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開始到現在,她一直想要的是英東,這個他知道;可是他也一直以為,只要再過些日子,總有一天她會慢慢忘記這個名字。
不知道過了多久,錦繡慢慢地甦醒。腦後的劇痛一陣一陣傳過來,彷彿兩邊的太陽穴也在突突地跳動。手臂彷彿被撕裂一般,有粗大的麻繩緊緊縛著她的手腕,吊在一根粗大的橫樑上,嘴裡不知道塞了什麼東西,彷彿是塊抹布,有腥臭的氣息。
空蕩蕩的房間裡,四壁蕭條,有十幾個孔武剽悍的男人正持槍肅立在門口兩邊,嚴陣以待。屋子的正中,放了一張紅木八仙桌,麻子六就坐在桌邊,沏了壺熱茶,不緊不慢地擦著手裡的那把槍。
錦繡不禁閉上了眼睛。如果有選擇,多麼希望剛才那一刻,自己就乾脆死在他手裡。
現在唯一的最後的希望,就是左震不會出現在這裡。他一向那麼清醒那麼鎮靜,什麼事都瞞不過他的那雙眼睛。就連瞎子也看得出來,這是一個陷阱,她不過是引他出來的那個餌……沒錯,他心裡一定都明白,所以他一定不會來。
可是,彷彿是天給她的懲罰,她的祈求還在心頭盤繞,已經看見麻子六霍然起身!錦繡不禁順著他的目光望了過去,這一刻,心忽然提到了喉嚨口,彷彿就要破胸而出——大門口,斜陽裡,那一步一步走過來的人,不是左震還有誰?!
錦繡拚命地掙扎起來,麻繩像鋼條一樣勒進了她的手腕,就連那條粗大的橫樑也彷彿被她扯得簌簌震動起來,灰塵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可是一切掙扎都是徒勞的,她再怎麼努力,喉嚨裡發出的也不過是模糊的幾個音節。
麻子六回頭看了她一眼,旁邊立刻有人過來按住了錦繡,扯起她的長髮,強迫她抬起頭來。再回頭時,左震已經淡定地踏進門來。
麻子六臉上忽然漾起一層似興奮又似緊張的光彩。他居然笑了,聲音聽上去,不知道多麼的熱情洋溢,「真沒想到,我這做小弟的,一封信送上長三碼頭,居然就請得動左二爺的大駕,百忙之中還親自跑這一趟,真是失禮了。」
錦繡放棄了掙扎,一動不動地僵在那裡。現在說什麼,都已經太遲了。唯一覺得奇怪的是,都到了這種你死我活、兵戎相見的時候了,麻子六為什麼還一臉叫人反胃的笑容?到底有什麼,叫他覺得那麼好笑?
「好說。」左震看了一眼麻子六,也淡淡一笑,在桌邊坐了下來。就好像真的是在自己家門口的茶館裡喝茶一樣,說不出的從容閒散,「不知道你特地請我過來,有什麼事?」
「其實不過是小事一樁,本來是不應該麻煩二爺過來的。」麻子六回頭瞥了一眼錦繡,「但是我看這個女人實在不順眼,所以請二爺幫我給她一點教訓。」
左震一隻手拿起茶杯,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從進門,到現在,他連眼角都沒有往錦繡那邊瞟一下,「是嗎?」他語氣那麼平靜,「對付女人,我的經驗只怕沒你多。」
麻子六暗暗地咬住了牙。他最恨看見左震這種不動聲色的樣子!好像什麼都在他的控制之下。到底他知不知道,眼下他左震不過只是個獵物,而他麻子六才是這裡的主宰!
