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即便在夢裹也是魂飛魄散的,喊她的名字。喉嚨像被撕裂了,喊不到人。那種撕裂感直下肩膀、胸膛,全身每一處地方,萬節齊鑽,他追不上她……梅童,回來——聞見他喊叫,馬上曲曲移身過來,伸手去安撫他的額頭,錦帕抹去他凌亂冰涼的汗意,加上一陣溫聲細語。
「別再開了,乖乖的,好生休養著……」
他捉住她的手,「別走……」
「我不走,我在這兒陪著你。」她應它的,。
昏去又醒回來。找不到那手,他發起狂念他那身體也不知是掙扎,還是顫抖,震得榻搖簾動,簾外人驚走。
才離去一會子,他又是發作得這麼劇烈,急得曲曲趕回榻邊,一壁壓制他,一壁說他:「好好躺著,這樣子鬧,你哪吃得消?你道會兒可只有半條命!」
是不是半條命,他都還留有一股力氣,臂膀一句把她勾住了,她伏在他半邊胸膛上,聽他神魂迷茫的呢喃,「別……別恨我,」
「我不恨你,我愛你。」她回答他。
「我心裡……只有你一個,梅童,沒別人了……」只幾句,他的手臂漸漸鬆緩,人又往那昏黑裹沉下去。
曲曲能掙開的時候沒有掙開,仔細避開可孤的傷處,她把他牢牢抱著,用一種佔有他的姿態。
如果說她心裡還存著猶疑,現在她曉得了,把竇梅童交還給厲恭,這一件她沒有做錯。
☆☆☆
如此日夜關照,可孤一味昏沉著未醒,公主守侍在床榻邊,秀腴的臉兒竟也憔悴了幾許,便有那年長的宮女要來強押公主去做歇息。公主望著褥間躺得僵僵的人,不禁滴淚。
「也不知他要這樣睡到幾時,才會醒來瞧我一瞧,喊我一聲?」
「曲曲……」
才說著,就有造一聲,眾人駭了駭,回頭去看,只見可孤在枕上悠悠睜開著一雙睡眼,曲曲喜得撲到他身邊去。
「可孤,你可醒了!」
可孤茫茫看著她,訝然間:「你怎麼在這裡?你趕緊去吧,回頭梅童撞上你,又要找你拚命,我又不好說話,又不好攔著,由她傷了你,我也為難。」
見他一醒來,別的不問,便是絮絮地關注她,曲曲心間油然一陣喜悅,伸進被子去握他的手,格外含著柔情說:「你不必為這個傷神,她人在厲恭那兒,有他守著,她動不了,也傷不了我。」
「厲將軍……她在他那兒?」
隔著錦褥曲曲感到他人的抖栗,為了讓他定下心來,更周到地說:「用了車馬送她回去,唐營出來接應的,是厲恭一名親信部將叫趙傾,親把她接回」
曲曲的話不曾完,榻上一聲怒吼,跟著便驚天動地起來,可孤整個人跌撞地翻下床,披髮站在那兒,索索聳動,咬牙切齒地喊:「趙傾小人,對梅童無禮,我不准他再欺負她,不准、不准、不准」
陡然他發出一股凶蠻的內力,竟連紮在身上的布帶都繃斷了,頓時傷口血花迸飛,嚇得宮女有的尖叫,有的走避,亂成了一團。
在可孤蹶倒之前,曲曲衝過去,然而他的身形太魁梧了,扶不住,反隨他一起重重摔下地。
就這樣又折騰了兩天。不說御醫、宮女喊累,曲曲也吃不消,見傷者略躺得安穩些,便各自找位於打沌去了。
午後的宮廷偌大安靜,吹過塞上的風,產生一種空涼感。可孤卻在這時候醒來,身體遲鈍沉重,處處都覺得痛!然而受傷幾日,這是他頭一次神智這麼清楚,清楚地發現他在一個陌生華美的地方,床前有個人……正好奇地盯著他看。這人生相很福態,穿泥金的大紅袍子,一把豐鬢看來花去不少時閒
