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面看著平坦,赤足踩上去才知道粗糙,腳底彷彿被石子硌破了,火辣辣地疼。直跑到路口,錦繡才喘著粗氣停下來,往左邊,是七重天;往右邊,是獅子林。應該去哪邊?是去找左震,還是找英少?
錦繡已經不太隨便陪客人跳舞,她的海報張貼在大門口,在霓虹燈的照耀底下閃閃動人。如今只要說起百樂門,就沒有人不知道榮錦繡,每天從台上下來,化妝間門口就堆滿了花籃和禮物。
只是錦繡一日比一日沉默。
連她自己也覺得自己應該比以前開心才對,當了紅牌,有了名氣,甚至可以跟英少一起應酬各等各樣的名流貴客,就像左震說的那樣,對現在的榮錦繡來說,華麗的衣裳,精緻的首飾,真的已經算不了什麼,只要她想要,很容易就能得到。
可是,自從上次燙了手的那個晚上,左震再也沒有來過百樂門。
如果不是變故來得那麼突然,錦繡自己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見到他。
那一天,原本是個跟平常沒有什麼兩樣的晚上,斷斷續續下著雨,但寒冷的天氣彷彿絲毫也沒有影響百樂門的熱鬧,樓上樓下,依舊是人滿為患。
錦繡在大廳裡跟幾個貴客寒暄,其中一個,是大興洋行的陳經理,上海赫赫有名的總買辦,百樂門很多洋貨也是從他那裡買回來的。他這一陣子常常來捧錦繡的場,也算是熟客。
「樓下人太多了,不如上去打兩圈牌?麗都的何老闆也來了,正愁沒有牌搭子。」錦繡喝了兩杯酒,覺得身上微微出汗,便笑著跟陳經理提議。他若是去打牌,她正好抽空歇一歇。
陳經理搖頭,「別提了,這陣子手氣差,中了邪似的,在七重天一連輸了半個月,算一算,一輛汽車都輸了進去。」
錦繡微笑,什麼叫做銷金窟,百樂門的舞,七重天的賭,這都是人盡皆知的事。倘若不是陳經理這麼闊綽的客人,恐怕也上不起七重天的賭桌,那裡動輒就是一夜間輸贏過萬的豪賭,家底薄一點的,根本沒資格去那裡論輸贏。
陳經理依舊在發著牢騷:「手氣這東西還真是奇怪,碰見左二爺這樣的人物,輸了也就輸了,可是就連老唐老馮這樣的三流角色,也能贏我好幾萬!」
錦繡一直在敷衍地聽著,臉上掛著一貫的微笑,聽了一半,耳朵忽然豎了起來,心裡一個激靈,脫口道:「剛才你說什麼?你前幾天輸給左二爺?」
真的,別說是見面,就連「左二爺」這三個字,也好像很久沒有聽見過了。
她想知道他的事,其實也不難,畢竟上海灘的交際圈子,也不過就那麼大。但是她從來也沒有問起過,好像是,刻意地迴避著他的名字。
陳經理倒還沒察覺她的臉色和語氣不對,接口道:「哦,你說前天那一局?不止左二爺,還有易通洋貨的錢經理、馮署長的公子馮四少,除了我,就數馮四少輸得最慘。」
「怎麼——左二爺——還有馮四少他們,都常常去七重天嗎?」錦繡問,難怪這麼久一直看不見他,原來他有了新的去處。
陳經理道:「說來也是,這陣子常常在七重天碰面,以前不記得左二爺喜歡去那裡賭錢,他牌癮不大,打牌也只不過是隨便玩兩手。」
正在說著,忽然舞廳門口起了一陣騷動,音樂依然悠揚,場中三兩成群跳舞的客人卻紛紛驚呼著四處閃躲。錦繡不禁一驚,出了什麼事?站起來張望,卻只看見門口一個大個子橫衝直撞地闖了進來,半邊身子鮮血淋漓,紫黑色的臉膛上,一臉的油汗。
百樂門的保鏢和門衛都呼啦地一擁而上,還以為是有人跑進來砸場子鬧事,都以為要打架,頓時場子裡座位上的客人紛紛四散,潮水一般擁擠著退開,只有錦繡拚命推開眾人,奮身直上。
「石浩!浩哥!」她揚聲叫,從人群後面擠上來,「出了什麼事?」
石浩是青幫的人,向來不離左震的左右,他這樣闖進來,必定跟左震有關!英少一直說,最近外頭局勢亂,會不會、會不會是——
