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陳子柚真正的失了眠。
作筆錄時,她偶爾聽到警員們的討論。譬如,劉全的家人此時都不在國內,她們剛剛出發去了一個東南亞小國;譬如,劉全的女兒似乎與當地黑社會有聯繫,並且最近闖了大禍,所以才逃離,這次事件若不是純粹的交通意外,則多半與此有關;諸如此類。
她在接近凌晨時撥電話給遲諾。儘管她盡量地鎮定,但遲諾立即便聽出了她的慌亂。
她告訴遲諾,自己近距離目擊了一場交通意外死亡,看起來好像肇事逃逸,但她覺得是謀殺,而且,死者她認識多年。
遲諾說:「別多想了,喝杯熱牛奶,如果睡不著就吃片安眠藥。明天週末睡個懶覺,等你醒來時,我也許已經回來了。」
「遲諾,我有些事情想對你說。」
「你現在必須去睡覺。有什麼話都等我回去後再說吧。」
「請你早些回來。」「我希望下一秒鐘就出現在你身邊。我很想念你,早點睡。」
陳子柚無法在電話裡對他講,無論事實真相如何,劉全的死都與她脫不了干係。如果她不多事地回來給他送那張陳年的收據,或者,如果她不要神經發作地聽劉全的話去取那些東西,也許劉全就不會死。
或者,劉全怎樣都會死的,只因為他知道了某些事情,並且試圖勒索。但這也是因為她的存在。
總之,劉全的死,應該是與她有關的。
她更不能說,她查了那張染血的卡片上的信息,那筆限時的國際匯票記錄,帳上竟有四百萬元,條件是只能由劉全本人在某個東南亞小國去領取,正是他的妻女目前所在的那個國家。而現在四百萬已經作廢
她在床上輾轉反側,頭痛欲裂,不得不去吃了兩片藥。可是安眠藥並沒發揮多少作用,她艱難地進入淺眠狀態,卻惡夢連連。
她夢見各種兇殺現場,都發生在她最熟悉的地方。那些畫畫太清晰太真實,她想逃卻逃不掉,想幫誰也幫不到,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想尖叫但叫不出來。
她在一個接一個的惡夢中蹣跚,也許是到了惡夢的尾聲,她終於夢到一處陌生的安詳地,綠草如蔭,溪水潺潺,景色幽靜。但這一處靜土卻沒有天光,奇異的光線不知從何處幽幽地瀰散著,就像一個巨大的華麗的虛幻的舞台。
舞台上有一名白衣飄飄的男人在殺人,動作輕靈優雅,宛若舞蹈。銀色劍光一次次閃過,那些人便如一株株麥子般倒下,濺起的鮮血在劍客的白衣上暈染出一朵朵瑰麗的紅花。
他連殺幾人後,微微側臉,那不知來處的光映到他稜角分明的慘白的臉上,正是江離城。
他微微動唇說了一句話,但這夢是無聲的,她聽不到他說什麼,只見一個纖細女子走上前,遞給他一卷軸。
他抬手輕揚,將軸展成長長的白絹,絹上寫滿了名字。於是他冷然一笑,飄然落到另一人面前,只一抬手,那人便帶著不可置信的眼神轟然倒下,然後,再一人……地面上很快形成一座人身堆砌的雕塑,如奢華的行為藝術表演。
有人不堪等死,憤起反抗,卻在那人即將撲向江離城的後背時,一支箭將他釘穿在地上,暗箭正是剛才那女子射出的。
舞台緩慢地旋轉,於是她看清了那女子的臉,那是她自己同樣蒼白的毫無表情的面孔。
白衣的江離城回身朝她微微一笑,口型分明說的是「很好」。她也回他一笑。
這個夢出奇的寧靜,甚至夢中的那種靜謐撫平了她之前惡夢的恐懼。