在整理。見可孤醒來,他似乎有點無措,左右張著要喚人,現場卻無人可喚,他只得回過頭自己招呼。
「你醒啦?」
「這……這是什麼地方?」可孤試著,但一時撐不起身子。
「這裡是伊吾國城。」
他大吃一驚。「伊吾?我人在伊吾?」
那美鬢男子顯得很不以為然,「伊吾又不是夜叉國,還是十八層地獄,嚇得你這樣子?」
躺在錦繡之間的可孤,滿腦子渾沌,從石構子中箭之後,許多混亂的場景無法連接起來,正在越想越糾纏的當兒,那美發男子的聲音岔進來。
「聽說你剛打長安回來?長安有什麼好吃好玩,新鮮有趣的?」
一下可孤的腦子變成一片空白。好吃好玩,新鮮有趣的?他活一輩子到現在,吃苦受難的份兒佔大半,好吃好玩的這種好命人的生計,他哪裡摸得到?但是眼前有這美鬢男子這樣期待地望著他,他不能不設法想出點新鮮玩意兒,滿足對方的求知慾。
「呃……長安東西兩市有波斯人開店賣抓飯,有賣馬奶子酒,有回紕女當爐的……節慶時可看百戲,有吞劍、吐火、走索;平日呢,規模大的就打馬毯,規模小的就玩雙陸下棋子這個躺在榻上剛從昏迷中醒來的傷者,現在賣力地把他這輩子知道的、聽過的外國玩意兒,介紹給這位打聽者。沒想到中土正當新鮮的吃喝遊樂,給這位美胡男子聽了卻大為洩氣。「這哪是新鮮事兒?全是咱們這裡的老把戲,原來中原人也搞和咱們一樣的老套,不好玩,不好玩!」
可孤恍然大悟,同西域人賣西域土產,他當然覺得不好玩,他要的是道地的中原風情。
這回可孤再開腔時,便是不同凡響。
「是這樣,中原四時都有佳節,吃的玩的也都不一樣,上元觀燈,滿城魚龍,火樹銀花:正月半後,人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乘車跨馬,遊山賞花,叫做「春遊」……」他透過一口氣,軟了歇,才又接下去,「端午看龍舟,蒸粽子;中秋賞月,吃月餅:九九重陽,又要插茱萸,把菊飲酒……」
美胡男子聘出興趣來了,拂著須,雙眼生輝,頻頻點頭,說:「這便有意思了,觀燈、春遊,好熱鬧,好盛麗,又有你說的那賞月、賞菊、飲酒之日,端地心曠神怡,合我脾性,合我脾性!如此說來,去那長安向唐稱臣子,倒也不是太壞的事,摩勒兒國師說的「同沾雨露」,大約是這個意思。」
「文王!」
這時一聲喊,可孤認出是曲曲公主的聲音,心裡驚詫。一道香纖的影子即奔過來,拉著那美鬢男子撒嬌道:「文王,您怎麼來了?也不咦女兒一聲!這會兒站在這裡做什麼?」
「我正向這小伙子打聽長安的形勢哪,」玉頓王掉頭一看,見床上的傷者頭已經重重歪向一旁,眼睛又合上了,驚道:「他又昏去了,是朕和他多說了幾句話,將他弄昏的嗎?」
☆☆☆
可孤是在裝病,等機會。
曲曲公主照顧得他無微不至,然而什麼都不告訴他,他一開口,她總推他回去,一切要他康復了再談。
伊吾宮中錦衣玉食,隨時一班官人裊裊地侍奉在側,可孤卻是提心吊膽的,絲毫不輕鬆,他是身陷敵國,情況不明,如何有一刻安寧?