「二爺……二爺在不在這裡?」石浩狂亂的目光瞧見錦繡,衝過來一把拉住她,「還有英少呢?」
錦繡的臉色也不禁變了。看他這樣子,事情好像還不小,「二爺沒在這裡,英少也不在,今天他在獅子林請客。」
「那、那怎麼辦?」石浩急得沒了主意,「我去過寧園,沒見著二爺,這陣子二爺都是一個人出去,身邊也不帶著人,萬一要是……」
錦繡心裡猛地一涼,忍不住打斷他:「到底怎麼回事?」
「剛才碼頭出事了,有人來偷襲,我擔心二爺跟英少也會有危險,所以才趕來報個訊。」
「他可能在七重天。」錦繡拔腿就往外跑,外面還下著雨,這會兒工夫,雨勢漸漸大了起來,她身上只得一件薄薄的罩紗裙子,跳舞穿的,已經來不及回去再換,只能這樣一頭撲進雨裡去。冰涼刺骨的雨水很快濕透了衣服,渾身都起了一層寒慄,心裡卻好像著了一團火,只這片刻的工夫,已經急得手心裡都是冷汗。
以前百樂門門口總有車伕拉生意,偏偏這時候還不到散場,又下雨,四處張望一圈,居然一輛黃包車也沒看見。
錦繡不敢再等,脫下高跟的舞鞋,赤著腳就在路邊飛奔。路面看著平坦,赤足踩上去才知道粗糙,腳底彷彿被石子硌破了,火辣辣地疼。
直跑到路口,錦繡才喘著粗氣停下來,往左邊,是七重天;往右邊,是獅子林。應該去哪邊?是去找左震,還是找英少?!
雨水順著髮梢淌下來,錦繡一時怔住了。
剛才那個瞬間,事出突然,情急之下來不及反應,她腦子裡居然本能地只閃過一個人;她出門,脫鞋,飛奔,直到此刻,都是一路衝著那個人奔過去的。
錦繡怔住,是啊,她要去哪裡?
無論如何,她應該去獅子林,應該先去找英少;可是,這一剎那,心裡明鏡一般的透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心裡想去的地方,卻是七重天!
就在這時候,路口雨水飛濺,一輛車如同怒矢一般直衝過來,車燈晃得錦繡一時睜不開眼,卻聽見那輛車「吱」的一聲一個急剎車,在身邊停了下來。有人一把推開車門,急促地招呼:「石浩!你們找到二爺沒有?」
來的是唐海。
錦繡喜出望外,「你有車,太好了,快趕緊去七重天給二爺報信,我聽說這兩天他一直在那裡。」
「我去找英少。」錦繡咬了咬嘴唇,只要左震知道危險就夠了,石浩跟唐海去找他,總比她一個榮錦繡有用得多。
而她,如論如何,都應該先去給英少報個信。
「不用了。」唐海伸手拉她上車,「我剛接到消息,英少已經在去獅子林的路上出了事。」
錦繡來不及答話,車門已經關上,引擎一聲怒吼,車子又箭一般直射向雨幕裡。
七重天。
如果說,百樂門是流光溢彩,那麼七重天就可以說是金碧輝煌。
樓下是大賭場,麻將、紙牌、骰子、牌九、二十一點、輪盤、百家樂,應有盡有,人聲鼎沸。
樓上是貴賓廳和包廂,那裡才是真正豪賭的地方,聽不見樓下的喧鬧聲,可是每一間包廂的賭桌上,巨額的籌碼都堆積如山。
石浩和錦繡他們趕到的時候,樓下大廳裡正是人山人海。唐海在車上,石浩塊頭最大,一馬當先地撥開人群,橫衝直撞地擠了進去,錦繡在後面跟著,一路上了樓。
「站住,你們什麼人?」樓上的賭場保鏢攔住了石浩的去路。
「別擋路!」石浩哪裡把他們放在眼裡,眉毛一掀就要動手。
錦繡正好跟上來,一把拉住他,「浩哥,這不是咱們的地方。」按住了石浩,又轉頭向那幾個保鏢問:「我們找左震左二爺,他在不在這裡?」
那保鏢猶疑了一下,「你們是青幫的人?」
石浩踏前一步,「沒錯。」
門一開,石浩一眼看見左震,忍不住就大聲嚷了起來:「二爺,二爺!」
左震一抬頭,看見石浩一身的狼狽一臉的慌張,臉色先就一沉,「慌什麼?」
石浩闖進了包廂裡,「二爺,出事了!剛才、剛才在碼頭……」他一時情急,說話都說不利索了。
左震皺眉斷斥:「出了天大的事,你也先喘勻了氣再說話。」
石浩跟著他不是一年兩年了,遇見什麼事,還能叫他這樣方寸大亂?
