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特走了。
娓娓沒辦法相信他就這樣一走了之,連最後一面也不見,最後幾句話也不當面說,好像她這個人並不存在,無需交代。
娓娓覺得她的心像塊豆腐落了地,摔得稀爛。難道這段日子兩人相處——就算不是相愛,也總有幾分情份,對他來說都不算什麼嗎?難道詩人的心真是如此漂泊不定,競至於毫不顧惜人與人之間的感情?
她淚流滿面衝出了小屋,忽見有條高俊的人影迎風站立在堤岸上,她五百度的近視眼讓她無法看清楚什麼,然而憑感覺曉得那個人是她熟悉的。
李斯特在那兒,他人沒走!
娓娓飛奔過去,嗚咽地投入他的懷抱。這個人擁著她好一會兒沒作聲,他身上有種極清爽的氣息,他的胸懷緊實而溫暖,擁抱她時十分堅定,有種女子可以安心投靠的安全感。
到後來,她聽見他開口道:「趙四小姐,你怎麼會在這裏?」
這嗓音爽朗徹底,具有力量,與李斯特那口低啞含糊的調調回然不同,娓娓猛抬頭,淚眼中看見一張臉——五官分明,眉目尤其顯得俊邁,頭髮稍長了點,然而整齊而瀟灑。
很眼熟的一張臉,乍看和李斯特很相似,然而不是他。
她一僵,失聲道:「你——你——」
他對她微笑。「才隔沒多久,趙四小姐,你就把我名字忘了嗎?」
她哽噎道:「我沒忘,你是李隆基——你怎麼在這兒?」
他往海邊張一眼。「飯店有意開發這塊地,我準備好好做個評估,」他又低頭看她,顯然很關心。「你又怎麼會自己一個人在這裏,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
這一問,又把娓娓的淚意引出來,雙淚像珠串一樣滾滾而下。李隆基柔聲問:「什麼事,告訴我。」
她別開身子,不肯說話,肩膀只是顫動。李隆基見她實在可憐萬狀,便伸手把她肩頭輕輕摟過來,她非常脆弱,需要有個人,也不管這個人是誰,伏在他胳膀上哭,把他的袖口哭濕了一片。
他從口袋掏出一方印有菱格圖案的絲質手帕,遞給她,溫和地對她說:「再糟的事,都會過去的,是不是?」
她捧著那手帕,哽著聲,「我……我不知道。」擦眼淚時,隱約覺得那手帕有一抹松林清新的氣味,與他身上相似。
他把她帶到堤邊的一株樹下,讓她坐在鐵椅子上。她心思一動,重新又掉一會兒淚,然而他不再追問,也不多話,揀了石階坐下,雙手交叉,靜靜的只是陪她——像個在你崩潰的時候,可以倚靠的人。
天漸漸暗了,風吹著讓人感到蕭索,娓娓拿她仍然泛紅的眸子望了一旁的李隆基,有片刻感到迷惘——他身上有絲李斯特的影子,娓娓想起當時乍見李斯特時,也一度聯想到李隆基,或許這兩人真有他們肖似的地方,不過她現在情緒很亂,沒有心思細想。
李隆基的神態始終是很沉著,忽然娓娓對他生出一種感激——因為有他在這種時刻出現,她才能盡情傾洩她的悲傷。
自始至終娓娓沒有想起過,她曾經發誓要恨這個人一輩子。
最後,李隆基站起來,向她伸出手,用異常柔婉的語氣說:「來吧,娓娓,我送你回家。」
她拭著眼淚讓他帶她上車。
一路上她也注意到了,這男人用一種非常緩和的速度在駕車,好像他車上載著貴重之物。
車至趙宅銀灰的大門前,娓娓突然瘩啞地說:「我不想回家。」她不希望讓家人見到她這副模樣,情願在外等到心情平靜之後再回來。
李隆基手按在排檔桿上,看著她問:「你想到哪裏?」
她怔怔地搖頭。「我不知道……」
他略微一思索,然後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車出熱鬧的市街,迤邐上了一片在暮色裏看來是暗綠色的山坡,一棟幾何造型的嶄新建築傲聳在崖端,門面上一片藍白流麗的線條帶有波浪起伏的意象。
李隆基把車停在建築物後方,四下曠靜。遠處便是大海,宏偉的藍星大飯店坐落在山崖下。娓娓下車時忍不住問:「這是哪裏?」
他只露出神秘的笑容,拉著她匆匆穿過黝黑的後門廊道,開啟一道又一道密碼之門,左拐右彎,像進了迷宮。最後,他要她佇立在漆黑中,然後自行走開了。
娓娓站在那片黑裏,半晌不見有任何動靜,四周唯聽見一種奇異的「露露』水聲,她有些忐忑,出聲喊:「李隆基?你在哪裏?」
沒聲沒息也沒亮光,娓娓漸漸顫抖起來……他人呢?他在做什麼?
