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旅行

  江離城回來的時候,陳子柚正在他書房的落地窗前,伏在地上練瑜伽,身體與腿向後彎成一個圓環的形狀,雙腳搭到肩膀上,看起來像一隻蝸牛。輕忽飄緲的音樂正從書桌的電腦裡播出來。
  她努力了很久才終於完成了這個動作。起初做最簡單的動作都吃力,可是咬著牙將四肢與腰身伸展開後,那種疼痛卻似乎消散了。
  江離城的書房她還是第一次來,以前她不感興趣,也沒有時間。這裡只有一整面牆的書架、書桌與椅子,以及桌上的一台電腦。書架上密密地排滿了書,但整個房間光線充足明亮,沒有一點書本發霉的味道。那台電腦裡面也乾淨得很,除了必要的程序外再無他物,就像他那一幢幢豪華又空洞的房子,怪不得管家竟不怕她會來竊取他家先生的機密。
  陳子柚本不喜歡到這種江離城的印記太過明顯的地方。但是花房裡鮮花開正盛,而她有點花粉過敏;游泳池那邊如今她一見那水就犯暈了;至於那間有一張大床的臥室,她在那兒已經待了太久,她擔心自己再待下去會對床產生心理障礙從此失眠。
  她聽到門響,立即扭頭看向門的方向,江離城高大的身影立在門口,她看不清他的臉。這個人大概天生具有陰暗情結。他在與人對視時,只要有可能,他必然是處於逆光的那一方。
  但從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的身形判斷,他應該正在看她。
  任誰正滿身心放鬆地做著這種詭異的動作,卻突然被人闖入時,都不會覺得愉快。何況陳子柚這姿勢保持了太久,當她想將腳從肩上拿下來,恢復她正常的姿態時,她發現腿腳麻木了,她竟然動不了。
  她只好盡量將那個姿態優雅地保持著,以一種漠視但又不滿的口氣問:「你怎麼不敲門?」她希望江離城聽得懂她的暗示立即出去。
  按說她對江離城很少主動不客氣,都是他逼她,她才不得不反攻。大概是因為罕見地在聚首二十四小時之後還要繼續見到他,這有些超越她的忍耐極限了。
  「這是我的書房。」江離城邊回答邊向前移了幾步。
  陳子柚把臉扭向窗外,保持著她的高難度動作,決定無視他的存在。她正慶幸剛才那突至的麻意正在漸漸消散時,江離城的聲音又再度傳來,原來他還沒走:「你這個姿勢讓我想起很久以前看過的那部電影,就是王祖賢與張曼玉演的那一部。」他難得地與她和氣地說話,但是聽在陳子柚耳朵裡卻只有一個概念:蛇!而且是一條大蛇!
  她對與這個字眼有關的任何東西都是過敏的,包括這個漢字的字形與發音、包括與這樣東西相像的任何一件事物,比如繩子腰帶與閃電。
  於是這下子陳子柚完全忘記了剛才是因為腿腳麻掉,不想在他面前失了態,才不得不保持著這個姿勢,她幾乎如觸電一般彈坐了起來,因為力量太猛以至於差點閃到腰。她坐在地上揉著自己的腳踝。
  「原來你是真的怕蛇。」江離城說話的口氣猶如發現新大陸。
  迎著他的聲音望過去,陳子柚發現他竟然在看那台電腦的屏幕。也許他想知道她正在聽什麼音樂,可是那屏幕此時應該開了一堆之前她上網的頁面,首頁大概是她做瑜伽前看的小說頁面,總這她不想讓江離城知道她上了什麼網站。她立即喊:「別看我的隱私!」
  「這是我的電腦。」江離城答,但是終於離開了書桌,不知他看清楚多少。
  陳子柚快速到了電腦前,將她打開的頁面全部一一關掉。當那首剛才充滿了整間書房的音樂也停下時,江離城問:「剛才那支曲子叫什麼名字?」
  「我不知道。」
  「你看的是什麼小說?」這個變態今天居然成了好奇寶寶。
  陳子柚暗暗地咬牙說:「一對神經病男女莫名其妙結婚離婚和復婚的無聊故事。」
  「好看嗎?」
  「一點兒也不好看。」
  「不好看你還看?」
  「我無聊。」陳子柚終於關掉所有頁面,連記錄都清空了,打算速速離開。
  「既然你這麼無聊,不如陪我出國幾天吧。」她打開門時,江離城突然說。
  陳子柚愣住了。他們的協議從來不包括她要陪他出去應酬。她剛要開口,江離城搶在她拒絕之前說:「不需要你見任何人,而且我大多時間都有事情,你可以一個人玩。然後我兩個半月都不會再出現。仔細考慮一下,這種機會是不是很難得?」
  兩個半月全無陰影的自由時光!這個誘惑的確夠大。陳子柚遲疑:「我必須在假期結束前回來。你要去哪兒?」
  「沒有問題。」江離城說了一處地名。
  那是個好地方,傳說中的祈願聖地。學生時代她就一直很想去,因種種顧慮無法成行。只是,這世上有這麼便宜的事麼?
