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陳子柚竟然回想起兒時的經歷。她在曠野上行走,突然狂風大作,烏雲翻滾,而四處荒蕪,她無路可逃,縱然危機一觸即發,恐慌蔓延週身,卻只能無力地等待著暴雨襲來,區別只不過是睜著眼或者閉上眼。
此刻也是如此。外公眼中蓄著山雨欲來的怒火,而她無法辯駁一個字。她不知外公都知道了些什麼,不知該從何說起。
「你知不知道他是誰?你知不知道?」
陳子柚低下頭,她沒勇氣說謊。陳子柚低下頭,她沒勇氣說謊。
「好,你果然知道。那個生下他的賤人害死了你的舅舅,這個賤人又害死了你的爸爸,你媽媽也因為這個而死。你明明都知道,你卻跟他廝混在一起?陳子柚,你也夠賤!」
「外公,不是……」她的嗓子裡猶如卡著魚刺,每發出一個音節都艱難。
「不是什麼?你的舅舅不是因為他媽媽才死的?你爸爸不是被他逼死的?還是,你不是情願跟他在一起的?」外公的怒火幾乎要將眼眶迸烈,陳子柚在其中看得到電閃雷鳴。
外公在她面前一直是慈愛而儒雅的,但這不等於說,她沒見過外公的怒氣。他的火氣不發則已,每發一次,都足以焚燬成片的森林。
外公前兩條都說的不假。
她從來不曾謀面的,那位傳說中集合了全部優秀、承載了外公全部希望的舅舅,在非常年輕的時候便去世了,據說他短暫生命的唯一污點,便是愛上一個貌美絕倫,心如蛇蠍、名聲敗壞的女子,在遭遇家庭反對之後竟要與她私奔,並為之付出生命代價。外公因此發了狂,他用盡全部的手段去打擊報復那個害他失去愛子的女子,包括她身邊的所有人,令她的餘生的每一天都成為一場又一場的噩夢。
而她父親的死因,則是因為一件已經板上釘釘的合作案突生枝節,那個合作關係著天德的生死存亡。父親情急之下不顧連日的疲勞夜間駕車,在剛下過雨的泥濘山路上遭遇了意外。從合作案中作梗的人,的確是江離城。
當她查清這一切的時候,她只覺悲哀,卻沒太多的恨意。種惡因,才得惡果。
在她看來,舅舅的死只是一場意外,那個女子,或許她真愛舅舅,或許只是用他當浮木,但至少對他沒存加害之心。而外公用盡力氣害一個弱女子賣身求生,害她無依無靠,害她精神失常,卻是蓄了意的。以至於面對成年後的江離城的反攻,她不能原諒,卻能夠理解。
而她父親的身亡,雖然江離城難辭其咎,可他並不是直接的兇手,他只是利用人心的貪婪導演了一場欺騙。爾虞我詐的戲碼,在這世上的各個角落,時時都在上演,有人是幸運兒可趨福避禍,有人是倒霉鬼流年不利,此外,挺得過的便是強者,挺不過的便是弱者。在她眼中,父親是不走運的那一種,而母親則是弱者,對此她只有悲沒有恨。
至於外公說的第三件事……陳子柚一直知道,外公是一位頑固到了偏執,偏執到了可怕的老人。當年舅舅被他逼得只能選擇私奔便是一例,母親則壓根不敢讓他知道自己的私情,懷著別的男人的孩子乖乖地嫁給了他選擇的女婿,他對自己的親生兒女這樣,所以後來用那種手段對付江離城的母親,一點也不奇怪。她並不認同外公的做法。可是因為他是這世上最愛她也是她最愛的人,她只能選擇接受,並且理解。
但此時此刻她沒有辦法想像,倘若外公知道她與江離城的交易內容,倘若他知道自己自小保護周密的唯一的外孫女是被脅迫的,倘若他知道此刻天德集團的喘息之機是靠著她賣身而不是靠他的努力換來的,他在尊嚴大受傷害的情況下會做出什麼樣更可怕的事情來。她只能緘口不言,任由外公去誤會。