然後她醒了過來,剛才夢中的情形歷歷在目,每個畫面都清晰無比。她掙扎著爬下床,開始感到反胃,她在洗手間裡搜腸刮肚地吐,只吐出一些水,因為她晚上根本沒吃什麼東西。吐到最後,她甚至看見了一綹綹血絲,疑心那是自己內臟的一部分。
然後她開了檯燈,從書櫃深處取出一本《聖經》,那是她的老保姆的遺物。她抱著它跪在床前,後來她終於在天明前保持著那種跪姿,半趴在床上睡著了。
陳子柚白天補了一點眠,然後去了那幢新建的四十九層大廈的旋轉餐廳。她與遲諾約好在這裡一起吃午飯。
她提前一個多小時便到了這裡,因為在家中她無法避免胡思亂想。這裡位置夠高,可以俯瞰整個市區。當一個人站在至高處俯瞰芸芸眾生時,一切的塵世俗事就顯得渺小而微不足道了。
她趴在窗邊隨著緩緩旋轉的餐廳看著半城的風景。因為是週末的上午,路上的車比平時更多,阡陌縱橫的街道如一面巨大的棋盤,各型各色的車輛如一顆顆棋子或緩或急移動著。從她站立的方向,正北方第五街正塞車,餐廳已經旋轉了兩周,那條街上的車輛還沒有半分的移動;四點鐘方向的廣場則似乎有大型活動,人山人海聚攏成一團,像一個巨大的螞蟻洞穴的入口。
遲諾又打來電話。他已經回國,但還沒抵達本城。他滿懷歉意地告訴她,因為首都機場臨時取消了一班航班,他只好等下一班,一小時後飛機才能起飛,午餐時間應該趕不到了。他建議她自己先吃點東西,休息一下或者去逛逛街。
陳子柚說:「不要緊,我沒別的事情。我就在這兒等你。」
掛掉電話後,她覺得比剛才好多了。自昨天從警局出來一直到剛才,她都胸悶氣短,彷彿身處桑拿房,偏偏還覺得冷。如果動作幅度大一些,甚至會出現玩太空梭時的失重超重感。
她的心臟一直很健康,出現這種情況只因她良心不安,並且事後恐慌。
落地窗邊有幾架望遠鏡,供遊人觀賞遠方的風景,放大倍數不算高。當她覺得好受一些後,她便走過去佔了一架,將觀察角度轉向天空,在那狹小的視角中望著天空中流雲變幻。
今日天空藍得不同尋常,又特別高,彷彿一眼望不到底,她不一會兒就看得頭暈,又將目光投向了地面。剛才那些如爬蟲一樣蠕動的棋子們漸漸清晰起來。
她在到達旋轉餐廳五分鐘後就發現,這座大廈竟與盛世大廈只隔了一條街的距離,因為對面是一處展館,沒有高層建築阻擋,站在這裡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座樓的背面的巨大樓標以及即使在初冬時節仍綠蔭蔥蘢的後牆。從望遠鏡裡看,那巨大的標誌牌與她幾乎近在咫尺。這一點她之前實在沒想到。
她刻意地忽視這個事實,每次轉向那個方向時,她都盡量將目光投向別處,但是那個仍然時時跳入她眼簾的標牌,令她想借助站在高空忘卻一些事情的目的大打折扣。
後來,當陳子柚不幸從望遠鏡裡無意中清晰地看清那座大廈的主人的座駕正緩緩地開入那座高層建築的後院綠化隔離區內,她死撐了一上午的精神開始出現裂隙,先是一條條細小的縫,越來越寬,漸漸四分五裂。
其實站在她的位置上,既看不清車型也看不清車牌。當時她只是被一輛在擁堵的車陣裡行走得游刃有餘的車所吸引,她在望遠鏡裡一路看著它開進一處城市裡少見的常青樹木掩映的圍牆之後,又在樓前停車,車上下來兩人,儘管小得如沙盤中的人物模型,但她仍覺得那身形與姿態隱隱熟悉。她慣性地向上看去,驚然發現那座建築竟是她一直在極力迴避的盛世大廈!
他們停車的地方並非停車位,保安站在一邊,卻並不阻止,可想必是這座大廈的高層人員。這座大廈裡她會有熟悉感的只有兩人,江離城與江流!
