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驚夢

  江離城果然失蹤了,他最後那句如輕風一般低語的話,並不是開玩笑。
  陳子柚那日夜裡離開時,有少女初長成的竊喜,也有難以啟齒的羞怯與不安。她離開時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臉,以及討取一個撒嬌的擁抱。
  那時手機還是極奢侈的用品,陳子柚在那個下午知道他是一名在讀的研究生,必定不會有這樣的東西,而他那間潔淨得只剩四面牆壁,幾乎沒有任何低級趣味現代品的家,她也沒見到電話,所以她沒問他的聯繫方式,就匆匆地離去。
  她深深地感到自己行為的荒唐與冒失,雖然她不見得後悔,但她從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告訴她,她不應該在這件事情上表現得太不自愛——雖然她已經很不自愛了。所以接下來的一天裡,她小心翼翼地躲在自己的房間裡,忍著不去找江離城,也不讓家人發現她異樣的情緒。
  第二天下了多年罕見的大暴雨,接連下了幾小時,此後的兩三天裡也一直不見消停。
  城市裡老舊的排水系統受到了嚴峻的考驗。多年前的新聞傳媒尚不像現在這樣相對的透明與開放,陳子柚只能從傭人竊竊私語的聊天中得知,有一些老房屋被雨水沖壞了,甚至有人被雨水沖走了。
  她幾度要冒著雨跑出去,又被人拉了回來,因為她自那夜回家後,便一直發著低燒,傭人得命不許她出門。
  她焦躁不安,像一隻被圈養在袖珍籠子裡的荷蘭鼠,在屋子裡轉來轉去。
  但是她與父母的關係卻似乎漸漸緩和了。他倆都很忙,一個忙工作忙應酬,一個忙著與姐妹們搓麻打牌,與她相處的機會本來也不多。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真相曝光後,她像一枚壞掉的爆竹一般,噗地啞響了一下後,便悶悶地不作聲,父母試著與她交談幾次未果後,也便縱容了她的消極抵抗。
  在他們眼中,陳子柚一直是乖巧的女孩,從小就不哭也不鬧,遇上不順心的事情,自己悶上幾天,等有了新的目標,便自然而然地忘掉了,她自我療傷的功力很強。他們以為這一回也這樣。
  所以當接連幾天的暴雨終於消停,陳子柚在長達大半個月的時間裡第一次主動開口再次叫他們「爸爸、媽媽」時,他們以為這一場家庭糾紛也終於雨過天晴了。
  畢竟女兒已經過了17歲,距離可以從思想及人身等形式獨立的日子已經只差幾個月,而且她從小就不像其他孩子一樣喜歡粘著父母,而他們這樣的家庭,過多的物質享受反而能夠沖淡親情,所以這身世真相之於她而言,傷害的力度可能會更小。
  但是陳子柚的好心情其實來自於好天氣以及她痊癒的感冒。到了下午三點多時,她迫不及待地跑出去,很熟練地換一次公車,然後打車,再換公交車,找到那一片老房子,那裡才是她的救贖天堂。
  她很慶幸地發現連日的雨並沒有毀壞這裡的寧靜,只是將青石板路與青瓦白牆沖洗得更加乾淨。只是越向前走,越有了近鄉情怯的感覺。
  她遲疑了一會兒才敲門。她敲得很輕,沒人開門她也沒有意外。年輕人不太可能在大白日裡呆在家中吧,她來的並不是時候。
  她在那裡等了一會兒。那個太過安靜與潔淨的小巷讓她有一種無處安身的感覺,所以她去了那家她看了許多天書的咖啡店,卻驚訝地發現那家店緊閉著門,外面掛一個「轉讓」的木牌。
  她去隔壁書店,小夥計說:「那家店老闆要出國,早就打算不做了。」
  才幾天而已,已經物是人非。陳子柚心中忐忑,覺得這似乎是一個不好的預兆。
  天微黑時,她又回到那個小院的門前,仍然沒有人開門。
  長久地站在門外等候,並不是一個有教養的女孩該做的事。
  而且,當夜色漸黑,這個白天過於安靜的地方開始活躍起來,有行蹤奇特的人,大門打開,又迅速關上。
  她覺得有一點害怕,找出便簽本,撕下一張紙,寫上一句話:「你在哪兒?」從門縫裡塞進去,便揣著一點理不清的心緒回了家。
  第二天她仍然沒等到人,也沒有發現留給她的紙條。她越發地覺得自己很像那些小說中傻里傻氣的女配角,但她仍然自欺欺人地找借口:或許他去外地了。因為他沒有自己的聯繫方式,而她那麼多天沒出現,所以他沒有辦法告訴她。
  這樣的理由,她自己也覺得有一點可笑,只是不願意承認。那樣漂亮的優雅的年輕男子,她不願意將他與任何不好的字眼聯繫在一起。她又留了一張紙條。
