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青……」
荊劭手裡的筆,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面,「你先等一等再忙。」
竹青愛搭不理地回頭,「什麼事啊,老闆?」
「你那什麼態度,」荊劭不滿,「這兩天我又沒叫你跟思甜來加班。」他頓了頓,終於好不容易開始試探,「你……你也是女人,對吧。」
竹青翻了一個白眼,難道他忽然發現她是個男人?
「那麼通常,在什麼情況下,一個女人,會允許一個男人……」荊劭尷尬地說不出口,「這麼說吧,如果換做是你,如果有人在你喝醉酒的時候,佔了你的便宜,你會怎麼樣?」
竹青愕然,「那還不一個大耳刮子扇過去?喊非禮!報警!哼,是可忍,孰不可忍?」
荊劭汗下。連竹青這麼好的脾氣,也說這樣的話,那晚潮還不早晚閹了他?!
「那再如果——」他定了定神,「萬一你心裡也喜歡他,然後發生了這種事,又怎麼樣?」
「那就……有情人終成眷屬啦。」竹青一頭霧水,「荊,你不是出了什麼毛病吧,怎麼問這種蠢問題?」
荊劭訕訕然,支吾了一下,終於還是不屈不撓地問下去:「現在又假設,有一個人,男人,他跟你一向是很好的朋友,忽然有一天,在完全意外的情況下,他佔了你的便宜。你既沒有給他耳光,也沒報警,可是第二天你一聲不響失蹤了,這又是為什麼?」
可憐的竹青一個頭,變成兩個大,「你能不能不要拿我打這種比喻?到底是誰跟誰啊?」
「唉。」荊劭頹然靠近椅子裡。這叫他怎麼說得出口!那殺千刀的色狼,就是他荊劭,而那個被欺凌的弱女子,就是她的死黨,謝晚潮?竹青不撕了他才怪。
兩天了,對面那扇白色格子門被他從早晨盯到晚上,卻一直不見人,只有一隻「休息中」的牌子,孤零零地掛在那裡。
晚潮到底又跑哪去了?不要再玩了,再找不見她的人,他一定會死於精神崩潰。
「你們兩個,說什麼呢?都閒著不幹活。」思甜從外面進來,看一眼荊劭,「有人好像在鬱悶啊。」
「不知道他這兩天都是怎麼回事。」竹青收拾著藥品盒子,「荊,你打起精神來好不好,下午還有一台手術,對了,你在報紙上打廣告找助手跟護士,他們也是下午面試。」
「就不能推一推嗎?」荊劭煩躁地站了起來。
「人命關天,老大。你到底是不是第一天在這行混,這麼草菅人命的話,你也說得出來?」一邊的思甜忍不住回頭,「你是欠了高利貸還是怎麼的,這麼心不在焉。」
「晚潮……不見了。」荊劭又往窗子對面的佛跳牆看了一眼。
「那有什麼稀奇,也許她做得累了,休息個三兩天,不行嗎?」思甜歎口氣,「荊,你是怎麼了,這兩天就為了這個心神不定?」
「不是這麼簡單……」荊劭語塞,他說什麼,他哪敢說晚潮失蹤的真正原因。
竹青心裡一動,剛才他還問了那麼一堆不著邊際的問題,該不會是他跟晚潮……正要開口問他,卻聽見門口「叮——」的一聲,有人按鈴。
竹青和思甜一起回過頭,「請進!」
荊劭負著手站在窗前,怎麼辦,怎麼辦?這件事到底要怎麼挽回?沒錯,他喜歡晚潮這的確沒錯,可是也用不著這麼暴力吧,一上來就……
等等,怎麼回事,後面這麼安靜?竹青思甜都不去招呼病人,在幹嗎?
他驀然轉過身,是不是——晚潮來了?!
可剛回頭,一團艷光就映入他眼簾,不是晚潮。精緻的黑色低領蕾絲小衫,層層疊疊流花瀑彩的沙龍裙子,鑲滿珍珠的包包……居然是鍾采!貴氣逼人來的鍾采。
鍾采正在對他微笑,恰到好處的笑容,溫婉一如當年。
荊劭一怔,上次晚潮跟她鬧了彆扭之後,就再也沒見過鍾采的面,她這次突然找上診所,又有什麼事?
「荊劭,我有話想跟你說。」鍾采走進來,輕輕關上門,她還是這樣的優雅。荊劭不禁分神,晚潮就不同,她關門都是用腳的,因為她手裡總是有零食,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零食。
其實從醫生的角度看,這不算一項好習慣,但晚潮屢教不改,她就總有本事顛倒黑白、指鹿為馬地跟他抬槓。
「荊劭?」鍾采猶疑地看著他,他在想什麼?
「你別在意,」竹青搖頭一笑,「這兩天他一直就這個樣子,症狀時輕時重。」
思甜拉了她一下,使個眼色,「鍾采不是說有話跟荊商量嗎,咱們出去買盒飯。」竹青會意,跟思甜一起走出去。唉,晚潮到底跑到哪裡逍遙去了,人家都找上門踢場子了!
荊劭在鍾采對面坐下來,隔著桌子,抬眼看著她的臉。妝容明麗,無可挑剔,卻讓他覺得陌生的臉孔。
「荊劭,我是來跟你解釋,上一次的事。」鍾采開了口,「那天其實我是喝了一點酒,所以不是很冷靜……我誤會那位謝小姐是你的女朋友,結果還惹得你們起了衝突,真是抱歉。」
荊劭沒說什麼,摸出一根煙,隨手點上。
是鍾采的誤會嗎?真的就只是誤會嗎?他想起那天,晚潮喝酒的時候說過的話——我到底是你的什麼人呢,荊劭?病人、房客還是家務助理?又或者是搭檔?紅顏知己?狗頭軍師?
