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騎營,大概是整個大營裡,惟一沒有陷入慌亂的地方。
營外的衛兵剛剛來得及看清一道黑影,風煙已經衝到了面前,一驚之下,脫口道:「站住!什麼人敢擅闖虎騎營?!」
「啪」的一聲,風煙的長鞭已經抽在了他臉上,「糧草著了火,你還像個沒事人一樣站在這裡看熱鬧,我這是替蕭帥教訓你!」
這守兵還沒等叫出痛來,風煙已經疾風般捲了進去,直闖督軍主帳。
「哎,有人——」
他剛喊了半句,又有個黑影迎面一擊,「閃遠一點!」追上來的是寧如海,一拳把那守兵打得飛出了兩步遠,也直追著風煙闖了進去。
從營門到督軍的大帳,一路上風煙長鞭到處,人仰馬翻。守衛的士兵固然善戰,可是禁不起陸風煙和寧如海這樣的高手,加上他們來勢太快,來不及阻攔,轉眼工夫,風煙已經闖到了楊昭帳前!
隔了三步遠,風煙的長鞭已經掃了出去,捲住大帳的門氈,「嘶」的一聲,竟把整條門氈給攔腰扯了下來,「楊昭,你出來!」
「當當」兩聲,侍衛的大刀左右迎頭砍下,卻被風煙的長鞭抽中,這一鞭的來勢疾而狠,侍衛一時握刀不住,手中的大刀竟隨著長鞭蕩飛了出去!
「誰敢再攔,就別怪我不客氣。」風煙一鞭在手,「難道你們沒聽見,糧草庫已經著了火,我要見楊昭。」
號角聲中,虎騎營的人,已經潮水般向這邊湧了過來,刀槍如林,迅速合成一個包圍圈。
連風煙也不禁一驚,好快的速度!果然不愧是虎騎營,這麼短的時間,就已經集結過來了。
大帳裡燈火通明,桌上還有一壺酒,看起來,他還蠻悠閒的嘛。糧草都被燒光了,他還能這樣沉得住氣!
寧如海和風煙已經被團團圍住,無數刀槍密密麻麻的,一重重指著這兩個不速之客。
「又是你!」佟大川一眼認出風煙,忍不住怒上心頭,「前兩次的賬還沒跟你算,你又闖進來找死?」
「你閉嘴。」風煙打斷了他,「我找的是楊昭。」
寧如海急道:「你這是做什麼,風煙,你瘋了不成嗎?」他就知道,這個丫頭要闖禍,拉都拉不住,這下子可倒好,連他自己都陷了進來。這樣的情形,吃虧只怕是吃定了。
座上的楊昭,清俊沉默。
因為是在自己的營帳裡,又都半夜了,他沒穿盔甲,連軍衣都只是隨便地披在身上。他一隻手還拿著酒杯,停在唇邊。看樣子風煙來得實在太突然,他連一點防備都沒有。換做是別人,此刻早已經惱了,楊昭卻只是歎了一口氣。放下酒杯,他臉上掠過一絲苦笑,「你還真是纏上我了。」
風煙劈頭就問:「外面的人都在救火,你這裡卻沒有一個人去幫忙,這是為什麼?」
楊昭一隻手扣好領口的扣子,緩緩起身,踱了兩步,「沒有我的命令,出了天大的事,他們也只能原地待命。」
「那麼,你又在做什麼?」風煙氣極,「他們等你的命令?說得好,你是督軍,外面的糧草都快要燒光了,居然還在這裡喝酒作樂,你怎麼坐得住啊?」
「這是我的軍帳,我為什麼坐不住?」楊昭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我倒是奇怪,你不去救火,跑到我這裡來做什麼?三更半夜的,一個姑娘家,不怕不方便嗎?」
「想不到,除了膽小、陰險、助紂為虐之外,你還有一樣,無恥!」風煙幾乎想打爛他臉上那絲玩味的笑意。
「不敢當。」楊昭的眉梢震了一下,「還是頭一次聽見有人這麼抬舉我的。」
「比起你做的那些事情來,我說的已經是客氣了。」風煙盯著他,一個人剛剛做了這樣卑鄙的事情,怎麼還可以一派坦然?他難道就連一絲愧疚和心虛都沒有嗎?
