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塢。這間坐落在舟江路上的茶室,隔晚潮新租的小屋只有一條街的距離,門口一個扇子形古色古香的木招牌,上書「燕子塢」三個大字。
很晚了,客人不多,晚潮、思甜和竹青正圍在靠窗的位子上坐成一圈。那扇窗的外面,霓虹閃耀如銀河;窗裡面,三個人沉默地相對無言。方桌上擱著一隻楓葉紅的紙罩燈,晚潮帶著兩個黑眼圈,沮喪地趴在燈下的暗影裡,竹青手裡捧杯茶欲言又止,就只有思甜那沒良心的東西,還在有一口沒一口地偷吃盤子裡的蜜餞。
「晚潮,不是我說你,幹嗎和鍾采鬧彆扭?現在可好,連自己都搬出來了。」竹青終於沉不住氣地埋怨,「事情怎麼會搞成這個樣子。」
思甜歎了口氣,拉長聲音:「這還用得著問,情敵見面,分外眼紅嘛。」
「別胡說!」竹青瞪她一眼,「不要冤枉晚潮,還說那麼難聽。」
晚潮忍不住縮了縮腦袋。誰說的,誰說她冤枉?其實這幾天她也在不斷地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就是要跟鍾采過不去。那天,其實她從一開始態度就不對。開門的那個瞬間,甚至還摩拳擦掌地想著,總算逮到機會給荊劭出氣了,他嘴笨好欺負,打落牙齒和血吞,可她謝晚潮沒那麼好說話。
但是現在想起來,她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啊?荊劭喜歡誰,那根本是他自己的事,人家從來都沒說過,要她幫忙出頭討公道。再說荊劭還想著鍾采,她不是不知道,這個時候機會多難得,她應該努力想辦法幫荊劭挽回鍾采才對。真是太自私了。
思甜說得對,不因為別的,就是因為她嫉妒。嫉妒她的美,嫉妒荊劭心裡想的都是她。
終於明白為什麼那一天,在關上門的那一刻,心裡會覺得自己卑微。因為,就連她自己,也想不到自己會做這樣的事,說這樣的話,在這個瞬間,忽然看不起自己。
晚潮兩隻手撐起頭,對自己冷笑一聲,你還會爭風吃醋啊謝晚潮?真是失敬,失敬。
「你那什麼表情?」竹青探頭看著她的臉,「一會兒歎氣,一會兒冷笑。」
「我在笑,思甜說對了,我還真的是沒出息。」
思甜「咳」的一聲差點被蜜餞噎到,好不容易順回氣,伸出一隻沾了糖漿的手,跟晚潮大力一握,「答對有獎!快教我做那個香蕉塔!」
「別鬧了!」竹青把她撥到一邊,失聲問,「你說什麼?晚潮,你真的——喜歡荊劭?!」
「你說呢?還什麼真的假的,就連瞎子都看出來了。」思甜受不了地搖著頭,「你還真不是普通的遲鈍。」
竹青受到了強烈的刺激,「晚潮……和荊劭?!什麼時候開始的,我怎麼都沒感覺?」
「這就是你不對了晚潮。」思甜也放下了那盤蜜餞,跟竹青一起看著晚潮,「大家都是好朋友,你什麼時候開始跟荊劭變成這樣,還瞞著我們?」
唔?什麼時候?晚潮困惑地蹙起眉,還真的從來沒有好好想過這個問題。剛開始,不是還看他不順眼的嗎,那麼落魄潦倒的樣子,脾氣又是那麼的壞。是不是……是不是在那天夜裡,他揭開她臉上的紗布,在燈下微微一笑的那一刻?她從來不知道一個男人笑起來會有那麼好看。
又或者,是他笨手笨腳給她洗頭的時候?還是他煮了那麼一碗難吃的面餵飽她的時候?如果都不是,那麼一定是在他狼吞虎嚥、讚不絕口地吃著她燒的那盤紅燒肉的時候。
天地良心,其實一開始知道他心裡還喜歡鍾采的時候,她是想過放手來的。這麼一根筋的男人,要想他改變心意,哪有那麼容易?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還是不做比較好。
可是誰叫他非要留她在身邊,誰叫他奇跡一樣修復她的臉,誰叫他那個晚上抱她在懷裡!所以說嘛,愛上他,可不是她的錯。
就算她手段卑劣地橫刀奪愛,那也都是他自找的,怎麼可以怪別人。
「晚潮,要是這樣的話,你就更不應該在這個時候搬出來。」竹青扼腕歎息,「至少也應該找個機會,試探一下荊劭的想法,萬一,他也喜歡你呢?」
「你以為我沒試過?」晚潮又趴回桌子上。
「結果怎麼樣?「竹青跟思甜一起湊了過來。
「我教他泡妞,他以為我在幫她追鍾采;總不能我自己指著自己的鼻子跟他說,來追我吧來追我。」晚潮氣餒,「我甚至還拿出鍾采的照片,要他幫忙把我這張臉,改成鍾采的樣子。」
「不會吧!你真這麼想?」竹青嚇了一跳。