  陳子柚滿腹疑惑:「你該不會是想把我騙到那兒去賣了吧?」
  江離城嗤笑了一聲:「做我這一行買賣,從我這兒經手的貨一定是頂極品質的。你是嗎?」
  「將就我這樣的次品,可真是太委屈你了。」那她就放心了。陳子柚對他話中的挖苦不以為意,漫不經心地推門走出書房。
  不過她打錯了小算盤。她本以為,就算江離城再有本事,辦好她的簽證也總得個三天。既然他允諾了不會耽誤她的正常工作時間,那麼再加上往返時間,她根本不需要在那兒留太久。誰知第二天晚上他們就出發了,害她措手不及。
  旅行之於她通常都不是了卻心願而是幻想破滅的過程,這一次尤甚。當她與那自兒時起夢想中古老神秘的國度零距離接觸時,那感覺猶如自天文望遠鏡中一下子看到了皎皎明月滿是坑疤的表面,喧囂,擁擠,髒亂,全無秩序,與她心中的美好落差甚大。
  也許因為身邊一直有江離城陪伴著,所以感覺格外差。如果換成是她獨行,興許她本可以把一切當作一種美好體驗。
  江離城是來談生意的,動輒幾小時不見人影。沒有公務時他也願做一個盡職地陪游,帶她走了不少看起來他已經分明夠熟悉的地方。
  其實子柚一點也不介意他整日失蹤。她寧可每天在飯店房間裡看英文頻道,也不願在擁擠的人群中不得不與他挨得過近,時時被他環入懷中,狀似親密地相偎相依。
  可能這裡的秩序不夠好,他不在的時候,影子江流便亦步亦趨地跟著她,絕不超過一米的距離,而不是陪老闆去做正事。這一點子柚足夠的鬱悶,甚至比前幾日更有被囚禁的感覺。
  瞻仰膜拜聖河的那日,陳子柚終於忍出了內傷。傳說中可以達成心願的神聖的河水邊,擠滿了形形色色的人群。她在河邊見到麻木的垂死的人群,見到漂浮的垃圾和動物屍體,出於對異國文化的尊重,她強忍著不適感,與其他遊人一起碰了那河水,回到飯店後她便上吐下瀉了整個晚上,把腸胃都掏得空空。
  怪不得她總是這麼倒霉,原來是因為她太缺乏信仰,在別人眼中神靈籠罩的地盤上也難有敬意。
  反而江離城那個潔癖程度比她厲害得多的傢伙,平時連握過陌生人的手後都會立即去洗手,在這裡卻自始至終神色平靜,看不出半點情緒波動,對她的過度反應也只評價了一句「你水土不服」,果然是做大事的人。
  然後陳子柚第二天早晨就因為大概水土不服的原因生了好幾顆痘,又腫又痛。她坐在化妝鏡前一邊皺著眉頭忍著疼用力擠著,一邊盤算著,最好能再多長几顆,越難看越好,讓江離城再沒興致碰她。
  她抽了普通的面紙正仔細地擦拭著擠出來的膿血,本來正在浴室裡的江離城不知如何冒了出來,將一支棉棒狠狠地壓在她自己弄破的傷口上,她立即痛叫了一聲:「你弄的什麼?」
  「酒精。「江獸醫說。
  隨後一天,陳子柚只好穿上當地婦女的傳統服裝,臉上也繞上薄紗。她本不至於虛榮到怕被人看到臉上的痘,可是鑒於江離城對那幾個痘痘的興致格外大,不時將眼神飄到她臉上,害她早飯都吃不下,她決定今日出門還是把臉捂起來。
  她在鏡前看著自己打扮時,覺得自己已經與當地人差不多的模樣,幾乎可以混進人堆裡逃跑了。但到了街上才發現,身穿傳統服裝的女子大多身材豐腴,在緊身衣裡如飽滿的果實,而不像她,最小號的衣服套在她身上也寬鬆飄逸得很。有風吹過時,裙擺披巾連著她用來蒙臉的薄紗紛紛飄揚,如兜滿了風的帆,隨時要啟航。
  這日他們去的每一處地方都很乾淨。江離城再度把她交給江流時鄭重其事地吩咐道:「看好陳小姐,別讓她被風吹走了。」
  他們去的是電影公司。江離城大概去談公事時,江流則陪著陳子柚去看電影拍攝現場,在貴賓位上一坐一小時。精緻華麗美倫美奐的歌舞片現場,可比所謂聖地養眼多了,陳子柚甚至認出了兩個大牌明星,在休息間隙側身主動對江流低聲說:「那位領舞的女演員,在這裡能排名前三。男主角是最紅的新秀。」
  江流的注意力根本就沒在演員身上,而是全神貫注地注意著周圍,此時一愣,半晌後才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從來沒看過這國家的電影。」
  稍晚些時候他們與江離城會合。江離城幫她把再度被風吹亂的披紗圍好時,出來送行的主人一臉客氣又曖昧的笑,對她深深行著當地的民俗禮,用口音怪異的英語稱讚她「尊貴優雅的夫人」。她英文本來很好,但是費了大勁才聽懂他的發音。
  因為這天的行程不那麼討厭了,而一路顛顛簸簸行程甚為漫長,陳子柚在車上揭了捂得她悶的頭紗,虛心地請教江離城:「你在這裡投資拍電影?」她心想,如果他說是,八成是為了潛規則女明星,難道電影如今不是賠錢的買賣嗎?
  江離城斜瞥她一眼,似乎看出她那點心思,緩緩開口,卻沒有正面回答:「剛才你沒找明星要簽名?」
  陳子柚本想老實地說「沒有」,但她突然覺得江離城這是在污蔑她的智商,於是回擊他:「難道你年輕的時候做過這種事?」
  「從來沒有。而且我現在也很年輕。」江離城陰陽怪氣地說完後,便攤開一張當地的報紙低頭看起來,不再搭理她,也不知他在顛簸的車裡是怎麼看下去的。
  下午他們去了一處相對安靜的神廟。
  陳子柚奇怪:「你怎麼不去最著名的那幾處?」
  「那裡許願的人太多,神佛怎麼能一一記住每個人的心願?
  她倒是沒想到,江離城燒香拜神捐錢,每個步驟恭恭敬敬,與他平時目空一切的樣子甚是不符。她隱隱地記得,這人說過,他不信來生。那他現在又在這裡裝的什麼相。
  而且,他居然帶著她來向神佛請願,簡直是天大的笑話,莫不是前些日子腦袋被什麼踢過了。
  江離城行禮完畢後轉身問她:「你不打算許個願嗎?據說這裡很靈。」他臉上的恭敬之意尚未消失,表情看起來很認真。
  陳子柚壓低了聲音,盡可能地不冒犯到這裡或許有可能存在的神靈,也小心地不讓站在幾米之外的江流以及幾名隨行人員聽到:「我許願的內容八成與你剛才許下的正相反,我擔心會讓神為難,不知該順著誰的心願才好。我看還是算了吧。」
  江離城也不逼她,虛扶了她一下,讓她隨他一起離開,只是在下山的路上說:「真是看不出你這麼反政府反社會,我剛才祈禱社會太平國家強盛。」
  他說這話時陳子柚正在喝一瓶礦泉水,被嗆到了,半天才止住咳嗽,覺得他惺惺作態以金玉其外的敗類之姿冒充無辜良民真噁心。又想到他平時的確裝的樂善好施又文雅得體,於是她覺得更噁心。