「不知道陸姑娘指的是什麼?」楊昭雖然是問話,語氣裡卻連一絲詢問之意都沒有。
「我說的是什麼,你心裡明白。今天起火之前,袁小晚去過糧草庫,這件事,你是知道的,對不對?」
楊昭一怔,怎麼,小晚被她盯上了嗎?「就算她去過,又能說明什麼?」他不動聲色,「你的意思該不會是說,糧草庫起火的事,是跟袁小晚有關吧。」
風煙道:「不只是有關。我想,這把火根本就是你叫她去放的。」
她一語既出,滿座皆驚!一時間帳內帳外,鴉雀無聲。
「陸姑娘,你知不知道,你現在說的是什麼?」楊昭的臉色也不禁一沉,「你是于謙手下的人吧,就連他,也未必有這個膽量這樣跟我說話。你擅闖軍營,作亂鬧事,又以下犯上,我要是現在治你的罪,蕭鐵笠也保不住你。」
風煙唇邊掠過一絲笑,「若是怕你,就不來了。楊指揮使位高權重,可是也高不過王公公吧?我連王公公都沒怕過,又怎麼會怕他身邊的一條狗。」
什麼?!
四周的鴉雀無聲裡,爆發出一陣騷動,像是一滴冷水滴進了沸油鍋,立刻沸騰生煙!
寧如海只覺得腦門一陣暈。嘈雜的聲浪裡,聽不出是多少人在吵嚷,吃驚的、憤怒的、不敢置信的,一下子迎面淹了過來。無數刀鋒和槍尖,幾乎同時指上了他的臉。如果不是虎騎營的軍紀如鐵,不敢妄動,只怕此刻他已經變成了一隻馬蜂窩了。這個陸風煙哪——寧如海真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剛才怎麼就沒攔住她?這下子可好,指著楊昭的鼻子,罵他是王振身邊的一條狗!只怕楊昭這輩子還是頭一遭,在眾目睽睽之下,被罵得這樣狗血淋頭。只要他一句話,今兒晚上,風煙的腦袋可就保不住了。
無數人的眼睛在這一瞬間都集中在楊昭的身上,楊昭卻抬眼看著刀槍叢裡的風煙。
「我連王公公都沒怕過,又怎麼會怕他身邊的一條狗。」清脆爽辣,宛若一記耳光,當眾摑在他臉上。
殺了她?不殺她?這個瞬間,楊昭竟有一絲把持不住的動搖。他知道風煙是于謙的手下,其實她三番五次的冷嘲熱諷,他可以不用忍,但是都忍了,為的就是不想和于謙為敵,給大家都留個餘地。他清楚,于謙在防他,這個寧如海和陸風煙,明著是來送糧草,暗地裡卻是奉命監視他。
本來,睜隻眼閉只眼,只要面子上還過得去,也就罷了;他什麼樣的風浪沒見過,被這樣一個丫頭頂撞幾句,又怎麼會放在心上。這趟西北邊關,他既然來了,自然早有準備。蕭鐵笠和趙舒他們幾個的猜忌冷淡,都是意料之中,可是這個陸風煙……她實在是叫人忍無可忍。
她從來不懂得掩飾自己的愛憎嗎?她也不知道什麼是害怕?刀鋒的寒光,映著她的眉睫,只要握刀的手稍微有一絲顫抖,就會劃破她細嫩的臉龐,可是她的眸子,寒星般的晶瑩明亮,迎著他審視的目光,連半分退意都沒有。
風煙也在看著楊昭。像楊昭這樣的一個人,他怎麼竟甘心在王振身邊當條走狗啊?!