他還真的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只是,在他的心裡,她是極之重要、重要到不可或缺的一個人,從來沒有一個人,讓他這麼強烈這麼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
「咳!」鍾采輕輕咳嗽一聲,拉回他的思緒。荊劭看見她的眉頭已經蹙了起來,「你是不是在聽我說話?」
「對不起。」荊劭坐直了一點。
「你知道我以前是從來不碰酒的。」鍾采說。
「哦。」荊劭點點頭,那是自然,鍾采的禮儀教養一向無可挑剔,沒有任何不良惡習,但是晚潮……他再次打斷自己的走神,不要再想了,晚潮晚潮,這樣下去還了得?
「你不想知道,現在我怎麼會開始喝酒的?」鍾采問,神色間漸漸流露一絲落寞。
「為什麼?」荊劭吸了一口煙,彈一彈煙灰。忽然覺得有點滑稽,已經這麼久沒坐下來跟鍾采說話了,忽然之間想不出說什麼才好。她的生活,他全然陌生;就算她有心事,他又能幫上什麼忙?今時今日,以羅家女主人的身份地位,她還有什麼是得不到、做不到的,需要他來解決問題?
或許就在不久之前,他還一直隱隱期望,鍾采有一天會重新出現在自己面前。但是現在……荊劭忍不住搖頭,帶出淡淡一絲自嘲的笑,他們已經根本回不到從前。她不能,他也一樣。
鍾采靜靜地凝視著荊劭的臉,終於歎了一口氣。他變了。那麼漫不經心的一笑。
「你現在……一個人?」她問,「過得好不好?」
「還行。」荊劭沒說什麼,「倒是你,好像有什麼問題?」
「荊劭,如果……」鍾采咬了咬嘴唇,「我是說,如果,我們之間還有可能的話,會不會有機會重新開始?」
荊劭不提防她居然說出這麼一句話,不禁一怔,她什麼意思?重新開始?
「我知道,當初我那麼一走,你心裡一直還在怪我吧。」鍾采慢慢低下頭,「可是你也知道,我去做空姐,也是不得已……當時醫院裡情形那麼亂。接下來的很多事,都身不由己,忽然一下子,看到這個世界上,人和人是這麼的不同——有人可以坐在頭等艙裡頤指氣使,有人只買得起打折的機票;有人辛苦存錢好幾年就只為了買一隻戒指,又有人幾十萬上百萬的首飾只戴一次就扔進抽屜裡……」
荊劭深深地看她一眼。
這是第一次,她開口向他解釋當年那個選擇。錢是重要的,他明白,事關生計,甚至人情冷暖。他也從來沒有認為,這件事是鍾采的錯。
感情有什麼對和錯?只分聚和散。
「羅兆佳就是那個時候,在飛機上認識我的。」鍾采繼續說,聲音漸低漸惘,「他很下功夫追我,鬧得整個公司都知道,有一陣子,我飛哪裡,他就跟去哪裡,天天一束花送上來,還有各種各樣的禮物。」
荊劭有兩秒鐘分神。記憶忽然閃回那日在露台上,跟晚潮一邊聊天一邊喝著啤酒,她笑著對他說:「泡妞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現在哪還有人送花送鑽石?那都是應景的東西,天天送花太俗氣,送鑽石又市儈,再說除了暴發戶,哪有誰一見面就掏顆鑽石出來的?你要知道她在想什麼、她想要什麼,然後想盡辦法不擇手段地滿足她!」
那麼晚潮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她心裡,想要什麼?
荊劭沉默地靠近椅子裡。當時不覺得,只當她說著玩,可現在想起她的話,心裡頭真是滋味紛亂。
「……然後他就幫我買下那層店面,經營米蘭一隻牌子的女裝,其實也無所謂賠或賺,找點事情做而已。」鍾采還在說著她的話題,「可是不知道怎麼了,我越來越懷念以前在中心醫院裡的那段日子……逛街也總會逛膩,買東西也總會買夠,錢這東西,真是也沒什麼用處……其實當初我不過是賭氣,想證明自己可以過得比別人都好,只要我想,就可以得到。但是荊劭,我越來越不明白了,到底我想要的是什麼?我一天比一天的不快樂。」
她說到這裡,怔怔看著荊劭的臉,神色逐漸迷惘,「荊劭,我真的……很想念你。」
荊劭按熄了手裡的煙頭。平靜,居然是這樣的平靜,聽見鍾采這樣的一句話,他居然感覺不到歡喜和震動。
這一刻,他心裡忽然明鏡一般的透徹清楚。
「鍾采。」他看著面前鍾采的眼睛,「有時候感情也就像一杯水,放久了,就會涼,其實你要的只不過是快樂而已,不是我。」
「可是——」鍾采呆住了,以前的快樂,紫籐架下的初遇,他下雨天用外套包裹她的溫暖,他看著她微笑的那種眼神……都不見了?再也找不回來了?不可能,怎麼可能,他是她的,就算離開他,那也是因為知道,沒有人能代替他心裡,她的那個位置。
錯了錯了,她忍不住地心慌起來,一定是哪裡出了錯,荊劭明明一直都是喜歡她的!不是只要回頭,就可以回到他身邊嗎?不是這樣嗎?