「我吃錯藥啦?」晚潮沒好氣,「我怎麼會無聊到那個程度。你想一想,我拿著他的心上人的照片,說想要變得跟她一模一樣,這是什麼意思?還不算明顯?我這根本就是在暗示,不對,何止暗示,簡直就跟表白沒分別。」
「那真的是……用心良苦啊。」竹青同情地感慨。
「更離譜的事還在後面。有一回,我們在露台上聊天喝啤酒,我不知怎麼的有點醉,就打了個盹,誰知道他把我抱回房裡去。哪有女人在這個時候都還不醒?我又不敢動,就是裝也要裝著睡啊,結果,他居然,真的把我放在那裡就走了!」晚潮憤慨地拍著桌子,「你們說,他到底是不是男人?我明示,暗示,犧牲色相勾引他,到現在居然他都還沒反應!如果他不是智障,就一定是裝傻。」
「荊劭應該不會裝傻那麼惡劣吧?」竹青趕緊搖頭,「他如果知道這件事,就只會有兩個反應,要麼娶了你,要麼讓你走。他那麼老土的人……哪會玩什麼花樣。」
「所以我也一直沒說,萬一真的鬧僵了,大家連朋友也做不下去。」晚潮手裡的茶杯緩緩地轉動,「我以為想個辦法,讓他自己明白就好了,可是,到現在我總算看出來了,對荊劭這種人,你說什麼都是沒用的,暗示沒有用,明示也沒有用,辦法只有一個,說——出——來!」
「你真的打算跟他表白啊?」思甜的耳朵豎了起來,「打算怎麼說?」
「我才不!有句話說得好,最寶貴的東西,是得不到與已失去。」
得不到、與已失去?思甜剛想問,竹青已經明白了,「晚潮,你是不是擔心,得來太輕易,他不會好好珍惜?」
「不,我只是想說,鍾采在荊劭心裡,就是那個『已失去』。他要是不能放下她,我就算天天向他表白,講再多道理,也是沒用的。」晚潮看著窗外夜色裡閃耀的霓虹,「本來我是打算給他時間,慢慢體會,可誰知道鍾采突然找上門來,我一時忍不住,就……不過天地良心,我可沒有跟她說,我是荊劭的女朋友,我也沒有開口趕她走。」
「你不過就是『暗示』她一下而已,我知道。」竹青微笑起來。
「我就不覺得晚潮有錯,鍾采是不講義氣,當初荊劭手傷了,陷入困境裡,在這個時候她扔下荊劭一走了之,現在又跑來吃回頭草?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思甜打鼻子裡一哼。
「人各有志,她為自己爭取前程,也不能算錯。」竹青埋怨她,「還說呢,要不是你那麼大嘴巴到處去說,荊劭的手已經恢復過來了,鍾采怎麼會找上門?」
「其實,我能體會鍾采的心情。」晚潮忽然開口,「感情,本來就是很難用理性去控制的東西。那天她來的時候,身上還有酒氣,想必是遇到什麼不開心,所以想在荊劭這裡尋找一點安慰吧。」
「晚潮,你該不會是想要把荊劭讓給她吧?」思甜緊張起來。
「我像是那麼有同情心的人嗎?」晚潮抬頭一笑,「瞭解歸瞭解,這種事可不能隨便讓來讓去。看著吧思甜,荊劭早晚都是我的人。」
「你都已經搬出來了,還有什麼戲好唱!」思甜歎氣,「這下怎麼辦,再灰溜溜地回去?多沒面子。」「我太清楚荊劭,現在的問題並不是我們鬧翻了,他那個人外冷內熱,很好哄的,隨便說句好話,他就心軟了。我們的問題出在,他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重視過我的存在。」晚潮擱下手裡的杯子,「就因為這樣,我更不能回去找他。」
「那怎麼辦?」思甜沒招了。
「當然是想辦法讓他自己來找我啊。」晚潮說得倒輕鬆,「放心吧,我有辦法。不過……好幾天都沒見荊劭了,不知道他現在怎樣?」
「沒怎樣,天天在診所裡忙。現在也不知道從哪裡冒出這麼多人,排號開刀,診所像個菜市場一樣從早擠到晚。」思甜想起來就頭痛,「我跟竹青都吵著要他增加人手,擴充門面,把樓上那層也乾脆買下來,再多找幾個助手,可是他聽不進去,說沒時間。」
「我看,他是沒心情吧。」竹青笑,「前一陣子明明精神奕奕的,從晚潮一走,立刻就被打回原形,好幾天穿同一件外套,襯衫不換領帶又不結,有一陣沒一陣地對著一屋子人發呆,我還聽到他打電話去房屋租賃中心問,晚潮有沒有在那裡登記……」
是嗎?他有嗎?晚潮不禁握緊了手裡的杯子。他有沒有一點想念她?有沒有?可是,她真的,很想他。
想起他在洗手間的鏡子前面刮鬍子,換襯衫,她在客廳沙發上,舉著報紙,偷看他的背影。她最喜歡看他漫不經心地系皮帶,也喜歡看他不耐煩地擦皮鞋。
荊劭真的很粗心,他就一直沒發現,從沙發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洗手間的鏡子。不然她怎麼會那麼湊巧,每次都坐在那裡「看報紙」?