她記得自己自十幾歲後已經少做這麼不經大腦的事了。在她判斷出江離城居然在週末到了公司這個事實之後,她在大腦還未做出反應時,身體已經先行一步。她顧不上儀態,也忘了自己今天一活動劇烈就暈眩並且呼吸艱難,她迅速地衝進電梯直達一樓,小跑著穿過大堂,揮手招來出租車。
司機聽到她要去的地方後,不可置信地又確認了一遍,然後穿過一條小路,在還差很大一截距離才到一公里之內的距離便到了目的地。直到她付款下車,司機臉上的詫異也沒消失。
陳子柚理所當然地遭遇到警衛的盡職阻攔。警衛客氣有禮但不容置疑地說,今日是週末,江總不接見客人。就算是正常工作日,客人也必須預約,按約定時間才可以見到江總。而且,今日江總的秘書沒上班,按規定他是不可以向江總直接通報的。總之,那個年輕警衛態度堅決地拒絕她的一切要求。
他看她的眼神就如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潑婦,種種想法都在臉上,有同情,有歎息,可能還有一點點的鄙夷。
陳子柚知道她的表現看在別人眼中或許很像即將下堂或者已經下堂的棄婦,並且,不識趣又不懂規則。但她被一股勇氣或者憤怒支撐著,早就忘了自己的形象或者別人的形象,所以她拿出手機當著那警衛的面撥了江流的電話,只說了一句話:「我有事情找江先生。」
幾分鐘後,年輕警衛目瞪口呆地看到江流出現在他們面前,恭恭敬敬地親自將陳子柚帶進電梯。
江流將電梯按到十九層,帶她穿過走廊,一直進入一間大辦公室的套間。
這裡幾年前她來過一次,只記得關卡重重,此時卻一路暢通。因為是週末,到處都安靜得出奇。
裡間門沒關。江流止步,作一個「請」的手勢,輕聲說:「江先生在等您。」
他伸手在開著的門上輕敲了兩下,低聲向室內說:「江先生,陳小姐到了。」然後朝陳子柚微微欠身,轉身離開。
陳子柚突然有拔腳逃掉的衝動。曾經在這間辦公室裡一些並不愉快的回憶湧上心頭,同時湧上的還有她一上午的不適感。還沒見到江離城的面,她已經開始後悔自己貿然的行動。
但是顯然她已無法撤退,只得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腰,硬著頭皮走進去。
江離城並沒坐在他寬大的辦公桌後,而是側身站在落地窗前,手裡夾著一支煙,似在觀賞腳下的風景,又似在觀察她。當她一步步走近時,他正過身來,向她指指會客區的沙發,自己也走過去,挑了一張坐下,同時按熄了手中的煙。
整個過程江離城一言不發,臉上表情不甚分明。
陳子柚也挑了離他最遠的單人沙發坐下。然後她看清楚,他今日並非最常見的西裝革履,而是穿了一身淺灰色的便裝,額前有幾綹頭髮垂下來,不復以往那樣整齊,顯然是從某個休閒場合過來的。
不同於她的蒼白,他看起來倒是神清氣爽。
他倆一起沉默,似乎都在等對方開場。時間一秒秒過去,當室內的寂靜的濃度越來越大,漸漸形成一種沉重的壓力時,陳子柚低頭從包裡找東西,借由動作來沖淡這種無形的壓力。
翻了一層又一層,最後她從包的最深處的暗格裡掏出那張折成小塊的卡片紙,慢慢地將它攤開,將有字的那一面朝上,推到江離城面前。
室內依然無聲,他倆就像在演一出自以為很嚴肅,但如果有看客一定會覺得極頂滑稽的默劇。
卡片紙上血跡斑斑。昨夜她本想毀掉,思慮再三後,卻將它塞進了手袋的最深處,也許在她的潛意識裡,即使不是今天這樣的一個巧合,她也一定會找江離城對質。
江離城面容平靜地看了看那張紙,眼睛微微瞇了一下。他一直等陳子柚發話,但她再沒有其他反應,只是始終沉默地看著他。
「這東西怎麼在你這裡?」江離城低沉的聲音終於打破了一室的靜默,卻也打破了她還殘留在心中的那一點點希望。