況且一想到梅童,雖然曲曲淡淡地提到遇她人在唐營,他大不必為她費心,但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境況,可孤想知卻不得知,只急得五中如焚,就恨自己節骨眼上不中用,偏偏動不了。
實際上他不是動不了,是讓曲曲一班人以為他動不了,儘管傷勢未癒,他的力氣還是一點一點的在恢復,等到力量蓄積夠了就算還不夠,這個朦朧平靜的夜晚,覺察到眾人疏防了,他立刻抓住機會逃。
他負傷披上青衫子,草草束了腰,但一雙烏皮六縫靴子可得仔細穿好,逃亡的時候,靴子最重要。
他的身手因傷受了點影響,幸而伊吾宮中沒有太曲折的建造,顯然防備也不頂嚴密,小心給他避過一干衛士、幾名官人,忽感到一陣涼風襲來,已到了一道透空的偏廊。
往底下一探,可孤大喜,下面便是黃色的宮牆了,只要提身一跳,使出了這座金色牢他自然什麼都不考慮,也不管自己現在能不能駕輕功,一頭便由那七、八丈高的偏廊,像隻鳥的縱身飛下去結果不是鳥,是塊笨石頭,「颼」地直往下墜。糟啦,可孤心裡大聲叫苦,他輕功便不出來,這會兒是石頭,等一下就成了道地的肉包子。像曲曲下午才餵他吃的那一種?
眼看著那片黑油汕的石子地,就要撞上他的鼻尖,霍地一條鞭子靈蛇一般捲來,纏了他就走,他整個人被凌空提到一帶草坪,滾了下去。
可孤四腳朝天躺在那兒,傷口犯痛,人喘著,一條人影像文筆插在他身邊,憑那使鞭的手法,可孤認出是阿嫦。也不知是不是上回在磺口讓他踢昏過頭,心裡記恨,這次她那鞭子捆得他特別緊,特別無情。
話說回來,卻也是這條鞭子救了他,免除他做肉包子的下場。他大大嚥一口氣,忍著痛才抬起頭,阿嫦劈頭劈臉的便朝他罵了起來:「好一個狠心薄情短命的漢子,我家公主是怎樣的救治你、服侍你,幾天幾夜不敢合個眼、走一步,把你捧在心窩裡的擔心著、記掛著,總算伺候得你回過一口氣,把一條命撿回來了,這會兒你不聲不響的就要走,你把我家公主當成了什麼?你還有一點心肝嗎?」
這時候,從一道鑲著黃綠花紋的拱門,曼然轉出個人來,立在月下幽出道:「也罷,阿嫦,他要走就讓他走吧。」
來的正是曲曲公主。她要是帶刀帶槍率了人來追可孤,他會跑得更快,可是現在她一句話就放他走,他反而走不了。阿嫦剛剛篤過的一番話,敲在他心頭,他是個忠厚人,承了人家的恩情,這時候也不免覺得自己的不告而別,還直有點沒良心。
他心裡一面有愧意,一面有苦衷,開口時合著深深的求懇味道:「公主救命的大恩,可孤不敢忘記,但是我身為唐軍的一員,實不便久在伊吾逗留,我得速速回營去報到,公主的恩澤,但願來日有報答的機會。」
.曲曲未曾答腔,那阿嫦冷笑了道:「你說得好纖土你回到唐營裡去,和我伊吾做敵人,一碰上了便打打殺殺,又怎麼報答我家公主?」
「這……」可孤為之語寒。
見他尷尬著面色,不能答話,阿嫦對他又一陣冷笑,跟著搖起頭來大歎。
「我家公主也真傻,拚了命的救你回來,掉頭又讓你回唐營去自投羅網,送掉一條命,白費一場心機!」
他聽不懂。自他受傷,人有一半是懵懵懂懂的,卻不至於到糊塗的地步,他問:「什麼叫「自投羅網」?」
「什麼叫自投羅網?整座唐營磨刀霍霍,只待見了你便要殺你,這就叫自投羅網!」