她感覺得到,他眼裡一閃而過的殺氣,陰鷙而犀利。四周的刀槍如林,都沒有他這一抬眼之間的凌厲叫人心驚。可這殺氣也是一現即隱,怎麼,他不想出這口氣了嗎?還是在顧忌蕭帥?不知道為什麼,她從第一眼看見他的那一刻起,就覺得他捉摸不透。
「楊督軍,刀下留人啊!」一個熟悉的粗嗓門從營外一路嚷了進來,是韓滄,還有趙舒和蕭鐵笠也都趕到了,敢情他們兩個是搬救兵去了。
楊昭的眼光從風煙臉上移開,淡淡一笑,他們來得還真是時候,「給蕭帥讓條路。」
他揮了揮手,「除了當值的護衛,其他人都下去。」
「下……去?」雖然是心有不甘,面面相覷,但裡三層外三層、群情激昂的虎騎營屬下還是不得不聽命行事,如潮水一般迅速四散,各自回營地守望。
「陸姑娘,你也太莽撞了些!」蕭鐵笠疾步入內,面沉如水,「怎麼竟敢闖虎騎營,還不趕緊向楊督軍賠個不是。」他語氣雖然嚴厲,但卻是為了維護風煙而來——風煙所闖下的禍,又豈是道歉就能彌補的?
「蕭帥,難得大駕親臨虎騎營,沒能出門迎接,是我失禮了。」楊昭趕緊岔開話題。蕭鐵笠雖然是好意,卻未免太不瞭解這位陸姑娘的脾氣了,她豈是肯低頭道歉的人?只怕一個按捺不住,又有什麼驚人之語衝口而出,到時候,不治她的罪,都下不了台了。
可話一出口,連楊昭自己也下意識地一怔,他護著陸風煙做什麼?
「這個……楊督軍,不知道能不能從輕處治陸姑娘的闖營之罪?」蕭鐵笠有點躊躇,楊昭若是不買賬,兩方立刻就會陷入僵持之中。但這個情又不得不求,眼下也就只有他的話才有份量,否則,風煙和寧如海只怕是出不了虎騎營了。
「好說。既然蕭帥親自來了,我自然尊重蕭帥的意思。」楊昭緩緩地踱了兩步,又一回身,「陸風煙的誹謗之過,我可以不計較;但她擅闖虎騎營,還傷了幾個弟兄,這條罪不能不治。否則,今天這個闖一次,明天又換那個闖一次,這中軍大營不成了京城裡的雜耍班子,只剩下給人看熱鬧的份兒嗎?」
蕭鐵笠也不禁點了點頭,同是領兵打仗出身,他自然知道維護軍紀的重要性。況且楊昭這番話,既給了他面子,又留了風煙的退路,他也就只有點頭的份兒了。「那麼楊督軍打算如何罰她這條罪?」
「四十軍棍吧。」楊昭轉身,在椅子上坐下,「這已經算是從輕發落了,蕭帥覺得如何?」
蕭鐵笠不禁沉吟。說起來,以風煙的過失,罰個四十軍棍的確是手下留情了,但,一旦真的罰下來,虎騎營的人早就憋了一肚子氣,只苦於沒地方發洩,別說四十軍棍,就是二十個,也就要了風煙的命。
「楊督軍,你別難為陸師妹。」寧如海眼看不妙,慌忙開口,「我們雖然在軍中,可並不是三軍的編制,陸師妹她不懂軍營的規矩,要罰便罰我好了,這四十軍棍我來領。」
「寧……」
風煙剛要說話,已經被寧如海狠狠地瞪了一眼,「還敢說話!看你闖的禍,驚動了多少人。」
楊昭一怔,看不出來,這個寧如海倒還有這份膽量。這樣拚命維護風煙,恐怕不只是師兄妹這麼簡單吧。「我罰也罰了,蕭帥,你看著辦吧。」他站起身來,「已經很晚了,剛才又鬧了半宿,寧如海和陸風煙都是於尚書的人,還是蕭帥帶回去教訓,比較合適。」
「帶回去?」這下子韓滄和趙舒都喜出望外了,要是把人帶回去,打個幾十軍棍,那不就是做做樣子,跟撓癢癢似的?