陳子柚她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來。她並不希望他這麼坦率地承認這一切與他與她都有關,她寧可江離城否認一切。她不關心他是否有罪,可是她希望自己無罪。
「這種事情你沒必要一個人去承擔。你可以告訴我,讓我來解決。」江離城淡淡地說。
陳子柚將目光直直地射向他。
「他又去煩你了?那是血?」
「對,劉全的血。他不會有機會再煩我了。」陳子柚終於出聲,有一點沙啞。
「哦。」江離城臉上平靜無波,文不對題地問,「你想喝水嗎?」
他顯然覺得劉全的死不值一提。
陳子柚湧上一股憤意:「江離城,即使他有罪,也輪不到你來宣判。那是一條人命,你可不可以不要表現的這麼無動於衷以及理所當然?」
「人命?」江離城輕輕皺了一下眉,取出手機撥了一個鍵:「江流,查一下劉全的下落。聽說他死了。」
陳子柚冷笑了一聲:「不用那麼費勁。他現在應該還躺在太平間裡,我親眼見到他斷的氣。我認識他二十幾年,不會認錯人的。」
江離城頓了頓:「你覺得他的死與我有關?」
陳子柚咬緊了嘴唇。
「陳小姐,你的意思是不是指,我一邊找人處理掉他,一邊卻留下這種連你都能查出來的證據,把矛頭指向我自己?你質疑我的道德我沒辦法,可是你怎能這麼貶低我的智商?」
「也許你覺得,這樣一來,更沒有人能懷疑到你。你做事向來不能按常理推斷。」
「我真慶幸警察同志們沒有你聰明。」江離城面無表情地說,「既然如此,你就該把它交到警局,而不是到這兒來質問我。你難道不怕我把你也滅口?還有,私藏證據是不是也算犯罪的一種?如果我有罪,你也同樣免不了。」
「既然你已經承諾了他這筆錢,那麼,他的家人應該對這筆錢有繼承權。可是現在,沒有人能拿走這筆錢了,對嗎?」陳子柚用一種「除非你把錢給他的家人,否則你就是兇手」的眼神看著他。
江離城笑起來。他笑的樣子冷冷冰冰,比不笑的時候更淡漠:「陳子柚,你的腦子裡都裝了些什麼?這個人出賣你,勒索你,你卻跑到我這兒來替他伸張正義,替他妻女的未來擔憂?你願當愛心天使我沒意見,可我不想跟你一起發神經。」
「也就是說,你根本沒打算給他四百萬,因為你知道他得不到對嗎?所謂的承兌匯票,不過是你跟他的一個玩笑。」
「事實上我打算給他五百萬,給他本人。一百萬他用來還國內的債,送他的妻子女兒出國,剩下的錢讓他滾出去永遠都不要回來,也永遠不許再提這件事,所以那四百萬,只能他出國後才能拿到。一百萬他已經拿到了,另四百萬他拿不到不關我的事,總之我沒食言,至於其他的,恕我無能為力。還有,他的死與我無關,信不信隨便你。」
「那好,請你去向警察解釋你與他的死無關吧。」陳子柚抓起桌上皺巴巴的那張紙站了起來。
江離城的行動卻更快,他隔著茶几一把擒住她的手腕。陳子柚又羞又憤,使了大力向外扯,掙了很久也沒脫身,直到江離城突然鬆手,她一下子跌回剛才那張沙發上。他鬆手時其實托了她一下,所以她跌的位置剛剛好,而且並不重,但捏在手心裡的那張卡片卻落入了他的手中。
江離城從容地坐回去,小心捏著那張紙的一角,用打火機將它點著,看它慢慢燃盡。然後他從茶几下的抽屜裡找出一包濕紙巾,抽出一張,將捏過那張紙的每一根手指都細細地擦了一遍,又將整包濕巾丟到陳子柚面前。
陳子柚沒有潔癖到他那種程度,所以維持著原先的姿勢不動,看著江離城又翻出一包煙,點著了一支,將煙盒與打火機也一起從茶几上滑到陳子柚面前。
「別這麼激動。來一支,鎮定一下。」
陳子柚繼續不理他,但呼吸更加不穩。