老人的聲音充滿了濃重的悲哀:「子柚,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希望,你的舅舅,但是現在,你讓我失去了又一個希望。我不曾希求過你多優秀多能幹,你不喜歡做的事,我從來沒逼過你。可是我也從沒想過,你是如此的愛慕虛榮,不能吃苦。你為什麼會與他在一起?因為你怕他毀掉你的財富你的家業,怕你從此窮困潦倒一文不名,再也過不上富足的生活嗎?你那麼害怕跟我一起一窮二白,重新開始生活嗎?你用身體換來的這一切,與那些賣身求榮的奸臣又有什麼區別,與那些街頭流鶯又有什麼區別?你自小就讀過聖賢書,你豈會不知,千金散盡還有收復的一天,尊嚴喪盡就再也回不來。我真是沒想到,最讓我失望的,居然是從小到大都是我的驕傲的你!倘若我死了,什麼都看不見了,你想怎麼樣我都管不著,可是現在我還活著!還活著!子柚,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做這一切,你想沒想過我的感受!」
陳子柚的心臟彷彿被人重重地錘了一拳。她想過那麼多的壞結果,卻不曾想過外公居然會這樣來理解這件事,在他的心中,自己的形象居然這樣的不堪,是為了一己之利而賣身的娼妓,是為了貪圖富貴而求榮的叛徒,她的屈辱,她的忍受,只換來了這樣的一種猜忌。她的淚噴湧而出,在外公轉身要離開時撲上去抱住他的腿:「外公,不是那樣的,您聽我說,您聽我解釋!」那一瞬間,她的確什麼都顧不得,只想把一切和盤托出,只為外公不再誤解她。
這時門外有人輕敲了幾下:「孫董,車已等候您多時。」陳子柚看到外公已經死灰的眼睛裡突然又迸發出一點光芒。她知道外公要去做什麼。今天有一個項目論證會,外公為這個項目傾注了全部的心血,賭上了全部的身家,如果贏了,那麼天德重見輝煌指日可待,如果輸了,或許將會血本無歸。
外公被她抱住腿無法前行,語帶不耐地問她:「你想解釋什麼?解釋你不是因為貪慕安逸虛榮才委身於那個人渣?那是為了什麼?因為他長得夠帥?因為他對你溫柔?因為你愛他?」他冷笑。
陳子柚突然失了坦承事實的勇氣。她怕自己說出一切之後,外公會永遠失去對工作的這種熱情,會在論證會上發揮失常,導致更嚴重的後果。他是一位尊嚴勝於一切的老人,怎能讓他知曉,倘若不是她的賣身,他本來連今天也走不到?
後來陳子柚不止一次的懊悔。辯解的理由有那麼多種,在當時的那種情況下,她卻選擇了最令自己唾棄的一種。當時她以為,她還有一生的時間去向外公解釋,外公那麼疼她,一定能夠理解她,原諒她。現在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讓外公可以安心地去論證會現場,圓滿成功地完成這件大任務。
所以她抱著外公的腿,流著淚說:「我很久以前就認識他,我是真心的喜歡他才與他在一起。我絕不因為那樣的原因才委身於他的,那些事情我後來才知道,但是我因為貪戀留在他身邊,所以沒有及時地離開。我會離開他的,真的,我一定會離開,請您相信我!」
孫天德老人把腿從她的環抱中狠狠地掙脫開。他的怒氣似乎不像剛才那麼大了,但是他冷冷冰冰地摞下一個字:「賤。」這是她的外公在清醒的時刻留給她的最後一個字。
陳子柚猶如行屍走肉一般在屋裡走來走去,等待外公的歸來。眼淚已漸漸乾涸,心也慢慢冷卻,她有些六神無主。這一年多的時間裡,她一直認為自己做的沒有錯,這是在她的能力範圍內能夠實現最大利益的方式,所以無論覺得怎樣的屈辱,她都能夠忍受。可是現在,她開始否定自我,否定一切。
她並沒有等到外公的回來,而是等到了接她去醫院的車。原來在項目論證會上,外公突然急火攻心,當場暈倒。
如果剛才外公的質問是她的噩夢,那麼那場論證會便是外公更大的噩夢。一向自詡知人善用的他,這回真正地看走了眼,這一場論證會,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鬧劇與騙局,有最知情的內部人士,給外公設下了圈套,只等著他一心一意地往裡跳。老人沒想到,他苦苦努力了幾個月,眼見就要見到成功曙光,卻毀在最細枝末節,最想像不到的地方。