  第三天,陳子柚依然前往,只是已經有一點點的意冷心灰。其實就是遇見了江離城,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樣的結果,她並沒有想過將來,她知道「一夜情」似乎已經很流行,而她自己也是一時的迷惑與意氣用事不是嗎?只是她還是有一點不甘心,她想得到一個至少可以好好說再見的機會。
  這一回,她沒有白去。雖然沒遇見江離城,但是她去的時候,那個大門是開著的。她急切切地跑過去,卻發現院子裡面目全非,已然不是她印象中的模樣。
  原先的那個院子簡單而質樸,有一棵大槐樹,樹下有一組石桌石凳,乾淨得連草都沒有。而那幢不大的屋子,也是黑瓦白牆,白色的門窗,無一分多餘的裝飾。
  可是現在,院子裡憑空多出許多的花花草草,窗子裡襯著厚重華麗的窗簾,門上有俗艷的掛飾,而那棵樹與石凳,卻不見了,只留下一個平整的樹樁。
  她還記得她離開時,在樹幹與窗戶上繫了一根繩子,將白色的床單晾在上面。
  然而現在,她的記憶就像一場虛幻的夢境,了無痕跡。
  陳子柚呆呆地站在門口,直到屋裡有人出來。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穿著短褲和背心,光腳穿著拖鞋,一頭汗。
  那人說:「小姑娘,看什麼呢。」
  「這院子怎麼變成這樣了?」
  大漢詫異:「你以前來過?這屋子好多年沒人住了。」
  「這屋子的主人是誰?」
  「你是誰?」大漢謹慎地問。
  「那棵樹為什麼砍了?」
  「居家院子裡種槐樹不吉利。」那大漢眼神帶了點異樣之色,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怎麼,你想進來看看?」側身給她讓了個空。
  陳子柚機伶伶打了個寒顫,覺得危險的氣息正朝她蔓延。她幾乎是逃開的。
  她已經作好了很壞的心理準備,而這樣的結果,卻不在她的預期。
  小巷口有一棵大楊樹,有位頭髮稀疏花白,滿面深深皺紋的老太太坐在樹下半瞇著眼睛乘涼,懷裡抱著一隻白貓。
  陳子柚一口氣跑出巷口,火辣辣的太陽曬得她睜不開眼,但樹下有人,她直覺地不願靠近,就那樣在太陽地下站著。何況,她對貓過敏。
  那位老太太開了口:「小姑娘,太陽老大的,過來坐坐。」從身後拖了一個墊子給她。
  陳子柚口中說聲「謝謝」,但只是移到樹影的邊緣裡,離老太太以及她的貓遠遠的。
  老太太不以為意,一邊撫著貓一邊說:「小姑娘,我這幾天都見著你了,沒找到你要找的人吧?」
  陳子柚警覺地看她一眼,沒作聲。
  「這兒不是你這樣的小姑娘應該來的地方,你應該回去好好唸書。」老太太瞇著眼睛把她從頭看到腳,看得她全身不自在。
  「大娘,為什麼院子裡有槐樹不吉利?」她沒頭沒腦地問出這樣一句話。
  「槐字是一個『木』和一個『鬼』啊,那院子又長年不住人了,可不是不吉利?會招邪氣的。」
  「那屋子的主人是誰?」陳子柚被老太太的語氣嚇得抖了一下。
  「原來住那屋子的人,一年前就死了。」
  陳子柚不自覺得朝她走近了一步,那老太太又說:「那真是個美女,死的時候也那麼好看,穿著漂亮衣服躺在院子裡,像睡著了一樣,全身都落上了白色的槐樹花。」
  「女人?不是男人?」陳子柚輕輕地鬆了口氣。
  「當然是女人。住在這裡的全都是女人。」老太太露出一個奇怪的笑。
  「那剛才那院子裡的男人……」
  「我不知道那男的是誰。那個女人死後,這院子就沒見人進去過。有時候有一點聲音,大家懷疑是鬧鬼。呵呵,這巷子裡,該鬧鬼的地方多了去了,不怕不怕。」
  「謝謝您,我該走了。」太陽亮晃晃,是一天裡最熱的時候,陳子柚卻覺得全身都冷意蔓延。突然老太太手中的貓跳下來,擦著她的牛仔褲角飛奔而去,她叫了一聲,一頭冷汗。
  「你不認識那女人,那你在那裡等誰?」老太太突然問,眼睛又瞇起來。
  「我……我想我找錯地方了。」
  「你跟那女人,長得還真是有一點像。」
  陳子柚睜大了眼睛。
  「唔,你這樣子又不像了。一打眼看上去,有點像,再一看,就不像了。」老太太自言自語,「我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就嚇一跳。那天你穿白連衣裙,綁一個馬尾辮子,還真是像她年輕一些的時候。對了,就是這個表情,真有點像。」
  「您說的那位……不是年輕女人?」
  「不老,看起來更年輕,但歲數也足夠做你媽媽了。」
  陳子柚心緒雜亂地回到家中。
