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生可以用一張曲線圖來表現,大多數人的人生曲線都會像一條波浪線,可能時起時伏,但是流暢而連綿。
陳子柚每每想起以前家中老保姆的這句話時,腦子裡都會浮現出她自己的人生曲線圖。
在她十七歲之前,那應該是最優美的一條曲線。
那時的她,幾乎擁有全世界。
她有很好的家世,美麗窈窕的面容和身段,疼愛她的父母家人,相處親密的知心朋友,青梅竹馬的初戀情人。
不只如此,她聰明好學,成績優異,多才多藝。
那時家中的老保姆說,上天在賜於子柚小姐生命時,一定心情愉快,並且用心良苦。
在她十七歲這一年,或許上天指派給她的那架製圖機器出了故障,所以她的曲線變得跳針斷裂,後來便展成了一條直線,如已經停止了呼吸的心臟病人的心電圖。
那一年的開端或許就是個先兆。
除夕那一天,她失手打碎自己心愛的琉璃瓶子,那是父親帶她去幾千里之外的手工作坊,由她親手完成的。幾小時後,她愛如家人的老保姆為她出門去買點心配料,在路心臟病發作,再也沒有醒來。
陳子柚在悲痛中把這個事件當作一個不幸的巧合,卻從沒想過,這只是個開始。
那一年,她參加高考,被家人寄予了厚望。
學業很緊張,而她有一點點神經衰弱與抑鬱。因為在她備考的那幾個月裡,她再度經歷了死亡,外婆過世,外公病重,父親遭遇了一次車禍,而家中人來人往行色匆匆,似要發生什麼大事。
幾年後,當她在大洋彼岸與同學們一起參與一項多米諾骨牌挑戰時,不禁再度想起她17歲這一年的夏季。
在她的刻意遺忘下,她的記憶已經不太完整,就像一張被撕成碎片的照片,飄飄揚揚,零零落落,但每一片上的內容卻都可以提醒她許多的事情。
那些她們耗費數小時擺好的骨牌一塊塊倒下時,她想起她也曾不小心碰倒了一張牌,結果弄亂了她尚未規劃好的人生。
那年高考結束後,父親安排她出國散心。
她實在不應該為了讓家人驚喜而提前回來。
如果她不提前偷偷摸摸地回來,她就不會發現父母各自的私情。
她本可以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用時間磨滅這一段記憶,但是她卻偏偏反常地歇斯底里,聲稱再也不原諒父母,於是她得知了她的身世之謎。
原來她並不是父親親生的女兒。而她眼中伉儷情深的父母,他們的結合不過是一場互惠互利的交易,甚至瞞過了外公與外婆。
如果不是受到這樣的打擊,她本不會忘記她的教養,半夜三更從窗戶爬出去找她已經很久沒見面的男友,然後她發現了更為不堪的事實,那位聲稱愛她一萬年不變心的男友,與她最好的朋友,一起背叛了她。
如果不是這些事情如此密集地連環發生,令她感到已經被世界徹底遺棄,她本來也沒機會遇上江離城,至少不會那樣早就遇上。
她以為自己遇見了大天使。他週身籠罩一層光華,向她伸出友善的手,她在垂危中滿懷信任,死死地抓住。
當陳子柚已經可以雲淡風輕地回憶這一串事件時,她突然發現,當時令她猶如身陷煉獄的這些事,其實每一件都沒有什麼大不了,或許每個人一生中,都會遇上三五樁。
而且,它們像俄羅斯套娃般一件套一件,她後來回想的時候,覺得非常具有黑色幽默的喜劇效果。
她想起兒時看過的一個連環畫,一個倒霉鬼,一路磕磕絆絆地逃亡,越逃路越窄,終於被逼落了懸崖,崖上有追兵,崖下有狼,那人情急中抓住一根繩子,終於得救,片刻後便發現,原來那條救了她的命的繩子,竟是一條毒蛇。
後來她費了很多的時間去尋找這一本小畫書以作紀念,不惜代價,卻再也沒找到,令她遺憾不已。