「怎有這種事?」可孤又吃驚又懷疑,不表相信。
「渾小子!」阿嫦忍不住又開了罵腔,點破他,「你在石溝子被亂箭射了一身,做了蜂窩,那厲恭要你死的意思,你還不懂?」
誰知可孤反而出現釋懷的表情,「這大半是誤會,」他拿堅定的口吻道:「原為了梅童姑娘化做石頭的事故,將軍不能理解,我為救梅童姑娘而走,又被當成叛逃,這一切,只要我回營當面向將軍稟明,所有訛誤就一定會澄清……」
說到這裡,他真正發急起來,轉而對曲曲道:「公主,你讓我走吧,如果你有一絲為我著想,就放我回營去,否則,你只會讓我成了真正的叛徒。」
阿嫦怒叫起來,「你敢這樣歪曲公主的心意」
「阿嫦!」曲曲一聲制止她,顫悠悠道:「你照他的話,放了他吧,拱門口有匹馬,就讓他騎去吧。」
曲曲那股傷心淒怨的語調,揪住可孤的心,有片刻他非常猶豫,曉得這樣斷然地一走,對於她未免辜負,然而他能夠不走嗎?幾團影子在他心頭浮現,一個比一個龐大深重,梅童、將軍、朝廷……他的心讓更大的力量揪住了,揪得還更緊。
捆著他的鞭子已經不情願的鬆開來,他也瞥見拱門口的馬匹,要走就只能趁這個時機,要把立在那兒那道美麗幽怨的人影撇下,也只有這個片刻。
牙一咬,可孤掠過去翻上馬背,那馬唏厲厲一嘶,掉頭向拱門外。
「可孤哥哥」這頭一提嗓子,呼聲拉住他,他拉住馬。
「走之前,你且先看著這個……」
由她一隻綺袖裹抽出一卷黃紙,抖了開來。可孤光是一怔,疑疑惑惑策馬走近幾步,一看仔細,他不禁大驚失色。
那是一張被揭下來的告示,略有些破爛,但上頭的一幅人像,一段文字卻看得清清楚楚懸賞拿人,不論死活,拿的是他,魏可孤!
「你到伊吾的第二天,厲恭就大貼告示,一路貼進了玉門關,捉拿叛將,唐營裡人人得令,一見到你即格殺勿論,」曲曲凜凜看著他,間:「可孤,可孤,你能回營嗎?你能進玉門關嗎?外頭風聲鶴唳!到處要拿你,你能跨出道裹一步嗎?」
曲曲一步來,一步問,可孤駭得渾身迸冷汗。那紙告示張在眼前,不信也不行。將軍下令殺他,幾乎打一開頭就是,他根本不打算給他任何申辯的機會!
回大營是死路,同內地,他以通敵叛逃的罪名,被將軍一口咬定,也難逃一死。突然之問,可孤四顧茫茫,完全失去主意,人一陣陣發虛,負傷的身子禁不起這莫大的刺激,一頓,便忽溜溜落下馬來。
曲曲掠過去扶他時,他揪住曲曲的手,身子雖虛弱,他的神智卻比什麼時候都還要清楚,他從牙關迸出悲憤的聲音來,「我、我沒有變節反叛!」
「我曉得你沒有,可是外人不曉得,你現背上了叛逆的罪名,成了眾矢之的,走到哪襄都有人要拿你,你要不是就此躲在西域,就是隱姓埋名,流蕩天涯海角,老家故土你是回不去了。」曲曲點出了他可怖的命運。
「不,我不願蒙受這不白之冤!」對一個有氣節的男子來說,這比死還要令他不堪。
沒有作聲,曲曲久久凝視他,他一張俊臉扭曲著,痛苦全刻在那兒。她反常地不同情他,不憐憫他,但是很冷靜地對他說:「我有個法子可以救你,只要你幫伊吾一個忙,你就有條生路走。」
可孤一對眼睛瞠得很大,裡面是倉皇空洞,彷彿他瞭解落到這樣的下場,很難碰上奇跡,何況,「幫伊吾一個忙」這話裹便充滿險惡的感覺。