驀然幽暗裏揚起天籟般悠柔的音樂,彎頂的燈光一盞一盞的亮起來,她人在一座晶瑩開敞的大廳,四壁皆是巨大驚人的玻璃鑲成的水族箱——霜亮的光,銀藍的水,無數七彩繽紛的水中生物快樂地在水裏浮浮蕩蕩,悠悠遊游!
娓娓睜大眼睛,雙手按在心口上,又驚又喜,像來到一座瑰麗無比的海中仙境。
李隆基含笑從控制室走出來,眼中同樣進著興奮的光芒,他揚手道:「歡迎光臨藍星海洋生態博物館——你現在所在的位置是氣特別展示區乙。」
她轉著圓圈,喘息說:「這——這實在太美、太驚人了!」
「你是進館參觀的第一人——我們預定下個月才正式開館。」
她依然驚歎,依然喘息,看著巨幅玻璃缸裏藍的、紫的、銀紋的、紅斑的或是閃著光芒……各式各樣的魚群,只覺得美不勝收。她被一座展示槽所吸引,趨前去看。
「這是什麼?」她望著水中一條條垂直著,曼妙飄曳的銀帶子,好奇地問。
他笑。「這就是我們餐桌上常吃的白帶魚。」
「什麼?」娓娓不能不吃驚——在水中如此美艷飄逸的銀色生物,居然是直立的!
「你知道,能在水族箱看到白帶魚是非常非常難得的,因為白帶魚出水即死,專家花了很大的心血才使它存活。」
她敬佩地歎息。
李隆基領著她沿每一座展示槽仔細觀賞,詳加說明。雖然說他是這座博物館的主人,他在海洋生態方面的知識也委實太令人折服了。
她由衷對他說:「你是很棒的導覽——你在這方面一定下了很多苦功。」
他笑而不語,一群彩色熱帶魚從他身後粼粼游過去,他是個驕傲而滿足的海博館主人。
他們在特別展示區陶醉流連了近一個小時,來到最後的水族箱前,看著一群玫瑰紅的魚兒,他問:「仔細看它們——發現有什麼特別的嗎?」
娓娓觀察了半晌,眼睛二兄說:「它們都是成雙成對的!」
李隆基笑著頷首。「對了,這些是生長在巴拿馬灣很特別的魚種,俗稱愛情魚,到現在專家對它們的瞭解還很有限。」
「叫它們愛情魚,是因為它們總是成雙成對嗎?」
「它們實行一夫一妻制,終生不離,萬一當中有一方不幸夭折,剩下來的一隻就會孤獨以終,不再找尋另一半。」
梢梢感覺到她的眼眶又潮濕了——老天,這和她讀過的那些感人至深的偉大愛情故事,有什麼不一樣呢?終生不離,深情以終……
娓娓忽然緘默下來,手抬起來輕輕放在玻璃上,水光映照著,她的瞼像玉一樣的白致,然而眉心卻又籠上了一抹輕愁,彷彿再度想起了自己的傷心事。
李隆基從旁暗中端詳娓娓,心裏痛罵自己必須以一走了之的方式,結束李斯特與她的牽扯,傷了她的心;傍晚眼見她在堤岸心碎哭泣,他不由得深深的自責,然而要結東那已經走火入魔的情況,他沒有別的法子了。
現在,他靠近娓娓,輕輕把她的身子扳過來,挑起那可愛的下巴。她眼梢有淚光,他用大拇指溫柔地撫摩她的面頰,意味深長對她道:「娓娓,不要以為你會像失偶的愛情魚一樣孤獨以終,不論你失去什麼,你都會再得到,而且會更好——永遠不要放棄你的信念,不要灰心,不要失望,不要停止追求。」
娓娓迷惘地望著李隆基,不懂他為什麼對她說出這番話,然而他句句打動她的心,使她驚異而且感動。
玫瑰紅的愛情魚在他們頰邊游來游去,李隆基慢慢的俯下頭,在娓娓額上淺啄了一下,像個親愛的朋友。
梢娓忘了她曾經多麼氣憤過他的吻。
李隆基保證,待正式開館,一定邀她來做一次全面的遊覽。他回控制室去關燈,娓娓梭巡四面,對幽暗中的魚兒微笑,答應一定再回來看它們。
忽然間,一陣警鈴大作,娓娓嚇一大跳,李隆基衝出來拉著她便跑。