「我倒是記得,二爺對付女人也從來不會手軟的。六年前,就在這屋子裡,我眼睜睜看著你下令,殺了我這輩子最喜歡的一個女人。那時候我只能站在你身後,看著她死,一聲都不敢吭!」麻子六的笑容漸漸僵硬起來,「想不到風水輪流轉,今天我們的角色,好像對調過來了。」
左震眉心微微一蹙,「原來你是因為趙振芳。可是沒人能想到,一個為日本人賣命、兩次三番暗殺向先生的女人,會跟青幫的三當家扯上關係。老六,倘若你不是青幫的人,不在我身邊,她未必肯接近你。」
「這個你不用管。」麻子六狠狠一挫牙關,「我只知道,你跟向寒川殺了我的女人,現在就要把這筆債分毫不少地討回來!」
「你背叛了青幫,跟華南幫勾結,暗算自己的兄弟,都只為了一個趙振芳?」左震一隻手支著額,看著杯子裡的熱氣冉冉上升,「她是什麼人,你心裡也清楚,她是日本人的間諜,為了整跨向家的紗廠和銀行,搶佔長三碼頭,一直在不擇手段地對咱們下手,多少人死在她手上?你為了她,來算計我?」
「不擇手段?左二爺,咱們做的是什麼買賣,這些年來,你又擇過什麼手段?」麻子六冷笑。
「我從來沒把二爺當兄弟。從我進青幫的第一天,你就是我的主子。」麻子六的聲音越來越陰冷。
「就算我不是,那麼邵暉呢?石浩呢?他們是什麼?」左震很平靜,「就算我們之間有什麼過節,你扯上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榮錦繡,有意思嗎?」
麻子六一字一字道:「我也叫你嘗嘗,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死在自己面前,到底是什麼滋味。」
左震忽然笑了,「榮錦繡——就是我心愛的女人?」他的聲音如此譏誚,帶著幾分淡淡的不屑,「麻子六,你也跟了我十年,我的脾氣,別人不清楚,難道連你也不清楚?我什麼時候,會把一個女人放在心上。」
左震端著杯子,氣定神閒,「這些年,你什麼時候見過,我左震因為這種事被誰威脅?」
他字字句句說得這麼清淡冷靜,一時間麻子六怔在那裡,他身後的錦繡也驀然抬起頭來。自從左震進了門,她心裡就彷彿打翻了沸油鍋,可是這幾句話聽在耳朵裡,又彷彿一盆冰水潑下來,頓時情不自禁打了個寒噤。
他說的,是真還是假?在這種地方,她寧願他說的是實話。寧願他從來沒有愛過她,從來沒有把她放在心上,寧願自己的死活他真的不在乎。真的,她真的這麼希望。可是為什麼,親耳聽見他說出來,忽然有種冰渣子一樣的寒冷。
麻子六的臉色越來越鐵青,一時之間,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怔怔地定在原地。是,左震身邊從來不缺女人。他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會得不到,何必對一個榮錦繡耿耿於懷?難道前一陣子,真的是他看走了眼?可是——
再一轉念間,麻子六忽然嘿嘿地笑了起來,「真不愧是左二爺。說什麼,都說得跟真的一樣,換了是別人,只怕當真被你唬住了。可是二爺別忘了,我麻子六好歹也算跟了你十年,你說得對,你的脾氣,沒人比我更清楚。」他轉頭看了一眼屋子角落裡五花大綁的錦繡,「你若是真的不在乎,今天就根本不會來。」
他越說越得意,「從進了門,二爺就沒看過她一眼,是不敢看,還是不捨得看?怕看了一眼就心亂吧。要不是這位榮姑娘在這裡,我這間破屋子,現在只怕早被青幫踏平了,哪裡還能見著二爺的面?」
左震不禁沉默下來。麻子六說得不錯,他說那幾句話,原本是想分散一下他對錦繡的注意力,這場對峙,錦繡的份量越輕,活著出去的機會就越大。只可惜這辦法看來行不通,今天這硬碰硬的一場惡仗,已經是在所難免。可是在這種局面下,無論是誰,想要全身而退,都是不可能的事。
「真難為二爺了,叫你一個人來,你就真的一個隨從都不敢帶。」麻子六話鋒一轉,「以前的青幫左震,的確是不吃這一套,今天也算是破例了。不過二爺,你為這位榮姑娘,破的例也未免太多了,到底兄弟一場,我麻子六多少有點替你不值啊。二爺為了她,什麼都做得出來,可是這位榮姑娘……」他一邊說,一邊揣摩著左震的臉色,「二爺想不想知道,我是怎麼把她騙出來的?」
左震的眉頭微微一皺。
麻子六冷笑,「我只不過對她說,要帶她出來見英少,她就恨不得多長兩隻腳跟我走了。二爺,上海灘多少年沒出過這麼精彩的戲碼了,青幫左震和百樂門向英東爭一個女人!嘿嘿嘿,真是天大的笑話。」
左震的眼睛,緩緩地抬起,他第一次正視錦繡。來這裡之前,他曾經趕回寧園一趟,要確認錦繡到底是不是真的出了事;可是那邊當值的兄弟說,錦繡是自己跟著麻子六出去的,臨走時只是說,出去買點東西。買東西?外面這麼亂,他再三叮囑,這兩天不要出門,還有什麼東西那麼重要,她非要親自趕著去買不可?