  後來她發現那位老太太的神志似乎異於常人,說話顛三倒四,神神叨叨,但又一本正經,一副權威的樣子。她平時大概很難找到一個能陪她說說話的人,所以她不願意輕易放陳子柚離開,一直扯東扯西,最後乾脆盤問起了陳子柚的家事。
  出於尊老愛幼的禮貌,陳子柚耐著性子陪了她一會兒,也就此得知了不少真真假假的八卦,比如那巷子裡都住了些什麼人,原先那個院子的女主人是做什麼的,有一些什麼樣的怪毛病……其實她寧可不知道。還有,那女人曾經有一個兒子,非常漂亮的小男孩,據說他十幾歲的時候因為意外去世了,從此那女人就神志不太正常。
  晚上她做了離奇的夢,醒來後冷汗涔涔,再也睡不著,跑到家中年輕的傭人香香的房裡與她擠了一晚上。第二天她請家中司機送她去教堂。
  司機有一點詫異。家中老太太在世時是信奉基督的,包括老保姆也是忠誠教徒。但小姐與先生就已經不信教。至於這位小小姐,是忠誠的無神論者,以前老太太每次帶她去教堂,她都想盡辦法要逃開的。
  陳子柚本不信神。但是在漫無頭緒的慌亂中,她本能地選擇了神來庇佑她。當她在聖像前跪了整整一小時後,心境漸漸澄明。
  她將最近遇上的所有事情理了一遍,把一切歸咎於蒼天注定,以及命運無常,把所有無法理解的事情都推給鬼神,她覺得心情平靜了許多。
  陳子柚的父母發現關於女兒的一切都朝著很好的方向發展。她不再一個人像遊魂一樣東遊西蕩,而是走到哪兒都會帶一名司機或者傭人。
  她一周去兩次教堂,經常讓司機陪她去爬幾十公里以外的山,在家裡時,她安靜地看書,看碟,有時還會在門窗關得緊緊的屋裡小聲地唱歌。
  她最乖巧的時候,生活也不曾這樣積極過。
  只除了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消瘦,以及越來越沉默寡言。
  但是這些都事出有因。除了她對他們的不諒解外,他們也隱隱地知道,她與最好的男朋友與女朋友都斷了來往。所以他們覺得陳子柚目前的表現很正常。
  除了給她更多的物質補償,小心翼翼地關照她的情緒之外,他們也沒有什麼辦法。
  這個省心的孩子,從小就不太需要他們費心,心事也從不跟他們講,以至於他們不知道該怎麼對她費心。
  但是家中的傭人們卻並不覺得她是正常的。
  司機老劉說:「小姐昨天剛去了教堂。今天我陪她去山上的寺廟燒了幾柱香,捐了些錢。回來的路上她讓我去打聽一下,如果要去清真寺,有沒有什麼特別規定?」
  保姆王媽說:「可能小柚小姐最近在研究宗教吧?小柚小姐從小就愛好廣泛。不過我奇怪的是,今天我收拾她的房間,發現她這幾天一直在讀的書是《聊齋誌異》,她買了好幾個版本。老劉你記不記得小柚小姐小時候可害怕這部電視劇了,每次電視上一播這戲,她就捂著耳朵跑開,後來老先生不許家裡任何人看這部電視劇了,免得嚇到小柚小姐。現在她怎麼不害怕了呢?」
  年輕的幫傭香香說:「小姐最近睡眠不好,經常半夜到我房裡來,說她做夢了,睡不著。」
  三人一起歎了口氣,老劉說:「今年這個家裡發生了太多事,小柚小姐前陣子因為學習忙,一直強撐著,現在大概撐不住了。她跟老夫人還有劉媽媽的感情最好,結果她的眼淚流得最少。」
  王媽也說:「是啊,小姐雖然長了一副嬌滴滴的樣子,但性子很強的。跟那麼多年的朋友分手了,換作別人家的姑娘,總得哭鬧上幾天吧,咱們小姐一滴眼淚都沒掉,也沒跟任何人講,都自己忍著呢。我是買菜時聽喬家小林說起來,才知道。」
  香香說:「小姐沒那麼傷心啦,剛才我進她房間時,見她身上披了一件被單,把頭髮盤起來,邊放著影碟機邊跟著唱戲呢,咿咿呀呀的很好聽。我還是第一回見年輕小姐學唱那種老掉牙的戲。」
  王媽說:「老戲?小姐不喜歡中國那些老戲曲,京劇越劇黃梅戲啊她都不喜歡,她喜歡西洋歌劇,還有交響樂。以前老太太總笑話她在戲院裡聽越劇睡著了的事,說她崇洋媚外。」
  香香說:「就是老戲沒錯啦,影碟是黑白的。我還問小姐唱的什麼,小姐說是梅蘭芳的《遊園驚夢》,對了,昆曲,讓我有空時也聽聽。」
  王媽說:「這可奇了。老劉,你平時看書多,《遊園驚夢》講了個什麼事?」
  老劉說:「就是《牡丹亭》嘛,戲裡的小姐在夢裡遇見一個書生,相愛了,得了相思病死了,後來這小姐的鬼魂和這書生好上了,又活了,最後就成了夫妻。哎,這故事也挺像聊齋的啊。」
  王媽說:「呵,什麼鬼啊死啊的,嚇死人了。不行,我覺得小姐最近不太對勁,我們應該跟先生太太說說去。」
  本想用這個做背景音樂的,但鏈接不了.感興趣的請下載.就是小柚唱的那一段.
