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好冷啊。
    這種冷,彷彿從來沒有體驗過,頭髮、眉毛都結上了冰,手和腳已經麻木得失去了知覺,連五臟六腑都幾乎凝固——天地間都是席捲一切的肆虐的風雪,看不清方向。如刀的寒風刮在臉上,已經不覺得痛,只覺得窒息。
    這是哪裡?
    風煙一步一步在雪地裡挪動,馬早就倒下了,可是她不能倒下啊,還有那麼多的事情等著她去做。寧師哥沒有追回來,仗還沒有打完,最重要的,她還沒來得及在臨走前去跟楊昭道個別。
    好冷啊,楊昭,你在哪裡?
    腿越來越沉重,每一步都耗盡全身的力氣。風煙所有的知覺都在漸漸消失,心裡那個惟一的念頭卻越來越清晰。來不及了,來不及了,要快點走,快點回去見楊昭。
    這場暴風雪,就像是突如其來的一個夢魘,讓人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看不見,只有一片白茫茫無邊無際的大雪。風聲在耳邊呼嘯,連耳膜都快要被撕破了。
    她是不是曾經做過這樣一個噩夢?為什麼這種徹骨的寒冷,這種無論如何也要見到他的渴切,會莫名地熟悉,彷彿前世曾經走過這個地方。
    楊昭,楊昭,楊昭!
    風煙邁出的每一步裡,都有他的名字,只有這兩個字,才有力量支撐她走下去。她知道,這裡離大營至少有幾十里,而且又失去了方向,憑她這樣慢慢地移動,走回去的希望是多麼渺茫。可是,怎麼能甘心放棄呢?那個有楊昭、有溫暖、有牽掛的地方,還在前面等著她回來。
    風聲還是那麼淒厲,遠遠的卻似乎有人叫著她的名字,「風煙,風煙……風煙!」模糊而遙遠,似真似幻。
    是她的意志力在渙散吧,還是她想著楊昭的心太切,怎麼可能在這樣的風雪裡,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
    風煙停了下來,側耳傾聽。可是,耳邊的聲音在漸漸消失,連刺耳的風聲也彷彿聽不見了。睫毛上的冰霜,擋著她的眼睛,可是風煙連抬手擦一擦的力氣也沒有。
    「風煙——」是誰在身後抱住了她?是她的幻覺吧。模糊間想起在靶場的那一晚,楊昭把著她的手,開弓,瞄準,射箭。箭如流星,射中的是靶的心,還是她的心?他在她身後,溫暖而堅定,輕輕地將她環抱。彷彿三生之前,這個懷抱,就曾經屬於她,那麼熟悉,刻骨銘心。
    「楊昭……」風煙用盡全力,把心底這個名字念了出來,可是她的耳朵已經聽不見了。
    「風煙!你怎麼樣?」楊昭攔腰抱起風煙,她已經失去了知覺。
    楊昭從來沒有一個時刻,像現在這麼害怕。他抱著懷裡冰冷的風煙,幾乎不敢去探她的呼吸。她的整個人,都彷彿凍上了一層冰,隔著重重衣衫,那刺骨的寒意還是透胸而入!
    楊昭心頭刀割般地一痛。都是他的錯,是他來得太遲,才會讓她在冰天雪地裡迷了路,都是他的錯。
    「嘶」的一聲,楊昭身上那件溫暖名貴的黑色貂皮大氅已經被他一把扯了下來,緊緊地包裹在風煙的身上。
    抬頭看了看呼嘯的風雪,他知道,此時再趕回大營,已經來不及了。風煙的體力早已耗盡,這回營的路程,她是撐不下去的。眼下這種情形,就只有在附近找個避風的地方,先歇歇腳,等風煙醒過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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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暖而明亮的火光自黑暗中升起,照亮了這處背風的山洞。
    楊昭收起了火折子,好不容易,才找到這個地方,勉強可以避避風雪。
