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當陳煥載著許亦菡到達目的地時,已接近中午,路途上的幾個小時,讓她忐忑不安。那條熟悉的路線,還有路旁熟悉的風景,不用問陳煥,她漸漸知曉她要去的地方是哪兒。
早上晴朗的天突然陰沉了下來,天邊漂浮著暗灰色的雲朵,整個墓地似乎被籠罩在一片迷霧中。墓地四周林木森森,顯得肅穆而莊重。
四季常青的松柏沙沙作響,那些葉片細微的摩挲聲清晰地傳入許亦菡的耳畔。她的腳下有泛黃的枯草,許是被來人踩踏過,細小的枝葉貼到了地面。
每一次來這兒許亦菡的心就會變得異常沉重,彷彿心中壓著一塊巨石,無論她使多大的勁兒,也無法將其搬移,這樣的天氣又平添了幾分淒涼。
「為什麼要帶我來這兒?」許亦菡實在是不明白陳煥這樣做的用意。
「……」陳煥並沒有回答她,神情顯得肅靜。
他們一前一後走到了秦曼君的墓碑前,墓碑周圍已經滋長了好多雜草,先前擺放過的花束都已枯萎,葉片成暗淡的褐色,而墓碑上那張素顏仍舊沒有變。
許亦菡久久地望著秦曼君,百般滋味在心頭糾結。故人已逝,容顏卻是那麼清晰地刻在許亦菡的腦海裡,一切都恍若昨日。她還是那個鮮活的她,嘴角有淺淺的笑靨,會跟許亦菡說「亦菡,今晚咱去街心公園散散步吧。」「臭豆腐味道是難聞了些,不過吃起來味道可香了,你嘗嘗看。」「亦菡,你什麼時候放假回家啊?我挺想你的。」……句句話都像膠片一樣在許亦菡的心頭掠過,回憶裡留存著她的好,一點一滴都記得清清楚楚。
當許亦菡從記憶裡逃脫出來時,心裡漫過無盡的蒼涼與悲愴,再如何回首,都已是過往,她不在了,永遠不在了……
「你原諒我了嗎?」身側的陳煥低語道。
「……」不要陳煥仔細說明,許亦菡也知道他在說些什麼,她凝神了好久才徐徐啟口,「沒有所謂的原不原諒,你內心的懺悔她會看得見的,我想,她會原諒你的,而你不需要得到我的原諒。」
「既然如此,為什麼每次見到我,你都要躲我?」
一切皆與回憶有關,太多她不敢去觸碰的回憶,有的已漸漸流散,而有的還是那麼清晰,陳煥便是清晰劇情裡的主角。
「幾年過去了,我是不想見到你,不願想那些事情,可是,世界這麼小,我們還是相遇了。」許亦菡說。
「難道你不希望我們相遇嗎?」陳煥蹙眉問,語氣有些哀傷。
許亦菡不置可否,好似陷入了回憶:「如果沒有發生那麼多的事,也許我不會離開這個城市去西部,也不會不想見你。你是害死秦曼君的主謀,這沒錯,可是又有誰會預料到下一刻要發生的事情呢?誰會想到她會以那樣的方式結束自己、告別我們。我一直想擺脫這些記憶,就常常這麼勸自己,『那些都已經不存在了,都過去了,就忘了吧!』,越是這樣我越是忘不掉,它們時不時地會蹦出來。」
頓了頓,她繼續說,「直到我再次遇見你,一次又一次的相遇,讓我明白了,有些事終歸是躲不掉的,什麼原不原諒也已經在時間的滌蕩下變得淡薄。再說了,每個人都不可能是完人,一輩子不可能不犯錯,事情已經那樣了,我們活著的人能怎樣?還不是要照樣過日子。」
「現在我才知道,我不敢面對的或許並不是你,而是那些我藏起來不敢去回憶的舊事,甚至還有從前的自己。」許亦菡說完低下頭,抿了抿唇。
「原來你還記得。」陳煥蹙緊眉頭,沉吟片刻,「當事人都沒有活在過去裡,你有必要這樣嗎,你知道這叫什麼,這就叫折磨自己。」
「我哪裡比得上某人,現在活得多風光。」許亦菡抬起頭含笑說,笑容中似乎有些微的譏諷。
「你早該向我學習的。」陳煥大言不慚地說。
