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薇愣愣地坐在床上,看著床前那個白大褂高談闊論。
「煤氣中毒者因為缺氧而會引起休克。長時間地缺氧,自然會對大腦造成損傷。重者患者會成為植物人,輕者也會引起反應遲鈍、短暫失憶等症狀……」
白大褂口若懸河,說得頭頭是道,用詞也淺顯易懂,發音清楚。
可是張明薇就是不明白他到底在說什麼。
什麼煤氣中毒?
什麼大腦損傷導致的失憶?
她上一刻還在酒會大堂裡,和客人寒暄。她身體不好,成均不讓她喝酒,於是親自為她倒了一杯果汁……
「這麼說,我女兒只是短暫失憶咯?」一個白皙清秀的中年婦人焦急地詢問著,一邊不住用憐憫的目光看著張明薇。
白大褂推了推鼻樑上的眼睛,一本正經地說:「從腦部CT來看,你女兒的腦部沒有什麼明顯異常。不過腦部是一個非常敏感的部位,目前也說不好到底受了多重的影響。也就是說,我們暫時也無法斷定她多久會恢復記憶。樂觀估計會是三到五個月。到時候如果她的病情還是沒有進展,你們可以再帶她來做一下檢查。」
這一番總結稍微讓中年婦人放下心來。
她轉過頭,一臉憂傷地抓住張明薇的手,淚眼汪汪地望著她。
張明薇又困惑,又尷尬,下意識掙扎。
她的手一動,這中年婦人眼裡的淚水就和脫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
「明薇,是媽媽呀!你不記得了嗎?」
這個問題方才張明薇醒來的時候,已經被問過了一次。就是因為她一問三不知,才引得王英蘭女士大驚失色,叫來了醫生。
白大褂夾起病例,「這位阿姨,你也不用急。你給她看看照片,帶她去以前去過的地方走走,也許就可以回憶起來了。」
王英蘭女士愁眉苦臉地點頭,千恩萬謝地送醫生出去。
張明薇依舊呆呆地坐在床上,腦子裡一片混亂。
她怎麼會在醫院裡?
這個自稱是她媽媽的婦人又是誰?
她母親在她十歲的時候就已經去世,父親沒有再續絃。這下又從哪裡冒出一個媽來?
再看這間病房,除了她之外還住著一個年輕女子和一個老婆婆。大門敞開,外面的嘈雜聲陣陣傳來。
張明薇因為心臟不好,偶爾需要住院,但住的從來都是高級私人單間,外有小客廳,內有洗手間。她曾幾何時和別人同擠過一個小病房?
到底出了什麼事?
昨日她還出席了電影首映式後的酒會,上台致了辭,和各家董事碰了杯,今日就孤身一人身處陌生的病房。
成均呢?
張明薇下意識地找手機,卻摸了一個空。
她穿著病號服,床頭只有一杯水,除此之外就無任何東西了。
「小妹妹呀,」隔壁床的女孩忽然發話了,讓張明薇又是一愣。
小妹妹?
對方看起來不過二十五六,怎麼都該叫自己姐姐才是。
那女孩語重心長地說:「聽姐姐一句話:人這一輩子還長著呢,多少快樂的事在後面等著你。不要因為一時的挫折就輕易放棄生命。你媽媽多操心呀,你要孝順點,就別讓她傷心。」
張明薇好不容易從喉嚨裡擠出一句:「放棄生命?」
女孩有點責備地瞟了她一眼,「我都聽你媽媽說了。不過是高考落榜嘛,多大個事呀!姐姐我當年也是落榜生,復讀一年才考上的。全國每年不知道多少人落榜,各個都開煤氣,火葬場都忙不過來。」
張明薇情不自禁地臉上發紅。明明不是她做的事,她倒不好意思。
可是,等等!
開煤氣自殺?她?
還高考落榜?
她明明才度過自己二十八歲生日沒幾天,早已經遠離了校園生活。
到底是怎麼了?
一陣劇烈的疼痛竄過大腦。
張明薇痛苦地蜷起身子,抱住了頭。
好像忘了什麼?