「我誤觸安全系統了——我們快走,一會兒警衛和管理人員都會趕到!」
娓娓邊跑邊喘。「我以為你是這家海洋博物館的主人!」
「我是——但是館主進館也要照規炬來,我今天是偷闖的!」海博館有一套嚴格館規,其中有不少是李隆基自訂,他貪圖方便,違規進館,被逮了自然難為情。
他們打開幾道密碼門,身後依稀聽見追來的人聲腳步,逼得很近了——再一道門,他們便可脫身。李隆基拚命敲著門鍵,娓娓回頭望見手電筒的亮光,忍不住急催,「快呀,快呀,李隆基!」
他卻咒道:「要命——我忘了最後三個數目是什麼了!」
娓娓頓了一下。「二一四!」她喊。
他即刻鍵入,銀鋼大門豁然而開,他拉她的手逃出海洋博物館,跳上林寶堅尼。跑車在夜色裏馳騁而去,把保全人員甩在後頭跳腳又叫罵。
車上兩個人回過頭,喘吁吁相顱一眼,憋了一會兒,一起大笑起來。
「娓娓,你真是數字天才!」李隆基掌著方向盤笑喊。
「才怪,我是數字白癡——連自己的年紀都弄不清楚。」
「那你怎麼記得第一道門的最後三碼?」
娓娓嫣然而笑。「因為那是西洋情人節的日期。」別的不行,可是只要與愛情有關,她就能有過目不忘的本領。
李隆基轉過頭來,凝視她半晌。「我還是要說——你是天才。」
李隆基把娓娓送到家——娓娓自己大約沒有覺察到,她臉上的那股哀愁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沖淡了不少。李隆基當然不敢奢望,娓娓在一夕之間就把李斯特這人整個忘掉,她和李斯特固然只相處了短短一星期,她對那男人畢竟動了情,要她忘掉他不是不可能,現在她需要轉移注意力,她的心思、腦海和生活需要被其他事物填滿,她的人生需要引進更強大的感情——這正是李隆基接下來最迫切、最重要的工作!
下車之前,她靜坐了片刻,掉頭看他,輕聲細語道:「李隆基,我以前對你是有點成見——其實,你這人挺好的。」
她唇邊微微一抹笑,純柔而真誠,李隆基覺得用生命裏的一切來換取這樣一個微笑,他也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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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李隆基就給娓娓抱來一座小巧的水晶玻璃缸,有群奼紫嫣紅的小熱帶魚在水裏游。
「這是要送給我的?」娓娓喜悅地問,隔著水晶缸細細看。今天的她,眼皮有點發紅,顯示是哭過的,不知她昨夜怎麼熬過?幸而似乎也沒有如李隆基所擔心的,一哭不起。眉眼間或許還有抹輕愁,但他觀察著,已感到滿意了。
李隆基教她飼魚的訣竅,他的指影在缸上一動,魚兒立刻簇擁而來,娓娓驚喊:「它們認得你!」
他微笑。「我養它們有兩年了。」
說這話時,他不知不覺以指尖撫摩缸面,凝視魚兒的眼神十分愛惜。他談起如何照料魚兒,份外顯出他的悉心和深入——娓娓聽著聽著,入了迷,注意的卻不是他說的話,而是他的人。
娓娓還真沒有想到,這個當初她所認為的紈褲男人,能夠捲起衣袖,親自養魚,不辭辛勞,他甚至自己動手刷魚缸,知道用哪家牌子的消毒劑效果最好。
她對李隆基產生的一股異樣的感覺,是從這裏開始。