蕭鐵笠心中一動。這楊昭在耍什麼把戲?他這明明就是不想置寧如海和陸風煙於死地。軍中有軍中的規矩,不懲治他們是不行的,所以,他就想出這麼個明懲暗縱的法子。可他這麼做,又是圖什麼呢,
「蕭帥,人我已經交給你了,下一次再有人闖進虎騎營鬧事,就不會這麼好說話了。」楊昭冷冷地道,「這種事,可一不可再。從現在起,若發現闖營傷人的,一律當場格殺,決不寬赦。」
「是!」眾護衛齊聲響亮地答應,聲震夜空。
韓滄和趙舒不禁對視了一眼,謝天謝地,這回風煙總算稀里糊塗地躲過了一劫。以後可真得把這丫頭看好了,楊昭的話已經擱在那裡,她要是再惹出什麼是非的話,只怕蕭帥都沒法插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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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今天晚上,風特別大,似乎整個營帳都在搖晃。若不是樁子打得結實,恐怕此刻已經被風掀翻了。為了防火,營地各處都不生火、不點燈,顯得比平時清冷許多。
風煙在帳子裡來回地踱步。都三天了,寧師哥已經趕回京城去跟大人報信,大概已經出了河北了吧?軍中上下,已經開始限制配糧了,眼看就快要餓肚子;為了節省體力,這兩天的操練都停了下來,各營人心惶惶,說什麼的都有。
看在眼裡,急在心上啊。
天氣這麼惡劣,弄不好這一陣子就會下雪,到時候天寒地凍,馬無草,兵無糧,連餓帶凍,哪還有戰鬥力來對付剽悍嗜血的瓦刺大軍?
若不是那該死的楊昭,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風煙恨恨地一跺腳。
這個漆黑的夜晚,除了呼嘯的風聲,四處一片死寂,不如趁夜再探虎騎營,也許可以逮到個巡守的衛兵,換了他的衣帽,混進他們大營裡去,也未可知。就算不行,再溜回來也就是了。
風煙怎麼也想不到,事情竟會這麼順利。
她摸到虎騎營的時候,就覺得不對勁,整個營區就好像空了一樣,除了幾隊巡兵之外,連一個人影都不見。
她本來就是一身好輕功,這樣鬆懈的設防,對她而言簡直就是形向虛設。幾個起落之間,已經悄無聲息地潛進了虎騎營的後圍。
不會是陷阱吧?等著她來自投羅網?風煙不禁起疑,按照以往她對虎騎營和楊昭的瞭解,這樣的情形實在太不尋常了。
他們的人呢?都藏到哪裡去了?
思量間,已經接近了楊昭的大帳。往常在門口守著的那兩隊護衛也不見蹤影,只有兩個值夜的衛兵守在那裡。帳中隱約透出燈光,大概楊昭還在裡面。
這樣的機會,簡直是百年難得一遇——動手?不動手?風煙的呼吸有點急促,手心漸漸沁出汗來。
這真是奇怪,以往無論遇到什麼樣的危險,她似乎從沒有這樣緊張過。並不是怕死,而是眼前的情形實在詭異。這一擊又是必須成功不可,錯過這一次,怕是再也等不到下一個機會了。
悄然伏身,潛行到帳門旁邊,風煙貼近右邊那名護衛身後,一手勒緊他的咽喉,以免他出聲,另一手反轉匕首猛擊他後頸,只一眨眼工夫,就打暈了一個。
另一名護衛剛聽見一絲動靜,還沒來得及轉身,風煙已經搶上一步,只一招就制住了他,輕輕放倒。
從營帳的縫隙裡望進去,裡面果然是楊昭。
他在做什麼?好像……在寫字?