換作以前的天德集團,完全能夠經受住這種潰敗。但是現在,一點風浪都可以毀掉這已經百孔千瘡的基業。
真相揭開後的日子之於陳子柚而言,似乎是一場永遠也醒不來的夢魘。每天眼前人影幢幢,面容模糊,說一著一串串魔咒一般的話,每一句話都彷彿死神的繩索,扼住她的脖子,也扼住外公的生命。
外公固然是個狠角色,可是外公從來都善待自己人,為了一點點恩情可以為別人拋頭顱灑熱血。但是這些人,他們被外公一步步提攜至今,他們都受過他的恩情,卻在這種時刻,迫不及待地選擇自保,或者奪取。
那些曾經熟悉的親切的面孔,兒時抱過她嬉鬧遊戲,送過她五彩繽紛的禮物,此刻都面目猙獰,充分演繹何為落井下石。偶有慈眉善目的悲憫面孔,她反而猜測這或許就是置外公於死地的那個猶大。
「子柚小姐,對不起,孫董待我有恩,可是我必須為我的妻兒負責。」這是誠實派。
「子柚小姐,請您在這裡簽字。您沒得選擇,您只能信任我。」這是陰險派。
還有這個:「陳小姐,我們體諒您的心情,但是請您配合我們的工作,不要讓我們為難。」這是檢察院的人。
她真真正正地感受到心力衰竭,無能為力,卻找不到一個可以信任和依賴的人。每一個人在她的眼中,臉上都寫著「內奸」兩個字。她不信任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壓死她的最後一根稻草卻是因為外公從昏迷中醒來。她滿懷喜悅地飛奔而去,結果他不認識她,不認識任何人,不記得任何事,他撕掉手上的針管,扯下懸掛的藥瓶,摔向試圖擁抱他的陳子柚。在他的眼中,那不是他存在這世上的唯一的親人,不是他從小疼愛到大的那個外孫女,而是想要謀害他的披著女子外皮的魔鬼。
陳子柚終於支撐不住。她昏昏沉沉地躺在病床上,滴水不進,滴米不沾,不知今夕何年。
起初有人陸陸續續來看她,無非是反覆的那幾套說辭。她在朦朧中聽到有人討論,這個女子是否快不行了,會不會死得比那個老頭子更早。
她不管了,她什麼都不管了,但願老天帶她與外公一起早日離開,不必再面對這一切。
真心為她流淚的只有家中的保姆:「子柚小姐,您不能這樣。老爺還需要您,如果他清醒過來,發現您已經不在了,您還要他怎麼活得下去?」再後來,保姆也不來了。
她整日陷入昏睡狀態,醫生給她扎針時有疼痛,卻發不出抗議的聲音。耳邊有人聲喧囂時,聲聲彷彿魔音入耳,她不堪騷擾,想開口請他們滾開,更想摀住耳朵,但她動彈不得。
這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一種狀態。自己是否被外公那一砸變成了植物人?
她反思自己這短暫的一生。
她真的沒有做過什麼壞事。雖然她缺乏一顆憐憫的心,可是她仍然從小學開始,在路上遇見乞討者時必定會給他們留一點錢,中學時她會偷偷地幫貧困同學交書本費,請老師幫她圓謊,大學時她身在國外也常常做義工,直到現在她還供著幾名山區孩子讀書。
她從小到大做過的最讓自己不恥的事情,不過是在年少無知時輕率地獻身給了江離城;她做過最罪惡的事,不過是刺傷了一個試圖非禮她的男人,甚至沒傷到他的要害。她以為自己遭到的報應已經足夠了,為什麼噩運卻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沒完沒了呢?
她不知躺了多久,但四周終於安靜下來,連醫生來探房護士來換藥時都不再跟她講話。她靜靜地躺著,想像想起兒時看電視劇,那些主角在茫茫雪地或者荒原裡躑躅獨行的身影。他們為什麼要一直走下去呢,這種前後都看不見盡頭的路,死了不是才更乾淨?