江離城吸了幾口煙,在煙霧裊裊中開口:「因為他令你回憶起了美好的童年,所以你決定為他效一次力?還是他臨死前拜託了你什麼?如果是後者,我可要對這人刮目相看了。倘若不是我出的價最高,你可知他本打算將你的小故事賣給誰?你現在又會是什麼處境?你現在這副正義天使的樣子真的很好笑。」
陳子柚繼續調整著自己的呼吸,她的心跳完全失了序。
江離城起身用飲水機給她倒了一杯剛剛加熱的水。他見陳子柚完全沒有動那杯水的意思,又從小冰櫃裡給她拿了一瓶冰鎮的瓶裝水,替她擰開蓋子,塞到她的手中。
「我說最後一次,他的死與我沒關係,那種人不值得我為他背負違法的罪名。可是你也不能對我的道德期待太高,對於一個當年害我全家的最大幫兇,你認為我有義務去負擔他妻子和女兒未來的生活嗎?承諾過他的事,每一件我都做到了。至於額外的事,我一件也不想做。我不排斥做善事,可我決不做這種會讓我血壓升高的莫名其妙的善事。」
「那在我外公過世前的那些日子,你應該天天都需要吃強效降壓藥吧。還有你準備給他五百萬的時候,也真夠為難你的血壓了。」
江離城不說話了。
「哦,這些都是為了我,真是對不起。你救我外公,算我拜託過你。可是,我並沒請你替我擺平劉全這件事,也並不領你的情,你這善事做得也算莫名其妙吧?」
「我還以為,你一直想要清靜的生活。」
「只要你不要總是陰魂不散,我的生活就很清靜!」陳子柚不分黑白地大聲說。
「陳子柚,請你講一點道理,今天到底是誰主動地出現的?我只不過是經過公司上樓來找一樣東西,又多停留了一刻鐘,你就突然跳出來了。我並沒有請你來,對嗎?」
陳子柚緊緊抿著唇。
「甚至在幾年前在這間辦公室,你與我談條件的那一次,也是你堅持要來見我,而不是我把你逼來的。」江離城的聲音沒什麼起伏,平平淡淡,「如果你願意回想往事,你還可以想一想我們第一次相遇。那天晚上我好端端地走路,想早點回家睡覺,你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突然跌倒在我腳邊。是這樣的吧?」
陳子柚開始咬嘴唇。
「你是否曾經想過,我第一次碰你,還有與你第一次達成交易,都是你自找的?因為那根本不在我的計劃之中。很久以前在那家咖啡店裡,如果那時你不跑到我面前,我本不會與你再有交集;如果上次你不主動地出現在這間辦公室裡,我也不會臨時興起要與你簽訂契約的荒唐念頭。明明每次都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在我面前,挑戰我的忍耐力與道德指數,而你卻總覺得每次都是我在主動地找你麻煩,你自己是徹底無辜的。其實,你不願意見到我,我也不想見到你。你不出現的日子,我同樣也很清淨。」
陳子柚被他氣得也感受到了血壓驟升的感覺,她憋紅了臉說:「對,以前都是我自找的,是我主動招惹你,所以你也犯不著假惺惺地道歉,因為我們本來就是兩清的。但是請你說到做到,以後我的事情,你不要管半分。你千萬要記住,我是你最大仇人的外孫女,你管多了我的事,小心血壓升太高突發腦溢血!」
——————————————二更————————————————
陳子柚說話時,江離城把手指間的煙在桌上的水晶煙灰缸裡捻熄。他慢慢地捻來捻去,直到看不見一絲火星才罷手。他疲倦地歎一口氣:「陳子柚,你這是偷換概念。我們又不是幼兒園小孩子,何必這麼沒風度沒邏輯地吵架?算我失言,你就當我剛才什麼都沒說過。你明明知道,我現在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想要補償你,你又何苦故意扭曲我的好意?」