桌上鋪了宣紙,這樣的夜,這麼大的風,這樣混亂的戰局,他不去研究對敵之策,卻在這裡練起書法來了。風煙實在是不明白,楊昭的腦子裡,到底裝了些什麼。
已經寫好的一幅字,正搭在虎皮椅子上晾著墨跡。風煙一眼瞧過去,原來是這麼一句:「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字字鐵劃銀鉤,力透紙背。從上面半干的墨跡來看,應該是剛剛才寫出來的。
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
想不到,楊昭居然還寫得這麼一筆好字!只不過,這樣的一句話,讓他寫出來,豈不諷刺。
風煙握緊了手裡的弓弦,慢慢抽箭,上弦,開弓——鋒利的簇尖,對準了楊昭的眉心。
楊昭的眉心微微蹙起,似在凝神端量筆下的字,又似在想著別的什麼心事。
他有著一對很好看的眉毛。濃黑而英挺,有劍的銳氣,教人一見難忘。
風煙突然覺得心底有根絲絃,輕輕一震,帶來裂帛般的一絲驚動,讓拉弓的手指也不禁一跳。這支箭,就要射穿他的額頭,而這張臉,從此就毀了。
不知怎麼的,風煙的手竟不自覺地移了下去,箭鋒的一點寒光,重新對準了楊昭的胸口。
屏息靜氣,弓弦漸漸拉滿。風煙咬緊了牙關,手一鬆,終於射出了這一箭!
暗夜裡一絲銳氣破空的輕響,黑色小箭宛如與夜色融為一體,直飛楊昭心口!
電光火石間,一道耀目的銀亮「錚」的一聲,自楊昭右手下斜竄出來,在他胸前不到一掌的距離,堪堪迎上勁疾的箭矢,「叮!」火星一濺,箭的去勢太快,被擊飛的瞬間如流星般閃過。
沒留一絲喘息的空間,風煙的第二支箭已經出手!準確地說,是四支箭,分別襲向楊昭的咽喉、心口和左右兩側,把上下左右的退路同時封死!這正是這把四弦弓的必殺技,當初袁小晚那樣的身手,若不是風煙手下留情,也險些傷在箭下,更何況是毫無防範、措手不及的楊昭?
「來人!」楊昭一聲斷喝,身形如電般疾轉,左手在桌上—抄,兩支飽蘸濃墨的毛筆凌空躍起,一溜墨點如花飛散,筆箭相擊,竟如金鐵交擊,鏗然一響。如非親眼所見,風煙實在無法相信,這疾電驚雷般的箭勢,連石板都禁不起這一箭的力量,卻被兩支小小的毛筆當空攔了下來!
幾乎與此同時,楊昭右手起處,那耀目的銀光乍現,當胸一箭應聲斷裂;而襲向他咽喉的那一道黑色箭影,隨著他身形的疾轉,正剛剛擦著他的耳側掠過,箭尾帶起的疾風,掃起了他鬢邊的一屢髮絲,倏地飄揚起來。
這四箭,和楊昭這一閃、一抄、一擊,幾乎是在眨眼間同時發生的,風煙的心,也在這一剎那沉了下去!原來楊昭的功夫,更勝袁小晚百倍。想必剛才他右手裡的那道寒光,就是傳聞中他從不離身的那把袖底刀,薄如紙而亮如鏡,以犀利和辛辣聞名的那把「驚夜斬」!