「我想我不用學了。」許亦菡笑了笑,愣神許久說,「有時候,面對比遺忘來得更容易。」
努力要去遺忘的事情,不經意總會被翻起,與其刻意地去遺忘,還不如直面得好。就像許亦菡面對陳煥一樣,長期的躲避不是辦法,而實際上,在她面對他的時候,事情也並不是她想像中的那樣。
「這就對了,如果一直讓自己陷在過去裡,這不是折騰自己嗎?」
「你想讓我明白這個,所以帶我來這兒了?」許亦菡回過神。
「……」陳煥看不透許亦菡的心,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麼,他只是試著去做一些事,興許有那麼一件對他們的關係有所幫助,他看了看秦曼君的墓碑,「在這兒,也許可以讓你真正地面對。」
真正地面對?許亦菡來這兒時通常不會待得太久,待久了會多想,每一次的多想都會給她無盡的困擾,縈繞著她,好幾天都不會散去。她從沒想過自己要在這兒面對什麼,這裡不過就一張秦曼君的遺像,還有周邊荒蕪的野草。當陳煥提出這樣的問題時,她開始往深層次裡想,不只是膚淺地看表面。
這麼多年以來,那些在深夜糾纏著她的夢魘,那些模糊而又清晰的臉龐,那些想忘卻沒有忘記的往昔,一直跟隨著她。她想驅趕走,它們卻像跟屁蟲一樣,跟在她的身後,讓她無可奈何。既然驅趕不走,她就將它們深埋在心底最深的一個角落裡,連同陳煥也被她一點點地埋進去。
她知道這樣的做法無異於鴕鳥遇到危險時,將頭埋進沙土裡,本質上是一種自欺欺人。平日裡她可以假裝那些過往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但是當她面對秦曼君的墓地時,面對陳煥時,她豈能做到內心的波瀾不驚?
逃避只是一時,卻不能給她生生世世的時間進行下去。那些興許是一場災難,是命中的劫數,當許亦菡真真正正地去面對時,災難或者劫數會被淡忘,會在記憶裡終止,會畫上一個完美的句點。
「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還有個疑惑一直盤旋在許亦菡的心頭,令她揮之不去。
「嗯。」陳煥輕輕地應道。
「你身邊應該有很多女人喜歡你吧,你為何偏偏選擇了於佳寧?」
「……」沉默半晌,陳煥啟口,「只要你知道這跟秦曼君沒有半點關係就可以了。」
「……」許亦菡將方纔捏出一點皺褶的衣角抹平,嘴角有若隱若現的笑意,淺淡無比。
陳煥的記憶回到了一年前。在他初見於佳寧的時候,整個人都怔住了,那麼相似的面容,不禁讓他打了個冷噤,即使那會兒空氣中並沒有寒流恣意。正因她跟秦曼君長得像,他都不用記,就能在人群裡將她一眼辨識,並能準確地叫出她的名字。他們見過一次面,繼而見過兩次面,在越來越多的工作接觸上,他們漸漸熟識。
後來,於佳寧會主動邀請陳煥去喝上一杯怡人的下午茶,或者一起共進晚餐。既然是商業上的合作夥伴,於佳寧每次的邀約,陳煥也不便斷然拒絕。陳煥不是糊塗之人,於佳寧的小心思怎會逃過他的眼睛,她邀約的次數多了,他心裡自然有數。不過,只要他不挑破說明,於佳寧也無其他之舉。顯然,於佳寧作為堂堂遠信公司老總的女兒不滿意於現狀,終於有一天,她對陳煥說:「我發現你是個很不錯的男人。」
「公認的。」陳煥開著玩笑。
「那我能不能將這個公認佔為己有?」於佳寧看似漫不經心地問。
「于小姐這麼說,真是在下的榮幸。」陳煥權當於佳寧在說一句玩笑話,謙遜地說。
「我是認真的。」於佳寧言語不再散漫。
「以于小姐的才貌,理應找個比我優秀的男人。」