錦繡的心沉了下去。面對左震的目光,她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睛。
「今天我總算開了眼界。」麻子六道,「原來二爺還有這個癖好,喜歡和英少的女人勾三搭四。嘖,你前腳剛走,她後腳就急不可待地去會情郎……」等了這麼久,他終於有機會這樣痛快地羞辱左震,麻子六幾乎忍不住要得意地狂笑起來。名聲赫赫的左震,也有這麼一天!
左震只是沉默地望著錦繡。從開始到現在,她一直想要的是英東,這個他知道;可是他也一直以為,只要過些日子、再過些日子,總有一天她會慢慢忘記這個名字。
麻子六笑夠了,接著道:「更好笑的是,你的榮姑娘為了討好我,快點帶她去見英少,甚至不惜出賣你的命。二爺,兄弟我還真是佩服你的眼光啊。」他一邊說,一邊順手在腰間一扯,只聽嘩啦一聲,一顆顆閃著銅亮光澤的子彈灑了一地。
「這是你的子彈,你不會不認得吧?二爺?這可是昨天晚上,錦繡姑娘花了不少功夫,才從你身邊偷出來的。」
錦繡驀然驚呆了。子彈?她幾時偷過左震的子彈?她只是——只是——忽然之間,什麼都明白了,麻子六兜那麼大一個圈子,要什麼手令,要什麼印章,其實他要的只不過是左震貼身圍著的那條皮帶而已!她當時心虛又緊張,來不及多想,就把東西交給他去處置,誰知道他拿的不是所謂的印章,而是左震槍裡的子彈!
「啪」的一聲,左震手裡的杯子突然迸裂,碎片四濺,他手上的鮮血緩緩滴落桌面,一滴一滴,可是他已經沒感覺。
忽然想起,昨夜錦繡半夜起來、開門出去的時候,曾經驚醒過他。他隨口問了一句,錦繡回答說,要出去喝杯水。現在才知道,原來那時她出去,是要把他的東西,交給門外的麻子六。
麻子六果然算計得滴水不漏,他身邊,唯獨有一個人可以接近,唯獨這個人,可以輕易把他貼身的東西拿到手。這個人,就是他時時不放心,總擔心她會被欺負的那個榮錦繡。他對任何人都有防範,唯獨她是個例外,她什麼都不懂,善良到傻氣,所以他在她面前,從來沒有一絲的防備。
他是真心的,結果換來的不過是這樣一場致命的背叛。這麼多年,風裡雨裡什麼都經歷過,背叛和出賣都已經不是第一次,卻從來沒有哪一次,痛得這麼蝕心刻骨。
對手再凶殘,情勢再惡劣,他都可以面不改色冷靜以對;只是這一刻,揭穿錦繡的這個剎那間,他所有的從容悠閒鎮定冷靜,都像手裡的那只瓷杯,驀然之間四散迸飛!