果然是百聞不如一見。
所謂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風煙這兩輪暗襲都落了空,心中明白,良機已失。他已經警覺,縱然再跟他纏鬥幾招,也絕不是他的對手。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風煙暗暗一跺腳,正預備抽身而退,帳內卻襲出一股疾風,直湧至風煙的面門!風煙疾退,腰身向後一翻,閃得雖快,卻仍然一陣窒息——罡勁的力道,像是一塊沉重的石板壓著她的臉,呼地掠了過去。
連著打了兩個旋,好不容易穩住身子,風煙定神看時,才發現襲來的原來是一件黑色的大氅,可能是楊昭隨手從身邊抄起來的。就連一件衣服,在他手上,也成了傷人的武器?反擊得好快!
剎那之間,風煙翻身躍起,向後急撒。就在她起身的同時,右臂一麻,如同被火烙了一下,差點從半空裡跌了下來。幸好她躲得及時,只要慢上半分,只怕被刺中的就不是右臂,而是咽喉了。
一番交戰,已經驚動了不遠處巡邏的衛兵,風煙在疾退的一瞥之間,已經看見有人向這邊奔來,更有警報的號角響了起來,嗚嗚聲在夜風裡刺耳地劃過。糟糕!
倉促間風煙來不及分辨回營的方向,只是全力飛奔。在這種情勢下,一旦被困在虎騎營裡,就死定了。弄不好,還會連累蕭鐵笠和于謙等人,她的身份是決不能讓楊昭發現的,否則,他很有可能就把行刺的罪名扣在了於大人的頭上。
「捉刺客!」
「快圍起來——往那邊跑了!」
警號、鑼聲、叫喊,雜沓地向風煙的方向追來。
風聲在耳邊呼呼掠過,關外的寒風拍在臉上,像針刺一般,又痛又麻。右臂也開始劇痛起來,風煙知道,鮮血正在滲透袖子,如果不趕快止血,體力就會迅速透支,而遺留下來的血跡滴在地上,也會成為他們追蹤的線索。
眼前出現了一處亮光,在暗夜裡尤其觸目。風煙突然想起,前面就是大營和虎騎營共用的一處靶場,前幾天趙舒還帶她來過。那靶場前面掛著的兩串燈籠,還是趙舒親手掛上去的呢。
靈機一動,這裡不就是一個現成的藏身之處嗎?
風煙的身子凌空一折,疾如星火,柔若游魚,足尖在靶場圍牆上一點,已經翻進了牆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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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帶人往那邊追,你,帶人跟我進去搜!」
靶場外傳來一陣喧嚷,那個聲音還很耳熟……風煙忍不住在心裡哀歎了一聲,還真是冤家路窄啊,不就是那個三番五次被她教訓過的佟大川?
要是被他逮個正著,他肯放過這次報仇的機會才怪。
一邊脫下夜行衣,匆匆撕下衣襟把右臂上的傷包紮了一下,一邊在心裡暗暗後悔,如果早知道楊昭的功夫這麼好,就不會這麼莽撞了。這行刺不成,卻把自己給陷了進來,真正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好在穿得厚,外面還有披風,血跡並不明顯,幾乎看不出來她已經受了傷。
「喂,站住!」
剛要找個隱蔽點的地方躲一躲,風煙身後就傳來一聲大喝:「哪一營的?!」
「我是哪一營,關你什麼事?」風煙轉過頭,果然沒錯,正是佟大川。
佟大川看清楚風煙的臉,不由得差點跳了起來,「又是你!這三更半夜,你鬼鬼祟祟地躲在靶場裡做什麼,」
風煙揚起頭,「這靶場又不是你家的,我憑什麼就來不得?本姑娘偏偏喜歡三更半夜來練箭,你要怎樣?」
「頭兒,不用跟她廢話,她肯定就是剛才的刺客!」一個佟大川的手下,氣哼哼地道,「前兩次她大鬧虎騎營,心裡就沒存著什麼好主意。」
佟大川聽了這話,正中下懷,「沒錯,她連指揮使都敢罵,還有什麼不敢做的,再說這裡隔虎騎營又這麼近……」
早知道他們是有仇必報,現在逮到機會,豈有錯過之理?風煙偷偷在心裡叫了一聲苦,嘴上卻依然不肯示弱,「難道你們虎騎營的規矩,附近的靶場晚上都不准有人來練箭?」
周圍的人聲已經越來越嘈雜,大概是越來越多的人已經向這邊圍攏過來了。
佟大川盯了風煙片刻,十分狐疑地道:「你在練箭?」
「不練箭,難道在靶場等著你們來大呼小叫的嗎?若知道會遇見你們,就算用轎子抬,我也不肯來的。」
「頭兒,不用跟她噦嗦了,把她帶回去,給指揮使一審就知道了。」先前那名手下又在聒噪。
「這個……」佟大川剛要說話,外面卻傳來一聲喊:「指揮使到——」
「指揮使來了!」佟大川和一群手下立刻兩邊閃開肅立,一個個屏息靜氣,剛才的跋扈頓時一掃而光。
風煙不禁垂下了頭。運氣不會真的這麼差吧?