鍾采猝然站了起來,幾乎帶翻了椅子,「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
「對不起。」荊劭能說的就只有這三個字。
「我不會再跟你第二次說這種話,你回答之前,可不可以想清楚?」鍾采臉色慢慢變得蒼白,「我今天是鼓足了勇氣才到這裡來的,因為,羅兆佳向我求婚了。要是今天不說,以後都沒有機會再說了。」荊劭的語氣很淡定:「做羅兆佳夫人,對你來說,也是件好事。地位,榮耀,錢,什麼都不缺。」他看了一眼鍾采,「你不會是想要拒絕他吧?」
鍾采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是,羅兆佳終於求婚了,本來這是她努力的終點,可是,在到達的那一刻,絲毫感覺不到勝利的歡喜。多麼可笑,應該怎麼形容,她現在的心情?她未來的丈夫,是帶著財產公證書向她求婚的。
財產公證書。公證的內容是:如果有一天,她不貞,或者要離婚,那麼自動放棄財產分割權。
原來這世界上,真的沒有白吃的午餐。荊劭說得對,就算是這樣的侮辱,她也不能不接受,因為那公證書的背後,還有別人艷羨的財富,地位,榮耀,一切的一切。
原以為只要回過頭,就有退路可走,荊劭總會等在那裡的。可是沒有。她回了頭,才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這個男人。
「荊劭,你已經愛上了別人?」她凝視他的臉,難以置信。
荊劭沉默了很久,終於聽見自己的回答:「是。」在這之前,他或許還不能確定,不能相信,直到鍾採回來的這一刻,才看清楚自己的心意。為什麼坐臥不寧?為什麼心亂如麻?只不過是因為他愛上了一個人。愛上那個,從來都不聽話又凶巴巴,愛吃零食熱愛八卦,總是挑剔得他一無是處,抬起槓來天下無敵,卻會花費三天工夫,為他燉一盅佛跳牆的謝晚潮。
鍾采退後一步,嘴唇上失去了血色。他承認了。
失去他,就是她當年那個選擇,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我明白了。」她點點頭,聲音幽冷,「既然是這樣,我還是安心地做我的羅兆佳夫人就好了。」
荊劭蹙起眉,「聽我一句話,鍾采,他只是給你錢的話,你永遠不可能快樂。人總是需要被愛被重視,結婚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你這算是關心我嗎?」鍾采忽然笑了,「謝謝。」她語氣諷刺,怎麼能不諷刺?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不嫁羅兆佳,她還有別的選擇嗎?對,荊劭說得對,她要的已經不是錢,她要的是一個真正的注視,一個溫暖的擁抱,一個男人的信任……可是這些東西,在哪裡?
如果失去荊劭,已經是不可挽回的事情,那麼至少,她還可以抓住錢。她總不能傻到放棄一切,一無所有吧!
夜深了。
睡不著,荊劭坐在窗台上抽煙。這扇窗子直通露台,晚潮那株很寶貝的龜背竹,正在夜色裡孤單地佇立。
這個城市的浮華,在夜深時分尤其張揚,街燈霓虹閃爍如星河,流光溢彩的街頭,偶爾見到三三兩兩帶醉夜歸的人影。
真的很渴望,見到晚潮的臉。
涼風穿過窗子,一陣陣地吹進來,煙灰掉在他白色襯衫上,他也懶得撣一撣。這日子真不是人過的,診所天天爆滿,新來的助手跟護士還都不大上道,從早到晚,忙得焦頭爛額。電話就放在胸口貼身的口袋裡,睡覺的時候都不敢關機,只要一響就掏出來看,指望屏幕上出現晚潮的號碼。
可是沒有。除了求診的電話,就是宋英勳死纏爛打地要他合夥。他現在哪有什麼心思,跟他談這種事?每隔一兩個鐘頭,給晚潮撥過去,但是她一直關著機。
晚上睡一陣,醒一陣,總疑心門外有人按鈴,怕是她忽然跑回來了。
煙越抽越凶了,可是漸漸地又覺得一陣一陣地胃痛,不知道又是哪一頓飯忘了吃,懶得想。晚潮把他的胃口養得太刁了。
夜色闌珊,遠遠的燈火通明,他想見的那個人,不知道在這夜空下的哪一個角落。她在做什麼?身邊可有人陪伴?她知不知道他等得這樣心焦。
這一回,就連思甜和竹青都不知道晚潮的消息,她好像真的打算從他的生活裡徹底消失。
指尖忽然一陣炙痛,荊劭猛地一回神,不知道什麼時候,煙都快燒到盡頭了,煙頭燙到了手指。按熄了煙頭,荊劭順手去摸旁邊的煙盒,點著了打火機,才發現煙盒是空的。沒了?怎麼這麼快,明明下午剛買的。
胃裡的抽痛一陣壓過一陣,煩。
樓下有24小時便利店,荊劭拿過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摸摸兜裡還有零錢,下去買盒煙。
下了樓,剛一出電梯,物業處值夜班的丁叔跟他打招呼:「這麼晚了還沒睡?」
「買煙。」荊劭隨口答。
「對了,最近怎麼不見晚潮?」丁叔追問一句,「我老婆整天地念叨她做的芝麻串燒。」
荊劭心裡好像揉進一把沙子。最近怎麼不見晚潮?他也很想知道為什麼。
「小兩口吵架啦?」丁叔看出他臉色不對。
「我們不是……」荊劭不得不澄清一下,「晚潮就是在我這裡借住幾天。」
「還不好意思承認,我人老眼不老,這點事還看不出來?晚潮那丫頭,瞎子也看得出來她喜歡你,不然人家一個小姑娘,幹嗎費那麼多精神,每天變著花樣給你做好吃的?人家又不是你雇來的保姆。」
荊劭啞然。晚潮喜歡她?晚潮居然喜歡他?!連丁叔出來了,而他居然不知道!
這樣等下去,實在不是辦法。明天就關了診所去找她。她的佛跳牆要休息,掛個牌子就休息了,他為什麼不可以?一直都覺得做男人,工作第一,可是男人也一樣是人,忍耐也總有個限度!
