涼讓宇文弈不禁輕輕顫了一下。察覺出來,立刻抱歉地笑著,把手湊到嘴邊輕輕呵氣。
「對不起,我手一直比較涼。」謝懷珉繼續切脈,「陛下的確是好多了。您體內這寒濕積累太久,我倉促之間也只能暫時把它壓制住。只有等回宮了,我再為您慢慢拔除。」
她收回了手,將宇文弈的手輕輕放回被子裡。
宇文弈緊閉著唇。
謝懷珉也猜不出他的心思,便端來藥服侍他喝下,完了又順手地往他嘴裡塞了一個蜜棗。
宇文弈愣住了,一時不敢相信自己嘴巴裡的東西。他都有二十多年沒有吃過這玩意兒了吧?而且很顯然這蜜棗是謝小姐的旅途零嘴,此刻正有一大盤子擺在小桌上呢。
謝小姐卻絲毫不覺得有啥不妥。她完成了作為一個大夫和下屬的任務後,十分爽快地回到原來的位子,捧著那本傳奇
小說繼續看。
宇文弈就看著她表情愜意地看著書,時不時偷著樂,像個孩子一樣。
他自己也跟著莞爾。
「謝謝。」
謝懷珉抬起頭來,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他老人家剛才在說什麼?
宇文弈重複:「謝謝你!」
謝懷珉心跳加速——當然是給嚇著的,她鬥著膽子,問道:「陛下,能問一下,您這宿疾,是怎麼得上的嗎?我弄清楚了,也好對症下藥。」
宇文弈沉默,閉著眼睛沉默,讓謝大夫發冷汗的沉默。
謝懷珉在沉默中滅亡,再次後悔自己多嘴多事多此一問,惹得領導不高興。不過宇文弈看起來似乎是睡著了,也許他不答話並不是因為自己問錯了話吧?
就在謝懷珉幾乎後悔得要嘔血的時候,忽然聽到一個聲音。
她不確定地抬起頭望過去。
平靜地躺著的宇文弈重複了一遍,聲音低沉磁性的,「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謝懷珉心想這不是廢話,不然怎麼叫宿疾?
宇文弈繼續說:「十歲的時候,在行宮出了點意外,冬天,摔斷了腿,在雪裡埋了半宿……後來治療不得法,這才落下的宿疾。這些年來好生調理,已經好了很多,沒想到會在這麼暖和的天裡復發。」
他語氣平淡,說得似乎十分輕鬆,那麼大一個變故,似乎真的不過是一場意外而已。
謝懷珉想了想,還是緊緊閉上了嘴巴,聰明地保持沉默。
宇文弈開了個頭,倒覺得容易了一點,繼續說:「後來宗族長輩和大臣奏請立太子的時候,大姐就以我腿腳不便為由,唆使母親立她,可是大臣和宗族長輩卻擁護我。母親本來對我極其不信任。父親已經搬出了家裡,在外面過自己風流雅士的生活,對我們兄弟姐妹不聞不問。我的枕頭下,藏著我奶娘塞給我的匕首,即使我身旁睡著我的妻子。」他尖銳地笑了笑,「知道這事的人很少。」
謝懷珉背後陰風陣陣,起了一層冷汗。
那時候他多大?算一算,不過十八九歲,大學新鮮人。放在現代,天天打遊戲的年紀,他卻睡在刀尖上。
宇文弈轉頭看她蒼白的臉,眼色一沉,卻隨即笑了起來,「把你嚇怕了?」
謝懷珉很窘迫,「陛下……過去再不愉快,可畢竟都已經過去了。眼睛長在腦袋前面,就是要人往前看的。」
「你這話倒說得真有趣。」宇文弈臉色溫柔許多。
他還有沒說出口的話。比如,這是他破天荒第一次向人說起往事,描述他心裡的感受。
即使是他那幾位與他同床共枕的妻子,都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宇文弈換了話題,說:「我這腿,治不好也沒什麼,朕早知道這病是擺不脫的了。」
謝懷珉淺笑道:「陛下別洩氣,這病靠的是調養,宮人那麼多,照顧您這點是不成問題。」
宇文弈聽了,倒也跟著笑了笑,「是啊,幸好是皇帝。」
車行到下行,外面傳來馬蹄轟隆聲,是葉將軍率領禁軍到了。謝懷珉等人終於鬆了一口氣。皇帝用了藥還睡著,葉將勞和常公公等人預先準備的眼淚和演講詞都無用武之地,只好趕緊將這尊佛先運回宮再說。
皇帝順利回了宮——雖然是走著出去,抬著回來的——謝大夫也就可以卸任休息了。
早在家裡等著她。
兩個月不見,這小子長高了一大截,袖子褲腳都嫌短了。
謝懷珉見了他很高興,帶著他上館子好好吃了一頓,又去成衣店給他定做了幾套衣服。
回了家,天才黑,可是人已經累得不行了,草草洗了澡就上床睡覺。
醒來的時候,天色還暗,渾身乏力像給卡車碾過一樣。睡了一覺,怎麼反而比打仗還累?
謝懷珉花了點力氣才爬起來,一邊哼哼著一邊穿衣服,心裡覺得奇怪。這半個月來她總是覺得很疲倦,精力明顯不夠用。
謝懷珉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
皇帝犯了老寒腿,她連想請個年假休息幾天都不可能。誰說公務員的日子好混的?高級公務員,比如她,首長的家庭醫生,二十四小時待命,活兒才不輕鬆呢!
她推開門走了出去。
哪裡有點不對?
天色很暗,空氣裡有飯菜的香,外面傳來母親呼喚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
最最關鍵的是,太陽在西邊。
不在房中,那是因為他一大早就出門去溫師父那裡學武去了。而現在這個時候,他都快回來了吧?
她,居然,睡了一天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