然後她感受到了劇烈晃動。她以為發生了地震,後來知道不過是換了病房。雖然她一直閉著眼,但是新病房的光線似乎更明亮,氣味也不那麼難聞,雜七雜八的腳步聲也小了許多。
「你們都是吃什麼的?這麼點破病都治不了?人沒事,什麼指標都正常,怎麼就醒不了?
「隨便你們用什麼方法。總之讓她快點醒。如果她死了,有你們好看的!」
這是她陷入昏迷以後聽到的對自己最關切的話,雖然如此的粗魯。而這個聲音卻是全然陌生的,她敢保證自己從來沒有聽過。她試著想睜開眼睛看一看這個人,但她動不了。或許這還是夢,她在夢中期待有人來關心她,哪怕只是一個粗魯的陌生人。
又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耳邊又響起了低語般的聲音。這一回的聲音她記得的,給了她最大的恥辱的聲音,她一輩子都忘不了。
「陳子柚,你外公,還有你,就這樣一個瘋掉,一個馬上要死掉,難道不覺得太便宜我了麼?」
他說這話時,彷彿就湊在她的耳邊,有暖暖的呼吸拂過她的耳畔,有一點點癢,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煙草味。
她想伸手去推開他,但還是不能動彈,聽到他又貼著自己的耳朵說:「你儘管去死。可是你不經我允許,單方面撕毀我倆的合約,你猜我會如何去對付孫天德那個老傢伙?他雖然瘋了,可畢竟還是個活人。」
那個聲音如慣常那般冷冷冰冰,卻因為湊她太近,帶著潮濕的暖意。陳子柚用盡全力的力氣想掙開眼睛。如果可以,她想扇他一個耳光。
「你死了也好,眼不見為淨。」那個聲音帶著那一點暖意一起飄遠。
陳子柚掙扎到幾乎心力衰竭之時,終於睜開了自己的眼睛。她慢慢轉動自己的頭。
屋裡光線已經轉暗,是那種黃昏之際曖昧不明的顏色。她看向窗邊,白色的窗框,窗外是顏色奇異的天空,有人坐在窗邊的躺椅上,支著胳膊,伸長了腿,形成一道姿態慵懶而優雅的黑色剪影。
她試著張了張嘴,她用盡力量發出那些破碎的音節時,那種感覺猶如終於從仙人掌叢林中穿行而出陳子柚說:「麻煩你,幫我倒杯水。」
黃昏的剪影畫面中,江離城慢慢地轉過頭。因為背著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此刻是驚訝還是嘲弄,但他緩緩地站了起來。於是那在陰影中接近灰白色的窗框裡,人形剪影的畫面換成了另一副形狀,並緩緩地變化,消失。
然後她頭上的燈突然開了,她被那突如其來的光芒刺了一下,立即閉上眼。她聽到他走到她身邊的腳步聲,櫃門打開的聲音,輕微的玻璃碰撞聲。但是最後塞進她手裡的,卻是一瓶已經開了蓋的瓶裝礦泉水。
她的手有點抖,但還是緊緊抓住那瓶水,只是不知該如何送到嘴邊。
這時她腳下響起咿咿呀呀齒輪啟動的聲音,身下的床漸漸折起,竟是江離城幫她將病床搖成她可以坐起來的角度。
陳子柚沒有說謝謝,而是將那瓶水送到嘴邊。她那麼多天沒吃東西,自己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一口氣將那瓶水全喝了下去,幾乎嗆到了自己。
那些水彷彿沿著陳子柚的四肢百胲緩緩流動,流經之處,她的細胞也漸漸活了過來。她轉動眼球看了一下自己的處境。
雪白的天花板和牆壁,雪白的病床與床單,雪白的傢俱,連此時正一滴滴注射進她體內的大袋的液體都是乳白色的。原來正是這些營養液令她活到現在。
若不是江離城穿著一身正裝而不是居家服,她幾乎以為這裡是他某處新的住所,而不是醫院。