但是十七歲時候的她,花樣的年華,平順的人生,在此之前從沒有遭遇過任何的挫折。
她被這一連串的事件打擊得體無完膚,心中有毀滅世界,同時也毀滅自己的瘋狂念頭。
她去夜店喝酒跳舞,盡情地發洩過剩的腦力與體力,可是直到她沒有力氣思考,也沒有力氣走路,她仍然感到無邊的絕望。
她不想回家,她離家之前便留了條子說她要自己安靜地待幾天,請他們不要找她。
那時候她想去男友那裡尋求安慰,卻沒想到這個目的地也對她緊緊關閉了大門。
所幸她帶的錢,足夠她在飯店住上幾天。
陳子柚做好學生與好孩子做了太久,久到不知世間險惡,儘管她自以為已經在最短的時間內經歷了足夠多。
她剛出了夜店的門口,便已經被幾個小地痞盯上,將她逼到角落裡。
他們想要的不只是錢,還有她。
陳子柚在掙扎的空檔裡,思緒已經飄出了很遠。她在想,原來小說也不全是杜撰的,所謂的雪上加霜,無知少女在可憐可悲的時候,通常都會遇上更加可憐可悲的事。
在酒精麻醉與體力耗盡的雙重作用下,她的反抗並不比一隻螞蟻更有效。
那條巷子不時有行人經過,但見怪不見,甚至不會往他們這邊多看一眼。
或許老天也終於垂憐了她一把,就在她已經絕望的時候,那兩個按住她的小流氓的手稍稍鬆了一下,她在驚慌中瞥見一抹穿著白色上衣的瘦長的身影出現在她眼角的餘光裡。
她甚至沒去思考,只憑著本能用盡全身的力氣掙脫開那兩個人,而那兩人竟然沒攔得住她。
她跌跌撞撞地撲向那個白色影子,那影子閃了一下,她摔倒之前,抱住他的腿,然後便失去知覺。
陳子柚醒來時外面天色已亮,刺得她眼睛都睜不開。
她在頭痛欲裂中漸漸回憶起昨夜發生的事,霎時緊張得全身汗毛都豎起,驚慌失措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發現仍好端端地穿在身上,終於鬆了口氣。
她慢慢地坐起來,查看自己。
她連鞋子都沒脫,衣服沾了很多土,牛仔褲劃了一條口子,手肘上也有幾處擦傷。
她就被這樣放在雪白的棉質床單上,身上還蓋了一條涼被。床單上已經沾了一些泥和一點血絲。
陳子柚站起來看這間屋子,很小,除了這張單人床與牆角的一把椅子,再無其他傢俱,但是非常的整潔,一眼望去,幾乎全是白色。
屋裡安靜得連鐘擺聲都沒有,更沒有鏡子。
她小心翼翼地走出去。外屋也不大,傢俱同樣的少,只有一張靠窗的沙發和貼著牆的一排書架。
沙發上有人半臥著,倚著扶手,身上捲了半條被單,昨夜十之八九睡在這裡。
有裊裊煙霧散過來,陳子柚抑住要咳嗽的衝動,但呼吸聲仍是驚動了那人。
他轉頭看向她,但是他背光,她完全看不清他的模樣,只看得到日光照耀下的黑色輪廓,鑲了金邊。
那人並不說話,似乎是在安靜地看她。
陳子柚嚥下一口口水。她知自己此時的形象不可能端莊,但她盡可能用端莊的口氣對他說:「謝謝你救了我。」
那人又靜默了一會兒,似乎是笑了。他的聲音非常有質感,語調也悅耳,即使在這樣的酷夏裡,也有一種清爽的涼意。
那人說:「你怎麼知道,我跟他們不是一夥的?」
陳子柚輕輕地笑了。
那人大概本想看她驚恐的神色。既然沒如願,便失了繼續調侃的興致。他站起來,並不走近她,而是去倒了一杯水喝,背朝著她的時候說:「如果你已經睡醒了,就早點回家吧。」
剛才他正臉面對她時,因為背光,陳子柚看不清他的模樣。此刻他背向她,她反而看得更清楚。
那人個子很高,肩和背卻挺得很直,穿白色襯衣與深藍色長褲,當他微微側臉時,臉龐與下巴輪廓堅毅分明。
陳子柚小聲說:「我可以洗個臉嗎?」