他槍裡,居然沒有子彈。左震沉重地呼吸著,胸口燃燒著火一般的灼痛和憤怒。他來得太急了,甚至忘了檢查一下自己隨身的刀和槍,直到此刻,強敵環伺,才赫然發現自己落入了一個陷阱,錦繡親手為他布下的陷阱。
左震不禁咬緊了牙關。再屈辱,也要忍,現在不是衝動的時候。眼下自己已經完全處於劣勢,這麼被動,盲目拚命只會讓脫身的機會更渺茫。此刻所有的槍口都牢牢對著他,只要一動,立刻就會被射成一隻馬蜂窩。
「現在二爺是不是已經明白了,我為什麼看這個女人不順眼?」麻子六湊近了錦繡的身邊,手裡的刀尖在她臉頰上慢慢地蹭著,「嘖,當真是吹彈可破啊,百樂門的紅牌舞女榮錦繡,要是我的手輕輕一抖,這麼一劃、再這麼一劃……這張臉會變成什麼樣子?」
錦繡閉上了眼睛。刀尖就在她面前,臉頰甚至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那刀刃貼著皮膚劃過的寒氣。身子漸漸在發抖,可是她知道,那不是害怕,而是恨意。從來沒有這麼強烈地憎恨一個人,憎恨到,連害怕都已經不覺得;憎恨到,恨不得一刀捅進他的胸口。
甚至這一刻,混亂得已經分不清,到底是恨他,還是恨著那個輕易就上鉤的愚蠢的她自己。
「嘶——」空氣中忽然傳來衣裳撕裂的聲音,麻子六手一揮,錦繡整片前襟都被撕破,抹胸滑落下來,頓時露出晶瑩滑膩的肩膀和一大半雪艷的胸脯。
「能讓百樂門日進斗金,能讓二爺都神魂顛倒的女人,到底是個什麼滋味,連我都想嘗一嘗……」麻子六瞇起雙眼,在錦繡裸露的胸部上用力捏了一把,立刻泛起了一片殷紅,錦繡痛得一震。
一屋子的男人,無不瞪大了眼睛,麻子六的目的不過是藉著錦繡羞辱左震,可是這一刻香艷刺激的場面,足以令每一個男人血脈賁張——就在這個瞬間,左震的身子忽然一掠而起!靜若處子,動若脫兔,他閃電般的身形席捲而出,沒有親眼見到的人,根本無法想像他這一掠的速度。
刀光乍亮,耀花了人眼,槍聲混亂地響起,剎那間爆響成一片。在左震騰挪閃躍飛掠翻滾的空隙裡,夾雜著數聲慘呼,血光四濺!
剛才眾人的分神,不過一秒鐘,左震已經再不猶豫,從死角中飛身而出。就算只有轉瞬即逝的一瞬間,也足以成為他動手的時機!刀光交錯裡他身影如鬼魅,有人剛舉槍,就只見他的影子冷電一般斜插過來,「卡」的一聲悶響,槍桿已經被他硬生生一手拗斷!
驚呼還來不及叫出口,左震手裡的半截長槍回手一抽,正把背後一柄槍橫掃了出去,半截長槍再往回一收,「啪」的一聲,又抽在另一人臉上,那人痛叫一聲,翻倒在地上,估計鼻樑顴骨都被打碎了。
槍聲密集地響起,朝左震落腳的地方掃射過來,千鈞一髮,左震的身子忽然一折,貼著地面向後一個翻滾,子彈呼嘯著擦著他的衣襟掠過,地上的青磚應聲而碎!幾乎與此同時,圍攻的人群裡發出一片短促的慘呼,左震閃得太快,根本看不清他的方向,槍口太密集,反而傷的都是他們自己人。
「動傢伙!」混亂裡麻子六嘶聲大叫。轉瞬之間,整個佈局都已經被左震打亂,現在他打的是近身戰,縱橫來去,始終貼著他們身邊,槍已經派不上什麼用場。
聽見麻子六招呼,左震對面一人從身後抽出一根銅棍,大喝一聲,銅棍直挑左震下頜,兩邊也剎那間閃出無數雪亮的刀光和鋼錐,一齊朝他身上招呼過來。
左震身子微微一側,左手順著銅棍一捋,那銅棍本來來勢就急,被他順勢一捋,頓時向前直飛過去,正撲向左震身後的雙刀,躲避不及,正被撞中胸口,喀嚓一聲,鮮血直飆上半空!
這一瞬間,麻子六忽然看見左震右手上一隻黑色的皮手套,五個指尖上都帶著鋼爪,在黑色的反襯下,那五指鋼爪森寒冷冽。難怪剛才,他這凌空一抓,就拗斷了一柄長槍,就好像一把拗斷一根枯柴似的容易。
心底忽然就是一寒,已經有多少年,沒有見過左震手上這只豹子般的鋼爪,一時間初出道時,跟著左震在無數場惡戰裡縱橫來去,那些鮮明的記憶忽然閃回到眼前——這一瞬間,莫名的恐懼忽然直襲上心頭來!