  陳子柚的父母得到傭人們吞吞吐吐、欲說還休的提醒後,並沒發現女兒有什麼特別的異常。她安靜、寡言,如往常一樣,只是又新增添了一點小愛好,她在房間裡一邊輕輕哼唱歌,一邊照著一本老舊的小人書臨摹。
  她是個省心的孩子,從小到大,只給大人們臉上添光彩,卻從不曾令他們擔心或生氣過。她很少向別人傾吐,無論父母、老師,還是她的閨蜜,以及她從小一起長大的男伴。傷心與失意的時候也很少流露出特別的情緒,而是自己默默地消化,她有解決問題的很獨特的方式。
  比如早些年,陳子柚曾經參加了一個少兒舞蹈比賽,卻在經歷了一次次殘酷的過關斬,終於進入決賽的時候傷了腳。那段時間她日夜苦練,是很有希望的奪冠選手。按說,剛滿十歲的女孩子很難承受這樣的打擊,她的年輕舞蹈老師幾度落淚,大人們也不住歎息,結果最置身事外的人卻是她自己,決賽的當天,她請家人陪同她去看比賽,鎮定地替選手們鼓掌。而當她的腳好一些的時候,她開始用心地練習古箏,那一年的年尾,她作為全市的青少年代表,在一個非常重要的慶典上演奏。
  家中老保姆在世時經常說,這樣隱忍的個性,固然是好,但放在這樣年輕的姑娘的身上,總是覺得不妥。小孩子,就應該有小孩子的樣子,所以每每當她犯了小錯時,老保姆反而特別高興地替她掩飾,銷贓。
  但是她的外婆與母親並不這樣想。在她們看來,陳子柚的種種表現恰恰是她們淑女教育的得意作品。
  而且,現在的陳子柚,的確有理由以沉默作為反抗。所以她的任何怪異舉動都不離奇。何況,按照她這個年紀,她已經做得夠鎮定,也恢復得夠快了。
  其實,因為父母與她相處的時間不多,反而不如家中的傭人與她來得更為親近。
  父親對她說:「小柚,我要你知道,在我心裡,從來沒覺得你是別人的孩子。」
  「是的,爸爸。我明白。」
  「小柚,我……」
  「爸爸,謝謝您。」
  母親說:「小柚,你恨我嗎?」
  「不,媽媽。我能夠體解。」
  「你想知道……你的親生父親是誰嗎?」
  「我只有一個父親。有些事……我現在已經不太在意。」
  「……」
  「如果您願意想講,我不介意聽一下。」
  「……」
  「他還在世嗎?」
  「不。在你出生前他就去世了。」
  「對不起,媽媽。謝謝您。」
  如此的滴水不漏,堅不可摧。
  沒了父母的打擾,陳子柚繼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這一年八月份的下半月,雨水反常地多,外面總是浠浠瀝瀝滴著水,所以她大多數時間都一個人留在房間裡,連客廳都很少去。如果雨過天晴,她會請司機帶她去古玩市場。她收集了許許多多跟《牡丹亭》有關的東西,發黃的老印本,年代久遠的各種版本的小人書與唱碟。
  陳子柚自己也明白,她神經兮兮的行為的背後,是一種掩耳盜鈴式的自欺欺人。把一切歸咎於亂力怪神,想像著自己是夢中遊園的杜麗娘,或者反串一把被男魂吸引的柳夢梅,記憶仍是美麗的,總好過眼看著一些神聖的東西突然間幻滅。所以她甚至不再去努力地尋找答案。
  這個假期本有很多場聚會,她自然一一推掉。因為她本來就參加集體活動不算多,算不上活躍分子,大家並不奇怪。
  只是這次聚會,是他們去各自的大學報道前的最後一場,就此以後,大家各奔東西,散落天涯,很多人興許再也不會見面。主辦人努力地說服她,陳子柚猶疑了一下,覺得自己的確應該回到正常的世界裡,真正開始重新的生活。
  她對著鏡子仔細地觀察自己,希望別人不會看出她有些東西起了變化,身體,或者心理。她甚至撲了淡粉,塗淺色口紅,穿上粉色的襯衣,讓自己看起來似乎容光煥發。
  聚會的地點在一家大型的娛樂城。據說這裡魚龍混雜,按說本不是中學生應該來的地方。但是據說發起聚會的那位同學家中在這兒有參股,而且,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即將脫離家庭的束縛,已經是成年人了,完全可以來這裡。
  他們吃過飯,喝了些酒,又拉開隊伍到樓上一邊唱歌一邊繼續喝,包了一個可以開舞會的廳,一時間鬼哭狼嚎。男孩子們藉著酒意大聲唱出心中的愛慕。有男生湊近她款款情深地唱著「對你愛愛愛不完」,惹得眾人大笑,另一個平素羞澀的男生一定要與她對唱一首《明明白白我的心》,班長則坐到她身邊敬她酒,大著舌頭說「我喜歡你好多年了」,她遞紙巾給他,要他擦去身上的酒漬,他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