曲曲掙脫他的手站起來,阿嫦早退遠去了,接下來這裡不必有她的位置。宮牆一例的這帶園林極茂密,被裹的草木都像是怪影,曲曲走入怪影裡去,但她傳出來的聲音十分清晰。
「伊吾地狹人少,沒什麼國勢可言,本談不上和唐對陣較量,當初全靠摩勒兒國師舉幾套策略,做一時的應付,國師一去,伊吾便成了斷頭的蒼蠅,朝中根本沒有能人主持大局,如今能夠巴望的,就是和突厥聯合……」
這番話是極機密的,無論如何不該透露,可孤雖然胸中充塞著吐之不出的冤郁,這時卻以一個軍人的直覺,警惕了起來。
曲曲繞出一株胡楊木,突然站定對他說:「伊吾要歸附,需要一名使節,只要你願意,這個任務便交給你。」
像被人狠狠摑了一巴掌,可孤激昂地跳起來喊:「我不替伊吾勾結突厥,我不做叛賊!」
曲曲只對他冷笑,「你不做叛賊?你已經被當做叛賊,做不做還不是一樣?」
「被冤是一回事,自己真正虧心那又是一回事!」
瞬間一把小刀割上他頸項,曲曲威脅道:「你不從,馬上就得死!」
「死便死!」可孤雖然負傷,卻未見得不能反制曲曲,只是這時候他在心灰意冷的當頭上,感到活著無趣,索性把眼睛一閉,任她宰割了。
如此卻引來曲曲一頓輕笑,刀的寒氣不見了,換成她溫香的氣息,她湊在他頰邊嬌罵:「傻子,誰要你死!誰要你勾結突厥來著?」
她身上的香氣一陣陣便可孤昏暈,她卻又挪開了去,兀自說道:「現在就算突厥兵馬來了,伊吾也無心戀戰,文王說大家只求安居樂業,誰都不想上戰場搏命,而國師臨去也留下明示,要咱們伊吾「同沾雨露」……」曲曲轉過來鄭重地餚著他,「咱們伊吾不想打仗了,文王和摹臣商議已定,伊吾願歸附於唐,受大唐天威托庇……」
就算可孤正在落難的處境裡,聽得這樣的消息,也不禁要雀躍,伊吾自動求和,唐軍等於是不戰而降人,皆裹誰都要覺得神氣了!
接下來,一幕大軍凱歌榮歸的盛大氣象,便在可孤眼前興起,他看見自己鈷甲鏗鏘,也領著屬下兩百人小隊,馳人長安大道,那京師的陽光,照得戰士的刀劍一片閃亮,夾道百姓的歡呼,轟上了天宇……他會是大軍榮歸里的一分子嗎?突然念頭一轉,可孤從天上掉下來,記起自己蒙了大冤在造裡,已成個待罪之身,所有揚眉吐氣的份兒都輪不到他,他一下整個人又失去生氣,比方纔還要失神落魄個幾分,甚至連眼眶都刺熱起來,要掉下屈恨的淚了。
雙眼模糊中,他看到曲曲足下的一雙小花鞋履,她回到了他跟前,見他這模樣,用一種親熱的口氣叱他:「又喪氣什麼?伊吾要歸附,是你將功贖罪的大機會,你以伊吾使節,同朝廷呈遞伊吾降書,天子面前一併稟明你所受的冤屈,不要說你是蒙冤的,就算真幹了什麼叛逆事兒,有了策動伊吾歸附這種天大的功榮,不怕朝廷不買帳,不怕不能翻身,只怕翻太高,還會暈了頭!」
沒有暈頭,可孤只是定住了,臉上一副極力要把事情弄清楚的表情,納訕地問:「伊吾朝中大事,為什麼找上我?」
驀然間曲曲躊躇起來,不知為什麼,出現一種欲說又止的模樣,咬了半天嘴唇,一雙嬌眼才斜倪過來,說了,「伊吾要辦附唐這件大事,朝中找來找去,得不到個有力人士,若有位有才幹的堂堂駙馬爺做代表,論身份地位也夠份量了,如此文王和群臣才能安心。」
說「朝中無人」只是曲由的一種托辭,真正用意在可孤身上。可孤腦中轟地一響,胸頭開始猛震。前面說了幾大長篇,拐了許多彎,到這裡只剩下一個意思,他沒那麼呆,不會辦不出來!
