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姐忿忿道:「稍微一不留神,他就給我捅這麼大的簍子。我問他,等他大哥回來,他怎麼交代。他居然還頂撞我,說他已經成年,只用對自己交代!」
「太自私了!」我低聲道。
泰然當初放棄學業出來拚搏,賺的錢永遠分足弟妹一份,管他們吃飽穿暖有書讀。現在日子稍微開始好轉,弟弟便開始揮霍,且認為這是理所當然。能不讓大人傷心?
我問:「是為了什麼事用去那麼多錢?」
「他不肯說,所以媽才那麼生氣。」
秀姐就是怕他沒用在正途上。
泰然一言不發,拉著我去泰安的房間。
房間並不大,但佈置得很講究,傢俱是泰然親自從店裡挑選回來的高等品。
當初他告訴我說,弟弟長老大了還和他擠一張床,有時他下工回來累了,倒頭就睡,醒來才發現弟弟給擠到角落裡縮著。於是買傢俱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每個人選張大床。
現在泰安就躺在床上用被子蒙著頭。
我走過去輕輕推他,柔聲說,「小安,是我,起來一下。」
他還算配合,一骨碌坐起來,不敢看泰然,便拉我坐他旁邊。
泰然抽來椅子坐對面,擺出了家主的架勢,問的第一句卻是:「為什麼對媽那麼沒禮貌?她的苦難還不夠,你又有什麼不滿要對她發洩的?」
泰安一愣,說:「我一時心急了,我會去道歉的。」
泰然點點頭,問第二句是:「是不是戀愛了?」
泰安老老實實點了點頭,「別讓媽知道。她最反對學生時期談戀愛了。」
「她是有道理的。你們該做的正事是讀書。學好本事把自己養活,再來風花雪月。」
泰然的口氣如同老父親,神情凝重像個長輩。早早就當家積累下來的威嚴和智慧讓他一瞬間似乎長了二十歲有餘。
泰安低著頭說:「話是這麼說,可是遇上了,要不去愛,那是不可能的。」
我不自覺點點頭,很是同意他。愛情若能通過大腦控制,那哪裡還是什麼愛情?
泰然無意在這個話題上糾纏,終於轉上正題,「即使戀愛了,花錢也不會像這樣潑水似的。」
「她的家庭條件不好。」泰安急忙說,「幾乎和我們家以前差不多。況且,她沒有一個愛護她的大哥。」
可這一通馬屁並沒能博取這個愛護弟妹的大哥哥的同情心。泰然寒著臉道:「我還從來不知道你是救濟會的工作人員,且盡拿自己傢俬來填補人家的空缺。你還真是博愛無私得很!」
泰安抬高聲音:「我愛護她,我有同情心。我照顧女朋友有什麼不對?」
「兩個月用了五千,你養她一大家子?」泰然也大聲起來,「家裡還有高堂健在呢,多年來辛苦拉扯你長大,怎麼不見你供養,反到急著拿錢去貼別人家了!要不就乾脆娶她進門,成了一家人,出錢出力也理所當然。」
泰安急紅了眼睛,結巴起來:「可是,她……其實她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她很不好過……」
泰然截斷他的話,「滿口的『她』。她是什麼人,家裡什麼情況,那麼多的錢,是她向你要的,還是你主動給的,又拿來做了什麼?你先給我說清楚。」
我拉拉泰然,要他別逼得太急。可是他紋絲不動,看樣子是火上心頭,要徹查一番。
「她兄弟出事,我從她朋友口中得知,主動幫她。」
「寫了借條了?」
泰安理直氣壯道:「我幫她,信得過她,用不著這些。」
我都不由在心裡罵這個小子腦袋少根筋。少年終究是少年,為了愛情拋頭顱灑熱血,覺得凡是計較得失的付出都是庸俗。和他們說道理是說不通的,只有吃了虧才知道回頭。
泰然沉著聲音訓斥道:「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泰安又惱又羞,忍不住叫道:「是!我花你許多錢!等我將來賺了,加倍賠給你不成?」
泰然氣結,呼地站起來,「好大的口氣,你這就出去自己掙掙看!」
「去就去!」泰安也跳下了床,作勢要衝出房間。
我抓緊時機,喝了一聲「慢著」,把泰安拽回來摁坐在床上。別小看了這句「去就去」,許多倔強的孩子就是為了這三個字的意氣離開家庭做了邊緣少年。泰家的孩子性格剛烈,說得出的,必定也是做得出。
所以一旦執拗起來,也是牛拉不動。
我對泰然說:「你先閉上嘴巴!」又扭過頭訓斥泰安:「你現在是闊少爺了,擺起架子了,動輒鬧離家出走!你走給誰看?」