  那一廂,一向淑女的女孩子們也大跳艷舞,滿場哨聲。
  場面很混亂,有點群魔亂舞的樣子。
  陳子柚被吵得有一點頭疼,屋裡空氣也太好。在擺脫了又一名藉著酒意靠近她的男同學後,她悄悄貼著牆走到外面去透氣。
  這座山腳下的娛樂城新建不久,格局就像普通的飯店,抬眼一直望得見屋頂,樓梯貼著四周環繞,但裝修風格卻是一座山的樣子,牆壁、樓梯、迴廊皆是凹凸不平的岩石狀,一個個包間的門口佈置得像山洞,高大的屋頂上一盞巨大的圓形燈以及無數星星點點的小燈,彷彿星月夜。
  陳子柚靠在欄杆上向下望。那欄杆做成鎖鏈狀,比她的手腕更粗,而四周岩石狀的牆壁上嵌了盞盞壁燈,淺色的綠、紫與白,有人經過時,映得臉色慘淡,有些鬼氣森森的樣子。
  她是第一次來這裡,初始時有些好奇,同伴說「呀,盤絲洞」時她也跟著笑了,現在卻有些渾身發冷了。在這裡工作的服務生,實在需要一些勇氣。
  她所在的位置,一樓到四樓的光景,都看得明明白白。有一群人一轟而入,挺著肚子趾高氣昂,看起來財大氣粗,不知說些什麼,大堂經理唯唯諾諾,又有一個男人懷中摟著一個衣著過分暴露女人東倒西歪地出去,服務生目不邪視地給他們開門,三樓西邊一處包廂外,有兩個人在拉拉扯扯,不知是在客套還是在吵架。
  她站在那兒看了一會兒,覺得如此偷窺很不符合淑女規範,而她的頭痛也似乎緩和了。她當回身回包廂時,瞥見大廳門口一個穿著彩色裙子的窈窕身影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服務生十分恭敬地要給她帶路,而她一把將他推開。
  陳子柚回去後,又被人勸著喝了兩杯啤酒,聽別人唱了幾支歌,被一個從來沒說過話的男生拉著跳了一支舞。
  大概最近睡眠太不規律,有時睡太少,有時又睡太多,破壞了她的生理規律,所以她又感到了疲憊。而同學們分明正在興頭上,所以她與人打了個招呼,打算提前離開。
  立即有男生自告奮勇要送她回家,她稱家裡有人來接,婉言謝絕了。
  他們是從下午便開始聚的,現在時間還不算晚。陳子柚沒有乘直達電梯,而是沿著那山路一樣溝溝壑壑的台階,一步步走下去。
  在二樓時,她又遇見先前見到的那個身影,因她對那身形狀怪異、抽像圖案的大色塊上裝印象深刻。
  那女子倚在鐵鏈狀的欄杆上一邊抽著煙一邊用手機講電話。
  因陳子柚是沿著環繞走廊走下去的,所以從她身前經過。那時她半個身子都倚在圍欄上,腿伸得很長,似乎在罵人,聲音很響。
  陳子柚不由自由地看了她一眼,發現那女子長得很漂亮,聲音也清脆悅耳,姿勢雖不優雅,卻透著一種滿不在乎的瀟灑。
  那女子發現有人經過,立即把伸得長長的腿收了回來,抬頭朝她一笑,居然很嫵媚,說話的聲音也突然降低了,反令陳子柚覺得非常不好意思,快步地離開。
  那女子講電話的聲音從她背後傳過來:「都給我滾,一群笨蛋。江離城在不在?讓他跟我說話。」
  陳子柚乍聽到那個名字,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她半天才回過神來,聽得那女子又講:「他這是躲著我呢。馬上聯繫他,讓他來見我,我在這等他。跟他說,225房間,我在這兒等他。他不來,我就一直在這兒等。」
  陳子柚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門口的,她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耳朵裡也嗡嗡作響。她知道或許是重名,事情不可能這樣巧,但她無法抑制自己心跳的頻率與強度。
  一樓西面是西點廳。她手腳發軟地挪到那邊裡,摸出手機來,想給家裡打電話,找人來接她。
  她撥了一半又取消,覺得自己現在的樣子不太適合見人,於是她點了一杯冰的果汁,慢慢地啜著,希望自己盡快恢復正常,免得回家後被人問東問西。
  她喝了兩杯冰的果汁,覺得自己好一點了,力氣一點點回到身上。她猶疑著,不知該立即逃回家中繼續掩耳盜鈴,還是等在這裡尋求一個結果。或許盡快離開才是最好的選擇吧,她雖然喜歡夢幻的故事,但她知道現實生活距夢幻故事倒底相差很遠,她已漸漸明白,只是不原承認。