    可是火雖然生了起來,風煙卻不能直接烤火。凍僵的人,再被火一烤,驟冷驟熱,肌膚禁受不住,就會壞死。初到西北的人不知道厲害,常常因為這樣而導致關節受損,甚至送命的都有。風煙的氣息微弱,可是只要她還活著,他就要想盡一切辦法,讓她醒過來。
    楊昭的手移向風煙的領口,輕輕解開她的衣襟。雪水浸透的衣服被一層層脫下來,風煙纖秀而光潔的肩膀就在眼前。沒有了盔甲的包裹,她的柔弱都他意外。
    楊昭緩緩解開自己外衣的扣子,抱起風煙,把她輕輕地攬入自己的懷裡。
    冰冷的她貼在他溫暖的胸口,她的長髮上結滿的冰霜,慢慢被他的體溫融化,一滴一滴,沿著他的肩頭滴下來。
    楊昭握緊了風煙的一隻手,她的手細膩而秀氣,可是指尖和掌心都磨起了薄薄的一層繭,大概是常年握著弓弦的緣故吧;只怕用最好的貂油和珍珠粉,也不能讓它恢復原來的柔滑。但不知道為什麼,把這隻手握在掌心裡,那種安心的感覺,他卻從來不曾體會過。
    想起第一次見面,她那種不屑一顧的挑釁,咄咄逼人的明艷,那時怎麼也想不到,有天他會為了她,在暴風雪中追出大營幾十里。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心思被她牽絆住了呢?是在她闖進虎騎營,撂倒了佟大川,大聲告訴他要去攻打十里坡的時候,還是在靶場,拉不開弓弦,情急又不肯低頭的時候?他怎麼居然都想不起,對她的動心,是從何時何地開始的。冰霜化成水,沿著風煙的髮梢,滴落在他身上,涼意徹骨。楊昭忽然有點心酸。
    在京裡被王振陷害,被朝臣誤會,在關外被蕭鐵笠排擠,被趙舒、韓滄他們百般冷落防範,甚至虎騎營上下也都有怨言;縱然是百口莫辯的委屈,他也從來沒有放在心上。
    可是想著風煙,想起她和他之間的重重誤會,想起她漲紅了臉費力地說那句「對不起」,想起她在寧如海面前固執地替他爭辯,還有剛才,她湮沒在風雪裡,孤零零的小小身影……一種陌生的酸楚,慢慢浸過他心底。
    「楊昭……」不知過了多久,懷裡的風煙突然輕輕動了一下,發出一句模糊的囈語。
    「我在這裡。」楊昭一震,低下頭,風煙是不是已經醒了?
    風煙的眼睛緩緩張開,正對上楊昭的雙眼,剎那間,彷彿連呼吸也為之停頓。
    「你醒了?」楊昭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還好,已經不像剛才那麼冰冷了,帶著微溫。
    「你——」風煙呆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她居然是在楊昭的懷裡啊!而且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中衣。幾乎反射性地想要跳起來,楊昭卻一把按住她的肩,「不要動,你的身體太虛弱了。」
    風煙蒼白的臉驀地燒紅了,她的確沒有力氣離開他的懷抱。耳邊就是他的心跳聲,溫暖而清晰。
    楊昭的手指,緩緩從風煙的額頭滑過眉梢,停在她輕輕顫抖的睫毛旁邊,帶著無盡的愛惜。「風雪快停了。以後不要再一個人出營,我不放心。」
    「可是,寧師哥……」
    風煙想要解釋,楊昭卻微微一笑,「我都知道。放心吧,這麼大的風雪,他們也一定被阻在路上了。」
    他的聲音雖然低,卻有著安定人心的力量。
    「有我在,你什麼都不用擔心,再睡上一會兒,等雪一停,我就帶你回營。」楊昭抱著風煙站起來,走到火堆旁邊,「你不好好休息,待會兒怎麼有體力趕路?」
    如果時間可以停止,她寧願永遠停留在這一刻。風煙靜靜地閉上了眼睛,在這裡,溫暖的火光搖曳,風雪的呼嘯也變得遙遠,戰場、殺戮都沉澱了下去,四周的氣氛安靜而溫柔,她的頭就靠在楊昭的肩上……從來不曾想過,一生當中,會有如此覺醒不願醒的時光。
    「等打完這場仗,我就帶你回京城。」楊昭低聲道,「從此以後,再也不讓你踏進戰場半步。」