石浩一凜,「是,二爺。」他緊張地穩定了一下思緒,「是這麼回事,半個鐘頭之前,暉哥在碼頭貨倉遇襲;剛才唐海又帶來消息,英少在去獅子林的路上,望海樓教堂附近被襲!」
「他倆現在人呢?」左震霍然起身。
「幸好二爺這幾天一直派了人跟著英少,他只受了傷,被兄弟們護著衝了出來。但暉哥那邊死傷慘重,他在混戰裡走散,到現在下落不明。」石浩一口氣說完,眼睛裡直冒出火花來,「二爺,趕緊下命令吧,哪一幫兔崽子活膩煩了,敢在太歲爺頭上動土!不宰了他們我石浩就算白混了!」
他還在激動地嚷著,左震已經一把擲下手裡的牌九,一路向外疾走,一路吩咐:「叫唐海跟我趕去碼頭貨倉現場,你派人先去向公館找向先生,再加派人手車輛,即刻趕去保護英少,馬上送醫,萬一耽擱了,我就唯你是問。另外,派人通知麻子六,立刻調集人手,封鎖望海樓教堂附近的所有路口,看看還有沒有什麼線索,仔細搜查,要是發現對方留下的什麼蛛絲馬跡,立刻回報上來!」
他語聲清晰冷靜,三兩句話就把命令調派妥當,剛到門口,就看見渾身濕透的錦繡怔怔地站在那裡。
「你跑來這裡做什麼?」他一震。
錦繡看著他,一時無法言語,心裡一顆石頭總算落了地。她來這裡,是因為怕他有危險。
可是開了口,聽見自己說的是:「二爺,你要救英少。」
她知道,這個時候,只有左震才能保證英少的安全。
左震一把把她拉了出去,「趕快給我回去,這裡是你待的地方嗎?」
錦繡這才驚覺,原來男人和女人的力量,有著這樣的天差地別。她自問並不是那種弱不禁風的女人,可是在左震鐵一般的臂膀下,她的身子簡直就像是紙紮的,連一絲掙扎的餘地都沒有。
左震一直把她拖到樓下,才厲聲道:「有我在,英少的事輪不到你操心!」
錦繡攔住他,「你去哪裡?我也去!」
左震撇下她掉頭出門,「今天你要是敢跟著我,就別想再看見向英東。」
現在是什麼時候?外面危機四伏,步步風險,也許下一步槍口對準的就是他。錦繡就這麼急著出去送死嗎?
剛出大門,左震就聽見後面的錦繡急促地叫了一聲:「二爺!」聲音拔高了好幾度,是她從來沒有過的急切。
他不禁一停,回過頭,就看見她扶在門邊,緊緊盯著他,雙眼裡滿滿都是焦慮和擔憂,那種神色,好像是生怕他這一走,就再也回不來了。
只看了這一眼,左震胸口就是一痛。
在錦繡的臉上,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關切這麼留戀的神情。這一刻,她是為了英東,還是為了——他?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叫住他,他時間緊迫一分鐘也不容耽擱,她知道,可是這句話,才是她冒著大雨趕來,真正想要說的那一句。
長三碼頭,西貨倉。
左震一下車,守在那裡的高忠一個箭步迎了上來,「二爺,您總算來了!」
「什麼時候出的事?」左震沉聲問。
「也就是兩盞茶工夫之前!」高忠彎腰向他鞠了一躬,「今晚有船到,當時暉哥只帶了兩個弟兄,點完貨,剛走到這邊,就遇上埋伏了。」
左震臉上沒有一絲波動,額角卻隱隱暴出一道青筋,「說得好!都被人埋伏到自家的地盤上了,你們養著一班巡邏看場子的,統統都瞎了眼不成?」
高忠嚇得渾身一個激靈,「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訓他們。」
左震唇邊一絲冷笑,「你記著,要是邵暉今天真的送了命,今天失職的上上下下,一個也活不成。」別人雖然看不出來,那是他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現在都在看著他,只要他一亂,底下還不都成了一鍋粥?