往後,娓娓一次一次發現李隆基的特殊:他聰明,有才氣,活力十足——他的確是銜著銀湯匙出生,可是除了銀湯匙,他手上也的確是有兩把刷子,隨便一個人和他談上一席話,都可瞭解他在事業上投注了多少心血。對人他有極其細膩的一面,熱愛生命,
熱愛生命裏的一切,最熱愛的是她——但是她還不知道。
她和他做起朋友來了。他本身相當的忙碌,然而總能夠安排出下午的一段時間,來邀她出門「活動活動」。他們坐在藍星的小碼頭看晚霞,每次他給她一支藍星咖啡園自製著名的冰淇淋,從黑醋栗一直吃到薑汁威士忌有十二種口味。
一天他在電話裏要她準備泳裝,她說她沒有這樣的裝備。到了藍星,他塞給她一件像春天下過雨的天空那種色澤的嶄新泳裝,胸前鏤空有一隻魚的形狀,到處灑著粉紅藍紫的水滴,非常之迷人。
娓娓換了泳裝出來,李隆基看著她的那眼光,使得她臉紅。生平第一次她意識到自己是個漂亮的女人,得到男性的欣賞是愉快的事。他讓她喜歡自己。
他教她騎水上摩托車,站在她身後,健壯的胳膀襯得她一雙手臂越發纖白。
他們在碼頭附近小小繞了一圈,他把手放開,才一分鐘,娓娓所駕駛的水上摩托車便翻了,兩個人掉到水裏,水不深,娓娓多少會點游泳,然而還是仰賴他把她給救起來。
娓娓吃驚地一直笑,嚷叫:「我差點把我們兩個害死!」
他卻搖頭。「我不會讓自己死掉,更不會讓你死掉——因為我還有好多事還沒對你做。」
他們在及腰的水中,水面上有許多閃動的光影子,投射在李隆基那張瀟灑而肯定的臉龐上,娓娓在他的懷裏浮蕩,覺得不管是他的話或是他的笑臉都好邪氣,她雙頰發燙——可是對他一點都不感到生氣。
漸漸的,李隆基也邀娓娓出席一些重要場合,這對娓娓來說不算太生疏,她長在豪門,就算個性拘謹了一點,大場面也不是沒見過。
她身著晚禮服與李隆基在酒會露臉,他們總是最耀眼的一對,她感受到許多嫉妒的目光——可是當身邊這翩翩男子低頭對她笑時,不知怎地,她享受起別的女人對她的嫉妒。
娓娓現在不迷戀愛情故事了,她有了李隆基這個朋友。
888
一個月後,藍星海洋博物館盛大開幕,當晚在飯店的仙客樓舉辦慶祝酒會,娓娓和娉娉都受邀做李隆基的女主人,為他招待來賓。
李隆基一直把娓娓帶在身邊,而娉娉則像一隻花蝴蝶,在眾多賓客中穿梭往返。她在家蟄伏了這段日子,不能不感到氣悶,今天呼吸到熱鬧的空氣,活潑的個性一下開展起來,到處與人談笑風生,左右逢源。
她趁有人獻慇勤,為她到吧檯那頭去端飲料之際,打算到化妝室補個妝,一回身,卻見到靠牆的一列日本紅楓巨盆旁邊,有個男人正目不轉睛瞅著她。
仇霄!
他身上那套服裝,簡直讓娉娉看傻了眼——認識他到現在,他都是清一色的便衣便鞋,似乎在穿著方面,能夠簡單就絕不複雜。可是今天晚上,他給自己穿上雪白襯衫,搭深黑雙排六粒扣西裝——好像還有點燕尾是不是?娉娉不太確定。總之,他又加上一隻緞子黑大領結,整個人隆重得像是……呃,說好聽點,是參加美國總統就職大典的,不客氣的話,他活像個法國餐廳的大領班!配上一副正經八百的嚴肅表情,今晚仇霄那模樣真的是笑……笑死人了!
娉娉在自己大笑出來之前,趕緊轉過身子,雖得失控嚇到別人。為她端飲料的男士回來,她拉著他說:「我們跳支舞好嗎?」很快兩人即旋入舞池。
仇霄咬牙切齒看著娉娉消失在別的男人懷裏——打從她著一襲鑲銀絲紅禮服,婀娜多姿地出現在酒會那時,他便一直注意她到現在。她身邊的男人絡繹不絕,當中也有幾個特別膩人的,像現在和她跳舞的那傢伙即是一個,仇霄要沒認錯的話,他應該是國內最大汽車代理公司的小老闆,怎麼看怎麼惹人厭!