    如果沒有這場暴風雪,他還不知道自己也有這麼擔心和害怕的時候。經歷過惡戰無數,那都御指揮使前呼後擁的風光榮耀,是刀裡槍裡,步步艱險換來的;他看過了太多的生死勝敗,一顆心幾乎已經煉成了鐵。
    可是,飛馬追出大營的一路上,冰雪撲面而來,他卻汗濕重衣!怕她迷失了方向,怕她遇上瓦刺的兵馬,怕她抵受不住嚴寒和疲憊;幾百個最壞的念頭,從心頭碾過去,那種滋味,他再也不想體會。
    「楊昭,不知道為什麼,離開京城才幾個月,就覺得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了。」風煙模糊地想起京城裡的燈紅酒綠,車水馬龍,繁華熱鬧夜夜笙歌的昇平景象,好像都是上一輩子的事了,反而是這片荒涼的邊關大漠,這到處是風雪冰霜,連水裡都有沙子的苦寒之地,在她心裡,鮮明如刀刻。
    是京城,還是邊關,這已經不再重要。只要他還在身邊,縱然是踏遍了天涯,她也一無所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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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督軍——」
    「陸姑娘——」
    柴火漸漸熄下去,天色微亮,呼嘯的風聲已經停歇,隱約聽見外面的曠野裡傳來此起彼伏的呼喊聲。
    「楊昭,」風煙驀然醒覺,睜開眼睛,「外面好像有人在叫。」
    「是營裡派出來尋找咱們的人。」楊昭拍了拍她的頭頂,「現在覺得怎麼樣,暖和些了沒有?」
    風煙這才想起來,自己還在他懷裡,枕著他的臂彎,就這麼呆了整整一夜!「我……我好多了。」手忙腳亂地爬了起來,風煙的臉又紅了,「天都亮了,他們也都找了出來,還是……趕緊回去吧。」
    楊昭點了點頭,卻沒起身。
    風煙匆匆地取過火邊烤乾的衣服,套在身上,昨晚一直被楊昭用那件貂皮大氅裹得嚴嚴實實,這一起來,反而覺得有點冷。
    「你——你怎麼還不動?」風煙納悶地瞅著楊昭,他該不會是累了吧,這樣坐了一夜。
    楊昭只是笑了笑,沒說話。一整夜抱著她,看她迷迷糊糊睡得像個孩子,一隻手還緊緊拽著他的衣襟;他卻是一動也不敢動,生怕不小心驚醒了她。坐了一整夜,一條腿已經是又僵又麻,不是他不想站起來,而是眼下他站不起來了。
    「你沒事吧?」風煙有點擔心地俯下身來看著他。
    「沒事。」楊昭拔出袖底的刀,撐著地站了起來。這把在戰場上一出手就致命,眾人眼裡如同魔刀的驚夜斬,這還是頭一次被拿來當枴杖用。
    「我先出去看一看。」楊昭拉住風煙,「你的身體剛剛恢復一點,不要亂跑,我去找匹馬過來。」
    剛走兩步,就聽得風煙道:「等一等。」
    「什麼?」楊昭剛剛停住腳步,還來不及轉身,風煙突然從他的身後抱住了他。
    「走出這個洞口,回了大營,你還是你的督軍,我還是我的陸風煙。」她幽幽的聲音埋在他背後的衣服裡,「這一夜,就跟外面的雪一樣,慢慢化了。」
    她抱著他的腰,臉貼在他的背上,聲音裡點點滴滴都是捨不得。
    楊昭閉了閉眼睛,一陣突如其來的酸澀堵上了他的胸口。他何嘗不明白,踏出這洞口,等待他的就是那重重的軍情戰事,迫在眉睫的血雨腥風!
    身後是風煙,昨夜的火堆還沒有熄滅,餘燼裊裊冒著輕煙,那種寧靜繾綣還點滴在心頭,欲走還留,纏繞不去——如果他有選擇,如果這一戰不是這麼的重要,他怎麼捨得就這樣放開手。
    猛然轉過身,一把把風煙擁進懷裡,楊昭緊緊地、緊緊地把她攬在自己的胸口。她是那麼的柔軟,軟得讓他的心,也都化成了水。
    風煙的臉側貼在他肩頭,他抱得那麼緊,她幾乎無法呼吸,耳邊卻聽見他有點瘖啞的聲音,浸透了一種難言的溫柔:「風煙,要等我。」
    等什麼?