可是邵暉不同別人,這麼多年來同生死、共進退,他沒有親人,邵暉也沒有,他心裡其實從來沒有拿邵暉當下屬。他一直當邵暉是自己的兄弟,他的命,就跟自己的一樣重要。現在邵暉居然失蹤了,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左震心裡已經是焦心如焚!
「馬上派人出去找!」左震冷喝,「他要是沒有受傷,斷不會跟咱們失去聯絡;但他現在沒消息,就一定傷得不輕,想必走不遠。碼頭附近有多少街道倉庫,店舖住宅,都給我仔仔細細摸一遍。」
對方是什麼來頭、出動了多少人還不清楚,但他們敢對青幫動手,目標必然是他左震,他們想要的其實是他的行蹤他的命;如果邵暉落到他們手裡,只怕真是生不如死。
高忠哪敢稍有耽擱,匆忙安排手下的一群弟兄分頭行動。左震俯下身,看著腳下的地面,雖然被雨水沖刷過,但依稀可辨地上的血跡,一攤一攤,觸目驚心。雨水積成的水窪已經變成了粉紅色,那是剛才激戰過的痕跡。
剛才高忠說的,邵暉只帶了兩個弟兄走到這裡,也就是說連同他自己在內也不過三個人,看這滿地的血跡斑駁,想必對方的傷亡也一定慘重。只是,就算要攻擊,第一輪也應該是朝著他左震來的,為什麼先出事的反而是邵暉?
左震沉默地思量,唯一的理由,就是跟最近邵暉一直追查的走私洩密的事情有關。對方沒有對他動手,證明他們還不想跟青幫立刻硬碰硬地對決;他們急著除掉邵暉,一定是要阻止他的追查,又或者邵暉知道了什麼,對方不得不鋌而走險,殺人滅口。
無論答案是什麼,今晚的事,是「遇伏」而不是「遇襲」,對方是早就等在這裡的,穿過了碼頭四周層層的封鎖等在這裡,一擊得手後又從容而退,一具屍體都沒有留下。他們憑什麼這麼清楚邵暉的行蹤,碼頭的地形,憑什麼這麼來去自如?
最奇怪的是,同一天、幾乎同一時刻,英東也同時遇到伏擊?這又算是怎麼回事?邵暉跟英東,一向沒有瓜葛,英東籌建跑馬場,邵暉追查的是走私洩密,這兩件事本該是風馬牛不相及。難道只是巧合?又或者,碰巧英東的對頭,跟青幫的敵人,本來就是一夥人。
「點燈!」左震吩咐身後,「查一查附近還有什麼痕跡。」
對方選了下雨天動手,已經算是取巧,但即便被雨水沖刷過,也未必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跡。
燈光大亮,左震犀利的目光,停留在路基一角,雨水沉積的地方,暗紫的血跡裡閃過一絲亮光。那是一隻被利刃削斷的尾指,上面還戴著一枚赤金的戒指,剛才那一絲亮光就是這戒指發出來的。
左震伸手拈起它,仔細端量,斷面這麼光滑,可見切斷它的刀足夠鋒利足夠薄,而切入的一面邊沿,似有無數細小裂口,其實是參差不齊的鋸齒造成的痕跡。這是邵暉貼身的那把鋸尾刀!