走到便利店門口,一個年輕的女店員正在裡面打瞌睡。
荊劭敲了敲櫃檯玻璃,「買煙。」
那店員抬起頭,揉了揉眼睛,看見荊劭,咦,這個人下午才剛剛來買過一盒煙的。她記得他,白色襯衫跟燈芯絨西裝外套,短平頭,看上去雖說有點落拓,不過長得真是好看……這種男人不會沒人照顧他吧?看他一手還按著胃,胃痛啊?
「先生,對面有藥店。」她好心地建議,「你看起來好像不大舒服。」
「謝謝。」荊劭拿過煙,付了錢,一邊拆著煙盒外面的包裝紙,一邊出了門。
那店員看著他背影,出門就左拐,回大廈那邊去了,那藥店明明就在對面!這麼幾步路都懶得走?真是……不會是失戀了吧。
大廈下面有個音樂噴泉,因為是晚上,音樂都關了,噴泉的水柱兀自在那裡緩緩轉動,荊劭低著頭沒留神,水柱剛好朝他這邊轉過來,躲閃不及,沾了一身的水珠。怎麼回事,大半夜了還不關掉?算了,哪有人這時候不睡覺,還在這裡看噴泉的?
但是……眼神忽然有片刻凝住,噴泉下的台階,真有人坐在那裡,對著噴泉發呆。雖然只是隔著水柱的一個側影,但是有說不出的眼熟,晚潮就愛這樣雙手抱著膝,窩在沙發上。
「晚潮!」他竟然不由自主地叫出了口。
那坐在台階上的人影回過頭,隔著紛揚的水珠,燈柱的光若隱若現,映著她錯愕的臉……真的是晚潮?!
荊劭剛剛點著的煙一個失手,掉在地上,不是他神經錯亂眼花了吧?三更半夜的,晚潮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晚潮從台階上跳了起來,手足失措,臉一下子燒紅到耳根。早知道就不該來,萬一碰到多尷尬!可是已經這麼晚了,他應該是睡了才對,一向荊劭的生活就好像鬧鐘那麼準時。本來是發了誓,痛下決心要遠離這隻豬,就讓這白癡自生自滅去好了!可是……不知道怎麼了,管不住自己的腳,想念他,想到睡不著。莫名的煩躁,什麼事情都做不下去,只能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烙煎餅。原本是打算出來走一走,誰知道,走著走著,就走到這裡來了。
發了誓、又不遵守誓言,果然是有報應的,才剛坐下就被他逮到了!
「我……我經過而已!」她狼狽地解釋。啊,真是沒面子透了,發花癡,躲在這裡偷窺人傢俬生活,還好死不死地被堵個正著。他怎麼會從她身後出現?!
荊劭走近她,不敢置信地看著她漲紅的臉。晚潮居然在這裡!噴泉的水霧飄散在空中,沾濕了她的頭髮,她就像個小孩一樣拙劣地說著謊;「真的、真的,就只是路過,看到這邊的噴泉很漂亮,所以……」
「你……」荊劭真是敗給她了,三更半夜,她說她大老遠跑來看噴泉!雖然以前她一直肆無忌憚地叫他白癡,還常常說他智商低下,但無論如何也低不到這種程度吧?
晚潮低下頭,他看什麼看?「我要回去了,再見——」她急著想逃。
「你給我回來!」荊劭一把拉住她手臂,拖回自己面前。
「什麼?」晚潮心虛地不敢抬頭。
「今天你沒喝酒吧?」荊劭問。
喝酒?他幹嗎問這種不相干的話?晚潮下意識地聞了聞自己身上的味道,哪有一點酒味,他發什麼神經,「沒啊?」她抬起頭,「你以為我這是跑來發酒瘋?」
「那就好。」荊劭說,如釋重負。
晚潮還沒明白過來,他已經輕輕用力,把她擁進了懷裡。怦!晚潮的心驀然蹦上喉嚨口。
「你幹嗎?!」她脫口而出,卻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臉,越來越低,越來越近,終於慢慢吻上她的唇。
唔……晚潮的大腦短暫地停了電。
他一手攬著她的肩,一手環抱她的腰,逐漸逐漸,擁抱越來越緊。可是他的吻,卻是那麼的那麼的溫柔,從來不能想像,這樣輕輕的一吻,會有這樣的溫柔纏綿。
唇舌輾轉地交纏,他什麼都沒說,顧不得說,可是,再多的話也比不上他的吻,叫人心醉。晚潮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一顆心,都好像化成了水。
遠遠地,便利店的店員正從門口探出頭來張望——噴泉的水霧飛花般飄散,流離的光映著水霧下面兩個深深相擁的人影。
那麼溫存那麼美。
進電梯,出電梯,跌跌撞撞到了門口,這一路上,他牢牢地把她鎖在自己懷裡,一路熱吻,沉醉忘我,晚潮幾乎是掛在荊劭身上被他拎進來的。
趁他掏鑰匙開門的空隙,她總算找到機會喘口氣,可是呼吸太紊亂,她說話上氣不接下氣:「等一等……我們這樣,不、不好吧……」他都沒徵求她的原諒,都還沒跟她表白,怎麼可以就這樣……
回答她的是「砰」一聲!荊劭重重地踢上了門。剛才在樓下,沾了水霧的半濕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陰冷潮濕,可是他的懷抱火一般炙燙,她簡直就快要嵌進他懷裡,只聽見他在耳邊溫熱急促的呼吸,自她頸後沿著背脊,一路酥麻下去。啊,怎麼回事,就快爆炸,他的吻或輕或重輾轉綿長,陌生的熱流漲了又落翻湧不休。
如果沒有背後緊緊鎖住她的那條手臂,牢牢圈住她的腰,晚潮幾乎懷疑自己站不穩,她的腿沒出息不聽使喚地發著抖。荊劭捧住她後腦,強迫她的額貼上他額前,晚潮觸到他的汗,模糊間,聽見他瘖啞地低語:「不准再離開我。」
他的聲音低啞,幾近顫抖,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渴望,燒痛了她的心。她無力回答,只是深深地、深深地抱緊了他。
離開他,怎麼會離開他?費盡了心思,百折不撓,為的不過是教會他來愛上她。她熟悉他每個動作每個眼神,半夜裡只要朦朧醒來就會想起他的臉,在她的眼裡,還有誰的笑容比他更珍貴?