仇霄放眼大廳,在場有各界名流,不乏國外一些重要人物,因為如此,藍星特別央求警方支援,仇霄今天下午便已經來到現場,帶了一組人馬負責安全工作。
飯店希望警方配合酒會性質,穿正式禮服出勤務——仇霄只得把他爸爸的遺物又翻出來,披戴上身,打扮得比剛登基的路易十四還要累贅!他確信萬一有狀況發生,他會先被這一身莫名其妙的衣服絆倒死在這裏,什麼事都做不了。
怪的是,一整天不停有女人拿眼角朝他瞟來瞟去的,仇霄心裏很沮喪——他發現自己越來越沒有男子氣概了,女人部不再怕他,下午甚至還有個飯店女侍捧著銀盤,故意從他臀邊擠過去!
不過他人生裏最大的沮喪,還是趙娉娉。
趙娉娉抵死不承認孩子和他有關係,她根本什麼都不承認!她大姊、二姊同樣氣急敗壞,可是和他同樣無可奈何。仇霄覺得自己被這女人害慘了——就為了她的緣故,現在他晚上會失眠,白天會恍惚,見到她就神魂顛倒,簡直成了個沒出息、不中用的男人!
這麼一想,仇霄振奮起精神,開始繞場,與其他夥伴交換消息,四處查看。
中途藍星的少董還特地來向他致謝——近來他們打過幾次交道,李隆基這人給仇霄的印象是爽邁,沒有驕氣,而仇霄乾脆俐落的作風則博得李隆基的欣賞,兩人頗有點惺惺相惜的意味。
二十分鐘後仇霄回到原點,一雙銳目又不由自主搜尋人群中娉娉那道紅影子,一看——火氣便冒了上來。
她還在那男人懷裏,他把她摟得緊緊的在舞池談笑風生,然後,他低頭對她說了句什麼,忽然乖機親了她的粉頰一下。
仇霄的眼睛紅了,拳頭緊了,額上青筋綻露,等他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時,他人已經闖進舞池,聳立在娉娉和那男人面前。
「這位先生,你得讓趙小姐休息——她現在身體情況特殊,不能夠接二連三的跳舞。」仇霄寒聲道。
那油頭粉面的傢伙驚愕地望著他。「她……她身體情況特殊?」
仇霄想把他的腦袋按下去,教他看一看——這傢伙眼睛瞎了不成?看不出娉娉是個孕婦嗎?
「趙小姐有孕在身,她必須坐下來歇會兒。」
說罷,仇霄不管三七二十一,半拉半挽將娉娉帶了走,進了大廳左側一間休息室,丟進法國藍的沙發。
娉娉半躺在沙發上衝著他叫:「你非要把我懷孕的事情昭告全世界嗎?」
仇霄也咆哮:「你非要糟蹋自己懷孕的身體嗎?」
「我懷孕跟你有什麼關係?」話一出口,立刻她知道自己說錯了。
仇霄,這英俊龐然的大漢,整個地壓迫在娉娉上方,面孔繃得正正方方,說:「問題就在這裏——你懷孕跟我有關係。」
他的鼻息逼得好近,她覺得好暈。她勉強擠出話,「你……你沒有辦法證明。」
「我會證明的。」
「證明了你又能怎樣?」
「證明了你肚裏的孩子是我的——我們馬上就結婚!」他這一吼,非但娉娉有點呆,連他自己都呆了。
他剛剛說什麼來著?結婚?仇霄不知道小行星會不會撞上地球,世界會不會發生核子大戰,甚至下禮拜他會不會還在警察崗位上,但是,他清楚、確切、從無一絲懷疑的知道——他不會、不想、也不要結婚!