她的眼睛先看見,被閃出來的一條通道上,緩緩踏進來的一雙黑色軍靴,再往上,是鑲了一道紅色滾邊的戰袍一角,在風裡獵獵飄蕩。
幾乎沒勇氣再往上瞧了,單看這身服色,就知道是楊昭。
別人不清楚,難道楊昭心裡也會不清楚?落到他手上,今晚是插翅也難逃了。自己的性命反而事小,怕的是,讓楊昭和王振抓到自己陣前行刺的把柄,因此而連累了寧師哥和於大人他們。
佟大川搶著報告:「指揮使,我們搜到這裡的時候,就發現這個陸風煙在靶場——說是練箭,這三更半夜練的哪門子箭啊?」
楊昭道:「陸姑娘,你有什麼解釋?」
聲音很平靜,一絲火氣也沒有。這怎麼可能,難道他還沒有發現,行刺的人就是她?
風煙片刻之間,心念數轉。
硬拚,是一定衝不出去的,挾持楊昭?勝算極低。聽他的語氣,還未必馬上就能肯定,她與今晚的刺客就是同一人。或許矇混一下,還有僥倖過關的希望。
「是,我在練箭。」風煙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說。
「可是從你站的地方,到那排靶子,未免也太遠了。」楊昭的聲音裡,甚至多了一絲揶揄。他什麼意思?
黑色的軍靴又往前踏了兩步,停在風煙面前一尺處。風煙驀然抬頭,不自覺往後一退,她並不是害怕,只是一種本能的緊張和防範,近在咫尺,四目相對,她眼裡那一絲心虛,幾乎是無處遁形。
「就是!」佟大川在旁邊鼓噪著,「這麼遠,怎麼可能站在這裡練箭,憑你那點兒力氣,根本連靶心都射不中。」
風煙仍然看著楊昭,不能再低頭,低頭就輸了。「如果,我能射中靶心,又如何?」
楊昭微微一笑,一字字地道:「那麼今夜之事,與你無關。」
風煙不禁喜出望外,「當真?」
「我說過的話,從來一言九鼎。」楊昭一抬手,「弓箭。」
旁邊的隨從立刻遞上了弓箭,風煙看了一眼,弓是好弓,如果在往常,用這樣的弓,在這樣的距離下,射中箭靶,她敢說有九成把握。可是現如今,一隻手臂受了傷,力道和準頭難免大打折扣。
掉轉身,正對箭靶,搭箭開弓——
風煙突然覺得右臂的傷處傳來撕裂般的劇痛,弓弦拉到八分滿,就再也使不上力氣,從肩到臂都好像不是自己的,剛才匆忙包紮的傷口,一定是用力過度崩裂了。
一滴冷汗,沿著她秀氣的眉梢滴下。
楊昭沉默地看著風煙的側臉,她的臉色,是一種失血的蒼白,額上有冷汗。以前的神氣和驕傲,彷彿都化成了一種無助的倔強。可是縱然到了這個時候,她的美麗仍然不減。
她是不願低頭求饒,還是不屑?