「喂,晚潮——」竹青疑惑地敲敲桌子,「你坐那裡發什麼呆?我們總得商量一個辦法,讓你跟荊劭擦個火花出來啊。」
思甜補充:「而且一定是天雷動地火,轟轟烈烈的那種。必要的時候,我幫你在他的茶水裡下顆麻醉藥,先不管三七二十一,迷翻他再說!」
「你怎麼不叫我來個霸王硬上弓?」晚潮氣結,「感情是很神聖的事,不要侮辱我。」
「神聖?可是我在你眼睛裡,怎麼就只看見『陰謀』兩個字?」思甜嗤之以鼻。
「是……嗎?有那麼明顯嗎?」晚潮臉一紅,「其實也不算陰謀……不過就是要讓他認識到我的重要性而已。為了這個目的,手段卑鄙一點也是沒辦法的事。」
思甜和竹青對視一眼,「你打算怎麼樣?」
「要離開他,可是又不能完全地消失;我要他每天的某個時候,都想起謝晚潮這三個字。」晚潮恨恨地一拍桌子,「我就不信他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思甜和竹青面面相覷,「哪會有這樣的辦法?你當自己是如來佛?」
晚潮提起茶壺,往自己的杯子裡斟著茶,「雖然我不是如來佛,但是我知道有一樣東西,據說就連佛也抵禦不了它的誘惑……聽說過沒有,壇啟葷香飄四方,佛聞棄禪跳牆來!這樣東西,就是傳說中的佛、跳、牆!」
「晚潮……」竹青剛要開口,卻被晚潮嚴肅地打斷,「你們兩個那什麼表情?當我是朋友的話,就不要小看我。」
「不是,我沒有小看你,但……」竹青受不了她了,「晚潮,怎麼你都沒感覺?你那壺茶水都斟到桌子上去了!」
兩個星期後。
終於到了這一天,思甜和竹青一齊向荊劭請假。
「請假?」荊劭正在繫上醫生袍的扣子,外面候診室的玻璃門外,黑壓壓坐滿了一片等著開診的病人,這個時候聽見身後那兩個異口同聲地一句「今天我請假」。他有點遲疑地停下手,是不是昨天晚上沒睡好,精神不濟,所以出現了耳鳴或者幻聽?
定了定神轉回頭,看見竹青和思甜一臉笑容,如出一轍。
「荊,我有個朋友,今天新店開張剪綵,恐怕不能在診所幫你了。」竹青看上去很抱歉的樣子。
荊劭看向旁邊的思甜,「你又什麼理由?」
「正好竹青那位朋友,也是我的密友,所以……」思甜攤開手,「其實我也很想留下來工作,但做人怎麼可以不講義氣,你知道的。」
「那外面那一大群排隊看病的人怎麼辦?上午還有兩個預約的手術。」荊劭坐下來,想要生氣,可是又提不起精神,這怎麼回事,連生氣都氣不起來了?一定是這幾天太忙太累,所以對外界任何刺激都失去了反應。
「有你在啊。」思甜輕鬆地回答,「一定可以應付的,沒問題。」
「就是,我們相信你。」竹青也十分誠懇。
「我怎麼覺得你們兩個好像在演雙簧?一搭一唱的還這麼默契。」荊劭蹙起眉,懷疑的感覺逐漸爬上來。她們兩個真被晚潮帶壞了,居然學會跟他耍花樣!可是沒理由啊,前天才剛剛給她們加了雙倍薪水,思甜還發誓要為了診所赴湯蹈火、肝腦塗地,話音都還沒落,就又開始偷懶了。
「荊醫生!都到了開診時間了,怎麼還不開門?」外面有人等得不耐煩,「我們從一大早就來排位子,等了半天了!」
荊劭還沒來得及安撫一下,就聽見外面街上忽然一片敲鑼打鼓,鞭炮齊鳴。
這誰家辦喜事啊?荊劭向窗外看了一眼,真誇張,連鼓樂隊都請了來,還這樣大肆放鞭炮,弄不好待一會兒連消防車都被驚動來了。
竹青和思甜對視一眼,「荊!我們這就走了,這邊交給你沒問題吧!」
荊劭一回頭,還來不及說話,她們兩個的背影已經飛快地閃出門外,阻攔不及。
「李思甜——」荊劭徒勞地叫了一聲,忍不住挫一挫牙關,這兩個丫頭都瘋了嗎?居然就這樣一起蹺班?要是不扣光她們這個月的紅包,以後他這個老闆都不用混了!看樣子,得趕緊找幾個人手回來幫忙,就指望他一個人孤軍奮戰,診所早晚也要關門大吉。
可是最近真的太忙了,幾乎就連吃飯喝水的時間都沒有,更何況還要到處打聽晚潮的消息……
想起晚潮,荊劭再也忍不住,暗暗歎了一口氣。
不習慣。驀然發現,整個生活突然變得不習慣。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跟晚潮混得爛熟的,其實他跟她,兩個人完全不搭調。認識她之前,他根本不知道最新一季流行哪一款洗浴用品、不知道龜背竹要隔幾天澆一次水、也不知道十七樓B座的鄰居原來有一對雙胞胎。
跟晚潮在一起混久了,日子忽然變得有聲有色熱鬧忙碌起來,要學習應付她的耍無賴,要提防她偶爾獻慇勤的背後到底有什麼小花樣;抽煙的時候會到處找不到打火機,最後在臥室床底下發現它被綁上一張「吸煙有害健康」的紙條;早晨出門的時候,會有人含著牙刷警告他,「回來晚了要你好看」;為了一條魚是清蒸還是紅燒,她也會跟他爭得面紅耳赤,不可開交。
真不敢相信,他荊劭也有這樣的一面。完全就是一個他不認識的他自己!
這種改變來得太快太強烈,以至於晚潮忽然一下子遠離了他的生活,日子會過得這麼不習慣。屋子裡忽然變得沉寂黑暗,開門的時候再也沒有撲面而來的溫暖燈光,沒有聲音,也沒有晚潮大搖大擺地出現在眼前,一天三餐恢復吃泡麵跟罐頭,下班之後再也不用急著回家。這種日子,他已經過了不知道多少年,怎麼現在一下子,就覺得陌生起來?