既然如此,結婚的那個念頭,又是從他的腦子裏哪個部位冒出來的?仇霄低眼直視在他胸膛下艷光四射的女郎,內心隱隱有著不祥的兆頭——他人生的命運已被這女人完全地扭轉了。
「仇警官,」她喃喃道:「我沒想到你是甘願受家庭束縛的那種人。」
「我不能讓我的女人和我的孩子流落在外。」
他的話裹充滿一個男人的佔有慾,娉娉開始嬌顫,感覺身子一寸一寸的在他濃烈的男性氣息下軟化掉了。
「仇警官,你不能隨隨便便就說人家是你的女人。」娉娉呢著聲說。
仇霄黝黑的臉龐略微漲紅,可是他堅定地重複先前那句話:「我會證明的。」
娉娉望著他,體內那魔鬼心思又開始蠢動——又來了,它又要使壞了,絲毫不能控制。「那麼——那麼也許你該先把休息室的門鎖了,把燈熄了。」她無助地說。
「做什麼?」他茫然問。
她軟綿綿躺在那裏,雙頰漫出一層嬌暈,嗓子也變沙啞了。「證明我真的是你的女人。」
仇霄體內起了前所未有的戰慄,他看著趙娉娉那雙春水蕩漾的美目,赫然間震駭地發現——他愛上她了。
發誓一輩子不愛女人的仇霄愛上女人了。
激情一發不可收拾,娉娉的狂野加上仇霄的狂野,娉娉的縱放加上仇霄的縱放,在幽黑、閉鎖的小房間裏烈火一樣的燃燒,熾熱的,呻吟的,喘息的,大廳那一頭的人聲笑語,彷彿退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
久久之後,娉娉仍可聽見仇霄虎虎有力的喘氣,他一雙濕熱的大手把她的臉蛋捧住,靠在她唇上問:「我……傷到你了嗎?」
「沒……沒有。」她自己也是呼吸不定。
「寶寶呢?」他語氣裏有點緊張。
「我想他挺得住。」
「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受到傷害。」
他懷裏的女人忽然掙開來,悉悉卒卒(□□□□)地整理衣裙,忙了好一會兒,他曉得她要走,漆黑中出手,分毫不差地扣住她的手腕。
「照顧好我的孩子。」他沉著聲道,出自一股連他都感到驚異的父性。娉娉卻用一隻指甲尖輕輕刮過他臉頰,嬌笑道:「你只證明了我是你的女人,可還沒證明這是你的孩子——法國大領班!」
她甩脫他的手,倏忽便搖曳而去。仇霄橫在沙發上,身體仍是熱的,心卻涼了——經過一場驚人的翻雲覆雨,他還以為自己已經收服了趙娉娉,竟然她還在跟他僵持!而且——
她說「法國大領班」是什麼意思?000
李隆基發揮了畢生最大的潛力在追求娓娓,娓娓卻並沒有感覺被追求——李隆基太聰明了,第一次追她踢到鐵板,第二次下手,又逢著她感情失意,他把自己定位在「朋友」的立場上,給她的是情誼的溫暖,絕無感情的壓力。
然而畢竟,沒有女人能夠抵抗他。娓娓不知不覺對李隆基敞開了心門,她自己或許不自知,李隆基卻已明顯的感受到,他暗中竊喜,勝利已在前方向他招手。
這一天,卻傳來中部紅石飯店的總經理急病入院,暫不能視事的消息。紅石此刻正進行革新、整建的工作,不能一日乏人,李隆基決定親自前去主持大計的時候,牽掛的不是藍星,而是娓娓。
兩人的情況正漸入佳境,忽然要分開,李隆基既捨不得,也不願意——不過他心中已有了一石二鳥,絕妙的主意。
當晚他到趙家,與娓娓走到紫籐花架下,想起第一次兩人在此處對峙的場面,禁不住微笑。他告訴捤娓他必須南下一段時日,坐鎮紅石。
娓娓立刻問:「什麼時候回來?」
李隆基搖頭。「很難說——總要一陣子。」
娓娓喃喃道:「那麼,暫時不能見面了?」
「恐怕是。」
娓娓咬著嘴唇沒作聲,內心有種奇怪的、悵然若失的情緒。默然了片刻,李隆基卻道:「不過也不一定,也許……」他正色看著她。「你願意跟我一起去。」
「跟你一起去?」她訝然道。
「到中部去,算是度假。」他眼底有光芒。「中部文化氣息濃厚,可看、可玩的東西很多,你會喜歡的。」而且在那樣的氣氛和環境下,他可以向娓娓展開進一步的追求,他都盤算好了,這計畫非常理想,成功希望大,只要娓娓跟他走……
卻見她臉上出現猶豫之色,她說:「還是不要吧,並不方便。」
「為什麼?一切我會安排,反正你也沒有別的事忙——」
她馬上表示,「我考慮回幼稚園上課,休息得也夠久了,該恢復正常生活了。」
她換上深沉的表情,彷彿她對自己另有考量,那是和李隆基不一樣的。李隆基不能不感到意外——這不是他預期的結果,他以為憑兩人這段日子熟絡的交情,他一開口,娓娓就會欣然同意,不料她的反應全不是如此。
他忍不住要求,「娓娓,我希望你跟我去。」
她反而出現更堅決的態度。「謝謝你邀我,不過——我有些自己的事必須好好想一想。」
自己的事?這時候李隆基十分疑心了,她說自己的事,是哪方面的?難道她心裏還留著陰影?她的感情還寄托在別人——那個虛無的李斯待身上?他這段時日嘔心瀝血的努力,還沒能把她的心收回來?