那人沒說話也沒轉身,只是伸手指了指某個方向。
陳子柚明知他看不見,仍是欠了欠身,然後快步地找到洗手間。
洗手間裡也是潔白一片,一塵不染,似乎很久沒有人住過,連洗漱用具都非常新,只有一套牙刷牙膏、洗髮水、香皂,和一條純白色的毛巾。
因為沒有她的用具,她只簡單地洗了手和臉,以及胳膊上的擦傷,用手捧著水漱了口,最後遲疑了一下,用他的毛巾擦了臉,沾著水對著牆上的小小鏡子理順了一下頭髮。
比起她昨日的遭遇,她如今的模樣不算太狼狽,只是她在鏡中發現自己的領口前三顆扣子全掉了,她出去時用手指按著襟口。
她終於看清她的救命恩人的模樣。身材修長,劍眉,挺鼻,薄唇,臉部稜角分明,表情淡漠,看年紀比較像大學生,但氣質卻更像白領。
陳子柚想到與這樣年輕的陌生男人共處一晚,感到了一絲尷尬,她低頭抿濕了一下發乾的唇,將領口抓得更緊一些。她又說了一遍:「謝謝你。」
那人沒什麼反應地回身進了臥室,片刻後出來揚手丟給她一件東西,陳子柚接住,拿到手中時發現是另一件白色襯衣,然後她聽到那人說:「你若是想喝水,自己去倒。」
她回臥室匆匆地換上他的襯衣。輕軟的棉質衣料,對於她而言太過肥大。她把下擺打了個結。
那人雖然態度太過冷淡,但是心腸卻很好。從小沒遭過什麼冷遇的陳子柚這樣解釋。
她推開門出去時,驚訝地發現這是一座舊式的平房,房屋雖然小,卻帶了一個小小的院落,院中有一張石桌與幾個石凳。如今已經非常難見這樣老式的房子。
那個年輕人就坐在石凳上安靜地看一份雜誌,石桌上放著她以為已經丟失的包。
那人說:「看一看少了什麼。」
陳子柚下意識摸了摸脖頸,但搖了搖頭,恭恭敬敬地把包取了過來。
她丟失了外公送她的項鏈,但那樣私密的東西,她反而不想講。
她說:「我應該怎樣謝你?」
「不必。」他神色淡然。
「我叫陳子柚。您怎麼稱呼?」
「我姓江。」他的口氣更淡,顯然不打算與她深交。
「我怎麼還你的衣服?」
「不用了。」
她尷尬了半天,終於新找到一個話題:「對不起,我弄髒了你的床單。」
「你的意思是,你要幫我洗床單?」那人平靜地說。
陳子柚再遲頓也能聽出他話中的揶揄。她不是個主動的人,又從小被寵愛著,何曾這樣一次次被拒絕。
她的臉紅了一下,不再多言,向他鞫了一個躬,匆匆地轉身離去。
這裡大概就是那一片傳說中本城最老舊的城區,黑瓦白色,舊式的木製門,巷子很窄,她以前從來沒到過這裡。
她回頭看了一眼門牌號,然後一路小跑著出了巷口,跑了很久才攔下一輛出租車。
包裡真的什麼都沒少。她先去一家精品店換了一身衣服,新牛仔褲,長袖襯衣,可以蓋住她胳膊的擦傷,然後把他的襯衣仔細地包起來,抱在懷裡。
家人因為她的徹夜未歸正亂作一團,乍見她沉默地平安回來,便什麼都不敢再多問。
陳子柚飯也不吃,回自己房間便睡覺,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太過青春的年紀,很多事情是想不通的。她仍然覺得自己被全世界遺棄,第二天比第一天的感受更強烈。
她吃極少的飯,不理任何人,將臥室的電話拔掉,手機不開機,在屋裡幾天幾夜不出門,連臉都不洗。但是她不哭也不鬧,只是沉默。沒有人敢勸她。
終於有一天,她覺得自己快要捂得發霉了,泡了整整兩個小時的澡,將自己收拾一新,換了一身嶄新的裙裝,重新走進陽光裡。
她為了甩掉跟在她身後的保護者,換了好幾輛公交車,幾乎把自己轉得掉向。
她長這麼大,其實並沒有真正坐過幾回公交車。
她就那樣毫無目的地跟著車在城市中穿來穿去,直到她有了暈車症狀時才下了車。