江離城穿深灰色的西裝,淺灰色襯衣,深淺灰色條紋領帶與他的頭髮也一點也沒亂,他的樣子就像是剛從宴會上回來的優雅紳士。
陳子柚認識他這樣久,從未見過他身上出現過除了黑色、白色、灰色,或者接近黑色的藏藍,與接近白色的亞麻色這幾種之外的顏色。若不是他的唇色與正常人的顏色一樣,他整個人就像一副以彩色方式洗印的帶著些微色差的黑白照片中的人物。
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巡視了很久後,最後停留在他的臉上,於是他倆對視了一會兒,彼此眼中都沒有什麼情緒。
陳子柚先開了口。喝過水之後,她說話不再那麼艱難。她說:「恭喜你。你應該很滿意這樣的結果吧。」
她覺得眼睛花了一下,以至於看不清剛才浮在江離城唇過的那一點肌肉微動究竟是不是一個微笑,只聽他說:「你想聽實話嗎?我等了那麼久,超過了我活在這世上的半數的時間;我付出那麼多,幾乎傾盡我的所有。我以為我會碰上勢均力敵的對手,報復的時候可以酣暢淋漓,卻沒有想到孫先生這麼外強中乾,不堪一擊。你能明白嗎?這就像小時候你興高采烈地拿著一個爆竹去點燃,那是你唯一的一個爆竹,結果那卻是個啞炮。我幾乎開始為自己感到不值了。」他一字一字地說,聲音裡聽不出情緒。
「我沒放過鞭炮,我體會不到你的感受。」陳子柚說,然後這一次她終於看清楚了,原來他真的在笑,那種淺淡的笑容在他唇邊一閃而過,宛如一朵蓮花,潔白而邪惡的蓮花。
因為他沒有回話,所以她補充說:「你會遭報應的。你一定會遭報應的。」只是她全身無力,本該很有力量一句話從她口中說出全無氣勢。
江離城沉吟了片刻,拉過一張椅子坐到她床邊。他身體的陰影突然投向自己,遮住她眼前的光線,陳子柚顫了一下,擔心他會打她。但他只是把身體微微俯向她,用耳語般的聲音說:「這句話我曾經對你外公講過。我等了十幾年,才等到他的報應。如果你也想看到我的報應,那你一定要努力地活上許多年才行。」
「你放心,我也一定會等到那一天。」陳子柚用力地說。
江離城這回笑出聲來。他說:「你現在可比你躺在那兒半死不活的樣子要可愛得多。」
陳子柚扭過臉去不再看他。其實她想開口讓他滾,但她受過這麼多年的淑女教育,話到嘴邊,到底說不出那個字眼。而江離城完全不顧病房禁煙的規定,已經點上一支煙,悠然地吸了幾口,那熟悉的煙味很快便飄過她的鼻端。
他見陳子柚轉過頭來盯著他手中的煙,於是體貼地問:「你也想來一口?」陳子柚憤然又轉過頭去,或許她轉得太用力,或許她真被嗆到了,她重重地咳了好幾下。
江離城按滅了那支只吸了幾口的煙,突然說:「不管你信不信,總之不是我。」
「哪一件?」陳子柚警覺地看著他。
「每一件。」
這對話雖然聽起來很有玄機,但可悲的是,她居然完全明白。
「是或不是,我都不想介意了。」陳子柚停了一會兒,疲倦地說,「江離城,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雖然不如你預期的那麼完美;而我和我的外公,也沒有什麼再可失去的了。所以,請你行行好,放過我吧。」
江離城嗤笑了一聲:「我剛才的否認,就是為了說明,我並沒有失約。至於你呢,陳子柚,你儘管地走,可是你不妨用你那漂亮的小腦袋想一想,這種局面你打算怎麼辦?帶著你的瘋外公沿街乞討,還是與他一人一根繩子一起吊死?」
「任我們再怎麼自生自滅,都好過再看見你那張討厭的臉!」她更用力地說。每說一句話陳子柚都以為已經用盡了力氣,但是她發現江離城總可以搾出她潛藏的力量。人的潛力果然是無窮的。