李隆基突然覺得整個胸腔有千斤重,一股極度、極度的失望,用任何語言部不能夠形容。
娓娓別有一種心情,他不知道。他定後,娓娓躲回自己的房間,獨自咀嚼那份心情。
她對李隆基的感覺越來越不一樣了,他明顯不是當初她壞印象裏的那種人——那時把人家想得那麼壞,現在她自己都感到赧然。
前後短短二個月的時間,她彷彿突然成熟不少,李隆基讓她脫去一層天真的外衣,李斯特又讓她脫去一層——對於李斯特,她現在分不清那是什麼味道,但是情緒轉移到李隆基身上,她卻覺得害怕了。
如果說她還沒有把一切想清楚,至少有一點是清楚的——她不能再以天真的感情,迷迷糊糊去愛一個人了,如果要愛,她必須愛得肯定,愛得確切,也愛得成熟。
666
一個星期後,李隆基人在紅石的工地視察,忽然聽見鷹架上的工人大吹口啃——八成又有飯店女侍繞到工地來了。
他兀自查看一處坑口,聽工人高喊:「小姐,小姐好漂亮,請你,請你看電影!」感到好笑。不久,有個聲音在他身後輕輕柔柔響起,「李隆基……」
那聲音讓他倏然回頭——一條倩影盈盈立在前方,頭戴淺藍編織草帽,著同樣淺藍的縐紗衣裳,藍與藍之間是那張他沒有一刻不念著、想著、心裏疼著的秀麗臉蛋。
「娓娓!」他又驚又喜地喊,一箭步上前,張開雙臂便把她圈入懷裏,忘我地擁抱。
四周工人大起鼓噪,然而他不能放開她,不能控制他的快樂,不能說明他是怎樣地愛著她。
「李隆基,」娓娓從他頸間傳出微徽的喘息。「我的帽子掉了。」
「待會我幫你撿。」
「人家都在看……」
「讓他們看。」他吻她的頭髮、她的劉海、她的眉毛。娓娓羞得很,東閃西躲,一張臉直往他懷裏鑽,最後他把她的臉蛋捧起來,看著她,眼底全是笑意。
「希望你不是帶了一個軍團的小朋友到這裏來遠足的。」
「我還沒回幼稚園呢。」
「為什麼沒有?上星期你說得好像恨不得立刻回去。」然後就此不理我,不見我,不和我說話——和我一起看晚霞,和我廝守到天長地久。
娓娓仰視他:心裏幽幽地答——因為我想看到你,聽你說話,因為不知為什麼,這一整個星期,我不斷地想到你,思念你。我不能不來到你的身邊。
不過她臉微紅地說:「都是三姊啦,她硬把我推出門——家裏最近吵鬧得很,那個仇警官三天兩頭上門,和三姊扯得不可開交。」
「仇警官和娉娉?」李隆基揚眉道。這可有意思了,他不清楚怎麼一回事,也許有空他會問仔細,但是現在他要先安頓好娓娓。
娓娓說是家裏的司機專程送她來的,李隆基拾起她的帽子,親自為她提行李,手按在她背心上說:「來吧,四小姐,我安排一個好房間給你——然後請司機先生吃頓大餐。」
李隆基是個一流的主人,把人款待得歡歡喜喜。隔天,顧慮到娓娓旅途勞累,故而只安排她參觀飯店本身及周邊景觀。
紅石是座古色古香的宏大建築,他們走在花園的青石砌道,鏤著「萬」(註:佛教萬字)字的紅牆邊,梔子花正盛開。這些花木都已經非常古老了,李隆基告訴娓娓,曾有人建議他砍掉這些花木,改植較時髦亮眼的花草。「但是我情願留下它們,年年欣賞它們的花姿,嗅它們的香氣。」他說。
而今古典氣息已成了紅石的特色。
他的話非常打動娓娓,她不知不覺伸手去拉他的手。
他陪她玩了兩天。第三天,工地有些狀況,娓娓答應會自己享受飯店種種休閒設施,李隆基遂安心去了工地。
到了下午,李隆基還未回來,娓娓忽然很惦念他,躊躇了一會兒,按捺不住便自行走到工地去。剛下過大雨,工地十分泥濘,娓娓立在木板道上張望,終於,看到李隆基。
他從地下坑道爬出來,頭上一頂黃色工程帽歪著,臉上、身上搞得髒兮兮,不是油污,就是泥巴——娓娓從來只見他光鮮倜儻的一面,沒有看過他如此狼狽。