就是那樣湊巧,她下車後左圈右轉又進了窄窄的舊式馬路後,猛然發現,這裡正是她那晚買醉遇險的那條路。
但此時這裡是白天,這一片地方安靜而詳和。
她覺得口渴,進了一家咖啡館,很驚訝地發現,店裡光線柔和,有不少學生模樣的人在看書或者寫字。
她漸漸想起,這附近有兩所高校,雖然是暑假,但是有許多學生並不回家,而喜歡在咖啡館裡補習功課。
她也不想回家,於是去隔壁書店買回一本很薄的愛情小說,找到一張單人桌,要了一杯紅茶,在那裡看完了整本書。
陳子柚結帳準備離開時,突然眼角瞥見門外有一個似乎熟悉的身影走過,她連找的錢都沒要就追了出去。
一定是她的救命恩人。
其實她沒記住他的模樣,因為她本來也沒機會看清,但是那身形與氣質,她印象深刻,還有她印象更深刻的深色長褲與短袖白襯衣。
這已經是一個漸漸開始哈韓的年代,她的男同學們,已經開始穿著皺皺巴巴的塗鴉T恤與肥大的褲子,將頭髮削得奇奇怪怪。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那種大男生,如同初秋的微風,雖然沁涼,但是清爽怡人。
那人就在她前方十幾米遠的地方,走得不快,步伐很穩,她快跑幾步就能夠追上。
陳子柚想起那天早晨他冷淡的神情,怯怯地頓住了腳步,心中猶豫著,如果追上他,第一句話應該怎樣講。
她低頭猶疑了一下,當再度抬頭時,那人卻不見了。
以後的幾天,陳子柚就如同鬼迷心竅一般,天天到那條街報道。她到同一家書店買一本可以用兩小時看完的小說,然後到隔壁咖啡館叫一杯紅茶,找一個靠窗的位置,一邊讀著小說,一邊不時向窗外觀望。
那條路白天人很少,任何時候望出去,景觀都差不多。
她到底在看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或者不願意承認。
有時她鄰桌的那個學生也被她的奇怪行徑騷擾,每作完一道題,就陪她一起向外望,然後與她面面相覷,最後對視著笑。
陳子柚並沒再見到那個人。但是她發現,當她每天下午躲在這個咖啡店裡消磨時光時,她心緒會變得寧靜,甚至有所期待,彷彿不再是那個彷彿已經淪入地獄最底層的無望的自己,那些亂七八糟的令她狂躁抑鬱難以成眠的念頭也會不期然地消失。
那天她去的比平時晚了一些,發現她平時常坐的那個窗邊位置已經有人坐在那裡。於是她靜靜地環視,想再找另一處舒適的位置,結果她卻意外看到了雖然她不願承認,但實際上她想見到的人。
那個救了他的年輕人,此時正坐在最隱蔽角落裡的一張桌旁,抿著唇角,垂著眼睛,正在專注地看書。
他的打扮很平常,神色很淡然,內斂沉靜,與這裡幽靜的環境十分協調,卻又顯得與眾不同,有著強烈的存在感。
陳子柚挑了離他遠遠但抬頭就能見到他的另一處角落裡坐下。
她一直低著頭,並沒敢抬頭去觀察他,但整整半小時,她也沒看進去幾頁書,雖然她手中的書不過是很雷很狗血的愛情故事。
或許這人這些天一直在這裡,而她只顧看向窗外,並沒去觀察室內。
但她又覺得不太可能。這人的氣場如此強大,即使坐在角落裡,也很難不被人發現。
她顛三倒四地胡思亂想了很久,伸手去摸紅茶杯子,送到嘴邊時發現早已經喝完了,抬頭想再換一杯時,竟看到那人正看向她所在的方向。遠遠的,看不清神情。
陳子柚下意識地轉頭看了看身旁,她的周圍再無別人,那麼他是在看她了,於是她朝他禮貌而羞澀地微笑。
不過他應該看不清她的表情,因為他馬上又低頭繼續看自己的書。又或者,他根本沒認出她來。