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天暈地旋,耳朵嗡嗡巨響,似乎有人在衝她大聲喊叫——
「他……從來……」
從來什麼?
「……你……」
說什麼?
「明薇!薇薇你哪裡不舒服?」
張明薇被這股大力搖醒過來。
頭痛就如同幻覺一般,瞬間消失,不留蹤影。她茫然地抬頭,看到那個自稱是她母親的女人滿臉焦急地注視著她。
「明薇,你要不要緊?媽媽再去叫醫生來看看好不好?」
張明薇嘴唇翕動了半晌,腦子還是混亂的,好在嘴巴的自動答覆功能尚在,說:「我沒事的。就是有點不習慣。」
王英蘭歎了口氣,忽然狠狠擰了張明薇一把。張明薇痛叫一聲。
「你個作孽的死孩子,真要氣死你媽呀?懷胎十月把你生下來,把屎把尿地養大,天冷加衣、天熱扇風。你有沒有良心,動不動尋死覓活的!作孽喲!」
張明薇尷尬得不知道是哭還是笑的好。旁邊那個女孩和老婆婆立刻連聲安慰王媽媽。
王媽媽氣得又推了張明薇一把,「非要削尖腦袋考北大,全國就沒有其他學校了嗎?我說你總不聽的。我當著外人的面說一次,這我最後一次管你。你再不聽我勸,要死要活由你,我當沒生過你!」
張明薇苦著臉,慌亂之中,她的視線掃到床頭的名牌,上面寫著三個:「周明薇」。
「周……明薇……」
是誰?
「這是你的名字呀,明薇。」王媽媽口氣緩和了下來,耐心地說,「你叫周明薇,你還記得嗎?」
可她明明姓張呀!
「這裡還有你學生證和身份證。」王媽媽從手袋裡取出一疊證件,焦急地塞進張明薇手裡。
張明薇一眼看到身份證上那個容貌陌生的少女頭像,彷彿一盆冷水從頭上潑下來。
「這是……」
「這是你呀,明薇,就是你自己。」王媽媽反覆強調著,「我是你媽媽,我叫王英蘭。你爸爸過世了,他叫周斌……」
張明薇置若罔聞。她手指微顫著推開王媽媽,「我……我要去洗手間……」
「哦,好好!」王英蘭要伸手扶張明薇,可是張明薇受驚一般躲閃開。
看到王媽媽臉上受傷的神色,張明薇心裡也是一陣愧疚。她倍感尷尬,只得不去看她,匆匆跑進了洗手間。
普通病房的洗手間十分狹小,簡單的洗漱台上有一面不大的鏡子。此刻,鏡子裡正有一個面色蒼白的陌生少女瞪著眼睛,一臉驚惶。
這個人是誰?
張明薇摸臉,鏡子裡的女孩也摸臉。
張明薇張開嘴,鏡子裡的女孩也張開嘴。
緊緊摀住唇,才沒有驚叫出口。
是誰?
這不是她張明薇。她張明薇是個其貌不揚的二十八歲已結婚婦女,不是鏡子裡這個十八、九歲,細皮嫩肉的小姑娘。
昨日,昨日發生了什麼?
顧成均主演的《夏末》獲得了金棕櫚國際影展的最佳男主角,終於得封影帝。昨日電影首映,盛況空前。
首映式後的酒會上,成均還上台致辭,感謝太太張明薇多年來的支持。這番話為明薇引來左右無數羨慕的目光。
成均為她端來果汁,輕聲細語地對她說:「明薇,沒有你就沒有我。擁有你是我畢生的幸運……」
然後呢?
後面發生了什麼事,她醒來竟然會出現在這裡?
陌生的環境,陌生的容貌。
周明薇,張明薇?
她到底是誰?