「我根本不需要你的好意。你不是一直認為我家所遭遇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作孽自受麼?你又何需補償?」
「對,我現在還是那麼認為,欠債還錢,一切都是你家應得的。這件事裡唯一讓我不安的,是我不該將你扯進這場混亂裡。如果我有機會將整件事重新來過,我會選擇避開你。雖然我不是好人,可是我本不願牽連無辜。」
「你不必不安。我是罪人家族的一分子,父債子還祖債孫還,一切也都是我應得的,這不是你以前說過的話嗎?還有,不算這些原因我也是活該的,因為是我主動跑到你面前招惹你挑釁你。你剛剛才說的話,怎麼轉眼就忘記了?」
江離城站起來,又坐下,一副極至忍耐的樣子。
「陳子柚,你有足夠的理由恨我,我並不指望你能真正的釋懷。可是我真心希望你以後過得好。」
「多謝。不必了。」
「陳子柚,我並不願懷舊,可是今天,你令我開始懷念我剛認識你時你的樣子。你變成現在這樣,我算始作俑者,所以我覺得格外抱歉。我知道生活永遠都不能回頭看,但是在我可以做到的範圍內,我希望能將屬於你的一切都盡可能地恢復到從前的狀態,即使你不領情。」
直到很久以後,當陳子柚再度回想起這一天的情形,還是疑心在那一時刻,自己的神志被深潛在內心深處的另一個靈魂給替代了。過去的那麼多年裡,無論在她最任性的年紀或者最絕望的時刻,她都不曾這樣失控過,她一向最擅長將自己的情緒包裹成繭,擋住外人的窺探。
而在她可以預見的未來裡,她也絕不會再讓任何人再有機會可以直面她的失儀與失態。這麼隱私的情緒,本該只屬於她自己,藏在最暗無天日的深處。
何況,在她自認為被污辱被損害的時候,她尚且能夠平心靜氣,卻在別人給予她最大善意的時候,將這份善意刻意地踐踏。這也算是她一生中做過的最失常的事。
但是當時她卻沒有這麼理性,這麼自省與克制。那時她的精神在高度的緊張與壓抑之下,說話都是反射性的,不需要經過大腦。她接著江離城的話茬冷冷地說:「一切都恢復到從前?那你是不是還想為我提供一位名醫,替我改造修補一下我的身體某處構造,然後當作你從來沒有碰過我?」
於是,江離城的最後一分耐性終於被她的無理取鬧和強詞奪理磨盡。他恢復了冷然的神情:「如果你覺得有必要,沒有問題。」
「那麼先提前感謝你。需要的時候我給你電話。」陳子柚騰地站起來,其實倒是完全忘記自己到底為何來這裡了,好像她來這兒就是為了要跟江離城吵一架,使上全部的力氣,筋疲力盡,卻還是沒佔到什麼上風,而且氣質風度修養都丟光。所以她決定快速退場。
她匆匆向前幾步,本打算拉開門出去,但想到江流應該正在外面。此時自己一定臉色一定又青又白興許還泛紅,被他撞見很沒面子。
江離城辦公室裡恰有一部專用直達梯,她才不管是否失禮,直接按下銨鍵,直直地盯著漸變的數字,只希望電梯再快些到達。
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她正要走進去,一直無聲的江離城突然提高了音量:「不要乘那部電梯!」
他存心要讓她難堪,她當然不理會他,頭也不回便往電梯裡走。身後一陣風襲過,江離城已經奔到她身邊,扯住她的胳膊,將她向後拉。
君子動口不動手。吵嘴歸吵嘴,可是這樣拉拉扯扯,比他們剛才吵架還要難看。她用盡全力地甩開他的手,被反作用一推向後退了一大步,倒正好退進了那電梯間,還差一點就撞到電梯牆上。
她眼疾手快地按下G層與關門按鈕,江離城卻在最後那零點幾秒鐘內卡住了電梯門,然後他自己從門縫裡擠了進來。
電梯門無聲地合上,迅速而平穩地下降。
陳子柚全身警覺:「你想做什麼?」