她那天晚上以及早晨的模樣都挺狼狽,披散著頭髮,穿仿舊的牛仔褲與旅遊鞋。但是現在,她的頭髮綰得精緻而整齊,穿淑女裙裝與細帶涼鞋,與那天早晨很不同。
陳子柚發現她今天買的書實在不好看,因為她完全看不下去,她只好又喝茶,很快把新換的那杯紅茶也喝光。
她又打算新要一杯,順便抬頭掃了一眼那人的方向。
只一眼而已,那人卻彷彿感覺到有人在看他,又抬起頭,來與她目光相對。
陳子柚的臉開始發熱。
她擔心那人認不出她,而是將她想像成無聊女生,雖然她最近的確很無聊。她又擔心那人已經認出了她,如此一來,她這樣的行為就更失禮了。
她思前想後,決定過去打個招呼,即便可能再度遭到冷遇。
於是她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在那人的注視下,慢慢地走到他跟前。
之前幾天,陳子柚想過很多遍,如果有機會再度見到神情冷淡的恩人時,開場白應該如何說。
但是事到臨頭,她仍是沒想好,只能乾巴巴地說:「好巧,又見面了。」然後輔以她很努力的笑容。
陳子柚平時笑得不多。她小時候牙齒不整齊。為了避免讓別人看到她的牙,於是她很少笑,久而久之,便養成了習慣。
她有時對著鏡子練習微笑,怯生生的,很勉強的樣子,自己覺得很不好看,索性笑得更少。
她的笑沒沒換來神情冷淡的恩人的笑,但是他並沒有不理她,而是很客氣地說:「我對面沒人。」
「呃?」陳子柚一時沒反應過來他話中的意思。
「你站得比我高,我抬頭看你時脖子疼。」年輕男子用非常有禮貌的口氣說。
陳子柚立即順從地坐到他對面的椅子上。
她不知該說什麼,所以當他看到擺在他面前的那本大書是一本外文書時,她沒話找話地問:「你在準備考研嗎?托福?」說完她又後悔,她不想對方將她當作很愛八卦的女生。
那人合上書頁,用手指按著書在桌面上轉了180度,將封面正對著她。原來是一本原版的厚厚的地質雜誌。
然後他看向她手中的書,陳子柚立即把書的正面朝向自己抱進懷裡,不讓他看到自己的書名,但她還是疑心他看到了,因為他的眼裡閃過一點點意味不明的東西。
她覺得很丟臉,轉著腦筋想轉移話題:「我以為你是學生。」
「是。」
「地質專業?」
「對。」
「這專業很辛苦吧?」
「還好。」
陳子柚想不出什麼新的話題了,兩人有很短暫的靜默。
「我叫江離城。」那人突然打破了沉默。
「嗯?」
「你上次想知道。」
「哦。我叫陳子柚。」
「我記得。」
「你的名字像古龍小說裡的俠客。」她看江離城有點疑惑的樣子,又補充說,「你不看古龍小說嗎?」
「沒看過。但我知道那個人。據說他是個酒鬼。」
陳子柚這回真正地笑了,她真心地笑的時候,就顧不上去提前研究自己微笑的弧度,所以看起來很天真爛漫。
江離城看了她片刻,慢慢從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攤在掌中:「這是不是你的?」
他手指修長,掌心寬厚。他的掌心裡有一條項鏈,細細的金鏈上,墜著一枚金鑲玉平安扣,質地上好的羊脂白玉,鑲金部分造型奇特,像一枚古老的圖騰。這是她成人的那年,外公送她的禮物,據說年代久遠。
她有失而復得的驚喜,伸手想去確認它是否是真的:「你在哪裡找到的?」
江離城不等她碰到,便迅速合攏了手掌,將她的項鏈收在掌心裡。
他似乎是笑了笑,說:「你請我喝杯咖啡吧。」
——*——*——*——*——
程子柚問:「您喝哪種咖啡?」她連稱呼都不由自主地改了。
「隨便。」
桌上便有菜單,她一一地看過。