  大概看她臉色古怪,江離城說:「你皺的什麼眉頭?國家強盛社會安定時賺錢比較安全。對了,我還順便為你祈禱健康漂亮,但願這個不會與你的心願相反。」
  陳子柚這一回真的連胃酸都快湧上來了,顧不得裝淑女,當著他的面又灌了一大口水後才說:「多謝你。雖然我知道你祝我健康漂亮,不過是為了希望我抗折騰,並且不會倒你胃口。」
  她說這話時沒留心腳下,差點踩空一級台階,江離城一邊及時扶住她一邊舒展了眉頭笑,貼著她的耳朵說:「你如果早這樣聰明,興許就不會落到我手中。」
  前面兩名隨行人員神色詭異地回頭看了一下,又裝作若無其事地回身,大概從未見過他們的老闆在人前這樣笑。只有江流目不斜視,似乎習以為常。
  雖然江離城拜神拜得如此虔誠,而陳子柚卻繞著神走,可是很快他就遭了報應,反而陳子柚安然無恙。
  陳子柚這樣幸災樂禍地想著的時候,覺得自己的確太不厚道了,畢竟江離城是為了她才受傷的。
  他們從神廟回來後去了集市,集市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街邊小攤的雜物色彩繽紛琳琅滿目,時時有牛大搖大擺地在街上散步,路人避讓。
  陳子柚一路東看西瞧,耐心聽著嚮導發音古怪的英文解說。她對逛街從來也沒什麼興致,但與其回飯店與江離城面面相對,她寧可在這喧嘩擁擠而且空氣渾濁的地方遊蕩,而且滿街的行人可以沖淡身邊那個討厭的人的存在感。
  再後來她被街頭的雜耍藝人吸引,駐足觀看一名舞女艷麗妖嬈的舞蹈。一曲完畢,曲調奇幻詭異的笛聲響起,下一個節目竟是傳統的耍蛇表演。
  其實陳子柚與那條眼鏡蛇隔了十米的距離,又隔著一層人群,但她就是覺得那正蜿蜒騰挪著的花蛇的眼睛一直在詭譎地瞪著她,透露著無法言說的危險迅息。她全身發冷,想要看向別處,卻似乎被攝了魂魄,目光無法移開。這如此喧嘩的集市似乎突然間變得四處寂靜,天地間只剩了她自己,以及那條蛇。
  彷彿有人從遙遠的地方喊她,她想要應聲卻全身動彈不得,直到有人拉住她的手,拽了她向前走,她才從那條蛇施予的魔法中解脫。她被人拖著手向前走了很久才發現拉她手的人是江離城,於是她不動聲色地將手抽出來。
  這一路上她便有點神情飄忽,江離城與她講話她也恍若未聞,後來他停下來接一個電話,陳子柚看著路邊某一點出神,自己也不知在看什麼,連突然間有一頭失控的小牛向她衝過來她都沒發覺,只聽得有人驚喊「陳小姐」,她運動神經遲頓,腦子卻快,第一時間便閉上眼睛眼不見為淨,突然覺得一股大力將她拉入懷中,隨後那人的聲音換作另一聲更為焦急的喊叫:「江先生!」
  狀似高貴的優雅的江離城先生,在遙遠的異國他鄉的喧鬧的街頭,為了救她這個他口中算不得極品的「美」,被一頭小牛給撞了。不過他依然站得很穩表情很鎮定看起來就像剛剛被一片大樹葉掃過沒什麼兩樣,雖然他微微皺眉似乎有點疼,但是他的樣子看起來很好一點也不狼狽就像剛從貴賓席上走下來一樣。
  不過當鮮紅的血將他的淺色襯衣袖子洇濕了大片的時候,他的臉色和唇色終於白了。於是他們的異國街頭平民之旅因為江離城的受傷而提前終結。
  陳子柚固然覺得有點沒面子,那幾名隨從更是誠惶誠恐。因為江離城自稱沒有傷及筋骨拒絕到附近的診所看傷,所以他們接受了牛主人的道歉後乘車返回,他的胳膊用陳子柚先前遮面的薄紗緊緊地綁了起來。
  一車人都神色凝重,只有陳子柚想著心事,不經意時嘴角便微微地波動了一下。
  「什麼事那麼開心?」江離城冷不妨問。
  「我在想這裡的法律。如果牛把人撞成重傷,應該不必判死刑的吧。」她一時不察便把心裡話說出來了。其實她差一點就脫口而出:如果那牛把你撞死了的話……
  不過她說與不說差不多,江離城大概已經猜出她的真實想法,因為接下來他冷冰冰地說:「再怎麼說,我也是為了救你才受傷的,麻煩你露出一點關心與感激的表情行嗎?」
  陳子柚閉了嘴,不過沒有按他的要求作出關心與感激的表情,因為她不知道該怎麼做,她又沒上過演員訓練班。事實上,她從認識江離城以來,第一次與他相處了這麼久,她實在是忍到極限了。她又沒求他救自己,她一點也不想感激他。
  他們回到住處後,醫生已經在等待。只是皮肉傷,不算嚴重,醫生為他仔細包紮,交待他不要沾水要忌食注意休息等若幹事項後就離開了。
  到了晚上,江離城裸著上身只穿了睡褲推開浴室的門。陳子柚疑惑地看他一眼,正疑惑著他怎麼洗澡,他已經不客氣地朝她勾勾手:「過來幫忙。」
  她只好磨磨蹭蹭地走進浴室,狀似關心地問:「我讓他們幫你找個按摩師好嗎?」
  江離城瞟了她一眼。
  這裡是五星酒店的頂級套間,連浴室都金碧輝煌,浴缸潔淨如新,纖塵不染。
  陳子柚一邊給他放水一邊想,江離城看起來很不喜歡別人碰他。平時誰若近他身,他會不著痕跡地閃開,或者立即有人擋到他身前,他連與人握手後都會去洗手。怎麼他就那麼不介意自己去碰他呢?為了復仇連自己的身體都搭上,犧牲了色相只為了讓她不好過,這究竟是她在賣身還是他在獻身?這麼算計起來她其實也不算太吃虧。
  昨夜他頸椎和肩膀疼,那名女按摩師豐滿嬌艷如水蜜桃,連她身為同性都覺得那女子誘惑萬分,結果江離城十分鐘後就把人家打發走了,卻支使病懨懨的她給他捶了半小時的肩膀。
  但是昨夜她因為脫水全力無力,她本有心趁機報復,使了大力去捶他,但也只不過捶疼了自己的手,那拳頭落到他身上後便變得綿軟無力。
  然後陳子柚後知後覺地發現,莫非每次他倆做的時候她太缺乏主動以至於令他更有征服欲?每次她要麼揪著床單,要麼抓著床柱,盡可能地不碰到他的身體。她可真是太失策了。下次或許可以死死摟住他,貼著他,作出很投入的樣子,讓他倒足胃口,這樣以後興許就不再找她了。
  她兀自神遊太虛,江離城一邊試著水溫一邊叫她:「過來幫忙。你走的什麼神?」
  「呃?」她一抬頭,一條毛巾已經扔了過來。原來江離城這個潔癖症患者,竟然不肯用浴缸,即使這是五星級飯店頂級套房裡的浴缸。
  陳子柚只好在花灑下幫他洗澡。她連給貓和狗洗澡的經驗都沒有,狼狽萬分,又要仔細地避開他的傷口,又要小心避開他身體的某些部位,她自己也淋了一頭一身水,濕漉漉貼在身上十分難受。