常常在寂靜裡,忽而聽見晚潮房間裡好像有動靜,好像她就要套著他的大襯衫,懶洋洋地從門口晃出來,對著他氣頤指使:「廚房的水龍頭壞了,還不趕快去看一看?」
但是沒有。一切奇怪的幻覺,都是因為四周太過份的安靜。
晚潮,謝晚潮,他真是出了毛病,居然每天每天,對這個名字牽腸掛肚地想念。
她的臉還沒有完全復原,不知道懂不懂得按時更換硅膠貼片?有沒有去好一點的醫院做個複查?她現在有沒有地方住?平常小氣成那個樣子,買菜的時候都會跟小販堅持立場砍價到底,不知道會不會捨得多花一點錢,租間好點的房子。
「辟里啪啦!」外面又一波的鞭炮聲,驚天動地地響起來。荊劭震了震,忍不住蹙眉,開個業而已,有必要這麼招搖嗎?還嫌他不夠煩?
歎口氣看看外面,街對面,那排正對著診所的店面,正有一家在慶賀開張,一圈人正圍在那裡放鞭炮,掛招牌。荊劭回過神,外面還有一大群人在等著他開診,都是衝著他來的,心情再差,也不能耽誤了診所的生意和他們的病。
可是,剛剛回過頭在辦公桌前正襟危坐,按鈕打開候診室的電動玻璃門,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剛才,剛才看見的那幾個背影,怎麼恁地眼熟?
忍不住再度把目光轉向窗外,荊劭的目光忽然在街對面凝住了。那是家什麼店?看上去很小的樣子,窗子和門都是玻璃的,有一格一格白色的木格,門口搭著個小小的藍色遮陽蓬,窗下放著張復古的木質長椅,深秋的陽光金黃溫暖,灑在上面,美麗如同油畫裡仙德瑞拉的小木屋。
圍著店門口,正在七手八腳地掛招牌的那堆人,居然……居然……謝晚潮?!
荊劭一把推開了窗子,迎面而來是鞭炮燃盡的硝煙味,熏得他一陣喘不過氣來,沒錯,是晚潮!他這一陣子正滿世界找的那個,沒心沒肺的謝晚潮。
只隔一條街,就在他對面,晚潮正在背對著他打量剛剛掛上去的招牌,那招牌上面只有三個珠圓玉潤的大字,「佛跳牆」!
什麼叫佛跳牆?她在這裡做什麼?荊劭看見站在晚潮旁邊的竹青跟思甜,她們不是說朋友開店,所以請假跑去祝賀的嗎……朋友開店!他心裡一跳,不會……那個所謂的朋友,就是晚潮吧?!一定是。除了她,還有誰,會讓竹青跟思甜這麼大的膽子,蹺班跑去幫忙?
她開店,就在他對面,連竹青和思甜都知道,就只有他一個,被蒙在鼓裡!
晚潮那個背影,穿著清爽的白襯衫和粗布裙子,陽光照在她柔軟的頭髮上,泛起一層美麗的光澤。這還是頭一回,看見晚潮也會穿裙子。也許就因為這樣,那個溫暖熟悉的背影,在這一刻,在他遠遠地眺望裡,忽然帶來一陣陌生的心動。
其實跟晚潮在一起的時候,真的很少留意她的背影,所以不知道原來是這麼的好看。倒是她,總在他背後嘀嘀咕咕,大聲小聲的。
竹青跟思甜一左一右在她的身邊,不知道誰說了一句什麼,三個人一齊笑彎了腰。荊劭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頭,她就這麼開心?完全把他忘在腦後?難道這些日子,就只有他一個人在這裡坐立不安地惦記著,就只有他一個人心煩意亂?
是啊,沒錯,忘記他,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不然還能怎樣?他只不過是她的醫生而已,充其量算得上是個朋友,即使那天沒有鍾采這回事,晚潮也遲早都要搬走的。怎麼可能,她會留在他身邊一輩子?錯的那個人其實是他,明明平靜清閒的日子,怎麼就不肯好好地過?嫌泡麵太難吃,嫌電視節目太無聊,嫌房子裡太安靜……到底他是怎麼了?
看看現在,晚潮已經在對面開店了,他還傻瓜一樣到處打聽她的消息。她開店,不關他的事?不用他幫忙?宋竹青跟李思甜的腦袋裡,到底都裝些什麼東西,事情都到了這種地步,居然還瞞得他滴水不漏。
謝晚潮,她有種,居然真的就只當他從來不認識!