「這部電梯下降時會出故障,還沒來得及檢修。」江離城用類似於「今天天氣有點熱」的平淡口氣說
儘管江離城神色認真,但陳子柚當然不信,只屏氣緊盯著液晶數字,將站在距她不足一米處的他當空氣。
電梯緩緩地下降,十四樓……十一樓、十樓……一切無恙,卻在到達九樓時,「卡」一下停住了。
陳子柚愣了愣,按下開門鍵,紋絲不動。然後她又按呼救按鈕,電梯又向下滑了一會兒,又重重地頓住,嚇出她一身冷汗。
她扭頭憤憤地瞪向一聲不吭只看戲的江離城:「你搞什麼鬼?」
「不是我弄壞的。」江離城攤攤空空的兩手,證明自己無辜,「我提醒過你。現在你相信了?」
「搞錯沒有,電梯壞了為什麼不上鎖啊?」這好比是火上澆油,本來就一肚子火氣的陳子柚簡直要氣急敗壞了。
「這是直通我辦公室的專用電梯,除了頂層之外,其他層都需要密碼,而且今天週末,沒人上班,有什麼上鎖的必要?」
「你明知道有故障還上這部電梯?」
「陳小姐,我努力阻止你進電梯不成,當然只好陪你一起。一旦電梯又出故障,總不成要讓客人自己被困在電梯裡。」
「你剛才卡住門的時候就可以告訴我這電梯有問題,沒必要等門關上來不及出去時才說。還有,你明明可以讓它在下一層就停下的!」
「哦,你說的也是。剛才我怎麼沒想到呢?」江離城無限惋惜。
陳子柚氣得又扭過頭,用力地按警鈴,卻完全沒反應;拿出手機,結果電梯裡手機也沒有信號。她盯著電梯操作板喃喃自語:「這樓從外面看起來那麼豪華又光鮮,誰想到總裁專用梯竟是壞的?還沒有信號!真是金玉其外。」聲音很小,但也足以讓旁邊的人聽到。
「人可以生病,電梯當然也可以偶爾壞一次。事實上昨天傍晚它第一次出故障,這是第二次。只能怪你運氣差,正好被你碰到了。」
陳子柚肺都快被他氣炸,她壓著火氣對倚著電梯牆壁老神在在的江離城說:「你不喊人來救我們嗎?」
「我並不急著出去。你若著急你自己喊吧。」
「出了這種事,哪有讓客人求救的道理?」
「客人……我隨口說說而已,你還真把自己當客人?你不是來找碴的?」
陳子柚氣不成言,用力踢了電梯門兩腳,希望有人能聽見。
江離城這次不扯她,而是直接擋在門前,逼她收了腳:「你若把門踢壞了,我們就真出不去了。這是九樓,你弄出再大聲音也不會有人聽見。」
「你願意被困在這兒一百年都隨便你,但我一分鐘都不願意在這裡呆著!」陳子柚憤憤地大聲說。她說話太用力,一下子嗆到自己,一時間咳得驚天動地。
她咳得上氣不接下氣時,江離城本來向前邁了半步想幫幫她,但還是收了腿,只等她咳停了,軟了口氣說:「等江流發現電梯停在九樓,就會找人來開門。這只是小故障。」
陳子柚退到離江離城最遠的角落裡:「他多久會發現?」
江離城抬手看了看腕表,「最多二十分鐘。因為我一會兒還有別的安排,他會去提醒我。」
當「二十分鐘」這個字眼落到耳朵裡時,陳子柚的最後一點力氣也被抽盡了。昨天她幾乎一整夜沒睡,剛才又情緒過於激動,現在只覺疲憊不堪,偏又穿著高跟鞋,此時站都站不穩,倚著牆只想向下滑。
江離城看她一眼:「你若覺得累,可以在地上坐一會兒,沒人會看見。」
陳子柚斜視了他一眼,打算惡形惡狀地反駁他一句「難道你不是人」?又覺得自己今天似乎已以太過火了,便生生將這句話嚥了回去。
偏偏電梯裡的燈恰在這時滅掉了,四周陷入一片漆黑,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
江離城果然是從不說謊的,她隱約記得他很早很早以前就這樣對她講過——現在她就算躺在地上都沒「人」能看見了。
江離城很善解人意地什麼話都不再說,連呼吸都很輕。
陳子柚漸漸撐不住,乾脆聽從江離城的建議,慢慢地坐到電梯牆腳,抱著腿,將頭埋進胳膊裡。