荊劭的外套不知什麼時候滑下地,隔著他的襯衫,晚潮觸到他堅實的胸肌,正緊繃著熾熱的力道,她的襯衫已經被褪落到肩膀,他猝然低下頭,吻上她纖細的鎖骨。晚潮驚喘,在他背後的一隻手,情不自禁地緊緊抓住門把手。不行了,她的身體就要背叛她,一寸寸地化在他的掌心裡,意識一陣一陣漸漸地模糊,算了吧,就隨他,反正她心裡想要的那個男人就是他……
「晚潮……」荊劭低聲叫她名字,「你到底有沒有……喜歡我?」
「沒……」晚潮淺促的呼吸在他耳邊,聽得他心裡猛一緊,差點鬆了手。驀然抬起頭,卻看見她嫣紅的臉上,正慢慢暈開一個小小的酒窩,輕聲接了下一句:「不是喜歡,是迷戀。」
「你——你耍我?!」荊劭的臉色,從震驚到錯愕再到喜悅,最後只剩下忿怒,短短兩秒鐘,神情不知道變了多少回。
真被她修理到快出毛病了!
晚潮從他身上滑下來,想跑,卻腿一軟,差點撲跌到地板上,幸好荊劭眼疾手快一把攬住她,再不跟她廢話,打橫一抱,就往床上扔了過去。
「救命啊——」晚潮驚慌地笑嚷,手忙腳亂地扯過被子往身上圍,眼看就要上演香艷火辣的春宮戲,門鈴聲卻突然沒命地響了起來,「嘟——」
寂靜的夜裡,刺耳的鈴聲急促地一下響過一下,一時間荊劭停了手,晚潮停了叫,兩個人怔在那裡面面相覷。
晚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從被子裡探出頭,「誰會來?」深更半夜的,還有誰吃飽了撐著沒事做,跑來打擾人家春宵一刻值千金?
荊劭臉都綠了,握緊了雙手,哪個不知死活的東西,趕在這種時候騷擾他?是不是瘋了,門鈴按得這麼響,再不開門,上下十幾層的鄰居恐怕都要吵醒了。
他氣急敗壞地衝到門口,一把拉開門,「哪個——」
話沒說完,就停了口,他的一臉惱怒登時僵在臉上。一時之間,有點回不過神,「鍾采?」
晚潮正從臥室探頭出來看,門半開,她一眼看見鍾采站在門口。這麼冷的天,她只穿著一襲極薄的白色禮服裙子,髮絲凌亂,臉色慘白,裙子上一大團一大團暗紫的印漬,十分觸目。
她出了什麼事?這麼狼狽,甚至還簌簌地發著抖。
「荊劭……」她一把抓住荊劭的手,像抓到一棵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抓住不放,「幫幫我……」
荊劭把她拉進來,「怎麼了?」
「我、我……」鍾采牙齒打戰,不知道是冷還是怕,語不成聲,「今天晚上我跟羅兆佳的訂婚酒會,他、他喝了一點酒……自己還非要開車……」
荊劭看了看她身上大片凌亂的血漬,失聲問:「出事了?!「
「嗯。」鍾采的眼淚掉了下來,「立交橋下邊,車子撞得很厲害,整個車頭都毀了,我在後面司機的車上,看見滿地都是血……滿身都是血,順著他的耳朵鼻子嘴巴往外湧……我很怕!荊劭,我怕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抱著他的時候,覺得他根本已經死在我懷裡了……你知不知道抱著個死人是什麼感覺?」
晚潮背後一陣涼。汗毛都差點豎起來,難怪鍾采驚慌失措,還滿身的血。
鍾采整個人抖成一團,如果不是荊劭扶著,只怕就癱到地板上去了。
「我們急送他去中心醫院,請了所有能請到的專家來會診,說是……顱骨骨折,腦出血,合併肋骨斷裂刺破了肝臟,怕是……沒辦法了。」
她顫慄著一把抱住荊劭,「可是,我知道還有一個人可以救他,荊劭,就連院長也是這麼說的……如果眼下還能找到一個人可以救他的話,那就是你。」
荊劭?!晚潮錯愕地看著他,真是病急亂投醫,鍾采急糊塗了,人家中心醫院那麼多一等一的高手都說不行了,荊劭能怎麼樣?他又不是神仙。
「我看……我幫不了你。」荊劭果然拒絕了。
「為什麼?」鍾采一震,「你……你還在怪我?因為當初……」
「不是!」荊劭打斷了她,「這根本就是兩回事。我現在早就不是中心醫院的人,莫名其妙跑去摻一腳,算怎麼一回事?更何況,難度這麼大,誰又敢說有把握?一旦手術失敗,又多添一樁笑話。」
鍾采慌亂地從手袋裡翻出一張支票,在上面簽了一個數字,「這你不用擔心,我已經徵求過院長的同意了,只要你肯去,他們可以出借最好的手術室,最好的助手給你。還有,不管結果怎麼樣,只要你來主刀,這筆錢,就是手術費!」
晚潮看了一眼那支票,乖乖隆的冬,好多個零啊。至少七位數!果然不愧是准羅兆佳夫人,出手就是這麼大一筆,可荊劭……他行嗎?聽上去那手術很複雜的樣子。
話說回來,只這一張支票,就夠別人一輩子賺的了,晚潮簡直連口水都快滴下來了,真替他眼紅啊……
「不是錢的問題。」荊劭這隻豬,他居然還在拒絕,他有病啊,人家都說了,只要他肯去,不管結果怎樣,錢都是他的,這種好事,換了是她,早就踩上風火輪飛身搶上去!反正那個羅兆佳,現在也是死馬一隻,說不定死馬當活馬醫,運氣好的話就真的活回來了呢?