「喂!邢醫生!」有人突然在他身後,大力地拍他肩膀,「外面有什麼,看了這麼半天?」
荊劭一回頭,背後一張紅光滿面圓圓胖胖的臉,正笑得眼睛都不見了,「這些年原來你跑這裡躲著來了,難怪我回中心醫院去找你,都沒人知道你下落。」
荊劭不禁愕然,這是誰?明明不認識,還說得這麼熟絡,兼且熱情萬丈地拉著他的手,就差沒撲上來擁抱了。都不等他回答,這位老兄還在那裡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幸好前些日子,遇見一個朋友,他說這邊有間診所實在不錯,只動一次刀,就治好了他這些年到處奔波也沒治好的老毛病。正好我這陣子也頭疼,就問了一下是哪一家,結果他說是荊劭外科診所!呵呵,總不會是同名這麼巧吧?所以我二話沒說就跑來看看,嘿,運氣還不錯,真的是你……」
「等一等,等一等!」荊劭總算等到他說話稍有空隙的時候,打斷了他,「我們……認識嗎?」
「你不認得我了?!」對面的老兄比他還要驚訝,「我啊,荊醫生,我是宋英勳——三年前,就快死了送到中心醫院急診室,他們連夜把你叫回來做手術的那個啊……你不記得了?怎麼會?就是、就是顳動脈腫瘤的那個宋英勳!」
荊劭找回一點印象,是好像有這麼回事……不過那個顳動脈腫瘤的病人到底叫什麼,長什麼樣子,他真的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也難怪你認不出來,這幾年,我足足胖了五六十斤。」宋英勳拍著自己的肚子,「腰圍都三尺半了,那群朋友都叫我宋胖子。沒辦法,誰叫我這輩子沒別的嗜好,就是愛吃呢?」
荊劭沒心情跟他扯這些陳年舊事,回頭再看窗外,晚潮她們已經不見了。
「荊醫生,這次來,我是有要緊事跟你商量。」宋英勳又開始聒噪,「知道你忙,但是無論如何先借我五分鐘。」
荊劭只好聽著。先借五分鐘?這位宋英勳一開口,就足有五分鐘以上不停歇,他不借也不成啊。
「有句老話說得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那場要命的病被你治好之後,就跟幾個朋友去了俄羅斯做汽車生意,好好撈了一票,存夠本錢,又回來炒地皮……老實說荊醫生,荊老弟,我不是當初那個手術費都交不起的窮光蛋了。想想那時候,差一點被人家直接塞到停屍房裡去,幸好你幫忙擔保了手術費,不然,我哪有今天?」
「那都是分內的事,經常遇見,沒什麼的。」荊劭實在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嗦,外面還有一大堆人等著看病,「外面……」
他的話還沒說完,又被宋英勳打斷:「好了別的先不說,言歸正傳——是這樣,荊老弟,這兩年地產生意不好做你也知道吧,我就一直想做點別的買賣,現在聽說你的手傷也恢復得差不多了,我就打算,不如找你合夥開一家外科醫院,你看怎麼樣?」
荊劭看了他一眼,「找我合夥?你知道開一家外科醫院要買多少設備,招攬多少人手?」他笑了笑,「我連這部分投資的千分之一都未必拿得出來。」
「兄弟一場,你跟我說這個?」宋英勳不滿,「我要的就是你這個人,你這雙手。錢我有的是,只要你肯,一分錢都不用出,股份算你一半,這總可以了吧?」
「外面的外科醫師多得是。」荊劭沒興趣,什麼時候他多了個兄弟了?「更何況我自己的診所還開得好好的。」
「荊老弟,你這荊劭兩個字,就已經是金字招牌了,別人?別人就算能撐起醫院,也未必闖得出這個名氣。」宋英勳極力遊說他,「再說我也就只信得過你一個,我一個大老粗,醫院裡的事什麼都不懂,隨便抓來一個人,我也不敢跟他合作。你想想,一分錢都不用出,就拿一半的干股,這個條件已經很優厚了吧?」他環顧荊劭的診所,「說到你的診所嘛,看樣子早晚你也要擴充的,如果你答應,我們乾脆就在這個基礎上直接改建。」
「我考慮一下。」荊劭敷衍,如果今天一直不答應,看樣子宋英勳是不會走的了。
「哪還用得著考慮,這簡直是別人盼都盼不到的好機會……」宋英勳還想繼續努力遊說,診所的大門忽然一開,竹青跟思甜有說有笑地進來,一人手裡端只盤子,才剛進門,香氣已經瀰漫開來。
「你們還敢回來?」荊劭幾乎沒跳起來,「剛才去哪裡了?」
「對面啊,你沒看見?」思甜一臉無辜,「還發什麼火,就因為要趕回來幫你,我們兩個才匆匆忙忙跑回來的。」
「別多說了,外面還有那麼多人等著,先快快吃完再說。」竹青把她拉到一邊,「先嘗嘗我的蒜蓉鳳尾蝦。」
她手上的那盤蝦,金黃酥脆,鮮香四溢,她用竹籤穿起一隻,送進嘴裡,「真服了晚潮,這鳳尾蝦外面酥酥脆脆的,裡面居然這麼嫩,而且原汁原味,真是沒話說。」
荊劭看著她們兩個,臉都青了,可是什麼都沒說,坐回自己椅子裡。
「還是先吃我選的這道夏威夷木瓜煎牛排。」思甜也坐到沙發上,放下盤子,叉起一小塊牛排,細細嚼著,享受地閉起眼睛,「唔……真是剛剛好,又滑又嫩,火候一流啊,還有煎木瓜的香味……」
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吃得正開心;一邊的荊劭卻低頭看資料,一言不發。
只有宋英勳一個,不明白這中間的端倪,還不識趣地湊過來問:「這是哪一家買的?」
「什麼?」思甜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這胖子是打哪裡冒出來的?
「我是說,這道鳳尾蝦和木瓜煎牛排,是哪一家酒店的菜色?」宋英勳偷偷地嚥下一口口水。對美食他一向最敏感,這兩道菜,色香味俱佳,絕對是難得一見的好手藝。
「這個啊……」竹青一笑,「不然你也嘗一口?」
「那怎麼好意思?」宋英勳嘴上這樣推辭著,卻已經不由自主地坐了下去,先吃一條蝦,接著又嘗了一口牛排,眼睛細細瞇成一條線,嘖嘖讚歎,「這味道,真是不一樣……有星級酒店的水準,又帶一點家常的味道……」
「我們一個朋友做的。」竹青有意無意地瞟了荊劭一眼,他倒是沉得住氣啊。
「朋友?」宋英勳不禁好奇,「是哪位名廚?說出來我也許認識的。」
「她可不是什麼名廚。」竹青說,「不過她平常喜歡下廚,做幾道家常小菜而已。今天就是她新店開張的日子,免費酬賓,你也可以去湊個熱鬧。」
「什麼店,在哪裡?」宋英勳已經等不及了。
「就在對面,佛跳牆。」思甜故意大聲回答,「因為店面小,所以開的是私家菜館,每天只招待一桌客人,價錢雖說貴一點,可是絕對物有所值,每道菜都是獨家密制,外面吃不到的。不過,還有自製的小食和飲料限時外賣。另外,那裡每個週末下午都開設烹調課,歡迎試聽,教的都很實用呢,包你兩個月下來就是個廚房能手了……」
宋英勳還沒等她說完,已經一溜煙地跑出門,臨走還不忘回頭向荊劭撇下一句:「荊老弟,咱們說的那件事,你可已經答應我考慮了。」
荊劭連頭也沒抬一下。竹青和思甜對視一眼,奇怪,怎麼他都沒反應?