    此刻再多的話,也無從說起,他的心意,她都明白。外面是場對峙了許久的惡戰,勝敗難測,楊昭是半步也不能退。他昨夜曾說過,打完這場仗,就帶她回京城。可是,戰場上生和死不過是一線之隔,這句話,遙遠得讓她觸摸不到。
    「督軍——」
    「風煙——」
    一陣一陣的呼喊聲越來越近了,風煙突然希望,風雪永遠不要停,時間就在這一刻停頓,讓她好好地把他的氣息和聲音,他的肩膀和胸口,每一分、每一寸,都牢牢地刻在自己的心上。
    「你去吧。」可是她嘴裡,說出來的卻是違心的話。這一仗,輸不得。他不只是她的楊昭,更是虎騎營的統帥,外面還有那麼多的人,都在等他。
    「我好像聽見有人叫你的名字,像是……寧如海?」楊昭放鬆了手,眉梢微微一揚。難道寧如海已經返回了大營?「寧師哥?」風煙這才反應過來,對了,這趟出營,本來就是要去追寧師哥的,誰知道差點把自己的命也搭了進去。凝神細聽外面的呼喊聲,心頭不由一喜,果然是他!楊昭說對了,他們一定是遇上暴風雪,所以不得不半路回來的。
    奔到洞口,張望了一會兒,風煙指著山下幾個人影,向楊昭笑道:「真的是他們。還有趙舒和佟大川,大夥兒都出來了。」
    楊昭從懷裡摸出一支響箭,點燃捻繩,射上半空。這響箭本是軍中用來聯絡的信號,佟大川、趙舒他們自然熟悉這聲音,抬頭一看,不禁喜出望外,「他們在那裡!找到了,督軍和風煙找到了。
    幾個人的功夫都不弱,又心急如火,幾個起落間就已經奔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問:「你們怎麼在這裡?」「風煙怎樣了?」
    寧如海搶在最前面,這一天一夜,他也是急得頭頂生煙,整個人都憔悴了不少。「風煙——你沒事吧,嚇得我半條命都沒了。」
    「你還說?」趙舒—邊喘著粗氣,一邊在後面埋怨,「若不是為了追你,她怎麼會出營?」
    「我沒事,幸好楊昭及時趕到。」風煙迎了過去,「驚動了這麼多人出來,都是我不好。」
    寧如海看見風煙身後的楊昭,呆了一呆,是他救了風煙,他去闖劍門關,原來也是氣急了一時衝動,冷靜下來,自然知道輕重;再加上又連累了風煙差點出事,還驚動了楊昭和軍中上上下下這麼多人,心裡也早就後悔了。
    「寧師哥,我昨天也實在不應該頂撞你。」風煙道,「咱們自己人在這裡你爭我鬥,不是叫瓦刺那邊笑話嗎?倘若真出了什麼事,就太冤枉了。」
    「楊督軍,你還是快點回營吧。」趙舒在旁邊急不可待了,「蕭帥還在等著呢。聽說劍門關那邊已經開始集結人馬了……」他把楊昭拉到一旁,急著跟他匯報戰事。寧如海看著他們的背影,怔怔地出神。
    「寧師哥,你還在生我的氣嗎,」風煙輕輕走到他身邊。
    「沒有。」寧如海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我在想,你為什麼選上了楊昭,」
    「我從來沒有選上他。」風煙微微—笑,「我只是不小心,愛上了他而已。」
    「不小心,」寧如海眉頭一蹙。
    「當我發現的時候,他已經在我心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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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軍大營的帥帳裡,燈火通明。
    蕭鐵笠負著手,在沙盤前緩緩踱步。韓滄守在帳門口,頻頻往外張望,一張黑臉也快急成了醬紅色,手裡的一桿鐵槍都幾乎被他捏出汗來。
    趙舒、葉知秋,還有那個佟大川,他們不是各自帶了人出營去找楊昭和風煙了嗎,天都快亮了,還沒有一點消息,難道這些人都是白吃飯的!
    前方的探馬回來報,說瓦刺那邊已經集結了大批人馬,估計這兩天之內就會大舉來襲——是進,是退?是攻,是守?前有鐵壁崖和麓川,後面就是紫荊關,是禦敵於關外,還是固城死守,都等蕭帥定奪,可他卻還在等待楊昭的消息。
    自從鐵壁崖一戰之後,趙舒和葉知秋已經對楊昭心服口服,寧如海卻跟楊昭水火不容,甚至還為此和風煙大起衝突。到現在為止,蕭帥一直沒有對這件事下一個定論,在練兵佈陣方面,也沒有直接詢問楊昭的意見,南北營還是各行其是;但到了今天,韓滄才發覺,從以前劍拔弩張的緊張對峙,演變到現在並肩作戰的微妙,蕭帥在等著和楊督軍達成一個最後的共識。可就在這樣的節骨眼上,寧如海卻偏偏捅出這麼大一個婁子,全營上下雞飛狗跳不說,風煙也搭了進去。到現在,連楊昭在內,出營尋找的人還沒一個回來的,也難怪蕭帥心急上火!
    「韓滄,再派人出去打探。」蕭鐵笠終於開了口,眉頭擰成—個結,「無論如何,請楊督軍即刻回營議事。找尋風煙的事,交給其他人辦。」
    「可是,我聽說楊督軍和風煙姑娘之間……」韓滄有點為難地開口,雖然時間緊迫,可這種情形下,讓楊昭回來,也未免有點不近人情。
    蕭鐵笠深深歎了一口氣,「做了將帥的人,穿上這身戰袍鐵甲,就由不得你了。楊昭是個明白人,這一次的戰局勝敗攸關,他會回來的。」
    話音未落,帳外已經有人飛奔著來報:「回蕭帥,楊督軍、葉將軍和趙將軍他們回來了,還有寧如海和陸姑娘也一併回營!」
    消息擲地有聲,蕭鐵笠猛地回過身,韓滄更是喜形於色,這下可好了,有驚無險啊!