左震一擊得手,卻頭也沒回一下,左手一鬆,使銅棍的人向前一個踉蹌,他閃電般向前欺近,右手鋼爪已經扣中了對方的咽喉!
眼看就要血濺當場,旁邊一個忽然縱身撲上,鋼錐直戳左震的額頭——急勁的銳響,似乎能撕裂人的耳膜,左震扣住對方咽喉的手一鬆,不閃不避,右手直迎向鋼錐,「喀」的一聲,鋼鞭已經在他手裡,五指鋼爪牢牢扣住,向外一帶,那人狼狽地順著他的手撲倒,左震冷冷一哼,抬肘直搗他胸口,這一擊,急電驚雷,力重萬鈞,那人偌大的身軀,竟然「呼」的一聲,被擊得凌空飛了出去!
他長聲的慘呼還沒斷絕,又有一抹雪亮的刀光,驀然自左震身邊閃了出來,攔腰橫削,眼看那刀光就要削上他的衣襟,左震的身子卻輕飄飄貼著刀光一個旋身,腰身後折,幾乎堪堪貼著地面,刀鋒「呼」的一聲掠過,他就在這個瞬間騰身而起,鋼爪的寒光一閃,耀花了人眼,直襲那人頭頂!「啊——」那人驚呼一聲,他太快,來不及躲閃,只好硬著頭皮抬手一擋,驚呼立刻變成了慘叫——左震的鋼爪,在他手臂上留下五個血洞,順勢向前,又是一道血槽——不等他的人倒下,鋼爪已經再次扣上了他的咽喉!
這一連串的攻擊,兔起鶻落,一氣呵成,雖然倒下好幾個,但其實不過就在轉瞬之間,眼睛慢一點的人,甚至根本沒看清左震的動作,只見他一道影子在雙刀鋼鞭銅棍之間倏忽來去,血光慘呼,已經飛上了半空。
混亂中,人影交織成一片,驚心動魄彷彿只在一眨眼之間,來不及讓人細細分辨,槍響、驚叫、叱罵聲、慘呼聲交織的劇烈震盪,忽然之間,就沉寂下來。
四週一靜,剛才眼花繚亂的一切都靜止下來,局面卻已經完全扭轉。
空氣裡瀰漫著刺鼻的血腥,地上的血流蜿蜒交錯,緩緩地流淌。橫七豎八,滿地的人都已經爬不起來,死的死,傷的傷,只有左震卓立在當中。
麻子六怔在原地,臉色卻一下子灰敗下來。過了半晌,才幽幽歎出一口氣。
「這麼多年,二爺養尊處優,想不到身手一點都沒變。」
「你太久沒有見過我動手了。」左震冷冷地看著他。手上沒有了槍,剩下的只有一雙空手,剛才再快,也是突圍,硬闖總是要付出代價的。他已經受了傷,肩頭背後,正有血跡慢慢沿著衣服的紋理滲出來,逐漸暈染成觸目驚心的痕跡。說得再怎麼輕鬆,可是剛才那片刻激戰,他卻是險中求勝,九死一生。
麻子六的槍口遙遙地指著左震的胸膛,另一手的雪亮刀鋒,架在錦繡的頸側。
「我還是算錯了一步。」麻子六一歎,「我不該給你說話的機會,剛才你一進門,就應該動手。」
他原本是勝券在握,為了出人頭地,這麼多年來就像是左震身邊的一條狗,現在總算找到個機會,可以好好地羞辱左震一番;這樣的機會,一輩子也只有一次,怎麼捨得放過?但萬萬沒想到,這樣的重重包圍,居然也沒能困住他!