  但是這一年裡,她早就與好運絕緣了,就當她起身去前台結帳時,似乎有一種莫名的力量誘使她回頭,然後她再一次見到了江離城。
  他仍然與她記憶中的那個影像沒有什麼變化,乾淨整齊,淡漠的神情,走路時上身筆直,嘴唇微抿。咖啡廳這邊光線昏暗,又在一處角落裡,他步子很快地徑直向前走著,或許他能發現別人的注視,但注視他的並不止她一個人,所以他完全沒發現她。
  陳子柚抓緊了吧檯的邊緣,她發現,理論與實際完全是兩回事。她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做才能處理得更好,但是她克制不住。收款員說:「小姐您是否不舒服?需要幫助嗎?」
  她搖頭:「謝謝,一會兒就好了。」
  她居然覺得有一點點欣慰。雖然她的自欺欺人已然破滅,但至少,他沒有編一個假名字告訴她。
  她又坐了一會兒,大家都在樓上餐廳或者K房裡,西點廳裡人極少,雖然多了些軟裝飾,但四周仍然是一處山洞的樣子。她感到自己像被囚禁的人質,害怕又緊張。她撥家裡的電話,正佔著線,但是她不能再等待,所以她走出西點廳,遊魂一般又上了樓,一種力量驅使她一直走到標著225門牌的那個房間的門口。
  她聽得到自己強烈的心跳,一下下彷彿要穿破她的心口。
  這裡的隔音並不十分好,她隱約聽到先前那女子的聲音,似從風中飄來,但仍然清脆:「我知道,你長大了,翅膀硬了,所以可以拿我的話當耳旁風了。」
  沒有聲音。或許他沉默,或許他回答的聲音很低。
  還是那女子的聲音:「老老實實把你的書念完,後天就回學校去!讀完研你給我滾到國外去!」
  沒有聲音。
  「你知道,我寧可毀掉我的一切,也不願你來淌這一灣混水。」
  「小城,我是為你好,都是為你好。我已經沒有親人了,我不能再沒有你。」
  「我已經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不要拿前途開玩笑,你不要讓我失望。」
  她的語氣越來越低,從最初爆豆子一般的辟哩叭啦,終於轉成水一樣柔,像哄孩子一般,已經完全不復剛才鐵娘子般的架勢,而那個男人的聲音卻始終聽不到。陳子柚幾乎忘記自己的處境,開始同情起那個女人來。
  突然那女子的聲音又高起來:「好,從現在起我若再管你的閒事,我就是王八蛋!」
  江離城的聲音終於悠悠地響起,儘管十分低,但她聽得真切:「從我倆認識起,這話你說了至少一百遍了。」
  陳子柚知道自己的舉止不得體,早就想要離開,但聽到這個聲音後,她的腳就如釘到地上一樣,難以移動。就在這時,房間的門突然被人打開了。
  開門的人是江離城,依然是平靜無波的面容,即使在看到她時也沒有一絲起伏。但是隨後有一隻紅酒杯摔到他的腳邊,啪的一聲脆響,酒液濺了一地,陳子柚甚至能感覺到那細小的玻璃碎片濺到她手上的痛感,而江離城離得那麼近,卻紋絲未動。
  屋裡女人啞聲說:「你敢就這麼走了,我以後再也不認識你!」
  江離城終於回頭,波瀾不驚地說:「這話你也說過一百遍了。」
  那女人的回應是再次砸過一個杯子。
  這一回她已經離門口很近,而且她砸的方向不再是江離城的腳,而是他的背。儘管江離城已經背著她,但在她扔杯子的那一瞬間,他還是本能地閃了一下,於是這回那個杯子擦著江離城的身體砸到了陳子柚的心窩,力量很大,她後退一步,輕輕地叫了一聲。
  大概因為聽到年輕女子的聲音,屋裡那女子很快地出來了。那時陳子柚正仰著頭,直直望進江離城的眼睛。他的目光並不迴避,坦然地讓她看,不說話,也沒任何表情。
  那女子依然是一臉豪爽的英氣,絲毫看不出就在幾分鐘前她也曾低聲下氣過。
  她見到陳子柚,很關切地問了句:「剛才打到你了?傷著沒?」口氣很溫和,不復先前講電話時的飛揚。又看向江離城:「你朋友?」
  江離城大約停了兩秒鐘,慢慢說:「很面熟。」
  「那就是認識了?」
  他突然輕笑了一下:「長相正常的人,我都覺得面熟。」
  陳子柚的腳突然有了行動能力。她說:「對不起,我只是路過。」然後轉身要走。
  那女子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咦,我見過你。剛才你不是已經下樓了嗎?」