可是他的神情是堅毅而快樂的,是解決了問題,完成了工作之後的那種滿足。他拍著工作夥伴的肩膀,不知誰說了一句話,他豪邁地大笑起來,有人傳飲料過來,他先讓給別人。最後,他在露了臉的陽光下,與眾人仰頭痛飲,臉上依稀閃著汗光。
眼前娓娓所目睹的這個人,不是浮浪子弟,不是花花公子,這個人辛勤、努力、不畏艱苦,她突然能夠肯定一點——縱使他無財無勢,褪去光鮮的外表,他依然是個真正的男子漢。
娓娓受到極大的震撼,悄悄轉回到飯店房間,倚著窗台陷入沉思。
沒有人知道,來中部之前,她又去了一趙海邊小屋,去尋找李斯特的蛛絲馬跡——到現在她仍舊不能相信,他就這樣不別而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然而小屋還是空的,一如使她心碎的那個黃昏,有的只是一層幽忽的灰塵,詩人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對於李斯特的出現,存在,以迄於消失,娓娓存有許多許多疑問和不解,可是當她佇立在空曠的屋裏,內心所感不是傷心和氣憤,而是一股極深、極深的悲哀。
李斯特,這個與她自小到大所憧憬、所幻想的夢中情人完全如一的男子,競如此虛幻不真,他的人,他的小屋,他的詩,就像她所作的那個二十多年的愛情夢,空洞而不實在。他跨入她純情的愛情夢裏,他定了,把她那個夢也一起帶走,只留下一股悲哀。
娓娓帶著悲哀離開小屋,然而這天夜裏,她還是又作了夢,夢見的卻不是李靳待含糊的影子——而是一張清楚有力的笑臉,一個即使在夢裏也那麼打動人心的男人。
李隆基。
隔天,娓娓便決定到中部。
她對李隆基有一種混淆不清的感覺,從一開始,從在濱海公路與他撞車,到現在始終存在。對他表面的抗拒底下,有著更深一層的意義在那兒——她要去找出那是什麼。
兩天後,娓娓終於明白了。
李隆基帶著她游老街。她注意到他這陣子曬黑了點,人也比較清瘦,但是精神十分飛揚暢快。她想不透,和他在一起為什麼總是這麼快樂。
他們走到一條靜幽的紅色石巷,青綠的楊柳樹從人家的圍牆垂下來,抬頭可見牆裏閣樓的雕花窗。
「這個巷子叫『情人巷』。」他告訴她。
「何以有這名字?」
他微笑。「等一下你就知道。」
他牽她走。石巷裏愈來愈窄僻,漸不能行,娓娓想退到他後頭,他卻把她拉著,到最後兩人只能背貼著紅磚牆,橫著移步。娓娓忍不住笑,當到了巷子那最窄處,她卻收住了笑。
兩人的身子幾乎是完全相貼了,她明顯的感覺到他那結實緊張的男性曲線,她一輕喘,隔著薄衣她的胸與他的胸廝磨,他暖暖的氣息拂著她的臉——任誰都沒有辦法不受這激情的挑動。
她嬌嗔:「一前一後就可以通過的嘛。」
他卻認真地說:「一對有情人無論如何要並肩同行。」
娓娓心一動,拾眸看他。凝望半晌,他慢慢俯下臉來,而她仰起了唇,情人巷裏熱烈擁吻。
這是頭一次,娓娓有所主動,她啟開嘴吸引他入內,櫻桃似香甜的舌尖與他的纏綿。而李隆基一雙手在她嬌軀的每一處激切的愛撫,一使力把她抱起來在腰部,朱紅洋裝的肩帶滑落下去,他吻她的胸部,她把他的肩頭勾住,他又回來吻她的紅唇……
直到娓娓嚶嚀著拔開嘴,兩人都非常驚嚇,都意識到就在這個巷子——他們差一點就在這個巷子裏……
娓娓整張臉都羞紅了。
李隆基卻忘情的脫口道:「娓娓,晚霞在你的雙頰開出了紅花,我忍不住要把它摘下。」
李隆基說出這詩情畫意的句子使她心驚,他濃烈而直接的感情表達使她心驚,而更使她心驚的是她自己,她終於明白了——
原來,她一直愛著李隆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