「不,你已經很優秀了。」
「承蒙于小姐誇獎,不過……」陳煥聳聳肩,「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那……咱們下次見面時,你不妨帶過來。」
陳煥知道於佳寧的用意,不想找別的女人頂替,便隨便找了個借口:「她現在身在國外。」
「遠方的白天鵝不如眼前的紅燒肉。」於佳寧微笑道,帶有一點得意。
陳煥的這一招並沒有擊退於佳寧追求他的攻勢,他漸漸厭倦了於佳寧的邀約,後來索性就不去了。然而公司裡的事務將他羈絆了,當時該公司正面臨資金的危機,急需出手一批貨以便公司內部資金的流通,打算跟遠信合作,可公司派了很多人去談,都沒能拿下來。最後陳煥親自去談,他的談判對手不是別人,正是於佳寧。他沒想到於佳寧從中為難他們,東扯西扯,常常避開重點。陳煥算是爽快之人,不想跟她做無謂的周旋。
「這批貨你們公司要嗎?」陳煥問道。
「可以要,不過……」於佳寧挑眉一笑,眼睛裡透著一絲嫵媚,「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陳煥無視她俏麗的姿色說道:「你先說。」
「你先答應。」
陳煥不是做事無原則之人,在這等事情上更是不能懈怠:「我沒選擇的機會,必須答應?」
「是的。」於佳寧擺高姿態,「你答應了,只會便宜了你,不會有什麼損失的。」
「……」陳煥哂笑道,「我告訴你,你想都別想。」於佳寧的小把戲被他猜了出來。
「那咱們就走著瞧,如果你們公司的資金還得不到解決的話,就得被MT公司收購了。」於佳寧表面上仍舊裝作高高在上的談判者的模樣,而內心早已起了波瀾。送上門的紅燒肉他都不要,於佳寧心中便有股隱忍的火,她將之深深隱藏。
為了公司的利益,為了公司裡跟他「並肩作戰」過的同事,陳煥最終妥協了。在許亦菡離開的那幾年裡,陳煥從未接受過任何一個女人。他心中最深的角落裡一直留有一個位置,是別的女人所無法介入的。接受於佳寧,他的心裡有千萬個不願意,他從沒受過別人的操縱,這一次卻要成為他們公司進行交易時成敗與否最重要的籌碼,還得用他的感情來做交換。他跟於佳寧在一起,雖然他告訴自己,只是一種名義上的結合,但不知為什麼,他的心裡有種難忍的情緒在折磨著他,尤其是剛接受那幾日,身心備受煎熬。
跟於佳寧交往的時日裡,陳煥不是沒想過找個理由跟她分開,但找什麼樣的理由才能讓固執己見的於佳寧放棄卻不是一件易事。
後來,許亦菡的出現讓他堅定了心中的信念。但他卻沒想到,當他第一次說要跟她分手的時候,她忽然呼吸短促,臉色灰白。他本要送她去醫院,她說是老毛病又犯了,問及方知,她患有心臟病。陳煥在那樣的關頭裡,豈能再將分手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他不是鐵石心腸之人,再怎麼說,她愛他並沒有錯,他為何要用她對他的偏愛來將她一遍遍凌遲呢?
往後的日子裡,他跟她保持著不鹹不淡的關係,她對他親熱,他適時躲閃,可是這樣終歸不是辦法。他愛著另外一個人卻還要跟她保持著表面上的情侶關係,這讓他心裡很不好受,終於找來一個適當的時候再次跟於佳寧說了分手,他以為她會大鬧一場,但她表現得尤為淡定,答應了他。
愛纏繞牽扯,最終還是有了了斷。只因,他的心裡早已被一人填滿,曾經或者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