「今天走到這一步,我原就沒打算活著出去。現在我已經是整個青幫的叛徒,就算能活過今天,也躲不過邵暉的追殺……」麻子六咧開嘴,僵硬的臉加上突兀的笑,十分詭異,「不過,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死到臨頭,還拉上百樂門的頭牌榮錦繡墊背,這筆買賣,我還是賺了。」
「你這也算是威脅?」左震一哂,「就算你不動手,我也會親手殺了她。」
他手裡的刀鋒閃著凜冽的寒光,淡淡站在那裡,穩如山嶽,可這句話說出來,卻當真是字字如刀。
錦繡不禁一震。憤怒,恐懼,羞辱,都沒有他這淡淡一句話來得殘酷。他眼底有恨意,錦繡從他臉上,看見冰霜一樣的冷,那不是冷,是心灰。
麻子六的臉色由青轉紅,整個身子都漸漸顫抖起來,忽然瘋了一樣咆哮:「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害怕?你來啊,來殺了她啊!反正事到如今,咱們誰也別想活著離開這裡,老子殺得一個是一個!」
他只怕真的是瘋了,也許是恐懼和絕望叫他崩潰,一邊咆哮著,手裡的刀已經向錦繡刺了下來——眼看就要切斷錦繡的咽喉,幾乎與此同時,一道迅疾叱猛的刀光忽然凌空掠起,「噹」的一聲,火星四濺!
緊接著,是一聲槍響。
說時遲,那時快,這刀光和槍響,幾乎是在電光火石的同一個剎那迸了出來。
錦繡的嘴已經被破布塞了個嚴實,但剛才那一瞬間,刀鋒的寒氣,死亡的恐懼,貼著她的咽喉一掠而過,不禁本能地閉上了眼睛。
再睜開眼時,卻見麻子六手上的那把刀,已經被另一柄三寸的短刀擊落,而這柄餘勢未盡的短刀,竟一直釘入了牆面,只剩一個刀柄在外頭,猶自微微地顫動。
「哈,哈哈!」麻子六忽然歇斯底里地放聲狂笑起來,「二爺真的以為我瘋了嗎?我殺一個榮錦繡有什麼用,我要殺的那個是你左二爺!想不到,這一賭還真的押對了寶,榮錦繡就是你天生的剋星,哈哈哈……剛才你不是說,還要親手殺了她嗎,現在何苦賠上自己的命也要救她!你不是鎮靜嗎,你不是聰明嗎,怎麼了二爺,今天你不敢跟我賭啊?」
左震沒說話,他已經說不出話來。剛才麻子六那一槍,正中他右胸,鮮血正從他壓住傷口的手下噴湧而出,像一道赤紅的噴泉,洶湧奔流,身上的外套頓時紅了一半。他退了好幾步,可是沒有倒,單膝跪地,一手壓著胸口的傷,彷彿再也站不起來。
「青幫左震,也有跪在我麻子六面前的這一天……」獰笑中,麻子六手裡的槍口緩緩舉起,對準了左震的頭頂。
剛才他裝瘋賣傻,假裝對錦繡動手,其實他只是想要引出左震手上那最後一把刀而已。左震手上已經沒有槍,只要那把刀離手,死的就是他!
錦繡瘋狂地掙扎起來,粗糙結實的麻繩嘎吱作響,勒進了她的手腕和肩膀,鮮血迅速地洇了出來,可是她已經渾然不覺,這一刻,心膽俱裂!不要,千萬不要——
「砰!」
驀然一聲槍響,劃破寂靜。
錦繡呆住了,所有的掙扎都在這一瞬間停頓下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居然是……麻子六?!他倒下的時候,彷彿還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緩緩轉頭看了一眼錦繡,眼神茫然而渙散,終於慢慢仆倒在地上。額頭上一個血洞,正汩汩地流出粘稠赤紅的液體。
左震想站起,可是已經脫了力,剛起身就踉蹌了一下,只得撐住了椅背。
麻子六猶自死不瞑目地呆呆瞪著他,臉上凝固的神情,像是驚恐,又像是無法置信。
「我教過你,身上沒槍的時候,就得從對方手裡搶一把。」左震像是說給麻子六聽,可是聲音低不可聞,他撐著椅背直起身,把手裡的槍擱在桌上,那槍口彷彿還徐徐地冒著一縷淡淡的青煙。
這些年惡戰無數,其中一條經驗就是,就算擊倒了對手,也決不能把武器留在他手裡。用得著的奪過來,用不著的也毀掉,不能給任何人反擊的機會。