「吃完了沒有?」荊劭的聲音很平靜,「吃完幹活。」
「哦……」竹青跟思甜悶悶地答應。
荊劭拿著筆在病例記錄上寫字,字跡潦草,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東西。佛跳牆?私家菜館兼廚藝教室?晚潮到底在玩什麼把戲!她開店就在對面,只隔一條馬路,卻連個招呼都沒打,明擺著就是當他不存在。
謝晚潮……荊劭驀然停下筆。
潦草的記錄寫到最後,簽名檔上,他赫然簽上了「謝晚潮」三個大字!真是糊塗了。
「嘶」的一聲,荊劭蹙著眉把那頁紙撕了下來,狠狠地捏成一團,扔進垃圾桶。偏偏一個不留神,連手裡的那支筆,也跟著一起飛了進去。
「荊……」竹青幫他從垃圾桶裡撿出那支筆,遞到他面前,一臉同情,「你臉色不大好哦,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荊劭沒說話,就連一向厚道的竹青都被晚潮教成這樣了。他為什麼會這種臉色,她跟思甜會不知道?!裝無辜!
思甜躲在一邊,舔淨手指上最後一滴牛排醬汁,抽張面紙擦了擦,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按出一條短信,「荊劭的筆被他扔進垃圾桶。」大功告成,發送!
街對面,佛跳牆門口的太陽椅上,一個穿粗布裙子,正悠閒地吃著自製陳皮果凍的女子,低頭翻開掌心裡握著的手機,看了一眼,粲然一笑。
下午的太陽可真是好,金黃溫暖,只可惜有人心情不好看不到。
第二天。中午十二點。
思甜在門口掛出「休息中」的牌子,跌進沙發裡癱了下來,「終於可以喘口氣,呼,又累個半死,再不坐下來,腿都斷了。」
竹青也是一頭細汗,「不行啊荊劭,這樣下去大家都熬不住,你得趕緊再加幾個幫手才行。」
「我已經在報紙上預訂了聘人的廣告。」荊劭往後一靠,「再堅持幾天,就會有人來面試了。對了思甜,中午的外賣叫了沒有?」
「幫你叫了雞腿飯。」思甜看他一眼,「真服了你,天天吃炸雞腿都吃不膩。」
「總比泡麵有營養。」荊劭其實也是不愛吃,可是有什麼辦法,這邊的外賣餐館也就只有雞腿飯和叉燒飯可以選。選什麼還不都一樣?真是懷念以前晚潮……「咳。」他咳嗽一聲,怎麼又想起晚潮來了,真沒出息。
「叮——」玻璃門外,有人按鈴。思甜跟竹青都趴在沙發裡一動也不動,荊劭只好自己去開門,這種老闆,真是不當也罷。
「現在是午休時間,麻煩下午再來。」他跟門口那按鈴的小男生說。
「我知道。」那小男生朝他笑,「我是對面的,晚潮姐叫我來送外賣。一份是給李思甜小姐,一份是宋竹青小姐,麻煩兩位簽收一下。」
荊劭愣在門口。
思甜跟竹青一骨碌爬起來,飛撲過來,搶過餐盒。
「啊!海鮮一品煲,青豆蝦仁炒飯!」
「還有檸檬燒鴨脯!」
「我們免費送甜湯,很好喝的雪梨銀耳湯,清涼去火。」那小男生遞上湯桶,「也是二人份。」
思甜愉快地簽單子,「謝謝!下次麻煩再早來十分鐘,就更好了。」
「沒問題。」那送外賣的小男生收起單子,揚長而去,「我會跟晚潮姐說一聲的。」
一直站在門口的荊劭,看著他大搖大擺地哼著歌一路走出診所,穿過街,到了對面,佛跳牆那道白格子木門開了一扇,依稀有個熟悉的影子在門邊一閃,又隱去不見。
謝晚潮。荊劭挫了挫牙關,心裡絞成一團,算你狠。
街對面,佛跳牆的門後面,晚潮正一把拽過送外賣的小沙,「他怎麼說?」
「誰?」小沙慢條斯理地放下手裡的提籃。
晚潮伸出一根手指,對著他鼻尖,「少跟我賣關子!」
「晚潮姐,你這麼緊張是不行的。」小沙歎了一口氣,「荊大哥都還沒什麼,你自己先撐不住崩潰了。」
「我哪有緊張?」晚潮嘴硬。
「還說你不緊張?眼睛都快豎起來了。行了,我說還不成嗎,是荊大哥來給我開的門,看樣子他很意外。」
「然後呢?」晚潮追問。
「然後……沒有啦。」小沙無辜地攤開手,「我送完外賣,總不能賴著不走。」
「他什麼都沒說?沒問?也沒發脾氣?」晚潮把他一把按到椅子上,就只差沒拿把菜刀來逼上他喉嚨,「叫你看他什麼反應,你到底看見了什麼啊?」
「我哪敢跟他?嗦?你沒看見他當時那種臉色!」小沙叫苦連天,「就連思甜跟竹青都閃得遠遠的,我要是再不走,就怕是再也回不來了。」
「是……嗎?」晚潮若有所思地鬆開手。掌心裡居然都是汗。
昨天到今天,他一點反應都沒有,她越等越急越心慌。該不會是算錯了吧,又或者,她不管做什麼,他心裡都根本不在乎?