    「快請過來。」蕭鐵笠連聲吩咐,「快去。」
    「不用請了。」帳外是楊昭的聲音,清晰淡定,「出營倉促,來不及派人過來知會—聲,蕭帥莫見怪。」
    帳簾一掀,楊昭已經站在眼前,暴風雪中徹夜的奔波,他臉上有疲憊之色,可是神采依舊,英挺依舊。
    蕭鐵笠凝視著他,兩雙佈滿紅絲的眼睛有片刻靜默對視。慢慢地,蕭鐵笠臉上刀刻般的皺紋越來越柔和,眼底浮上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暖笑意,「你回來了。」
    楊昭唇邊也緩緩掠過一絲微笑,這淡淡笑意,在他的臉上,彷彿有種震動人心的力量。
    過往的種種,兩個人都一字未提,可是那種瞭解的氣息,卻在靜靜蔓延。
    楊昭走到沙盤旁邊,「聽趙舒說,瓦刺阿魯台和兀良哈的人馬已經集結,知道不能再耽擱,所以一回營,就直接過來了。」
    「他們的意圖,是正面進攻,直襲紫荊關,所以才會這麼大動干戈。這—次,只怕是決勝的一戰。」蕭鐵笠也看著沙盤,「你的意思是……」
    楊昭點了點頭,「我跟你一樣。朝局動盪,咱們也拖不起了,這一仗早晚都是在所難免。」
    「我想正面迎敵。」蕭鐵笠沉吟了一下,「麓川是平漠地勢,騎兵是主力,就用精銳營騎兵和你的虎騎營打頭陣吧,你看如何?」
    楊昭注視著沙盤上密佈在麓川各個要塞的鐵製小旗,拔起其中一支,插到紫荊關的位置。他的聲音冷靜而清晰,「我原本就有這個打算。虎騎營原來是打先鋒出身,臨戰之際殺傷力極強,可以衝破瓦刺的防線長驅直入。但是這種打法,很耗體力,後面必須有強大的後援隨著跟上。如果我沒有估計錯誤的話,他們的佈防應該在右翼,所以精銳營、虎騎營就要合二為一,從左翼迎敵。
    「而紫荊關的重要性,也不容忽視。我想把葉知秋那一營人馬留下,駐守紫荊關,萬一兵敗,還有他守護紫荊關的安全,以免臨時撤回守城,亂了陣腳。」
    蕭鐵笠靜了半晌,把他這番話在心裡掂量了幾遍,終於深吸了一口氣道:「也好,就按你說的辦。但葉知秋撤回了紫荊關,少了他們這兩萬人,中軍的力量就難免會削弱些。」
    「我也考慮過這一點,但中軍吃力,總比紫荊關空城好些。如果是短兵相接,以韓、趙兩營和鐵槍營的實力,贏面仍然很大;如果戰局有變,瓦刺另有佈置,就算多了葉知秋一營的兩萬人,只怕也扳不回局面,只有增加傷亡。」楊昭說到這裡,停了一下,「打仗的事,總有顧此失彼的關口,我的經驗就只有—句話。」
    「是什麼,」蕭鐵笠抬起頭。
    「兩害相權取其輕。」楊昭只說了七個字,卻聽得蕭鐵笠身子—震。
    戰事變化多端,但千變萬化不離其宗,這中間總有些鐵一般的定律,是靠血與火錘煉出來的。道理並不複雜,甚至可以很簡單,重要是怎麼用。
    蕭鐵笠再次正視楊昭的臉,心裡百味雜陳。楊昭年紀尚輕,卻在數年內三次平叛,軍功赫赫,從一個參將扶搖直上,坐到都御指揮使的位子。而他蕭鐵笠,打了一輩子仗,資歷年齡都遠在楊昭之上,卻差他一頭,平心而論,出征西北之前,他到底是心不甘,意不平。
    但到如今,他才頓悟,打仗,也和任何事情一樣,是有天分的。楊昭就有這個天分。一個帶兵的統帥,他最重要的地方,並不是過去打過多少勝仗,而是他臨戰的狀態。一場惡戰就在眼前,可是楊昭對戰局的把握穩定而清晰,取捨之間,絕不猶疑,只憑這一點,就教他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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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飯擺在桌上,已經漸漸變冷,可風煙連筷子也沒有動過—下。
    她坐在床頭,正在跟一團針線奮鬥。
    她就是不服氣,連四弦弓都使得,小小一根針會使不不得?可事實就擺在眼前,那巴掌大小的一塊布,幾乎穿上了幾千幾萬針,可還看不出來繡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風煙——」聲隨人到,來的是楊昭。
    剛從蕭鐵笠前帥營出來,他沒回虎騎營去,就直奔風煙這邊,早晨有寧如海和趙舒他們送她回來,他知道不會有問題,可還是忍不住要轉過來看看。
    自從進了大營,風煙就三天兩頭狀況百出,他的不放心,也是難免的。
    「你怎麼來了!」風煙驀然抬頭,登時手忙腳亂,把手頭那團彩線捲成—團,塞進盒子裡,卻偏偏忙中出錯,帶翻了盒子,布頭針線,滾了—地。
    天!風煙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可怎麼辦?