江離城嘖嘖了兩聲,似乎是在為她難得的抓狂喝采:「只怕你想自生自滅都會成為一種奢望,天真的小姐。你以為你外公發了瘋,你在病床上一躺一星期,所有的事情就全都自動消失了嗎?你以為你捨棄一切,那些人就放過你們了嗎?你躺在這裡安靜了這麼多天,就以為外面太平了?你真是擅長掩耳盜鈴。天德這回捅下了大簍子,他們需要有人背黑鍋,需要替罪羊。你和你的外公,就是最佳對象。陳子柚,所有的利害,當初我們協議之前,我就跟你講過了,而現在的情況,似乎比原先的更糟。令外公大人賴以信任的那些傢伙,對付起他們的老上司來,居然比我還要狠。你真的有辦法去對付他們嗎?你打算帶著你的瘋外公去哪兒藏身呢?你怕不怕他半夜發病首先把你的腦袋敲碎?」
陳子柚睜大眼睛,滿臉驚恐,不說話。江離城又耐心地補充:「至於我呢,雖然也算不上好人,但對於那些動輒喜歡中止協議的合作者,我一向只要求原單清付,並不要求雙倍索賠。那麼讓我們回到約定之前,我的計劃是令孫先生名譽盡失之後餘生在獄中度過對嗎?你當真以為如今他瘋掉了,任何的羞辱他都再也無法感受到,所以我就拿他沒辦法了是吧。」
陳子柚哭起來。「你究竟是不是人?你還有沒有人性?為什麼連一個風燭殘年時日無多如今已經瘋掉的老人都不肯放過?」
「其實多年之前,我也一直希望有機會問一問你的外公,他為什麼會那麼沒人性,那個女子已經被他逼到一無所有,他卻總是不肯罷休。如果他能夠回答我,我自然也能回答你。」江離城雲淡風輕地說。
「可是我做錯過什麼?我對你做過什麼沒有?你為什麼不肯放過我?」陳子柚摀住嘴,克制自己不要哭得太大聲,免得引來其他人,也免得讓他看去更多的笑話。
「小姐,如果你的記憶沒出差錯,請你仔細回想一下,每一次我『不肯放過你』的時候,難道不是你主動地出現在我面前的?」他不說還好,這樣一講,只令陳子柚悲憤交加,哭到幾乎虛脫。
江離城靜靜地看著她哭,直到她哭得聲嘶力竭再哭不出聲來時,才向她手裡塞了一條溫熱的濕毛巾。
陳子柚甩手將毛巾扔還給他。她才從昏睡中醒來,本來就沒有多少力氣,而剛才那場大哭耗盡了她全部的體力,那條毛巾根本沒扔到他身上,而是軟軟地落到自己面前,洇濕一大片衣服。她滿臉淚水,又因為憤怒和連日的高燒泛著不正常的粉紅。
她的舉動大概成功地激到了江離城。他拾起那條毛巾,起身上前,一手捏住她的下頜,另一手則用毛巾替她抹臉。他兩隻手都用了很大的力氣,她覺疑心自己的下巴已經烏青一片,而臉上估計會被蹭掉一層皮。
當他擦到她的唇邊時,陳子柚抓住時機,一口咬住他的手背,她用盡力氣咬,不肯鬆口。江離城停下手中的動作,與她對視著,並不掙脫。
她咬了那麼久也沒嘗到血的味道,反而咬得牙痛。她鬆開口,頹然倚回去,閉上眼睛不說話也不再鬧。剛才已經哭不出眼淚來,但此時又有兩行淚水滑出眼眶,順著臉頰一直流進脖頸與嘴角,又鹹又澀又涼。
空氣裡一團死寂,她久久地坐在那裡,久到她幾乎忘記江離城曾經來過時,他的聲音又悠悠地響起,縱然她扯起被子蒙住頭,也仍然能夠聽到。
「陳子柚,你覺得很委屈,覺得你很無辜是麼?可是我的媽媽,當年她又何其無辜。她遇見你舅舅時,比你現在更年輕。她唯一的錯誤,不過是愛上了你的家人。
「當時她放棄了一切只為了與你舅舅在一起,而她失去了他。這難道不是最大的代價嗎?但是孫天德不肯放過她,只因為當時她沒有給你舅舅陪葬,沒有第一時間殉情,所以後來他逼得她連死都成了奢望。
「就算我媽媽欠了你家一條命,那之前我又做錯過什麼?我的父親又做錯過什麼?我們生活清貧,連為孫先生洗車的資格都不具備,為什麼連這麼簡單的生活都不讓我們好好地過下去?