一思考,頭又劇烈地疼痛了起來,伴隨著強烈的暈眩感。
「……大家都知道了,只有你……」
「……人要有自知之明……」
「顧成均,你現在就給我解釋清楚!」
漱口杯打翻在地的聲音將張明薇驚醒。
她張開眼,從窒息一般的回憶中抽身出來。
胸口的疼痛還栩栩如生。
「明薇!明薇!」
王媽媽在外面大力敲門。
張明薇迅速抹了一把臉,打開了門。
「我聽到了什麼聲音。」王女士緊張地探頭朝裡面望。
「沒事。」張明薇努力笑了一下,「我不小心把杯子打翻了。那個……媽……」她終於叫出了口,「我可以出院了嗎?」
「可以啊。」王女士看女兒神色如常,放下心來,「我這就去辦理手續,然後我們回家。」
目送王媽媽離開病房,張明薇沮喪地坐在床上。
她是一個影視製作人,什麼怪力亂神的劇本沒有看過,對新事物也接受得很快。現在雖然腦子還暈暈沉沉,可也把情況弄了七成明白。
昨夜發生了一點意外,她似乎和成均爭執起來了。然後,她應該是心臟病發作,不知道怎麼的,竟然換了一副軀殼!
她伸手摸了摸臉。
這細膩柔滑的肌膚,是青春少女獨有的,遠非她本身那張蒼白枯萎的臉可比。
還有這細長的手指,勻稱健美的軀體,無一不散發著青春的氣息。
雖然都叫明薇,可這朵薔薇顯然要嬌嫩許多。周明薇是一個剛滿十八歲的年輕女孩,小張明薇足足十歲。
十年,十年前的張明薇,才剛剛邂逅顧成均。一見鍾情,墜入愛河。
張明薇猛然想到,她作為周明薇醒來了,那本來的張明薇呢?
死了?
她頓時手腳冰涼。
王媽媽辦完了手續,回來帶著還有點恍惚的張明薇離開了醫院。她們沒有叫出租車,甚至沒搭公車,就這麼走著回家。
這裡的街道對張明薇來說十分陌生。她困惑又茫然,還算能沉住氣,安靜地跟在王媽媽身後。
這麼一路走來,她也大致弄清楚自己現在的情況。
周明薇是本市三中的學生,今年高考,不幸落榜。周家是普通工人之家,周父已於前年癌症去世,王媽媽是印刷廠的一名後勤,工資微薄。
聽王媽媽的數落,這周明薇似乎是個爭強好勝的女孩,自尊心特別強。她的成績如果報其他重點大學,錄取不是問題,可是就一心想要考北大。這已經是她第二次落榜,大受刺激,一時想不開,在家裡擰開了煤氣……
張明薇聽到這裡,也不由暫時放下自己的心事,埋怨起這個周明薇不懂事。
明知家庭困難,寡母不容易,還這麼任性自私。
張明薇的母親去世得早,她已經好多年沒有聽到過來自母親的那種帶著關懷的嘮叨。此時此刻,她看著前面王媽媽的背影,心裡不由泛起一片溫暖。原本打算對她說的那些話也壓了下去。
還是別嚇著這個好心的阿姨的好。事情總會以一種大家都不受傷的方式解決的吧。
周家所在工廠宿舍是幾棟修建於九十年代早期的房子,外牆留著雨水的痕跡,家家戶戶都裝著防盜鐵欄,銹跡斑斑。小區裡雜草叢生,水泥路面也早被壓壞,無人修理。
住房是小小的兩室一廳,幾乎沒有什麼裝修,傢俱也陳舊,只有陽台上的花草生長得十分好,顯得生機勃勃。
把張明薇領去進了臥室,王媽媽便去廚房張羅晚飯。
張明薇環視這間小小的臥室。這裡都還沒有她家中的衣帽間大,櫃子和桌子上都擺滿了書本,牆壁上貼著學習計劃表、英文單詞和筆記小抄,連張明星海報都沒有。
這個周明薇真不愧是個學習狂人。
張明薇在這個女孩的書包裡翻了翻,如願地找出了她的手機。
側耳聽到王媽媽在廚房裡剁骨頭,張明薇小心地掩上門,撥通了顧成均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