    楊昭也是一怔,看她面紅耳赤的樣子,倒像是在自己屋裡做賊似的,被當場逮個正著。最可笑的是她還有個針線盒!袁小晚不是說,她連縫被子都不會嗎?
    「你……」風煙尷尬地站了起來,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楊昭俯下身,撿起滾到他靴子旁邊的一方繡布,拿在手上,橫著看了看,又豎過來看了看,「這是什麼?」
    風煙的臉更紅了,勉強裝作無所謂的樣子,「隨便做的,反正也閒著。這個——怎麼樣?」
    楊昭更是驚奇,她做的?她還有閒心做這些針頭線腦的小東西?可是,饒是他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也看不出這上面繡的到底是什麼……又或者,不是繡的,是織的?
    風煙走到他身邊,「不太好看吧?」
    楊昭再端詳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地道:「像條板凳,—頭還放了個茶壺在上邊……」
    什麼?!他說什麼?風煙眼睛一下子瞪圓了。一條板凳上放了個茶壺?
    楊昭回頭瞧見風煙的臉色,立刻知道不對,多半是他說錯了,趕緊改口,「其實,更像一隻鳥,是吧?」風煙難得拿起針線,雖然做的實在不敢恭維,但還是應該鼓勵一下的。別的姑娘家,平常不都繡些花呀鳥的,說這是朵花,他打死也不信,那多半就是只什麼鳥了。
    風煙的神情卻更加沮喪了,呆了半天,才撇給他一句話,「好眼力呀,指揮使。你說這是什麼鳥,還四條腿的?」
    楊昭不禁語塞,也是,那明明就有四條豎槓,風煙叫那是「四條腿」?看上去,實在跟板凳腿差不多,也難怪他誤會。
    「不猜成不成?」楊昭歎了口氣,縱然是在研究地圖的時候,也沒有這樣頭大如斗。
    「不行。」風煙沉下了臉,「這就是要送給你的東西,你都猜不出,那像什麼話?」
    「別耍性子吧……」楊昭無可奈何地—笑,「就不能乖一點,說來聽聽,這個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風煙彆扭地坐回床邊,「那有什麼難的,不就是虎騎營大旗上那隻老虎嘛!」
    這回換楊昭目瞪口呆了。他這輩子,做夢也想不到,虎騎營大旗上那只威風凜凜的吊睛白額虎,居然會變成這個模樣。
    「以前總是聽說,出征打仗的人,身上應該帶點護身符之類的東西,難道你沒聽過?」風煙不理他—臉的難以置信,自顧自說了下去,「反正我做了好幾天,也就做成這個樣子,你不要,算了!」
    一邊說,一邊伸手來搶楊昭手上的那只「虎」。
    「誰說我不要,」楊昭身子—轉,單手握住風煙的手腕,輕輕一帶,把她帶進了自己的懷裡。
    風煙掙扎了一下,沒掙脫,又嗔又惱,「剛才明明是你說不像。」
    「我說不像,可沒說不要。」楊昭的下巴擱在她頭頂,聞見她淡淡的髮香,突然之間,覺得心滿意足。
    「你帶著它,就要處處小心,雖然做得不好,總算也是—個平安符。」風煙環抱著他的腰,聲音漸漸低下來,「人人都說,心誠則靈。我沒動過針線,知道這個不像樣,可是,再也沒有一個人,比我更盼著你好好地回來。」
    「你在害怕?」楊昭溫和地道,「不會有事,這場仗,跟以前任何—場都沒有分別。」
    「可是,我總有—種不好的預感,心裡慌慌的。」風煙輕歎,「你剛才,也是從蕭帥那裡出來的吧,就快開戰了,咱們什麼時候出發?」
    楊昭頓了一下,「看劍門關那邊的形勢,最遲後天。可是風煙,咱們不能—起走。」
    「為什麼?」風煙驀然從他的懷裡掙脫出來,「這是蕭帥的決定,還是你的意思?」
    楊昭看著她,眼裡三分矛盾,七分疼惜。他清楚風煙的性子,不讓她上戰場,那是不可能的事。他也想把她留在身邊,保護她的周全,但是不成啊,他是左翼先鋒精銳營和虎騎營的統帥,他要去的是整個戰場上最危險的地方,他必須用最短的時間衝垮瓦刺的防線,給後面的中軍主力開拓最有利的戰局。而要做到這一點,他必須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又怎麼可能顧及她的安危?