這家店是面向學生的,價位低廉,品質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她挨個看過,覺得無論點哪一款,好像都配不上她的恩人,也顯得自己很沒品味。
後來她說:「我知道有一家很有趣的咖啡店,離這裡不遠,你願意去嗎?」
她沒想到江離城居然很爽快地答應了。
那家店在另外一條街上。咖啡店門口有公交車站牌,她記得很清楚坐三站就可以到那裡。
她本想打車。除了那個下午,她向來都是打車來來去去的。可是她覺得江離城穿著很樸素,氣質很乾淨,她擔心自己的小姐作派會給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於是她拉著他上了公交車。
上車後她在口袋裡翻來翻去也沒找到兩元錢,最後還是江離城投了兩枚硬幣。
陳子柚覺得窘極了。
所幸很快就到了目的地。那是一家新開的陶吧,有手工藝專區,有休憩區,很小資的氛圍。
這裡有手工藝術咖啡,年輕漂亮的店主親自向精緻的咖啡杯裡注入不同品種的咖啡與牛奶,在杯中形成奇妙的圖案。
她給陳子柚做的那杯有一隻凱蒂貓頭,給江離城的那杯用了很長時間,最後卻只有一個簡單的心形,臨走前還投向他一個含情脈脈的眼神,但江離城目不斜視,將她的秋波拒之門外。
陳子柚在心裡憋著笑。她以前與同學來過這裡幾回,每一回都要面對女老闆冷冰冰的表情。現在她有一雪前恥的快感。
江離城並沒有嘲笑她的小女生情調,而是很仔細地把那杯咖啡研究了一遍才喝了第一口。他環顧了一下四周說:「只有小姑娘才能找到這裡吧。」
陳子柚打量了一下周圍散坐著的成熟女性,認真地補充說:「還有大姑娘和老姑娘。」
江離城現出他倆認識以來最像笑容的一個微笑,仍然很淡,只是微微變了一下唇角的弧度,但陳子柚覺得他的笑容令四周都亮堂起來。
他把她的平安扣放到她面前的桌子上,很平淡地說:「小姑娘晚上不應該到那種場所,更不該喝酒。」
「我那天是第一次去,也是第一次喝白酒。」陳子柚辯解說。
江離城直直地望著她,不說話。他的眼神深沉如海,有一種吸引人的魔力。
她本不是個喜歡解釋的人,但她忍不住想要替自己洗脫,免得他把自己當作輕佻女生。所以在他的注視下,她竟然絮絮叨叨跟他講起自己這一年的經歷,外婆與老保姆的離世,初戀與摯友的背叛,說到父母時,她沒吐露細節,只說他們是大騙子。
陳子柚一直話不多,以前能吐露心事人,也只有老保姆、外婆,喬凌,以及與她一起長大的男友。父母都很少有時間與她交流。而那幾個傾訴對象,也統統失去了。
她憋悶了那麼久,終於找到另一個願意向他傾訴的人,雖然那人之於她而言幾乎是陌生人,但就像上天注定的一樣,她無條件地選擇信任他。
而且江離城是個好聽眾,他很專注,不插話,不會露出不耐煩。她顛三倒四沒頭沒腦含含糊糊地講,眼中有淚在打轉,而他全聽懂了。
後來他說:「等你過兩年再回頭看,會發現這些全是小事。我爸爸在我上小學時就去世了,我媽媽也在我高三時離開了我。他倆都是孤兒,所以我沒有別的親人。我的前任女朋友最後成了我的師母。我從小到大遇見過的騙子可以組成一個連。你看,我是不是比你更值得同情?」
他說這話時語氣輕鬆,彷彿在笑話,她看不出來他是認真的,還是在安慰她。
她說:「你看起來沒有半點需要人同情的樣子。」
江離城說:「當然不需要,而且他們也不可能同情我。我爸爸死前是罪犯,而我的媽媽……她生前有個外號叫『茶花女』。你知道茶花女的故事嗎?」