就算救不了他,至少也得略盡人道嘛,他到底是不是人,怎麼可以見死不救,看著人家死在那裡!她知道,荊劭就是一根筋,那次手術失敗,救不了那個生腦瘤的小姑娘,他心裡一直耿耿於懷,簡直快成了心理陰影。思甜說得一點都沒錯,他就是那種責任感氾濫的人,什麼事都愛往自己身上攬,做人這樣怎麼行?會早衰。
「荊劭,你不會是嫌少吧?我現在就只能簽這麼多,不然……明天,明天一早我再補給你……」鍾采幾近絕望地看著他,「這次你一定要幫我,萬一他真的死了,我也就什麼都沒有了,你知道吧?」
荊劭心裡忍不住一寒。鍾采啊鍾采,都到了這個時候,她心裡想的,都還是她自己。
「咳!咳!」晚潮假裝咳嗽,拚命朝荊劭使眼色,但他眉頭微蹙不理會。
晚潮實在忍不住了。不是她要幫鍾采,對,她其實也很討厭這個女人沒錯,但現在是一條人命擱在那裡啊!更別提還附送七位數的支票一張。最最重要的是,荊劭這一次是非去不可,他當初就是在那間手術室裡,遭遇到那次失敗,這件事他雖然不提,但是她十分的明白,在他心裡,那間手術室,份量不一樣。只有在那裡,他才能真正找回他失去的信心,只有在那裡,他才能真正地一洗前恥,做回原來的那個荊劭。他怎麼可以不去?!
「荊劭——」她溜過去,拉拉他衣角,非常時期就得用非常辦法,荊劭這個人,固執起來就是九條牛也拉不回來,一定要講究策略!
光是苦口婆心地勸他,要勸到什麼時候?等他回心轉意,只怕人家早就掛了。
荊劭回過頭,「什麼?」
晚潮咳嗽了一聲,清清嗓子,要開始煽動他了,神情一定要嚴肅,「荊劭,你該不會是心裡記恨鍾采,才這樣對人家報復人家吧。」
「我哪有?」荊劭被冤枉了。
「我記得有人天天自己誇自己醫德高尚,原來到了某些時候,還是會見死不救的。」
「什麼叫『某些時候』?」
「比如說,情敵見面,分外眼紅的時候。」晚潮的聲音冷冰冰,「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啊荊劭,你自然不肯救他,對不對?」
「你……你說我……」荊劭額上的青筋一跳,「你到底有沒有良心啊謝晚潮,我跟你都……」他果然急了。
「是你現在這種做法叫人不得不這麼想嘛。」晚潮搖了搖頭,荊劭還是這樣沒長進,一著急舌頭就打結,真沒辦法,「不然,我想不出什麼理由,你這麼堅持不肯去。開刀而已,這輩子你開了幾百幾千刀了,又不差這一次。除非……你是希望,他乾脆死了算了?」
「謝晚潮!」荊劭噴火地咆哮。
「叫什麼叫,早跟你說了,做男人是不能使這種手段的,這應該叫做趁人之危、落井下石吧荊醫生?」晚潮繼續不慍不火地使著激將法。
真是……真是不可理喻……荊劭氣結地怔在那裡,半晌才迸出一句話:「不過是一個手術嗎,你就睜大眼給我好好看著!」
他掉頭就往門外沖,連外套都忘了穿,砰!門板反彈回來,一聲巨響。
晚潮歎口氣,明天要找維修工人來修門了,這麼響,那扇門恐怕快要掉下來了。
鍾采傻眼地站在一邊,蒼白著臉,連眼淚都忘了掉,「怎麼回事,他——他跑去哪裡了?」
「當然是去救你的准老公。」晚潮對她笑了一笑。
鍾采如夢初醒,匆忙跟了出去,難怪她看呆了,從來不知道荊劭會氣成那個樣子!他一向都那麼理性……這位謝晚潮到底跟他犯什麼衝啊?
「唉,賺錢,原來就是這麼容易的事情。」晚潮拿起桌上那張支票,翻來覆去看個清楚,小心收好,又撿起地板上那件荊劭的外套,也跟著走出門。
「就說嘛,男人這種東西,不逼他是不行的。」
中心醫院,腦外科。
第一手術室裡,無影燈亮如白晝,各種儀器正忙碌地運行,指示燈和屏幕上的信號不停地跳躍。
旁邊無菌隔離室的玻璃屏外,站滿了黑壓壓的一片人,鍾采緊握著雙手站在最右邊的角落裡。氣氛十分的安靜,沒有人說話,大家的眼睛都在投影屏上,盯著手術的進行。
「太快了,我看不清。」有人壓低了聲音,向旁邊的人抱怨。
「那自然,荊劭主刀。」旁邊的人輕聲答,「不過沒關係,做完之後可以再看一遍錄影。」
「我真想像不出那種程度的顱骨骨折,要怎麼處理?那些碎片……都快碎成渣了。」先前的人再度低歎一聲。
「我倒覺得最難的是顱內止血。」有人小聲接口,「只要碰到一條神經,就完了。」
鍾采的手腳冰涼。他們說什麼,好像一場聲量非常低微的醫學辯論,不知道哪一邊對哪一邊,無數個專用術語在她耳邊滑過,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心亂如麻。
驀然之間,時光彷彿忽然倒流回去,三年前,就在這裡,一模一樣的情形,一模一樣的氣氛,她忐忑地等待手術的結果,因為那手術的成敗,就是她跟荊劭的成敗。結果是,他輸了。
上一次,她放棄了荊劭。這一次,如果他再輸,那麼她就要失去所有。
「喂。」有人擠過來,拍拍她肩膀。鍾采恍惚地回過頭,看見一張燦爛的笑臉。謝晚潮?