    剛才他說,這一仗,和以往的任何一仗都沒有分別。其實這句話只不過是為了讓風煙安心,他清楚地知道,這一仗意味著什麼——對雙方的軍隊來說,這都是一場生死存亡的決戰,可以戰死,不能戰敗。
    正因為如此,他才要把她放在一個相對而言更安全的地方。
    「葉知秋率部退守紫荊關,你和他一起去。」楊昭的聲音並不高,可是不容反駁。
    風煙一揚眉,「我不去。你在戰場上拚命,我在後面躲著?」
    「這是軍令,由不得你。」楊昭掉轉頭,不再看她,「紫荊關的重要性,你不是不知道。如果可守可不守,我難道會傻到調葉知秋的兩萬人馬,在這種時候撒出來,陪你去躲著,風煙,—旦前方戰敗,你們這邊就是咱們最後一道防線了,你要記住。」
    風煙聽得出來他這幾句話裡的沉重,一時之間,茫然無措。
    要他一個人去衝鋒陷陣,她在紫荊關等待前方戰場的消息,為什麼她的心裡,會這樣的慌和亂!
    「你要幫我,幫蕭帥,幫咱們關內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和朝廷裡獨撐危局的於大人,守住紫荊關。」楊昭又叮囑了—遍。萬一兵敗,憑風煙—個人的力量,不足以守住紫荊關,可至少還有葉知秋的兩萬人,他一定會盡力維護風煙和紫荊關的安全。
    「你放心,我會的。」風煙深深看著楊昭的跟睛,彷彿—直看進了他的心裡,「我會守住紫荊關。」
    如果這就是楊昭最放心不下的事情,如果他已經決定要一個人面對危險,她為什麼不能成全他,跟他去闖關,是一種勇氣,為了他退守,就是另一種勇氣。
    她不要他在這個時候,還有後顧之憂。
    次日夜,大雪。
    難得關外有雪而沒有風,天地之間,彷彿只剩下寂靜。紛紛揚揚如鵝毛的大雪,輕輕飄落在地上。
    風煙坐在燭火下,打開床頭的木櫃,拿出裡面一件紅色的衣衫。那紅色鮮艷得彷彿會流動,要滴下來一般。這件衣服,因為是鮮紅色,她—次也沒有穿過;可是今天晚上,她突然有種衝動,要把它穿在身上。
    這紅衣,嬌艷生輝,就像是件嫁衣一般,在燈下熠熠地誘惑著她。
    風煙拿起紅衣在身上比了比,又放下。真想穿上這件鮮艷欲滴的紅衣,走到楊昭的面前,對他說:「從今夜開始,我陸風煙,願意做你的妻子。」
    明天就要開戰,她的等待是就要結束,還是剛剛開始?今夜不穿上它,不知道今生今世,還有沒有穿它的機會。
    可是,不能啊。
    楊昭肩上的擔子已經有千斤重,她又怎麼忍心,再讓他多—分牽掛?