從走進靶場看見她那一刻起,他就已經知道,在帳外襲擊他的,就是風煙——就連她這麼做的理由,他都可以猜得出來,是為了糧草的事吧。
從開始到現在,這麼多回了,如果他想要為難她,早就有機會。可是,他不能啊。
風煙覺得箭尖的鋒芒漸漸有些顫抖。右手已經開始脫力了,再不射出這一箭,只怕就會完全失去了準頭,但若就這樣射了出去,箭絕對到不了靶心,就會中途力竭墜地。
一時之間,進退兩難!
「虎騎營的弓箭,你用不慣?」身後傳來楊昭的聲音。
風煙還來不及回話,忽然之間,一隻手從後面過來,握住了她拉弦的右手,而另一隻手,扶住了她的弓胎。
一種陌生的溫暖,突然把她包圍了起來。風煙幾乎傻住了,感覺得到這隻手幫她慢慢拉開了弓弦,直到滿弦。箭鋒和靶心的對峙,穩如山嶽。
「射。」耳邊傳來低低的一聲,幾乎輕不可聞,風煙本能地鬆了手。
箭如流星,「咚」的一聲,直入靶心!
「好箭,」幾個虎騎營的士兵一時忘形,脫口而出。
這是怎麼回事?風煙幾乎不敢置信地盯著那支沒入箭靶,簇尾還在輕輕震顫的箭。這真的是從她手裡射出去的嗎?那個在她身後的人,又是誰?!
「回去好好包紮一下,不要再鬧了。」耳側傳來低低的一句,彷彿帶著輕輕一歎,還有一絲他呼吸的溫暖氣息。
風湮沒有勇氣回頭。這一刻,她整個人都變成了木雕,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太混亂,太意外,太震驚——她已經手足無措!
是楊昭。他明明知道她就是那個暗殺他的人!既然如此,他為什麼還要給她機會,放她走?
「聽說陸姑娘箭術鞭法雙絕,果然不假。」楊昭收回了手,抽身退後兩步。他的聲音還是那麼平靜,好像剛才的一切,根本就從來沒有發生過。
風煙只好維持緘默。在這樣的的情形下,還能說什麼?
楊昭走向靶場門口,「既然已經射中了,剛才就算是一場誤會。」
「指揮使!她——」佟大川還欲分辯。楊昭已經打斷了他,「回營吧。」
「是。」聽命已經成了習慣,佟大川反射性地答應了一聲,可又不甘心地轉頭看了風煙一眼了,剛才那一箭是她的本事,還是運氣?
虎騎營的人,來得快,去得也快,一轉眼工夫,偌大一座靶場,只剩下風煙一個人站在中央。剛才的燈籠火把紛紛去得遠了,人聲已漸不可聞,風煙才驀然回過神來。
冷污浸透了背後的衣衫,手腳都已經酸軟。
可是剛才的那—幕,到現在還在她心頭震動。楊昭的手,扶住了弓弦的那—瞬間,那種暖意和堅實穩定的力量,隔了重衣,還仍然感覺得那麼真切而分明。
風煙扶住了受傷的那隻手臂,一片混亂。夜探虎騎營,竟然如此輕易地到楊昭帳前,他們的人都哪裡去了?行刺、失手、受傷、逃逸,這一連串的事情,都在片刻之間發生,最模不透的,還是楊晤的態度。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此刻要殺她,不正是一個天賜良機嗎?難道他又有什麼計謀,欲擒而故縱。可是區區一個陸風煙,有什麼利用價值,值得他這樣煞費苦心?
寒風呼嘯而過,風煙這才覺得冷。只有那只被楊昭握過的右手,如被火燙,到現在還彷彿是灼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