「你那什麼臉色?放心吧,一定沒問題。」晚潮小聲地拍著胸口打包票。她懷裡抱著一個大號的保溫杯,另一手遞過來一把糖酥小核桃,「吃點東西,定定神。」
鍾采啞然,這裡是什麼地方,什麼氣氛?真虧她像個茶水小販似的在這裡分發零食。看她的樣子,不像是站在生死攸關的手術室外面,倒像是週末進戲院去看電影。
「早就想看看荊劭在中心醫院的手術台上,是個什麼樣子了。」晚潮喃喃自語,踮起腳尖張望,呵,看到他了。雖然那圍在手術台邊的一圈人,都穿著綠色的手術袍,帽子口罩加上頭鏡,包得密不透風,但是荊劭的背影還是一眼就認得出來。身邊的助手飛快地給他更換著手裡的工具,手術刀、止血鉗、微波鑽……有人讀儀器,有人換血漿,他是眾人的中心和焦點。
有部儀器的指示器忽然亮起了警燈,手術台兩側一陣小小的騷亂,荊劭抬起頭說了一句什麼,旁邊立刻有人遞給他一隻透明管子,晚潮看見他把那根管子插下去不知哪裡,有血漿被抽了起來,幾秒鐘的工夫,警示燈滅了下去。
所有人鬆了一口氣,手術如舊進行,荊劭的背影還是那麼穩。
晚潮聽見四週一片屏住了呼吸的寂靜,接著又是一陣嗡嗡的低語。鍾采快要暈倒一樣靠在她身上,她忍不住搖了搖鍾采的肩膀,「手術還沒完,振作一點嘛。」
「我撐不下去了……太緊張。」鍾采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快要哭出來了。
真是的……晚潮歎口氣,本來是沒什麼的,可是看鍾采這樣,搞得她也跟著緊張起來了。不知道結果會是怎麼樣?輸贏倒是沒所謂的事,反正大不了,荊劭還是回去開診所,她只不過希望他明白,做醫生是為了盡力救人,不是為了創造所謂的神話。
可是想不到場面居然搞得這麼大……這麼多人目不轉睛,而且投影屏上那一片血淋淋不敢目睹的場面……原來這手術真的很有難度!
滴答,滴答,時針不緊不慢地走著,晚潮不知道站了多久,腿酸得快斷掉,醫生這種工作簡直就不是人做的,動輒一站十多個鐘頭,難道他們的腿都是鐵打的?裡面的荊劭,已經是汗濕重衣。晚潮不禁內疚,都是她多事,就算再燉多少盅佛跳牆給他,只怕也彌補不了她的罪過……
很久之後,久到晚潮從頭到腳都麻木了,總算聽到「叮」的一聲,紅色的指示燈忽然滅了,鍾采一把抓住晚潮的手,「結束了?!」
她手心冰涼。
「好像是。」晚潮的心也吊在半空裡,看見荊劭走出手術室,靠在牆上,助手們開始忙碌地進行收尾工作。
鍾采喃喃自語:「上一次,也是這樣,他一個人走出來,這樣靠在那裡……」
「不要這麼烏鴉嘴。」晚潮緊張地打斷了她,又失敗了?!羅兆佳是死了,殘了,還是變成植物人?「我們過去看一看。」
鍾采搖搖頭,「我害怕。」她再也沒勇氣去面對死亡的消息。
「那麼,你等我消息。」晚潮勉強朝她微笑,比出一個勝利的V字手勢,不知道是為了給鍾采打氣,還是給自己。
她輕輕走出隔離室,走到荊劭身邊,腳步輕得不能再輕,就算練過凌波微步踏雪無痕,也不過如此。沒敢說話,連他的臉色也看不清,只覺得好像十分蒼白。
隔了半晌,荊劭總算側過臉,看了她一眼。
他的臉色,真的很差!晚潮心裡「咯登」一沉。忍不住伸手摸一摸他的額頭,觸手都是一層冰冷的汗。
荊劭拉下她的手,「這回又中了你的套。你說那些話,都是激我的吧。」
「呵呵。」晚潮乾笑了兩聲,他怎麼忽然聰明起來了,「其實,我是好意才這樣,羅兆佳能救得了當然是好,救不了也沒關係,反正已經盡力了。」
荊劭沒吭聲,他看上去十分的疲憊。
「我就說嘛,醫生治病歸治病,可是生死這種事,還是老天說了算。」晚潮擔心地囁嚅,「這種事根本沒必要放在心上……大不了,支票退還鍾采就是了。」
不應該拿的錢還是不要拿的好。
「晚潮。」荊劭聽不清她在旁邊自說自話地念叨著什麼東西,只好打斷她,「你要我做的事,我已經做完了。」
「啊?」晚潮一時反應不過來。她要他做的事?她沒有要他做什麼啊!不過就是叫他來救羅兆佳嘛……
荊劭伸手摸向口袋,習慣性地想要找煙,卻摸到身上的手術袍,這才想起,這裡是禁煙區。
「你是說——」晚潮突然一把揪起他的領口,整個小臉煥發著激動的光彩,「你是說手術根本沒問題嗎?」
荊劭嚇得趕緊看周圍有沒有人。
隔離室裡,隔著透明玻璃,黑壓壓一群人正在傻眼地看著這邊。
「我什麼時候告訴你,手術有問題?」他尷尬地拉下晚潮的手,「商量一下,下回可不可以給點面子,不要在公眾場合揪著我的領口問話!」
「那你一臉垂頭喪氣的死樣子!」晚潮開心地一掌拍下來,「你嚇得我差點心臟病……」
「羅兆佳死活關你什麼事?」荊劭想不出她跟著緊張個什麼勁?