泰安指著他大哥大叫道:「我受夠了!從小我們做任何事都要聽你的,你決定一切事從來不允許我們發表反對意見。這都是因為家裡是你在掙錢。好,我尊重你。但現在我要喜歡一個女孩子,我願意無償幫助她!所有的錢我都會還你的!你放心去拍你的電影吧!挽著風騷的女明星拍照片,演不堪的角色,說白爛的台詞!」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瘦小的人影一閃,泰安臉上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秀姐氣得滿臉通紅,指著小兒子罵:「畜生,聽聽你說的是什麼話?這樣說你哥哥,你教豬油蒙了心了?」
我仰頭看泰然,他緊緊抿著嘴,臉上彷彿罩了一層黑氣。我心道不妙,認識這麼久,從來沒見他真的動過怒,但直覺告訴我,這景象就是暴風雨的前奏。
我拉過他,對泰萍說:「我們出去走走,你勸著你媽。」
泰然安安靜靜隨我帶上車,一路上一言不發,落落寡歡地垂著眼睛看自己的手。這份憂鬱,讓他看上去有些脆弱可憐。我不忍心,紅綠燈的時候去握他的手,結果發現他的手比我的還暖和。
他反過來握了握我的手,彷彿找回了點神采,說:「肚子餓了,找個地方吃飯吧。」
「其實你媽今天做了鹽菜扣肉,我聞到了香。」
「別提了。」他說,「去吃擔擔面,我指路。」
他帶我到他讀書的高中後門,下了車,在小巷子裡走上五分鐘,進了家矮小的麵館。
老闆認識他,一時高興,免了我們的飯錢。泰然又提筆在他們的意見簿上寫下「生意興隆」和「賓至如歸」,老闆這下連酒錢都給我們省了。
我笑他:「你倒一點也不客氣。」
他只顧開了瓶子喝酒。我沒去管他,再說,我相信啤酒是喝不醉人的。
泰然不像別的借酒澆愁的人,邊喝邊傾吐傷心事,他喝起酒來特別沉默專注,沒有一句廢話,好像酒水下了肚子,憂愁也給沖淡一般。小店裡熱,他出了汗,頭髮鴉翅一般貼在臉頰和頸子上,分外性感。旁邊的客人扭過頭來看,還有女客上下打量我。
半打啤酒下了肚,他揚手還要叫,我輕輕按住他,「明天十點有個通告。」
他聽話地放下手,點上一根煙抽起來。
隔壁座有孩子忽然發起脾氣,不肯吃青菜,做母親的眼看要發火,大點的那個孩子急忙把弟弟拉過去,把碗裡的雲吞送到他嘴裡。從小就這麼友愛,有這樣的兄長是種福氣。
泰然幽幽說:「我比小三他們要好點,我趕上父親大紅的時候,過了幾年好日子。弟弟妹妹出生後家裡就已經不行了,我不要的舊衣服就給他們撿去穿。媽媽總對我說,你是大哥哥,弟弟妹妹也是你的責任。所以我再艱難也要把他們背在背上,一家人在一起。」
「還記得他們出世時的情景嗎?」
「當然。媽媽突然胖了好多,有幾天忽然不在了,回來的時候,一手抱著一堆棉花一樣的東西。我探頭過去看,兩張小臉一模一樣,張嘴打呵欠,眼珠滴溜溜轉。從那以後媽媽便不再和我一起睡,而且總是半夜起來伺候他們拉撒。我還那麼小,忽然失去母親關注,父親忙著挽回事業,又總是聽弟妹哭鬧,終日惶惶不安。」
「好慘淡的童年。」我笑。
「父親去世,我又悲又憤,兩個小的還懵懂地什麼都不知道,見那個醉酒的男人不在了,轉臉就又嘻嘻哈哈。母親還說他們這麼樂觀,將來面對艱難容易度過。」
「泰安這正是青春期,不安定。」
「我曾以為他們已經懂事了。」
「戀愛中的人已經暈了頭,愛人說地球是方的,他都會立刻測量出長寬高來。」
「我為他付出那麼多,卻得不到應該有的尊重。」
我按住他的手,「千萬別太計較得失。幾句意氣用事的話並不表示他們不是最愛你的人。」
他握住我的手放嘴邊,,默默地吻了吻。我見他這彷徨傷心的模樣,心裡泛起層層柔情,看著他也不說話。
忽然他問:「難道我真的很不堪?」
我在心裡暗罵泰安那個混球,果斷地說:「一點也不。你從來就是光明磊落瀟灑大方的人,不堪的是角色,你演戲是你的職業。」
「舊時有為了養家賣身做舞女的貧窮女子,像《十八春》裡那樣,多半沒有好下場。」
「你是擔心自己心理失常,逼得弟弟另娶他婦?」我白他一眼,「你戲演多了。」
「我擔心對方存心騙他。」
「那麼,就讓他給騙。上了一次當,以後就學乖了,一勞永逸。」
「真是沒出息,居然為了一個女人和兄弟反目。」
「那你以為呂布和董卓是為著什麼鬧翻的?」
泰然不肯回家,我只得帶他回我的公寓。我也搬了套大房子,有間客房可以安置他。他是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樣睡我家沙發了。客房所有傢俱一應俱全,有獨立衛生間,電腦通網絡。他就是看中這裡舒服,三天兩頭跑過來和我搭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