那枚赤金的戒指,成色倒是很足,做工也頗精細,戒指正面打著一個「福」字。
這一戰,就從這只斷指開始。左震眼底掠過一絲暗赤,有如獵豹噬血之前的幽暗光芒。
他回頭,招了招手,身後機靈的小跟班阿三湊了過來,「二爺有什麼吩咐?」
左震在他耳邊低低地說了幾句話,站起身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再囑咐一句:「記著,這件事一定跟石浩當面說,叫他親自辦。青幫規矩他知道,找到內奸,不用留活口。」
「是,二爺。」阿三答應著,轉身上了車。
車子開走了,左震回過頭,淡淡對高忠道:「英少受了點傷,我過去看看。你在碼頭盯著,有什麼消息,即時派人向我回報。」
直到左震的車駛遠,才朝身後一幫手下氣急敗壞地道:「你們還傻站著等什麼,等死啊?你們沒看見二爺剛才那臉色?要是暉哥找不回來,咱們從上到下都去跳黃浦江算了。」
幾百個兄弟黑壓壓地四散開去,高忠在原地歎了口氣,只覺背後出了一身冷汗。碼頭的防衛一向森嚴,到了晚上簡直是鐵桶一樣嚴嚴實實;對方到底怎麼進來的?難道真的出了鬼不成?
二爺已經撂下話來,要是再出什麼亂子,他的腦袋就該換個地方長了。
左震的車上,開車的司機問:「二爺,您剛才說去英少那裡?英少現在——」
左震截斷了他的話:「前面路口轉頭,跟上剛才阿三那輛車。他們去小東門,只有一條路,你遠遠跟著,不用太緊。」司機愕然,二爺又在使什麼手段?剛才在碼頭上,他明明說的是去看英少。
不過這麼多年來給左震開車,他至少也明白,不該問的事情絕不多問,二爺既然這麼做,自然就有他的道理。
黑暗如濃墨的夜色,空寂的街巷,雨剛剛停歇,空氣中潮氣襲人,陰暗角落裡彷彿處處浮動著危險詭譎的氣息。
阿三那輛車開到一半,剛拐過一個路口,就忽然「嘎——」的一聲剎住;尖利急促的剎車聲,頓時劃破了夜的死寂。一輛黑色車子幽靈般地從夜霧中竄了出來,正好打橫攔截在阿三車前,車門一開,跳下五六個人影,一色帶風帽的雨衣,壓低的帽簷,大口罩捂得嚴嚴實實;也不多話,一跳下來,端槍就掃。
隨著驟起的槍聲,車玻璃應聲碎裂,阿三那輛車內有人勉強還擊,卻顯然猝不及提防,加上寡不敵眾,一時間慘呼聲起,血光四濺!
密集的槍聲一停,狙擊人當中一個矮小敏捷的身影先躥了出來,一把拉開了阿三的車門——原本車裡只有三個人,除了阿三在後座蜷縮著瑟瑟發抖以外,司機和另一個青幫的兄弟已經當場身亡。
阿三也渾身是血,不知道是剛才被濺上的,還是自己也受了傷。
「下來!」那矮小的身影用槍指著阿三的腦門,阿三已經嚇得呆了,正在這一瞬間,旁邊看似軟綿綿毫無氣息的那個青幫的兄弟,忽然箭一般撲了起來,奪向他手裡的槍;那人猛一驚,倏地後撤一步,一聲槍響,那名青幫兄弟仰天跌了回去,頭骨已經被他毫不留情地一槍擊碎!
「叫你下來,嗦什麼?」那人急躁地一把把阿三拖了下車,槍口對上阿三的額頭,「左震叫你給石浩帶什麼消息?快說!」
阿三肩上已經中了一槍,鮮血汩汩而下,加上驚恐害怕,只是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少說一個字,就別想活過今天晚上。」雖然看不見臉孔,那人壓低的聲音裡卻彷彿也有一絲壓抑不住的輕顫,洩露了他的緊張。
阿三的聲音輕不可聞,囁嚅道:「二爺……二爺說……」
「說什麼?!」那人忍不住把耳朵貼了過來。
「他說,青幫有內奸,只要我上了車,好好地在後座趴著,聽見什麼都不准動;那內奸自然會出現。」阿三的聲音忽然詭譎起來,一字一字,說得輕如蚊蚋,卻無比清晰。
那人聽得一呆,「你說什麼……」
身後忽然響起了急促而短脆的槍聲,打斷了他的話。他霍然一驚,猛地轉身,卻看見身後的幾個同夥已經倒下了一大半,剩下的兩個嚇慌了手腳,端著槍一陣亂掃,「什麼人!出來!」
黑暗潮濕的夜色裡,雨霧靜靜地瀰漫,連一個人影都沒有;他們對視了一眼,壓低的帽簷下,三雙眼睛彷彿一樣的驚懼。正在此時,兩道雪亮的刀光,忽然從對面弄堂的牆角處掠起,流星一般劃過夜空——來不及躲避,來不及驚叫,甚至來不及眨眼,只聽見「噗」的兩聲輕響,幾乎同時響起,三個人影忽然變成了一個。
除了當中那名用槍指著阿三的矮小身影,其他兩個已經仰天跌倒,彷彿被什麼重物擊中,倒飛出去三尺,額頭上赫然釘著一柄深深嵌入腦中、只剩下刀柄在外的短刀!