晚潮翻了一個白眼。荊劭這白癡,居然問出這種蠢話,羅兆佳當然不關她的事,什麼輸贏成敗都不關她的事,她在乎的,只不過是他的感覺而已!
「我不過是擔心那張七位數的支票!」晚潮嘴硬地分辯,「如果沒有我的鼓勵,你根本沒可能來做這個手術,也根本沒可能賺到這筆錢是不是?所以我們至少應該二一添作五,平均分配……」說著說著,忽然有點扯不下去,因為荊劭看著她的眼神,越來越溫柔。
她還真是能說啊……荊劭看著她忙碌地嘮叨。
其實他知道她為了什麼而擔心。晚潮根本不在乎輸贏,她擔心的只是,萬一失敗,他輸不起。
可是晚潮還不懂,他已經不是三年前的那個荊劭。他還記得當初,她指著他的鼻子,氣勢洶洶地對他說:「你體會過一個當病人的感覺嗎?他們對你來說就是一個又一個標本嗎?別人說什麼根本不重要,問題是你到底有沒有盡你所有的力量,去幫助你的病人!你盡力了嗎荊劭,你沒有!要是每個當醫生的都跟你一樣,死個人就洗手不幹,這天底下生了病的人還去指望誰?」
輸贏無所謂,盡力最重要。
晚潮推推他,「你看什麼看?我臉上開出花來了?我警告你荊劭,下次不准再擺出這種臉色出來了,還以為你手術刀底下又出一條人命。」
「我哪敢擺臉色給你看?」荊劭被冤枉了,擺臉色?他哪敢?!這陣子已經被她修理得不成人形了。自從晚潮開那什麼佛跳牆,他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沒好好吃過一頓飯,現在只要聽見謝晚潮這三個字,他就條件反射立正站好,還哪來的包天狗膽,跟她擺臉色!
他不過就是累,而且實在胃痛。換她一整天沒吃飯,再站上一整夜試試!
晚潮上輩子一定就是他的剋星。
「你的臉色真的不太好……」晚潮伸手扳過他的臉,仔細審視,「印堂發黑,唉,都不帥了。好在我帶了好東西給你。」她得意地笑了笑,把懷裡抱著的大號保溫杯塞給他,「包你一喝下去,神清氣爽,百病全消!」
「什麼?」荊劭懷疑地打開蓋子,「十全大補湯?」她沒去賣狗皮膏藥真是可惜了。
蓋子一揭開,溫暖的香氣立刻撲面而來,佛跳牆!這居然是一盅佛跳牆!
「上次專門燉的那罐佛跳牆,你都沒嘗過,好在材料都還有剩,扔掉太可惜了。」晚潮歎口氣,十分遺憾,「時間又那麼趕,根本來不及燉夠火候,味道一定差很多……」
荊劭看著她,說不出話。
從開始,到現在,從那盤深夜裡的火腿蛋炒飯,到她塞進他口袋的鳳梨酥,從露台上她煮的雞湯銀絲面,到現在保溫杯裡的佛跳牆,每一刻的溫暖,每一刻的感觸,都突然兜上心頭來。
他愛上的是她千變的美味,還是她傾注在其中的一點一滴的心意?
「晚潮。」他歎口氣,伸手摸了摸她的臉,忍不住就要對著她的額頭吻下去,卻聽見身後有人咳嗽,「咳咳!」
他回頭,卻嚇了一跳,後面這麼一群人!幾乎沒把走廊都塞滿了。他們什麼時候站在這裡的,為什麼他居然半點都沒察覺?
「荊劭,辛苦你了。」最前面是中心醫院的院長陳教授,正笑容可掬地看著他,「沒打擾你們吧?」
荊劭尷尬地一笑,沒關係,每一次他對晚潮行為不軌的時候,總會有人適時出來打擾的,他都習慣了。
「這次手術真是太精彩了,等報告整理出來,一定很轟動。」陳院長拍著他肩膀,「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現在是你們這幾個年輕人的天下了。」
「今天是運氣好。」荊劭一笑。
「別人怎麼沒這種運氣?」陳院長感喟,「荊劭,我真是希望你回來,只要你點頭,主刀的位置就還是你的,想要什麼條件,我們可以商量。要不要考慮一下?」
晚潮心裡一跳。終於到了這一天。荊劭終於要回到中心醫院了。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應該高興,心裡卻莫名地惆悵。他回來,診所就要關閉。可是那間診所,她最初認識荊劭的地方,在她心裡,是不可代替的溫暖和熟悉。
儘管早知道荊劭遲早要回中心醫院去,可真的到了這一天,還是捨不得。
「不用考慮了。」她聽見荊劭的回答,「我那間小診所,剛剛開始招兵買馬,擴充門面,暫時只怕還不能停業。」
什麼?他說什麼,不想回來?晚潮不禁一呆。
「可是像你這種人才,在診所裡難免浪費,設備畢竟有限,發揮不出你的實力。」陳院長有點意外。荊劭一笑,「其實我也是臨時決定的,剛找到一個合夥人,我們打算合股購進設備,增加人手,慢慢做起來的話,就成立一家私立專科醫院。」他語氣從容,「就算做不好也沒什麼關係,我還是開我的外科診所。」
「你要做自己的醫院?」陳院長一呆,隨即微笑起來,「也對,年輕人是要有點創業精神。這樣也好,自己的醫院,做事更加得心應手一些。不過話先說回來,萬一有一天,你想回中心醫院來,我還是隨時歡迎你。」
晚潮在旁邊一頭霧水。荊劭什麼時候決定要建立一家自己的醫院?又哪來的合夥人?
他居然還有這樣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