  打死她也不想在這種情況下主動地將濕衣服脫掉,雖然她身上每一處他應該都看過了。但那薄薄的白色絲質衣料被水一浸,貼在身上的效果並不比沒穿衣服好多少,反而有種欲蓋彌彰的矯情勁兒。她只能努力迴避江離城的眼光。
  水霧蒸騰的空間裡誰也看不清誰,她權當自己在為一尊手感比較仿真的人體雕塑認真刷洗。
  總算把他打發出去,陳子柚在浴室裡磨蹭了很久才出去,希望一天的勞累以及受傷的原因可以讓江離城的精神不要那麼好,最好他已經睡了。
  但是在她對著鏡子正準備抹乳液時,他鬼一般地出現在她身後,扯一張面紙將她手上的乳液全抹掉:「我不喜歡這種味道,以後換一種牌子。」說罷便將她攔腰截起,唇貼到她的臉上。
  陳子柚掙開一段距離,看著鏡中的他,指指自己的臉:「你不覺得很難看嗎?」她臉上的痘痘比早晨又多了一顆。因為她皮膚過於白皙細嫩,那幾顆痘於是格外明顯,令她整張臉看起來髒髒的,她希望那麼潔癖的江先生會因此失了性趣。
  「沒關係,關上燈就看不見了。」他邊說邊把她連拖帶拉地弄到床邊,順手關燈,他倆一起陷入無邊的黑暗之中。
  或許是江離城被疼痛耗去了體力,陳子柚覺得他的動作比平時緩和了許多,她竟然沒感到疼。只是之於她而言,這一夜依然難以忍受,她寧願疼。
  他在黑暗中用了很長的時間來調教她,令她沒有辦法裝成全無反應的木偶。而那張形狀怪異的床,床頭的金屬柱雕刻著詭異的螺旋紋理,她緊緊抓住時總感到那圖案是一條盤旋的蛇,便立即鬆了手,不敢再碰,而那床單又涼又滑也令她的手無處著力,她彷彿漂在海上載浮載沉的一隻瓶子,時時擔心自己沉入深淵。這種錯覺如此恐怖,最後她只能摟住他的肩膀。
  至於江離城的傷口,雖然在她那擅長自我催眠的腦子裡,她無視他是否疼痛並且覺得幸災樂禍,可是一旦她真實地觸摸到那厚厚的繃帶,以及感受到他僵硬的極不方便的動作後,她那顆天性富於憐憫又對動物保護事業有些熱衷的心難免柔軟下來,於是她也整晚小心翼翼,不想給他造成二度傷害,結果就是連她自己都覺得她整夜都在半推半就欲迎還拒曲意承歡,她感到身體裡有海水翻湧成黑色的漩渦,又有黑色的水草沿著她的四肢百骸在罪惡的蔓延。
  她聽到自己隨著他的起伏發出的低低切切的吟哦喘息聲,恨不得咬舌自盡,所以她緊咬著唇不再出聲,但是他連這一點隱私都要強勢地佔據,用舌尖挑開她的牙齒,吞掉她的喘息、呻吟與隨後的碎裂的喊叫。
  當一切歸於平息後,羞憤交加的陳子柚流下無聲的淚。她轉身朝向床外,挨著床邊躺著,離他盡可能地遠,了無睡意。
  江離城卻是入睡的很快,呼吸沉靜而平穩。
  她數著他的呼吸,越數越沒睡意,恨恨地翻了個身。
  其實根本沒有碰到他,但江離城還是醒了,因為他的平緩有節奏的呼吸突然斷開。陳子柚立即也摒了氣,半天後才聽他說:「你是被那條蛇嚇得睡不著嗎?」
  她在黑暗裡單單聽到這個字眼兒便頭皮開始發麻,全身泛冷,情不自禁地朝他的方向靠了靠。
  「很多女人怕蛇,但是怕成你這樣子的可不多。你曾經被蛇咬過?」江離城繼續在黑暗中表示他多此一舉的關心。
  這回陳子柚的眼前直接產生了種種關於他口中這種生靈的幻象。她使勁睜開眼睛,但眼前漆黑一片,幻象仍在。她慢慢向後退,一直挪到他的身邊,觸到他的皮膚,那幻象終於消散。
  「每個人總會有幾樣害怕的東西,有什麼奇怪的。難道你生來就什麼都不怕?」她的牙齒打著戰說,克制著想轉身去捂他的嘴的衝動。
  「當然有,而且很多,不過總是能克服或者征服的。」
  「你都怕過什麼?」難得他自曝其短,陳子柚被勾起八卦心。
  「貧窮,飢餓,寒冷,歧視,恐嚇,還有血。不過我可不怕蛇,小時候還養過一陣子。你如果也養一條玩玩,以後就不會怕了。」他在黑暗裡輕笑著說。
  他說前幾個詞的時候,陳子柚的心很輕微地快跳了一拍。雖然那些字眼與他現在的樣子根本搭不上邊,但是根據她曾經調查過的那些資料,她知他說的是事實。不過當他漫不經心地說到後半句時,她的汗毛又豎起來了。
  「你能不能不要提那個字了?而且,今天你看見血的時候,臉色明明非常白。」陳子柚恨恨地落井下石。
  「那是因為我失血過多。」
  於是陳子柚覺得自己的嘴角似乎有點抽搐,她無言以對了。
  但是這麼鬧騰了一下,她倒是有了睏意,半靠著他的胸口,漸漸睡過去。
  早晨陳子柚醒來時,江離城還在安靜地睡著。她小心翼翼地挪開他搭在她胸口上的手,動作比羽毛還要輕,生怕驚醒了他,免得他起床心情要麼太好要麼不好又獸性大發。
  她洗梳完畢,見江離城仍然沒有醒來的跡象,覺得有點奇怪。日光從窗簾縫隙射進來,他的唇色異樣的嫣紅。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竟熱得發燙。
  他平時看起來挺結實的,連咳嗽流涕的樣子都從來不見,這回八成是那傷口弄得吧。
  「把你腦子燒壞最好。」陳子柚在心中暗暗詛咒,卻忍不住推醒了燒得有點迷糊的他,替赤條條如嬰兒的他穿上睡衣睡褲,甚至用濕毛巾幫他抹了幾下臉,然後通知江流去請醫生。
  江離城燒得有點迷糊,像小孩子一樣任著她擺佈,半點也不掙扎,非常乖巧。所以她在替他擦臉時故意使了很大的勁,還趁機擰了他的鼻子。
  他平時那麼注意形象,如果他知道她故意害他在人前沒形象,那事後遭殃的還不是她自己?她這樣解釋自己看起來很賤格的行為。
  醫生還是昨天那位,小心拆開他胳膊上的紗布後說:「不是提醒過您小心不要沾到水嗎?」他看向陳子柚的眼神似乎帶著責備之意,大約怪她身為女奴卻照顧主人不周。屋裡還有兩位江離城的屬下,也隨著醫生一起將目光投向她。
  陳子柚本來就不喜歡被人盯著看,如今她臉上痘痘尚未全消,被他們看得更惱火。關她什麼事?昨晚她為這位老爺伺浴時,為了不弄濕他的傷口,她用盡了辦法,快要把她吃奶的力氣都使盡了。她肯定半滴水都沒濺到他的傷口上。
  最後還是江離城替她解了圍。他說:「昨晚我覺得不熱所以沒開空調,大概睡覺時出汗了。」
  醫生接受了他的解釋,給他掛了一袋藥水,又叮囑若幹事項後神色莊重地離開了。
  其他人也順理成章地安心地離開,把陳子柚當作理所當然的護士。