「你認為你的家毀了,你的外公瘋了,我就該放過你嗎?我爸爸死了,我媽媽神志失常的時候,你的外公卻沒有仁慈地放過我們。也許我該感激他,倘若當時他給我們留下一條後路,讓我和媽媽可以偷生度日,今天也許我只是一名廚師,或者修車工人,而絕無機會像現在這樣可以把你們全踩在腳下。他給了我奮鬥的理由。
「你才被那瘋老頭子打了一下而已,你就不想活了。你想想看,我守著一位發瘋的母親十幾年,因為怕永遠失去她,我不敢也沒有條件送她去精神病院。你能想像嗎,她平時的樣子就像一位貴婦人,她通常只對我一個人發作。大概我的存在令她無法尋死求解脫,所以後來她把所有的恨都轉嫁給我。她第一次發病的時候,我只有十歲。這些年,你覺得我又是怎麼度過的?
「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應該是會覺得很噁心的吧。每次你在我身下的時候,是不是覺得生不如死?如果我跟你說,為了取得今天的這一切,為了有報復你外公的資本,我做過比你如今所做的更噁心的事情,你是否會覺得好受一些呢?」
江離城說了這麼多話,有一些是她知道的,有一些是她只知少許不瞭解內情的,更有她完全不知道的內容。這些話,每一句聽來都藏著觸目驚心的故事,但他平緩流暢冷冷清清波瀾不驚地敘述著,就彷彿在念一段事不關己的產品說明書。
陳子柚從被子裡面露出頭來,看向他的臉,他眼波沉靜,臉上也沒有一絲的情緒波動。
「我外公……」她說了這三個字,卻再也沒有勇氣說下去。
「所以,你看,我怎麼能夠輕易地放過他,輕易地放過你們?如果不是因為我不喜歡見血,我會覺得將他千刀萬剮都不夠,無論他是個快死的老頭子,是個誰也不認識的瘋子,還是已經入了棺的一具屍體。」江離城平靜地為他自認識陳子柚以來最長的一次演講畫下句點。
「我本以為……我曾經希望……」陳子柚縮在被子裡,咬著嘴唇斟酌字句,「那時候,我曾經希望你是我舅舅的孩子。」
江離城又露出了嘲弄的笑意:「真難得,在我們很不愉快的第一次交往之後?那時你是希望能夠以親情來感化我,放過你外公,還是希望用你的餘生來補償我受過的虐待呢,子柚妹妹?真可惜我不是你的家人,幸好不是。」
陳子柚緊緊閉著嘴。她就知道,跟他說什麼都是自取其辱,在他面前保持沉默永遠是維持尊嚴的最佳方式。
她不作聲,江離城自己卻似乎演講之後有點意猶未盡,話中帶了調笑的語氣:「別遺憾,雖然我們無緣做兄妹,可你不覺得我倆很有緣嗎?你有一位精神失常的外公,我有一位精神失常的母親;你爸爸因車禍而死,我爸爸也是這樣過世;你媽媽自殺,我媽媽也是;你從來沒見過你親生父親的面,可能根本不知道他是誰,我也與你一樣。這一點最有趣,不是嗎?」
陳子柚吃驚地望著他,詫異於他居然讓自己知道這些。同時她也覺得悲哀,他根本就是吃準自己逃不掉,所以才不在乎與她分享這些本該是悲傷的卻聽起來幾乎像笑話一樣的秘密。
她的心情突然變得很低落。她在尚未醒來時便懷著憤怒,此時發洩夠了,全身乏力,彷彿每一節骨頭都綿軟。
「我很累,請你出去。」她沒面子要求江離城幫她把已經扶起的床再放低,所以自己用力地向下滑了半尺,整個人縮躺在平著的那半張床上。但她用力的一扯,將她掛著營養袋那隻手上的針也狠狠地扯動,她低聲呼叫了一下,感覺手背的血管可能被撕裂了,但是並不是很痛。她隨即咬緊牙關不吭氣,打算等江離城離開這房間時再向醫生求助。
從今以後,她再也不想在他面前示弱。