  她的力氣很大,將陳子柚的手捏得生疼,她掙脫了一下沒掙開,幾近哀求地低聲說:「請讓我走。」
  江離城彷彿局外人一般看了幾秒鐘光景,然後很灑脫地向那女子行了個禮便打算離開,那女子身手敏捷地扯住他的袖子:「別走,這小姑娘好像有話要跟你講。」
  他懶洋洋地回身,用一種譏誚的神情看著那女子。那女子先發制人:「看什麼看?我又管你閒事了?我就願意當王八蛋,你能怎麼著?」
  儘管江離城對那女子的態度輕慢又有點任性,但到底還是很尊重。所以半分鐘後,他已經重新回到那個房間,與陳子柚面對面。
  他站在窗邊,掏出煙盒取出一支煙點上,悠然吸了一口後說:「真有緣,我們又見面了。」
  陳子柚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望著他。
  他把煙盒向她揚了揚:「來一支?」見她沒反應,嘴角勾起一個淺淺的笑,「還是已經忘記怎麼吸了?」
  陳子柚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慢慢說出幾個字:「為什麼?」
  他神情冷然地看著指間的煙慢慢燃燒,並不回答。
  陳子柚又執著地問了一句:「為什麼?」
  江離城將只吸了一半的煙慢慢地捻熄在窗台的煙灰缸裡。他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有空讀一點有用的書,別總看沒營養的風花雪月,你從那裡面學不到任何生活常識,只會越來越笨。」
  他這種事不關己的態度終於逼出了陳子柚的眼淚。她任由淚水一串串滑下,一直流進嘴角,她繼續執著地問:「為什麼?」
  「真是個蠢姑娘。難道給你一個理由,就會讓你覺得好過一些?你不怕真相更加不堪嗎?」江離城柔聲說,口氣卻讓人有點發寒……
  陳子柚哭起來。理智告訴她每多說一句話都只會令她更難堪,但是她不甘心。思想交戰的結果是,她除了哭,已經沒有別的辦法。
  江離城點上一支煙,坐在一邊只是看著她哭。
  當陳子柚意識到自己哭得越厲害,或許就令他越愉悅時,她漸漸停止了自己的哭泣,繼續直直地瞪著他。
  江離城的唇角又勾起一個淡淡的譏笑。他說:「好,我告訴你理由。像你這樣含著金匙出身的公子小姐,明明一出世就擁有得比別人多,卻總覺得全世界都欠了你,一點點的不如意都可以當作天崩地裂,依仗著家人的寵愛任性胡來。所以我很願意幫你上一課,讓你看看這個真實世界的樣子。現在,你已經有體會了,對嗎?」
  她用力地咬住嘴唇,直到嘗到一絲鮮血的味道,而她腦中嗡嗡作響,有很多東西混亂一團,快速移動著,她抓不住。
  江離城不再理她,從窗邊離開後朝著門口走去。她腦中突然跳出一句他曾經說過的話,有句話沒經大腦便脫口而出:「那天晚上……那兩個人是你安排的嗎?」
  「你竟然學會思考問題了,有進步。」江離城輕笑了一下,「不過很遺憾,我還沒閒到那個程度。還有第二次,也是你自己跑到我面前的。你還記得嗎?我曾經提醒過你,不要隨便信人,可惜你那時毫無危機意識。」
  她的眼淚又流下來,安靜無聲地哭泣。
  江離城站在門邊停了停,語氣更緩和了一些:「如果你覺得自己運氣實在太壞,我不妨再多說幾句。我遇見你的那天晚上,本來沒打算管閒事。我向來認為在那種地方遇到危險,都是自找的,不值得可憐。但你運氣不壞,那天是我媽媽的忌日,而你那天讓我想起了她,所以我把你帶回家,並且放過你。只是,你太不珍惜你的好運氣,為什麼又要第二次出現在我面前呢?」他的最後一句話變成一句輕歎,融化在嘴邊。
  陳子柚顧不上去咀嚼他話中的意思,她用了她可以發出的最大的聲音喊,其實聽在別人耳中也不過是比正常聲音稍大了一點點:「誰需要你的好心?你當時為什麼不把我丟給那兩個人?」
  江離城的表情就像在看一個小孩子耍無賴,他耐著性子循循善誘:「我也有一點後悔。如果有心要給你教訓,那樣會更深刻,落到他倆手裡,至少你現在不會有力氣在這兒對我大喊大叫。好的,如果還有下次,我會記得你的意願。但是現在,我看你還是洗洗臉,早點回家睡覺吧。」然後他打開門,頭也沒回就出去了。
  剛才那個女子倚在離房門幾米遠的欄杆上抽著煙,地上已經有幾個煙頭。
  江離城看了一眼地上的煙頭,輕輕皺一皺眉說:「沒公德。」