  陳子柚常常疑心他們根本不知道她是誰,否則的話,他們怎麼居然不怕她會趁機給腦子不太清明體力也不夠的江離城投毒使壞什麼的。
  江離城抬頭仰頭看看那袋藥水,有幾分感慨:「我上一回打點滴還是上初中的時候,一晃許多年了。」
  陳子柚皮笑肉不笑地也抬頭看了看那一大袋藥水,她把那些藥水想像成正一滴滴流進江離城血管裡的芥末水,這樣她很有快意恩仇的感覺。
  原來這傢伙是因為縱慾過度出汗太多才導致了傷口發炎,真是活該。雖然他救了她,但是她絕不感激。她又不是給顆糖吃就忘了痛的小孩子。
  她兀自轉著自己的小心思,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將電視頻道換來換去。江離城的那些水要掛一個上午,她也哪兒都不能去,只能陪他。
  當地語言她一句也聽不懂,而該國居民的英語發音她聽得更是難受。她把所有頻道挨著轉了好幾遍,終於鎖定了一個推銷香料的頻道。她專注地盯著屏幕。
  「你喜歡這種東西?」一直很安靜的江離城問。
  「我在看這些瓶子。」陳子柚一不留神就說了實話。她對香料沒興致,但那些用來裝香料的瓶子個個繪彩描金精緻無比。
  「怪不得你身上的香水味道總在變化。你平時收集香水瓶子吧?」
  陳子柚斜看了他一眼,不作聲。被人只憑著一句話就猜中小秘密,這種滋味很難堪尷尬沒面子。
  「小姑娘們的把戲。」江離城輕蔑地說。
  「小姑娘才不會用香水。」陳子柚反唇相譏。
  「因為小姑娘不懂香水,所以才會不管什麼味道都往身上亂噴。」江離城不緊不慢地說。
  陳子柚再度不作聲,板著臉把賣香料的頻道換成很吵的音樂台。
  中午江離城打完點滴後終於睡著了,大概那些藥有催眠效果。陳子柚趁機躲到另外的房間,在陽光充足的房間裡做瑜伽。這本是她近期最喜歡的一項運動,令她身心都放鬆。但是當她將身體又扭成高難度的形狀時,她突然想起江離城那日暗示她的這個動作像蛇,她立即失了興致。
  這個人真是太討厭了,拜託讓他的傷口感染化膿狠狠地疼吧。陳子柚在心裡想。
  畢竟江離城平時看起來實在太堅不可催,終於有了可以被攻擊的缺口,她希望那些細菌速速把握這種難得的機會。轉念又覺得自己太不厚道了,就算她不感激他為她受傷,也總不該詛咒他。
  其實平時她在心裡罵江離城的時候都不太多,寧可把他的名字塞到她心裡最陰暗的角落,盡可能不主動地想起。鄙視一個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徹底漠視他,這個道理她一直明白。
  可是江離城這樣一天二十小時裡有大半時間在她面前晃,她真是忍無可忍馬上就要爆炸了,她壓抑與克制得很費力,每隔一小時就需要調整呼吸頻率。
  當她沒什麼淑女形象地躺在地上邊曬太陽邊終於陷入平心靜氣忘卻煩惱的冥想狀態時,一陣輕輕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的修煉,原來是江離城老爺醒來了,打算出去,指定要她作陪。
  這一回去的地方很特別,是一處寶石加工作坊,規模不大,工人也很少,環境卻十分乾淨,安保設施重重。算她孤陋寡聞,她本以為如今這行業也該大機械生產流水線作業,怎知在這裡還保持著最古老的手工業傳統,只借助看起來很簡單的小機械。
  大概看出她的疑惑,給她帶路的工作人員向她解釋:「在這裡的都是最頂尖的技師,與最頂極的寶石。」
  其實她對寶石打磨與鑲嵌很有興趣,畢竟她平時沒什麼機會見到。但她一想到這裡很有可能是江離城經營的那個腐敗事業的一個高端加工據點,她就強忍著好奇心盡量視而不見,勉強走馬觀花地敷衍一下陪同她的那位女士的好意。
  有一次江離城說:「我還以為女人多少都會喜歡珠寶,區別只在於狂熱地喜歡,或者一般地喜歡。」
  陳子柚當然也喜歡美麗的東西,她還不至於矯情到非得與眾不同的份兒上。但既然這種本來很美麗的東西非得與江離城掛上邊兒,那她就要恨烏及屋堅決地討厭到底。
  傳說江離城是從這個行業起家的,並且是他做得最成功的一部分,所以她很果斷地戒掉了對於這種虛榮又不實用的東西的興趣。
  而且她記得江離城學生時代的專業是地質,所以她不僅討厭寶石,她連對花崗岩大理石這些普通的石頭都非常沒有好感。
  她穿過一道又一道門已經有些暈頭轉向時,才在一間會客室樣子的房間見到江離城與一位皮膚黑黑身材肥胖的當地人。那人鄭重其事地將一個小盒子從層層保險櫃裡取出來,恭恭敬敬地呈給江離城,江離城只打開很快看了一眼,就隨手放進西裝口袋了。
  江離城看向陳子柚:「剛才看到喜歡的東西了嗎?」
  她壓根就沒看。這人對她這麼慷慨為哪般,她又不稀罕。也許她該作出一副受寵若驚歡天喜地的模樣給他看,那樣他可能早就不甩她了。不過這人行事怪異,她不能保證一定會成功,而僅存的那一丁點尊嚴一旦全失了,她可就真的什麼都不剩了。
  她木然的樣子令屋裡另一人笑得尷尬,大約很失面子。對不起,她不是故意的。
  江離城見怪不怪地「哦」了一下,似想起什麼,對那胖男人說了一句當地話,那人立即又露出笑容,連連點頭,馬上撥了電話。
  不一會兒,便有人端了一摞精緻盒子進來放到桌子上,又彎腰退下。他慇勤地一一打開,整間屋子頓時亮了不少。那每個盒子裡都有一枚小小的造型或優雅或別緻的瓶子,每個都像是用整塊寶石雕成的,面外包著紋理細膩的黃金,金光閃閃,流光溢彩,
  胖男人當目光投向陳子柚,討好地微笑著,流露出期待的神情。
  陳子柚將那一堆看起來十分昂貴的瓶子快速地瞥了一遍,心中又升起惱意,以後她八成會連收集香水瓶子的這個小嗜好都失去興趣,江離城真是不毀掉她全部的樂趣不罷休。
  她腦中快速回閃過那個著名的女學生與漢奸的故事,一枚鴿子蛋粉鑽斷送了那女人以及同伴那麼多條小命卻救了漢奸的命。江離城莫不是想效仿?她雖然不夠聰明但也不是大傻瓜,她才不會被這麼俗氣沒創意的手段收買。
  因為陳子柚緊抿嘴唇的無動於衷,胖男人的臉色更尷尬了。陳子柚也覺得自己有一點失禮了,至少她應該表達一下讚美。但是她沒搞清楚這人的身份究竟是江離城的朋友、客戶還是下屬,她怎麼知道該如何表達態度。而且,誰教他跟江離城混在一起,她有什麼必要對與他有關的人和顏悅色?