「你、你是要我做伊吾的駙馬?」
「伊吾正缺駙馬爺。」
「是、是哪位公主要招馴馬?」他還自以為不呆。
曲曲跺一下腳,臉兒緋紅的罵他,「怎麼這麼呆?那位公主追會兒就在你眼前!」
這下他就更呆了,眼睛瞠住了,簡直轉不動,好半天才使動舌頭,「曲曲,你、你是要我娶……娶了你?」
聽他口氣,看他表情,似乎全沒一點兒喜意,只一味驚駭,曲曲好生嗔惱,回臉質問他,「你不頂纖?」
可孤心頭麻亂,一時是什麼感覺都答不上來,就別提願意或不願意了。他那副發僵的反應,顯然使得曲曲心裡很不是滋味。公主之尊主動提親,居然人家不領情!換個別人,要他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可是這一個、這一個……突然曲曲從一雙美目之中迸出眼淚,像個小女孩受了好大的委屈,嗚嗚咽咽道:「我就知道你你嫌惡我!」
嚇一跳,可孤忙道:「我沒有。」
,「你不必撒謊了,」她蒙著俏臉泣說:「我看得出來,你當我是鬍子,對我沒有好印象,又因為起頭的幾場衝突,我對你略一動手,你一直氣恨我,到現在始終拿我當敵人看待,我對你好,你也不感激,我對你的心,你也不放在眼底,你明明就是討厭我!」
她立在那兒,一聲哭,一聲訴,人在桃紅的紗羅衣衫裹輕顫,月色拂了她一身淡光,使她忽然顯得十分纖小,柔弱。可孤自誠得曲曲以來,見到的都是她刁俏精靈,佔上風、作弄人的一面,從未看過她有這副楚楚可憐之態,頓時大為不忍心。
當下蹦剛過去,按著她雙肩,婉言道:「全沒有你說的那回事,過去的衝突已經過去。
我不氣恨你,你對我好,我很很感激,我是記在心底的,怎會討厭你、不喜歡你?」
曲曲一撲,便技人可孤懷裡,摟住了他哭問:「那你為什麼不要我?」
問住他了。其實可孤的問題並不在於要不要,曲曲天生的嬌俏,已足以打動人心十分,又對他格外的有情,要說他全然無動於衷,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他心中卻另有一段深深種下的情根,那是對梅童的情。明知是無緣無分的,它卻依然頑固、執意地攀越在他心田,砍不斷,也拔不掉……可是現在曲曲仰起含淚的臉蛋,淒淒楚楚望著他,卻又是一股纏綿,「你真的不明白嗎?從一遇見你,我的心便放在你身上了,該殺掉你的時候,下不了手,因為我實在不忍心、捨不得,我不能傷害我愛著的人!這些你都不懂嗎?」
可孤一向最禁不起感情的打動,面對曲由約柔情,款款的吐訴,他的心波蕩動了,不禁深深一歎,將她擁抱住,呢喃道:「我懂的……」
她恨著他,雙手仍然緊環在他身上。「如果你懂,你明白我愛你的心,那你也該瞭解,你需要我,除了和我成親,接受我的幫助,你沒別的路走了。」
驀然另一條少女的麗影,壓止可孤的心頭,壓得他好痛好痛,使他像受傷一般顫悸起來。
似乎曲曲也感受到他內心的掙扎,那股子壓抑的激騰,於是把他抱得更緊,說:「忘了她吧,她不屬於你,也不再和你有關連。再過三天,她便要和厲恭在大營成親了。」
條地可孤感到一顆心往下墜,彷彿墜入一個深不見底的照窟薩去,一生再也找不回了。