    輕輕歎了一口氣,風煙把紅衣折疊整齊,放回床頭,轉身拿起桌上的一罈酒,往帳外走去。今夜大營上下,萬籟俱寂,看上去雖然安靜,可是氣氛已經緊張得快要繃斷。
    楊昭這個時候,也一定睡不著吧。
    果然,虎騎營的督軍大帳裡,還是燈火通明。
    站在楊昭帳外,透過帳簾的縫隙看過去,楊昭坐在炭火旁邊,手上是那把寒亮如水的驚夜斬。他正在用一方白色布巾緩緩地擦著刀鋒,彷彿全神貫注,眉心微微蹙起。
    風煙想起上次在帳外這樣看著他的那一夜,她來的目的,是為了要偷襲他。可是這一刻,她多麼希望,太陽永遠也不要升起,明天永遠也不要到來,她願意這樣靜靜地看著他,直到生命消失的那一天。
    輕風吹動了她的燈籠,碰到帳門,發出一聲細微的輕響。聲音雖然低微,還是驚動了楊昭,他一抬頭,「外面是誰?」
    風煙掀簾而入,「是我。」
    楊昭放下刀,站了起來,「過來坐,守著火盆近些。」他看著風煙一步一步走進來,眼睛片刻也沒有離開過她的臉,好像—眨眼,她就會消失不見似的。
    今天晚上的風煙,跟往常不同。她的愛和恨,悲和喜,向來都是—眼看得出來的。可是在今夜的燈下,她踏雪而來,就連一絲煙火氣也不沾,平靜而美麗,帶著—種令人安心的明淨。
    「我是來陪你喝一杯的。」風煙坐在他身邊,把酒罈打開,—股奇異的酒香,撲鼻而來。
    楊昭在京中坐鎮都御指揮使的時候,多少人爭相巴結過他,美酒瓊漿,喝過無數,卻從來沒聞過這麼濃烈的酒香,還沒入口,已經微醺。
    「這是這麼酒,」楊昭不禁脫口問道。
    風煙輕輕笑了,「沒唱過吧?這酒在外面是買不到的。我以前沒跟你說過,我有個朋友,家裡世代做釀酒生意,這是他自創的配方,因為釀製費時,向來是不賣的。這酒還有個名字,叫做『金不換』。」
    「金、不、換,」楊昭回味了一下,「好名字。李白的《將進酒》裡有一句:五花馬,干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這罈酒,比李白的千金襲還要金貴。」
    「再珍貴的酒,也是給人喝的。」風煙倒出兩杯,「今天晚上,咱們喝一半;等你打完仗回來,再喝另一半。」
    楊昭舉起杯喝了一口,酒液是種澄清剔透的金黃色,十分少見,入口滑爽,香氣沁人肺腑,彷彿平生的不快,都溶在這酒的辛辣裡。
    好—個金不換。
    風煙舉起杯,一飲而盡,她的臉色勻柔如玉,被酒意染上了一層淡而細膩的胭脂紅。「我聽了你的話,去守紫荊關,可是你也要記得,答應過我什麼。」
    「我記得。」楊昭的聲音裡,有著不易察覺的溫柔。他答應過,打完這—仗,就帶她回京城。
    如果,過了明天,你再也不能離開這片大漠,那麼,我也永不回京城。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對視良久,誰也沒有開口,可是心中都不約而同地浮起這樣—句話。
    楊昭拉過風煙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她的手指纖細而冰冷。「風煙……你是不是在害怕?」
    「不,我怕的不是打仗。」風煙搖了搖頭。鐵壁崖那麼凶險的一戰,她也經歷過,何況是退守紫荊關,楊昭說得不錯,此時此刻,她的心裡的確在害怕,可她怕的,不是戰爭,而是命運。
    「今天大雪。」風煙喃喃地自語。
    「我知道。」楊昭一笑,「可是沒有風,估計明天早晨就會停。」
    「我說的,不是外面這場雪,是節氣。」風煙把炭火撥旺了—點,「是碰巧吧,我出生那一天,按節氣算,也是大雪。」「是嗎?」楊昭怔了一下,從未聽她提起過。伸手在身上下意識地摸了摸,似乎應該送點什麼紿她吧,在她生辰這—天。
    可是他是在軍中,身上幾乎是別無長物,懷裡只有一支黑色的玄鐵小箭,還是當日風煙在帳外偷襲他時射進來的。也不知道為什麼,就—直放在身上。
    「還記不記得這個?」楊昭隨手把小箭拿出來,「也該物歸原主了。」
    風煙接過來,緩緩把玩著,「要是沒有這一箭,也許我們之間的誤會,到現在也沒有澄清。」—邊說著,—邊在用它在地上輕輕劃了幾個字。
    楊昭低頭看了看,她寫的是「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這正是那個晚上,他練字時寫下來的。風煙曾經說過,就憑這幾個字,她相信他絕不會是王振的走狗。
    兩人抬頭對視一眼,會心一笑。
    「我再送一句話給你。」楊昭從風煙手中拿過小箭,以箭尖在地上刻出一行字。
    風煙凝息靜氣地瞧著,他每一筆都刻得很深,剛勁而凝重,是這麼幾個字:不離不棄。
    心頭一酸,有陣潮氣悄悄地襲上眼眶。他是在告訴她,無論發生什麼事,他都永遠和她在一起。「那麼,我也回一句給你。」風煙接過楊昭手裡的小箭,在地上的「不離不棄」後面,又刻上了一行。
    字刻得小了點,跟楊昭的有點不相稱,可是—樣的深,似乎是要把這幾個宇深深嵌入地下一般。她刻的是,「生死相依」。
    ——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刻到最後一劃,因為太過用力,箭「喀」的一聲,突然折斷。
    箭斷了,這是一句斷箭的盟誓。
    二十年前的大雪之日,是她的生辰。彷彿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讓她生來便在等著這句話,等著二十年後的這一天,跟楊昭立下一個斷箭之約——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大雪滿弓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