  江離城居然也看不下去了,對那胖男人說:「這位小姐看花了眼睛,不知挑哪個才好,給她全部裝起來吧。」這句話他是用純正的英文說的。那男人立即又眉頭舒展喜笑顏開。
  這實在是太無聊了。陳子柚在那男人動手前說「等一下」,隨便指了指其中一個。於是這事兒總算了結了。
  後來江離城在車上對她說:「你拿的那個瓶子是用來盛咖哩粉和胡椒粉的。」
  陳子柚覺得他在戲弄她,使勁地打開那個華麗得不像話的瓶子的蓋子,發現瓶口有幾個小洞,果真是用來盛調料的。
  這可夠糗的。雖然她從不曾缺過錢,卻也不曾見識用碧玉黃金來做調料瓶的糜爛生活。她的目光掠過車窗外街頭衣衫襤褸的乞討者,在心底鄙視這群腐敗的濫人。
  江離城安慰她說:「當然,也可以用來盛痱子粉。」
  他說這話時,正專注地擺弄著一塊如山雞蛋般大小形狀不規則但色彩絢麗的透明礦物。見她也在看這東西,他用掌心托到她面前:「你喜歡這個?」
  她猜測這塊石頭必定價值昂貴,雖然被他那麼漫不經心地玩耍著。因為這正是剛才那胖男人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呈給他的東西,而那胖男人在打開那堆在她眼中已經夠奢華夠昂貴的瓶子時,可沒那樣的謹小慎微。但她存心不想順他心意。
  「這是琉璃嗎?顏色很古怪。」陳子柚天真地問。
  司機是當地人,聽不懂他們講話,但是坐在副駕位上一向老成持重的江流卻被嗆得咳了一聲。
  「這是碧璽。你以前戴過這種手鏈,我還以為你認得。」江離城大人大量地說,竟沒趁機反擊她,還認真地解釋,「你看,能達到這種淨度與重量已經很罕見,何況這一塊石頭上有九種顏色,算是絕無僅有了。」
  「看起來就像彩色玻璃。同樣重量的金剛石跟它比,哪個更貴?」
  江離城終於失去給她繼續上課的耐心了。他說了一聲:「俗。」便低頭繼續研究那塊跟玻璃很像的石頭。
  陳子柚見他那麼珍視那塊石頭,倒有些意猶未盡。她說:「喔,碧璽,我想起來了,是不是傳說中那種浸了人的鮮血就可以祈願或者詛咒的那種神奇的石頭呀?」
  江離城果然皺著眉問:「什麼?」
  「你沒看過那個很著名的童話故事嗎?一位公主在破國前刺傷了仇人,那人的血沾在她的碧璽戒指上,她逃亡後天天對著那戒指許願……」她停下來不說了。
  「後來呢?」停頓了很久後,江離城屈尊地開口問。然後她發現連江流都在側耳聽她講故事。
  「當然她復仇成功了,那戒指被咒語附靈,她那仇人遭到了報應。」陳子柚輕描淡寫地結束故事。
  「你自己亂扯的吧。」江離城斜瞄了她一眼,看穿她指桑罵槐的動機,卻沒動怒。或者他當著江流的面沒法動怒。
  但是他手裡那顆據稱是絕無僅有的石頭,他卻失了繼續觀賞興致,隨手放進外套口袋裡,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妥,把它放進盒子裡,丟給了江流。
  陳子柚心情大好地望向窗外,覺得天很藍街頭很乾淨行人很優雅眼前的風景一下子變得美了起來。
  他說他已經克服了對血的恐懼?呵呵,騙鬼吧。他剛才臉色又白了。
  能挖掘到別人的弱點是件快樂的事。他害她失去收集香水瓶和練瑜伽的樂趣,她也害他小小地失去一點興致好了。
  陳子柚巴巴地數著手指頭計算回去的日子,每多挨一個小時她都覺得很高興。當她計算著還至少要挨六十幾個小時的時候,江流卻來通知她,他們晚上就起程。
  「江先生有點事情,需要提前回去。」江流說。
  這真是意外之喜。陳子柚心情舒暢地收拾東西。
  中午江流又來說:「江先生請您吃飯。」隨後便有兩名當地的婦女來幫她梳妝打扮。
  她困惑至極,無奈那兩位婦女根本不懂英語,完全不理會她,她只能由著她們折騰她的頭髮眼睛嘴唇,最後還被她們剝得只剩內衣,又給她套上當地的民族服裝,白色的緊身的上衣與寬腳的長褲,外罩色彩艷麗的紗麗,繡工精美,上面鑲滿了珍珠。
  她們把她的妝容化得濃艷無比,她對著鏡子幾乎認不出自己。她臉上那幾顆痘去得倒是快,只有額頭上還留著一顆頑固分子,所以她們給她戴上一枚額飾,從頭頂垂到額間。
  她被僕人引領到餐廳時只有一種感受,她就像要被送到奴隸市場進行拍賣的奴隸。
  她在這裡的幾天時間見多了天上人間的落差,但那餐廳的華麗程度還是讓她有些咋舌,只能用金碧輝煌來形容。
  餐桌上也如此,水晶杯子,鑲金的白玉碗與象牙筷子,嵌了各色寶石的勺子,刺繡精緻的餐布,晶瑩剔透金光閃閃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繚亂,她幾乎要睜不開眼睛。每一道菜餚都美麗絕倫,用食材裝飾出美麗的花邊與造型,至於盤子與碗裡的主菜反而不太重要了,反正她只覺得味道古怪,根本不知自己吃的是什麼。
  這樣紙醉金迷的環境裡,連她自己也被打扮得與那些餐具很相像,唯一不和諧的符號便是江離城,他仍是慣常的一身深灰色西裝,白襯衣,繫著灰白條紋領帶,烏黑的頭髮,幽黑的眼,麥色的皮膚不帶任何血色。若非唇色有一點點的粉,他就像是來自黑白世界的奇特物種,不搭調地點綴在繁花似錦的絢爛背景上。
  「你談成大生意,所以要慶祝?」陳子柚問。
  「我今天心情不好,所以想多吃一點。」
  陳子柚試著透過晶瑩閃耀的玻璃器皿與水晶吊燈的反光中看清楚他「心情不好」的臉色,但沒有發現異常。事實上她也沒見他何時心情特別好過,只除了有時看到她出糗,他的雙眸與唇角會閃過一抹譏諷的笑意。
  「你在看什麼?」江離城終於發現陳子柚幾乎沒動筷子,而是托著下巴在出神。
  「我在想這些晃人眼睛的東西刺激食慾的原理。」陳子柚說。原來江離城指使人把她弄得這麼裝模作樣,也只是作為餐桌裝飾,以便讓他更有胃口吃飯。