指著阿三的槍口,不可遏制地簌簌發起抖來。一地的死人,血腥味濃烈刺鼻,唯一活著的只剩下他跟眼前的阿三。
那短刀,那熟悉的刀柄……他忽然轉身,聲嘶力竭地大吼一聲:「誰?!躲在老鼠洞裡頭算什麼好漢,滾出來!」一邊狂喊,一邊朝著剛才刀光掠起的牆角連開數槍——可是眼前忽然一花,沒等他看清,一團血霧已經噴了起來。
眼花了?哪來的血?他低下頭,不敢置信地看見,自己剛才還握著槍的右手,此刻已經被一柄三寸短刀釘透!
他緩緩抬頭,一隻黑洞洞的槍口,慢慢地對上他的眼睛。
這時手上才傳來麻痺的劇痛,在冷汗湧出來的瞬間,他看見一張冷靜、優遊、俊逸得令人膽寒的臉孔。
「二爺?!」他喃喃地、絕望地發出一聲呻吟。彷彿連最後的一分力氣,也在這個瞬間,隨著噴湧的鮮血流出體外。
此刻他看見的,正是那個他最怕、最恨、最不想看見的人,左震。
左震伸出手,好像一個久未謀面的老朋友那樣,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熱得滿頭都是汗,還捂著帽子口罩幹什麼?是不是怕我看見你的臉?」
他一邊淡淡地說著,一邊隨手就摘了那人的帽子,再解下了他的口罩。
一張在劇痛和驚恐之下微微扭曲的臉,赫然露了出來。已經駭成了死灰色,滿臉未刮的絡腮鬍子,前牙微微暴突,因為恐懼和絕望,雙眼的瞳孔都彷彿緊縮成了一線。
「要是我沒記錯的話,你是邵暉的人。」左震端量著面前這張臉,「叫……何潤生?」
「好。那麼就說說看,是誰逼你的?」左震冷冷地、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是誰逼你,出賣青幫、背叛暉哥、殘殺自己的兄弟?」
左震的槍口,觸摸著他緊閉的眼睛,他甚至可以感覺到,那槍口射出子彈後的餘溫。而左震平靜而冷酷的聲音,敲擊著他快要繃斷的神經:「你不說的理由是什麼?」
「倘若說了出來,我死得更快!」何潤生猛地一咬牙,把心一橫豁了出去,「除非,二爺肯答應,放我一條生路!」
誰都知道,左震雖然狠,但只要他說出來的話,一向言出必行。
左震唇邊緩緩出現了一絲冷笑,「敢這樣跟我說話,何潤生,我還真是低估了你……不過,你若覺得我會就這麼放你走,那你未免太天真了。」
他專注地盯著面無血色的何潤生,「邵暉死在你手裡,我會跟你講條件?!告訴你,倘若現在就一槍殺了你,那是我對不住自己的兄弟。在青幫不是一兩年了,你應該知道,我想知道什麼、想叫你開口,至少有一百種辦法——每一種都會叫你後悔,為什麼沒有趕緊死掉。」
何潤生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起來。他明白,他當然明白,青幫對付叛徒的法子是什麼,左震逼他開口的法子又是什麼!一個出賣兄弟的叛徒,落在左震的手裡,已經等於是掉進了十八層地獄;求生已經是萬萬不能,就算想要求死,從這一刻開始,也早已經由不得他了。
左震最後一句話緩緩響起:「從現在開始,你什麼時候肯說話了,我就什麼時候讓你死。」
他平淡如舊,不動聲色,可是隨著他一字字說話的同時,「喀喀」兩聲,慘呼連同骨骼的碎裂聲一同響起,何潤生兩肩關節,竟被他硬生生扭斷!
「二爺——」淒厲而絕望的一聲慘叫,驀然驚起,迴盪在漆黑寒冷的夜空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