錦繡腿都軟了。如果不是被捆著,她現在一定站不住,胸口彷彿被什麼塞住了,窒息一般的難過。剛才那一刻,變故迭起,幾乎抽乾了她全身的力量,只能傻傻地看著左震,看著他慢慢地慢慢地起身,拿過桌上一把短刀,一步、一步地向她走過來。
他一直走到錦繡身前兩步遠,這才站定。
錦繡看著他,滿眼都是淚。他的刀慢慢舉起,她卻完全不知道害怕,這一刻,就算死在他手上,也沒什麼大不了。
他臉色煞白。從來沒見過他的臉色這麼差,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滿額都是冷汗,滾滾而落;傷處的劇痛他一聲沒吭,可是臉上緊繃的肌肉卻控制不住地微微抽搐。
她比他更痛,痛得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不是被撕裂了。他手裡的刀沒有落下來,可是她寧願,他一刀結束這一切,她的背叛,她的出賣,她的欺騙。這個時候心裡反而是空白的,想什麼都太遲了,說什麼都太遲了。只是看著他,從那邊走到眼前,短短幾步路,他走得那麼艱難,她只覺得心痛如刀割。
左震面對著錦繡,她眼裡都是淚,這淚光,曾經在明珠門口初見她的那個剎那,叫他心裡一軟,起了憐惜。如果沒有那一滴眼淚,就沒有後來這一切的一切,就沒有他今天這樣的下場。
他看著錦繡,手起刀落。
犀利的寒光映著眉睫一閃,錦繡本能地一側頭,但是刀鋒掠過,什麼感覺都沒有。什麼都沒有發生,只有她身上的繩子紛紛斷落,掉在地上。
左震想說句什麼,可是到底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抬起手,慢慢把錦繡撕破的衣襟掩上她赤裸的肩頭。他手上的血,染紅了錦繡的衣裳。錦繡沒有動,似乎被繩子捆得麻了,一動也不動地僵在那裡。
只有她知道,自己是被左震看著她的那種眼神,釘在原地。
這一眼裡,是心痛,也是心灰,是憐惜,也是絕望,是不捨得,也是無法形容的陌生。這麼複雜這麼深的一眼,好像是訣別。
錦繡的眼淚終於再也控制不住地奪眶而出。今生今世,她永遠不會忘記此刻左震看她的這一眼。
左震再也支撐不住,身子向前一傾,錦繡伸手一把扶住了他,那麼努力,才從乾涸的喉嚨裡逼出兩個字:「左震……」那聲音那麼乾澀,那麼低啞,彷彿根本不是她自己的。
左震卻轉過了頭,用盡最後的一絲力氣,揮開了她的手。
「左震——」錦繡嘶喊,他怎麼了?身不由己地撲向他,卻被他帶倒,一起仆倒在地上。
「你怎麼了左震,你起來啊,你到底怎麼了?!」錦繡瘋了似的爬起來,一把抱起左震,「不要死,你不能死,我——我還有話要說——」
門口突然傳來一陣汽車急剎車的聲音,雜沓急促的腳步聲急奔進來,是石浩和唐海他們!
唐海一見屋裡的血流滿地,心都快要炸開了,一把拉起瘋狂般哭泣的錦繡,「榮姑娘!二爺到底怎麼了?!」
錦繡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拚命搖著唐海的肩膀,「快點,你快點救二爺,再晚就來不及了!」
唐海和石浩一起撲向左震身邊,錦繡再也站不住,撲通一聲跪跌在地上。
「錦繡!」石浩聽見她倒地的聲音,剛回身,卻聽見她一聲痛徹心肺的嘶喊:「左震——」
這一聲喊,無限淒厲,無限悲哀,就連旁邊的石浩也禁不住心頭一震,一時呆在那裡。
錦繡扶著椅子想要站起來,可是渾身都已經虛脫了。雜沓的人聲忽然從四面八方湧了過來,無數腿和腳奔忙地在眼前穿梭來去,她的冷汗自背後湧出來,視線卻越來越模糊,最後看見的,只有左震身上驚心動魄赤紅的鮮血,彷彿染紅了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