「嘀……」口袋裡手機一響,晚潮飛快地掏出來看,是思甜發來的短信,「中午的雞腿飯,他只吃了一口,整盒倒掉。」
呼。晚潮終於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原來他還是在乎的。可是這個瞬間,分不清心裡是甜還是苦,原來他還記得,誰是謝晚潮。可是只有記得是不夠的,她想要的更多更多……幾乎沒有耐心再這樣跟他耗下去了,想念像水一樣蔓延,無處不在,睡醒時想起他的臉,買菜時想起他說話的語氣,洗手時想起他襯衫上好聞的味道。
晚潮咬了咬嘴唇。不能心軟,小不忍,則亂大謀。如果這個時候,回到他的身邊,那麼他依然只會把她當朋友。
第二天,佛跳牆的超值外賣,依然準時送上荊劭的診所。
照舊是二人份午餐,加上免費湯。小沙還特別好心地介紹:「那道牛肉炒河粉倒是沒什麼,可這個三味春卷真的很費工夫。我看著晚潮姐做的,春卷皮都沒去外面買,她嫌不好,是自己用米粉做的,大米要提前泡上兩天,然後用碾子碾得細細的,再抹在竹篦上,一張一張地曬出來,還要在新鮮的葦葉上晾透,晚潮姐說了,這樣春卷皮才會有一種類似粽子的清香味。餡料是肉蓉蝦蓉蛋末粉絲,還特別加了一點魚露,味道特別的鮮。不信你們嘗一嘗!」荊劭坐在桌邊,裝作沒聽見。
第三天,肉醬蒜頭通心粉,檸檬汁西芹沙拉。
「我還以為晚潮就中餐最拿手。」思甜驚歎,「原來不是,她炒的通心粉才是一絕!」
「荊,要不要來嘗嘗?」竹青看著荊劭,雖然……跟晚潮都串通好的,可這樣下去到底他們兩個要僵持到什麼時候?
「他這兩天胃口不好,不用管他。」思甜替他回答。
荊劭額上的青筋慢慢浮現,雞腿飯吃到嘴裡,像石子般噎在喉嚨裡嚥不下。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難吃的雞腿飯!
第四天,茄汁釀蘑菇,南乳煎生蠔,配鱈魚豆腐湯。
第五天,鳳梨咕K肉,豆豉油麥菜,配紫菜排骨湯。
荊劭簡直就要患上午餐恐懼症。滿屋子都是誘人的香氣,思甜跟竹青還一邊吃一邊嘖嘖讚歎,他就算再怎麼餓,也總是吃不下去。
飢火中燒。又或者,是妒火中燒。沒出息到了極點,他居然跟竹青和思甜這兩個丫頭吃起醋來了!她們可以每天游哉優哉地出入佛跳牆,可以在電話裡跟晚潮有說有笑,就只有他,眼睜睜地看著卻無計可施。
好幾次都差點撐不住要去找晚潮,可是這成什麼話?她根本就擺明了跟他一刀兩斷。她喜歡跟誰來往就跟誰來往,喜歡為誰燒菜就為誰燒菜,他管得著嗎?
終於到了下班的時候,荊劭一眼看見竹青和思甜正早早地收好了東西,準備往門外蹭。
「慢著!」他叫住竹青,「這麼急,去哪裡?」
「去對面啊。」竹青順口答,「我答應晚潮去試她的新菜。」
「今天不行,你們兩個都留下來加班。」荊劭面無表情。
「為什麼?!」竹青和思甜面面相覷。
「外面一堆病人還沒走光,你們都近視了?看不見?」荊劭的語氣不善。
「可是以前你一個人不是也可以應付……」思甜忍不住抗議。
荊劭手裡的資料「啪」的一聲,重重拍在桌子上,「那是以前!今天不行。今天不加班也可以,明天後天你都不用再來了。」
「你這……」思甜剛要跟他爭辯,竹青偷偷一拉她的衣角,在她耳邊小聲嘀咕:「算了,這個時候你幹嗎跟他來硬的?幫晚潮是要幫的,可也犯不著這樣找死嘛。」
「哦。」思甜只好作罷,但是猶自有點不甘心,還在小聲嘟囔;「就會朝我們凶……那咱們不去了,晚潮怎麼辦?她今天晚上要招待客人、還要做菜、小沙又要出去送外賣……」
「那也沒辦法,佛跳牆剛剛開業,鋪子租金又那麼貴,怎麼請得起夥計。」竹青歎口氣,「我看晚潮手裡的錢就快不夠周轉了。」
她們兩個在牆角小小聲地說話,荊劭全神貫注地豎起耳朵聽。表面上是正襟危坐地寫著方案,其實一口大氣都不敢多出。她們說什麼?晚潮的佛跳牆不夠錢周轉?
她到底懂不懂做生意啊?明明就沒什麼錢,還敢開店!
「荊醫生——」旁邊正在等他診斷的病人,疑惑地看著他的筆尖在紙上停頓不動,他怎麼了?
荊劭終於忍不住咳嗽了一聲,問竹青:「你剛才……說什麼?」
「沒有啊。」竹青否認,「我在勸思甜留下來加班。」
荊劭只好咬咬牙,要忍耐。這會兒工夫跟她們打聽晚潮,叫他面子往哪兒擱?再說,他明明知道,問了也沒用,她倆哪會透露晚潮的消息給他?