  他今天的確吃得不少,一口一口,很緩慢很優雅,每道菜都吃了一些,而不是像以前一樣,每盤菜只嘗半口。
  江離城胃口越好,陳子柚就越沒胃口。她把面前的菜挑出一點嘗了嘗,覺得味道不好,於是又放下了餐具。
  「菜不合胃口嗎?」餐桌另一頭的男主人問。
  「我不餓。中午吃得多,還沒消化。」她用華麗的餐巾邊擦手指邊說。
  「喝點酒可以開胃。」江離城抿了一口酒後說。
  那酒是清澈又濃稠的琥珀色,非常美麗,氣味很香。她以為是白蘭地,一大全灌下去,不料一股甜意直衝喉嚨,忍了半天,仍是嚥不下去,左右望望,侍者不在,於是把酒吐進面前細瓷描金的茶杯裡。
  江離城正準備取菜的手在空中頓了頓,沉沉的眸光投向她,陳子柚大無畏地望回去。
  想來一向潔癖的他被她剛才極沒氣質的動作噁心到了。
  那樣才好,否則她的氣質也白失了。她本不是這麼不拘小節的人,不過面對他的時候,她的確總是很想做一些出格的事,讓他不舒服。只是成功的機會不太多罷了。
  江離城倒是一句話也沒說,又低下頭繼續吃菜,時不時抿一口酒,一點也沒影響胃口。陳子柚還蠻失望的,把那酒杯又湊到唇邊,這回她舔了一下,認真地嘗了嘗那帶著甜味的酒,評價說:「不好喝。」
  「那是你出生那個年份的貴腐酒。」江離城說話的時候沒看她。
  「那又怎麼樣?」
  「那年全世界酒莊的貴腐酒產量都很小,有些名莊甚至一瓶都沒有。現在就更少了。」江離城耐心向她解釋關於她吐掉的那口酒的身價問題。
  「反正不好喝。你若是想獨一無二,可以把你賣的那些頂極寶石磨成細末泡酒喝,更加彰顯你的品位。」陳子柚說罷夾了一大口菜塞進嘴裡。她倒是沒敢抬頭去看江離城的臉色變成什麼樣,但是成功惹到他,她心裡覺得舒暢多了。
  「陳子柚,你總算也是出身富貴,自小耳濡目染,怎麼就從沒被培養出一點名媛氣質的品位呢?」
  這挖苦夠毒的,把她的長輩都損進去了。其實她自小就被外婆逼著學習一堆的東西,琴棋書畫雖不是樣樣精通但也都拿得起,是外公外婆的驕傲與炫耀的資本。只是,自從她的人生遇上他以後,她的生活就在渾渾噩噩中得過且過,早就沒了什麼追求與興致。
  「你倒是整日說自己生於窮鄉長於僻壤,我也很奇怪你從哪兒學來的這些貴族作派,莫非你的骨頭天生就是這麼的高貴優雅?」陳子柚反駁他說。
  居然笑話她?誰比誰又好到哪裡去。
  「你不是曾經把我調查得很仔細麼?我小學初中都念所謂的貴族學校,別的孩子在打籃球踢足球時,我在學習騎馬射箭打高爾夫球。」江離城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情緒。
  陳子柚愣了一下,抬頭看他。她是把他的身世調查到幾乎一清二楚了,但她當時只將目光停留在他的母親的經歷上,的確沒有注意到他小學和初中都念的什麼學校,只記得他總是轉學。
  「你很奇怪嗎?我媽媽賣身給有錢人,供我讀她認為最好的學校。」
  「對不起……」陳子柚心中一亂,竟說出了這麼奇怪的一個詞,令她後悔莫及恨不得咬掉舌頭。
  她調查江離城的那份檔案上,再加上他曾經偶爾吐露過的那些事,可以零星地拼湊起他的過往。他的媽媽美麗絕倫卻很早就精神異常,兒時的江離城是醫院的常客,身上總帶著奇怪的傷。高中時他就離家去就讀很遠的學校,調查上說,據稱他無法忍受家中總是有形形色色的男人。
  陳子柚當時只是木然地看著那些文字,直到最近,她漸漸聯想到,江離城總喜歡把他待的地方弄得素潔白淨如醫院,或許是因為這樣的地方令他感到安全,可以遠離威脅。
  但是當他的這種經歷是與她的家人有關時,她的確覺得有些對不起。但她隨後便否定了自己的歉意。這一切又不是她造成的,他已經在她身上報復得夠多,她何必還要替外公覺得歉疚呢?站在她的立場上,如果江離城小時候也跟現在一樣討厭的話,那他挨打也是活該。
  江離城在聽到那句話後,神色詭異地看了她一眼。她臉上陰晴不定地變化著,那句話收回也不是,不收回也尷尬,只好打著哈哈試圖矇混過關:「我想起來了,貴腐酒就是那種用發霉的爛葡萄釀的白葡萄酒。」她說這話時,一位華裔侍者正送菜過來,見江離城的酒杯空了,給他添酒,聽到她那話,手重重地抖了一下,甚至濺出幾滴來,連聲向江離城道歉。
  江離城看向陳子柚時,她正用餐巾擋了臉,不知在擦嘴還是在偷笑。
  這段插曲令緊張的氣氛得以解除,這頓飯就正常多了。陳子柚問:「貴族作派的江先生,我能請教個問題嗎?喝白葡萄酒比喝紅葡萄酒更有品位麼?還是你討厭紅酒的顏色?」
  她好奇許久了,只是一直沒機會問出來。她與江離城單獨吃飯時,餐桌上從來沒有紅酒,只有白葡萄酒。自從他自曝其短說他曾經怕血,她就猜大概紅酒顏色與血接近才令他迴避。
  「以前家裡種了葡萄樹,每到葡萄豐收的季節,那些葡萄吃不完,我媽媽就自己釀成葡萄酒。後來就只習慣喝這種酒了。」
  「為什麼只種白葡萄呢?紅葡萄更好吃一些。」
  「陳小姐,如果把皮去掉再發酵,用紅葡萄釀的酒也叫白酒。還有,『發霉的爛葡萄』這種話以後不要在公開場合講,太丟臉。」江離城繼續向她傳道解惑。
  「哦。」白葡萄酒原來是可以用紅葡萄釀出來的,這個她第一次聽說,不過她對這酒沒興致。只是,江離城在提到他的母親時,神情和聲音都很溫柔,眼神有一點迷離,似陷入很美好的回憶,這令她感到奇怪。她本以為,以他那麼睚眥必報的個性,縱然他不恨她的母親,也一定不願意提及她。
  也許,那位只從照片看都美艷絕倫的女人,固然傷害過她的兒子,卻也給過他最珍貴的溫柔與體貼。
  她想了想自己的母親,只覺得面容模糊。在她的回憶中,幾乎沒有與母親坐在一起超過一小時的時間。她從不曾打過自己,罵過自己,但也很少過問自己的事,每天只是逛街美容打牌。