他抬頭往東方的夜空望,人營和梅童都在那個方向,然而那裡一片黑,黑得今他寒心而無望。
梅童就要嫁給厲恭了,可孤覺得他的人生,再沒有此適一刻還要慘淡,還要無望!他人一陣虛軟,頭像折枝般的垂落,抵在曲曲頂上,突然滾出熱淚,一顆顆沒入曲曲像夜色一般黑的頭髮裡。
一個吶喊從迷惘淒恰的心深處發出,「曲曲,我的命運真的在這裡?我真要不得已依你的話,做了伊吾的女婿?」
他喊著,自己不知不覺,曲曲卻聽人耳,她起了一股異常的決斷。
「我不管你是不是不得已,可孤,但是我要你做我的丈夫!」說罷,捧住他的臉,憫然中那張臉依舊有俊姿,曲曲吻住了他帶淚的雙唇。他心意未決,她卻已經不許他反悔。
☆☆☆
公主大婚,三天後舉行。
如此倉猝,一方面是伊吾朝中也急,幾場戰事下來,小小城國委實吃不消,如今都巴望早日與唐議和,求得平靜。挑這一天,也是故意要和厲恭的婚日撞期,他忙著自己的大喜,不會有閒空趁機來用兵。曲由不希望婚事夜長夢多,自然也足一樁考慮因素。
花毯那一端,曲曲由一群衣履華美的官人簇擁而出,可孤立在這端,他被披戴上寶藍錦緞大袍,袍上起暗紅團花,金環束髮,頭上一頂恫儷的金冠,他儘管傷勢未癒,此時仍顯出一英挺的風采來。
望著那頭就要與他結為夫妻的曲曲公主,他的情思霎時鼓蕩起來。曲曲梳高髻,又擁上花冠,兩鬢處處是搖曳的珠翠,一縷薄紗披頭,飄飄地直曳下地,她穿的是銀紅繡袍,綴滿了珠璣,才微微一動,滿身便是燦爛之色。
可孤覺得眼前一陣蒙-,看見了另一道麗影,另一個新娘,梅童……此時此刻,她是不是也同樣一身的明艷,披上紅蘿蓋頭,就要嫁給了厲將軍做夫人……頓時間,可孤滿心都覺得刺痛,像扎滿了針,受都受不住。她可知道他要和曲曲成親了?倘若知道,她心裡怎麼想?恨他嗎?怨他嗎?可是曲曲告訴他,送他到伊吾宮中那晚,梅童便明白表示,要回營去和厲恭完成婚約,曲曲不願留難,任她走……「魏駙馬……」
官人鶯聲喚回他的意識。曲曲已來到跟前,對他淺淺嬌笑,她的臉隱在薄紗下,顯得恍恍惚惚的不實在。
不知怎地,可孤遽然害怕起來。這三天,他胸頭始終壓著一段矛盾和疑慮,怕自己錯了什麼、誤了什麼,在此一刻,他充滿疑竇的情緒整個翻開來,他抓住新娘的手臂,迫切焦慮地問:「曲曲,你沒有瞞著我什麼,騙著我什麼吧?你沒有私自做了什麼安排,對不起梅童,而我不知道的?」
曲曲抬了眼,隔著薄紗她一雙眸子也是蒙-而不實在。她的心思卻是清楚的可孤答應和她成親,不全在於他的前程落空,而是愛情落空的刺激最大。一場無望的愛是真正無望了,他覺悟到了,他的生命裹失去了梅童。
他只是不知道他是如何失去她的。
不該讓他知道的事,就絕對不要讓他知道。故而曲曲回答他時,更有十足的堅定,使她自己都相佶自己。
「你得信我,可孤,我沒有騙你!」
有幾句話已一說再說,此時重提,可孤露出了特別絕望,也特別絕快的口氣,「如果你欺騙我,對我用了計,使我和你成親,我就不會認了這件婚事,不會認你做妻子!」
曲曲心一凜,未曾答腔,大殿上內侍已朗聲唱起:「皇上皇后駕到」
道場宮廷婚禮要展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