但是她的手被人握住了,手上的膠帶似被人扯去,又用柔軟的紗布按住了傷口。這種感覺不太真實,因為打了太長時間的點滴,她的手已經冰冷而麻木,末梢神經有些遲頓。
她抬頭看江離城。他微抿著唇,表情漠然,冷冷地吩咐她:「自己按著。」
她依言照辦時,江離城替她把床又重新放平了。
「請你出去。」陳子柚再次強調。
「我們的合約繼續有效,是麼?」
「我有權利說『不』嗎?」陳子柚覺得可笑。
「有。只要你能承受後果。」江離城回答。
陳子柚再度用被子蒙住頭,她覺得再多說一句話就會突破她的容忍極限了。她今天已經失控過一次,她不想再讓他看第二回笑話。
「既然我們續約,那按慣例,你可以附加優惠條款,只要我覺得合理。」
陳子柚掀開被子,謹慎地看著他,疑心他又有新的陰謀。
「我會擺平現在的局面,不會有人再找你和他的麻煩。除此之外,你還有要求嗎?」江離城又耐著性子解釋了一遍。
他的好心突如其來,令陳子柚極不適應。她一時根本想不出什麼要求來。
「給你十五秒鐘時間考慮,過時不候。」江離城果然摘了手錶遞到她面前,「開始計時。」
「我要求合約加上期限!」當指針顫抖著指向終點,而江離城即將開口喊停時,陳子柚脫口而出。
「可以。等孫天德恢復神志,或者等他死,我就放你走。」
陳子柚臉色蒼白:「如果……」
「如果他一直好不了,或者一直死不了,那我們的合約就一直有效。據我多年的調查,這種病不容易好,後一種可能性更大一些。」生怕她氣得不夠,江離城好心地補充。
如果不是因為沒力氣,陳子柚可能會把自己的舌頭咬破。她剛剛因為他大度的寬限期而產生的一點點感激因為他最後那句補充話而蕩然無存。
這個惡棍,他令自己的自由與外公的命運成為一對矛盾,他害她連渴望自由的休閒時光都變成一種罪惡。
江離城又隔著紗布按住了她的手背。剛才她自己鬆開了手,她的手背又開始滲血,並且已經虛腫,烏青的一片。大概是自她醒來後不斷的折騰,使那針管錯了位,而她自己沒注意。
見陳子柚神色木然,江離城用力掐了掐她的手,她終於感覺到疼,叫了一聲。
「看起來你對附加條款不滿意,那好吧,你可以再加一條。」今天或許是個黃道吉日,江離城這麼渴望做「善事」。
「你知道是誰陷害我外公嗎?」
「知道。」
「與把我們的關係透露給我外公的是同一人?」
「同一群人。」
「我要他們不好過。他們本來可以從這次背叛中得到多少,我希望他們雙倍償還。」
陳子柚彷彿看到自己原本純白的靈魂,正可悲地與魔鬼作著交易。但是她一腔的悲憤無處發洩,她必須尋找一個出口,才能讓自己不至發瘋。
這話說出口的那一瞬,她竟然認同了江離城報復外公的做法。隨後的幾秒鐘裡,她恨不得撞牆,她終於明白已經淪落成與他一樣的人渣了。
江離城低頭研究她的手。那隻手又腫又青,早已不復當初纖纖素手的模樣,不知他為何看得那樣有趣。後來他輕輕地笑了一聲,將唇印到那隻手背上,行了一個標準的吻手禮。他的唇一向是冰冷乾燥的,但是這一回卻溫暖而濕潤。也許是此刻她自己的手太過冰冷的緣故。
「我很樂意為女士效勞。」他說這話時彷彿在笑,那笑聲裡又有著說不清楚的意味。
陳子柚抽回自己的手,重新閉目躺好。她聽到江離城按下床頭的呼叫鍵說:「陳小姐已經醒了。」
隨後他輕輕地走了出去。在他打開門的那一剎那,陳子柚說:「我恨你。」
江離城停下腳步,沒作聲。
陳子柚又強調了一次:「江離城,我恨你。」她這句話說的儘管疲軟無力,卻終於用盡了她的最後一點力氣。
「我知道。」江離城冷靜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