  說起來,她幾乎有點嫉妒江離城了。她也想含笑回憶起一兩件媽媽的往事,但是她此刻腦中盤旋的卻只有兩個情景。
  陳子柚知曉自己身世的那一回,母親說:子柚,對不起,瞞你這麼久。她與母親最後見面的那一次,母親同樣說:子柚,對不起,我不是個好母親。幾天後,她便得到了母親自殺的消息,而她居然沒有震驚,彷彿一切早已注定只等發生。
  「你當初學地質專業,就是為了以後做這一行嗎?」既然江離城在回憶,她也不好貿然轉了話題。但是她卻再也不想把話題繼續圍繞著他的母親來轉了,那之於他二人實在是危險話題,指不定又要爆炸。
  然而這個話題仍然沒有脫離江離城的母親。江離城說:「不是。當初只是為了跟我媽媽唱反調。她覺得這種專業風吹日曬雨淋沒氣質又沒前途。」
  「然後你因為學了這個專業,偶然發現了寶石礦?」
  「每個人的運氣總不會一直不好。」
  陳子柚心說,正因為你的運氣突然變好,所以我們家的運氣才會如此壞。而且,她怎麼居然會跟他拉起家常來了,真是太無聊了。
  她突然便鬱悶到了極點,塞進口中一塊不知是什麼的東西,結果味道奇怪,她立即又吐掉,拿了杯子打算喝幾口水壓一壓時,發現江離城又詭異地看著她,立即想起這水被她吐了一大口酒。
  那怪味的東西害得她直反胃,於是她也顧不得別的,將還剩了小半杯的珍貴的貴腐酒一口喝下去,希望那甜甜的味道會將怪味沖淡。
  陳子柚一直都不愛甜食,但從不曾像現在這麼嚴重,那口酒咽到一半便連著她的胃酸一起向上湧。
  她可以當著江離城的面往杯子裡吐酒,卻做不來當著他的面嘔吐這等事。所以她扯了餐巾摀住嘴,匆匆地轉身離開。
  她吐了半天什麼也沒吐出來,其實整晚上她見江離城因為心情不好而胃口大好,自己反而非常失胃口,並沒吃什麼。想用水洗把臉,卻發現妝容比她平時的濃太多,只怕一沾水就成了一張鬼臉,只好勉強地漱了漱口,轉身出去。
  一出洗手間的門卻發現江離城正筆直地站在外面等她,嚇得她大大地後退一步,他一把拉住她才避免她撞到牆上。
  「你幹什麼?」陳子柚看著他那情緒似乎在浮動的臉色,心中發毛。
  「你不會是懷孕了吧?」江離城還抓著她的胳膊,手心冰涼。
  「你才懷孕了呢。」陳子柚使勁地甩他的手但是沒甩開,心裡很光火。
  但是這頓又華麗又昂貴而且本來也算很和諧的飯局,就這麼中途夭折了,因為江離城堅持要帶她去醫院做檢查。
  「我沒有!我不去!」陳子柚被江離城一路拖回他倆的套間,就差抱住門框了。
  「有沒有去了醫院就知道了。」江離城說。
  被緊急召來的江流見著他倆以後,似乎稍稍鬆了口氣,低垂著眼睛問:「陳小姐不舒服嗎?」
  「對。你找人預約一下,去最大的醫院,找婦科最好的醫生。你來開車。」
  江流領命。
  「你神經病啊,我上次來那個,是二十多天前的事。你聽說過二十多天就有妊娠反應的嗎?」等到終於沒人,陳子柚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她真是受夠了,他破壞掉她整個的假期,把她當玩具,當裝飾品,總算她忍到盡頭了,他居然又有新花樣了。
  「也許你體質異於常人。」江離城說完便擰著眉頭捂著胳膊,陳子柚剛才那一推,正推在他的傷口上。
  她忘記他那兒有傷了,而且還是她害的。陳子柚立即咬住嘴唇阻止自己再說出一個腦抽的「對不起」,強壓下慚愧以及不安的念頭,總之他就是活該。
  後來總算沒到醫院去,因為陳子柚一回房間就把自己反鎖在裡面,死活也不肯開門。
  本來她一點也不擔心自己懷孕,因為她自認為每回的防護措施做得滴水不漏的,長期藥,短期藥,甚至她長期吃那些據稱會令女子不容易受孕的食物,即使她不喜歡吃。
  但被江離城這麼神經質地一鬧,她居然害怕起來,怕他說的那句「也許你體質異於常人」當真實現。
  而且她料想到,以江離城的本事,只怕會在她做檢查時在旁邊看著,以防她玩花樣。被他看盡身體每一寸就罷了,但是若讓他通過儀器一直看到她的身體的最深處,那還不如讓她去死。
  但江離城也沒那麼容易屈服,一小時後,這異國他鄉的地方居然來了一位中醫,給陳子柚把過脈後,向江離城證實:「這位太太沒有喜。之所以有不適反應,應該是水土不服,精神緊張,休息不好。」
  這麼一場烏龍之後,兩人面面相覷,多少有些尷尬。
  江離城問:「你是不是還沒吃飽?那些菜吃不慣的話,就讓他們重新做。」
  「我不餓,也不想吃東西。你繼續回去吃吧。」
  江離城也沒回去,只是讓人把那瓶酒送上來,又倒了一杯,倚著窗邊神色慵懶地細細地抿著,還有點揶揄地看著陳子柚:「你真的不再喝點?這個酒莊這個年份的這種酒,你只怕這一生再也喝不到一口。」
  就是那酒害她出糗的。陳子柚盯著他細長手指中的酒杯看了好幾眼,興致缺缺地說:「一股又霉又爛的葡萄味道,有什麼好喝的。小心喝多了傷口再感染。」
  於是重新恢復了鎮定從容的江離城也嗆到了。他說:「你悠著點。你現在這種樣子,的確很像懷孕,肯定是內分泌失調了。」
  陳子柚一聽「懷孕」這兩字就頭大,而且她剛才居然一時失察關照他不要傷口感染。她巴不得他的傷口快感染,越厲害越好呢。她憤憤地說:「你懷過孕嗎?不然怎麼會這麼有經驗?你放心吧,這種職業道德我還是有的,我不會拿懷孕來嚇唬你。」
  江離城隔著酒杯看了她一會兒,似乎在觀察她的表情。他停頓了一會兒說:「如果你真懷了孕,就算你賺到了,只要你生下我的孩子,那我們一切的舊帳全都一筆勾銷。我甚至可以答應你任何條件,只要在合理範圍內,並且我能做得到。如何?你是不是考慮一下?」
  「我不賣孩子!我們當初的交易內容沒有這一條!你不要出爾反爾!」陳子柚大聲地說完,便把自己關進了浴室裡。

《晨曦之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