  女子用挾煙伸手在他肩上使勁捶了一拳,罵了一句髒話:「我至多破壞了一點衛生而已,比起你做的事可有公德多了。」煙灰落了他一肩。
  江離城一邊拍掉身上的煙灰一邊說:「別講髒話。」他又取出一支煙含到口中,直接抓過那女子挾煙的那隻手,就著自己的煙點著了。他吸了幾下後說:「你在這兒偷聽還是放風?」
  「沒大沒小!強子發瘋了,我搞不定。你去看看他吧。」
  江離城嗯了一聲就要走,那女子說:「喂,裡面你搞定了沒有?」
  「沒有。」
  「你不怕她在裡面尋短見?」
  「關我什麼事。」
  女子又恨恨地罵了一聲X,說:「你怎麼就不學點好的。臭男人,德性都一樣!」
  江離城頭也沒回。
  那女子把手裡的煙在欄杆上捻滅,把煙頭丟到地上,向那個房間走去。她走了幾步又回頭,把地上的幾個煙頭都撿起來,丟進旁邊的垃圾筒裡。
  陳子柚停止了哭泣,只是怔怔地坐在那兒不說話。見她進來,像受驚的小兔子一樣顫了一下。
  女子說:「別怕,我不跟他一夥。」
  陳子柚低下頭不說話。
  女子說:「去洗把臉,我一會兒也走,可以送你回家。」
  陳子柚搖搖頭:「我可以自己走。請讓我再坐一會兒。」
  女子說:「我比你大許多。你可以叫我何姐。」
  陳子柚抬頭看她。
  何姐打量了她幾眼:「多漂亮的小姑娘。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別把臭男人們記在心上。」
  陳子柚又低下頭。
  那自稱何姐的女子陪著陳子柚坐了一會兒,給她倒了一杯水,自己又吸了一支煙,絮絮叨叨沒什麼邏輯地給她講了幾個故事,不外乎女人不能靠男人活。
  陳子柚想著自己的心事,不插話,也沒聽進去多少。
  那女子的故事越講年代越久遠,說到她跟子柚這麼大的年紀時,遇上一個負心漢,曾經把自己關在家裡絕食。她說:「你看,當時覺得了無生趣,我的人生完了,現在不也一樣過得好?」
  陳子柚突然問:「你是怎麼想通的?」
  「我餓得只剩一口氣,後來想吃也沒力氣弄了,打電話的力氣也沒有,只能等死。還好城……有個朋友找不到我後懷疑我出了事,爬到四樓把窗砸碎把我救出來。我吃飽了飯以後體會到,這事上最悲慘的事不是被男人甩,而是吃不上飯。至於那個男人……現在我只當被瘋狗咬了一口。」
  陳子柚露出一個淡淡的笑意。她說:「謝謝你。」
  何姐說:「真不容易,你竟然說話了。」
  門外有人探頭探腦:「何姐,城哥說你喝了酒,讓我來接你。」
  剛才還慈愛溫柔的女子突然又換了晚娘面孔:「今晚不許在我面前提那混球的名字。滾出去!」
  最後還是那位何姐半拉半扯地把她拖到了自己的車上。陳子柚作了許多假設:她其實是江離城的什麼親密愛人,過一會兒要把她送到不好的地方去;她打算綁票,讓她家人交贖金……
  那女子雖然做事大大咧咧,但又無比心細,居然看出她的心思,遞一部電話給她:「給你家人打電話,讓他們在哪兒等著接你。」陳子柚又覺得自己太過小人之心,畢竟她真的好心陪了自己近半小時,又努力地勸導她。
  車不是名牌,很普通。年輕司機一看就是社會青年,吊兒郎當,但因為事前被大姐大吼過,一句話也不敢多說,只是在開到她家別墅區所在的那條路後小小地唸了一聲:「靠,居然是個千金小姐!我還以為……」隨即他的後腦勺挨了一下。
  陳子柚遠遠地便看到家裡的司機在等她。她一邊請年輕司機停車,從口袋裡拿出小鏡子迅速看了幾眼自己的容顏,並理了一下頭髮。眼睛已經不太腫,如果他們問起,她完全可以說,是因為離別傷感而哭泣。
  但是那司機停車太猛,以至於她手中的鏡子滑落。當陳子柚彎身去撿那枚精緻的小鏡子時,她貼身戴著的項鏈從領口裡滑出來。
  她沒在意,但是坐在她旁邊的何姐卻突然捏住了那枚墜子,害她不能直起身子來。
  何姐將那枚小小的平安扣反反正正地看了足足四五秒鐘後突然問:「這墜子很漂亮,從哪裡買的?」
  陳子柚說:「我小時候外公送我的。」她下了車,看見家中的司機已經把車向這邊開過來。她向何姐道謝。
  何姐卻沉默起來。她沒有下車,只是在車裡微微點一下頭。在陳子柚關好車門,轉身離去後,她搖下車窗,喊了一聲:「小姑娘,祝你好運。」
  陳子柚微微一愣,待回頭時,那輛車已經迅速地開走,轉眼便不見蹤影。

《晨曦之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