他身邊那位舉著腿一動也不敢動的老兄,急得汗都快下來了,今天荊醫生是怎麼了,他沒事吧?明明叫他過來換藥,腿都舉了半天,他都好像沒看見!「荊、荊醫生……」他不得不再次小聲提醒荊劭。
「什麼事?」荊劭回過神,按下心裡的浮躁,鎮靜地看了一眼對面的病人,「藥換完了嗎,慢走,換下一個。」
「荊醫生!」對面那位終於忍無可忍地慘叫,「還根本沒輪到我換藥啊!」
「哦。」荊劭尷尬地站了起來,「那……換藥是吧,這邊來。」
竹青跟思甜傻眼地看著他,這個玩笑真是開不得了,再這麼下去,非鬧出人命來不可。竹青搖了搖頭,歎息:「你看看荊,真是……唉。」
思甜拿出手機,「我給晚潮打一個電話。」
對面佛跳牆的廚房裡,晚潮正在把點心坯子放進烤箱裡,按了開關,卻忘了按下定時鈕。看著烤箱上紅色的指示燈亮了起來,忽然想起那天夜裡,荊劭在沙發上抽煙,那紅色的煙頭在黑暗裡一閃……為什麼每一件事每樣東西,都好像能令她想起,跟他在一起的時候,那些莫名其妙的細節?
靜靜地靠著烤箱發呆。都已經一個星期了。開這間佛跳牆的時候,不過是開給荊劭看的;可是真的開業了,生意居然比預計的好很多,甚至已經有人開始打電話訂桌子了。現在外面就還有一桌客人,他們觥籌交錯的熱鬧喧嘩,隔著廚房門都能聽到。
可再怎麼熱鬧,也不能叫她歡喜,因為她等的那個人,還一直沒來過。
「嘀——」大圍裙的口袋裡,手機在響,掏出來一看,又是思甜。她在那頭歎氣,「晚潮,你到底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啊?都一個禮拜了!我看你那個計劃還是放棄好了,荊劭那傢伙怕是怎麼也想不明白,到時候你們兩個還沒進展,診所已經亂成一鍋粥了。」
晚潮頭大起來,「他又找你們麻煩啊?」
「豈止是找麻煩而已,他叫我跟竹青留下來加班,還差一點就把我炒魷魚了……我怕你還沒等到他,我就已經先掛了。」
「我也就快沒招了,就最後一天,過了今天,如果他還是沒動靜,我就放棄。」晚潮咬了咬嘴唇,輕輕關上電話。
思甜說得沒錯,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她真是等夠了,這輩子所有的耐心,都在這幾天工夫裡消磨得一乾二淨。只要過了今晚,明天就一定找上他診所!他就只不過想要做朋友?好啊,那就做朋友好了,這隻豬,等他聰明起來怕是要下輩子了。
回頭看一眼炭火爐上那罐湯,小小一點微藍的火苗,靜靜舔著壇底,打開蓋子看看,湯色清澈如水,可是濃香已經四溢開來。準備了這麼多天的佛跳牆,火候終於差不多了。所有的材料,都挑最好的買;單是骨湯就要提清好幾次,真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了什麼,花這樣的心思。
「小沙!」晚潮揚聲叫,「送外賣——」
就一次,最後一次,要是再看不見荊劭的話,就再也不打他的主意!
已經八點了,荊劭診所裡擠擠攘攘的病人,終於慢慢地散了。
思甜和竹青還在忙著收拾藥品器械,荊劭擦了把額上的細汗,拉把椅子坐下來歇口氣。不知怎麼了,胃裡隱隱作痛,中午那盒外賣早就冷了,還在桌角擱著。晚潮真是把他的胃口養嬌貴了,什麼毛病不好學,學會挑食!
晚潮……她在做什麼?窗子對面,隔著街,佛跳牆正燈火通明。
「叮——」門外有人按鈴,他回過頭,潔淨的落地玻璃門外,是小沙那張笑容可掬的臉,手上還墊條毛巾,捧著一個大肚陶罐。
思甜剛從配藥房出來,還來不及過去開門,荊劭已經「呼」的一下站起來,一把拉開門,「又是你!」小沙嚇了一跳,囁嚅地答:「對啊……思甜姐不是說加班嗎?我來送湯給她。」
思甜趕緊過來招呼小沙,「快進來,嗯,真的好香,這又是什麼?」
「我們的招牌菜,佛跳牆。」小沙趕緊雙手奉上陶罐,「晚潮姐還說,有個典故呢,什麼……壇啟葷香飄四方,佛聞棄禪跳牆來,對,就是這句。就說這道湯煮出來的味道實在太誘人了,就連廟裡的神佛都會丟了經書跳牆出來吃呢!」
雖然說得誇張,可那蓋子都還沒揭開,濃郁的香氣已經鑽了出來,飢腸轆轆的思甜忍不住就差點雙腳一軟,「她還真的會做這種東西……我真是愛死晚潮了!」
荊劭額上青筋一跳,大概是今天實在太累了,耐心已經磨到極限,他脆弱的神經實在經不起這種強烈香味的刺激。
佛跳牆?!她到底還有多少花招?真是受夠了!佛祖會不會跳牆他是不知道,可他是再也不想跟她耗下去了。去他的面子不面子,面子又不能當飯吃!
「思甜看好診所,我出去一下!」他扯過外套,頭也不回地交待一句,「砰」地摔上門。
「荊大哥的火氣還真大。」小沙縮了縮脖子,「會不會去找晚潮姐吵架?」
竹青從裡面走出來,「放心,到現在為止,荊劭跟晚潮吵架,還從來沒有吵贏過。再說誰還看不出來,他天天心煩意亂,還不都是為了晚潮。」
思甜也笑了,「晚潮算得還真準,到了佛跳牆這一天,荊劭果然就忍不住跳出去了。」她伸個大懶腰,「行了,咱們都幸不辱命,快點嘗嘗這罐好湯——下面就看晚潮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