陳子柚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她驚訝了半天,嚅嚅地說:「你在逗我玩吧。」
「你覺得我不像罪犯與交際花的兒子?」他半垂下眼睛,完全看不出他的情緒。
「不是。我的意思是……」陳子柚再一次發現自己的不擅言辭,因為她怎麼表達好像都不對,「你的父母一定是非常好的父母。」她急中生智,終於找到最恰當的說辭,也又一次看到江離城淺淡的明亮的笑容。
結帳時是江離城付的款。陳子柚說:「說好的,由我請。」他說:「算你請的。」然後遞上百元的鈔票。
他攔下出租車和她一起上了車。他說:「我送你回家。你住哪兒?」
陳子柚最近從來沒有這麼早回過家,她總是在外面吃過了飯,天很晚才回去,家人也習慣了。而且,她住的那個地方,名字十分響亮。面對江離城,她不想說。她默然了片刻,不知該怎麼回答。
「不方便說,還是不想回家?」江離城耐心地問。
「你隨便把我放到哪兒好了,我晚一些再回家。」她在他的眼神注視下誠實地說。現在才下午三點,她至少需要在街上再逛五六個小時。
「小姑娘不應該輕易地說『隨便』這兩個字。」江離城對一直等待回話的出租車司機向前指了指,司機將車開動了,「如果你無事可做,就去幫我洗那條床單吧。」
「啊?」陳子柚吃驚地看著他,猛然想起上一回他們分手時他的那一句戲語,她的臉頰漸漸升溫。
但江離城的口氣十分正經,神色也沒有半點輕佻。當她扭頭看向他時,他無辜地伸出一隻手,不是他展示她的項鏈的那一隻。這隻手同樣的五指修長,指節分明,只是掌心處有一條很長的傷痕,傷口很新,還沒有完全癒合。
陳子柚最見不得別人受傷,看見傷口與血都會手指發顫。而此刻,她連心都抖了一下,立即不加思考地說:「好。」
很多年後,當已經長大了的陳子柚終於可以像欣賞別人的故事一樣回想這一段往事時,她竟然可以自己笑起來。
她想,她在這之前與之後都看過那麼多本言情小說,書中的女主角無論多麼天真多麼單純,都從沒有一個人可以像她這個樣子,被那麼沒有技術含量的一句話就徹底騙到了。
倘若她是言情女主角,她想必可以沒什麼爭議地當選為最傻的那一個。
那天她跟江離城又一次去了他那個深巷中的家。
出租車只能停在巷口。她跟在他的身後一步步向前走,心裡不是沒有驚惶、擔擾與羞怯,但是另一種任性的念頭比她這些複雜的感覺加到一起都更加的堅定。
巷子很長,江離城離她有差不多十米遠。他走路的樣子很特別,既不像大多數的高個子那樣微微馱著背,也不像很多年輕人那樣走路左搖右晃。他背挺得筆直,步子很穩,像一道風景。
他一路都沒回頭,一直到了他的家門口時才頓住了腳步,轉身看她。陳子柚隔著他六七米遠,也停下了腳步。
陽光直射向她的眼睛,而他背光,她又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他說:「你真的要來?」
陳子柚咬住唇。
他的聲音很輕,似乎帶了一點笑意:「你不擔心我會把你賣掉?」
「你是好人。」陳子柚認真地說。
「壞人們的臉上都沒寫字。」
其實江離城沒有騙過她。就像那天後來她又問江離城:「你給我講的那個故事,是開玩笑的吧?」
江離城說:「我也覺得聽起來很像個玩笑。」
於是那時她把他的這句話理解為,他同意她的說法。
後來她想,江離城真的從來沒對她說過半句謊話。
如果她認為有,那只是她一廂情願的天真。
他那個人,清高自傲到根本不屑於說謊話,尤其當對象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