在這一團漆黑的寧靜中,她又困又倦,竟然睡了過去。
恍恍惚惚間,她重新陷入昨日的夢境之中,恐怖的,離奇的。但與昨夜不同,今日她清楚地知道夢中每一個場景的後續:誰會死去,誰又是兇手。她試著去說服夢中的路人甲乙丙丁避開他們即將面臨的禍端,但沒人信她。
後來,她在夢中又回到那個沒有天光的舞台,台上卻沒了那個瀟灑殺人的白衣男子。只有她自己,形單影隻,不辨方向,四週一片荒涼蕭索。
漸漸有人影靠近,一個、兩個……越來越多,人影幢幢,面罩下只露眼睛,眸色陰冷,手中刀劍寒光閃閃。
那些本該在後續場景中被殺死的人,此時卻在向她步步逼近,目光猙獰……隨後每一張面孔都變成劉全的臉。
陳子柚想喊卻失聲,想逃腳已麻,連拿弓箭的胳膊也沉重得動彈不得。就這麼一身冷汗地從夢中驚醒,四周仍然一片漆黑,一時竟忘記這是何處,自己又為何在這裡。
她試著動了動,手腳果然如夢中一般動不了。明明是醒了,甚至知道自己正蜷成母體內的嬰兒狀坐在地上,正是這個姿勢使她呼吸艱難。於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又陷入了令她恐慌的夢魘,即那種四肢甚至內臟器官都好像停止了工作,只剩下一點點意識的可怕狀態。
她盡力讓自己放鬆,希望這種狀態能盡早結束。然後她的神志漸漸迷幻,身處的那幾平米的狹小空間已然擴散成無垠的宇宙,她如失重的塵埃般飄浮在在這偌大空間裡。數以億計的光源幾乎要刺傷她的眼睛,卻距她無比遙遠,而她的身邊潛藏著無數的宇宙黑洞,隨時都要將她吸收入內,她行動艱難又呼吸艱難地躲閃著時,猛然有顆小流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她撞來,她似乎聽到自己尖叫了一聲,隨後意識又陷入一團黑暗之中。
她再度醒來,因為有人正用力地掐她的人中與虎口,拍她的臉,壓她的胸。她躺在地上,終於憶起來,她正被江離城害得困在電梯裡。或者也可以說,江離城被她害得與她一起被困在電梯裡。
江離城的聲音很焦慮:「陳子柚,呼吸,不要憋氣!你裝的吧,你不覺得太誇張了嗎?你不要總這麼嚇人!」
她並不想理他,她也沒力氣理他,可是他掐得她太疼,她想用力地拍他的手,再用力地說上一句:「你才是裝的!」
她自以為氣勢足夠,但是她的手只在空中劃了一下便又摔回地上,她的聲音也只剩下嘶嘶的幾口氣,如垂死之人。然後她便天旋地轉,耳中也轟然作響,江離城極不真切的聲音微微弱弱地從她的耳鳴裡傳來:「你有心臟病?哮喘?還是只因為怕黑?」
你才心臟病,你才哮喘!她張張嘴,但沒發出半個字來,只能繼續如失水的魚一樣,行動艱難,呼吸艱難。她又陷入半昏迷的狀態。
她再次醒來時,已經蜷成一團躺到了江離城的懷裡。她推他,但使不上半點力,整個人倒像一大塊海綿,稍稍一動,汗水便泉湧一般,瞬間將她貼身的衣物浸透。她的額頭,脖子,後背,手心腳心,全在淌汗。
狹小的空間裡有了一點光亮,是江離城的手機,不太亮,離她很近,正映著她的眼睛。
她看了一眼液晶屏,有些不可置信。
進江離城辦公室時她曾經掃過一眼時間,現在距那時,不過才二十分鐘,而她覺得時光漫漫彷彿已經度過了幾個輪迴。
陳子柚一動不動地癱在他懷中,體內的水分還在與她的力氣一起繼續流失。機械的沉重的心跳聲充斥著整個空間,他的強勁有力,而她的虛弱無力,但漸漸頻率一致。
他也坐在地上,抱著她的動作有些小心翼翼,也許怕稍稍用力就令她呼吸更困難,他伸出一隻手與她的手相握,一起被汗水浸濕。
她抬眼看了看,燈光下江離城的臉慘白到透明,一如昨夜的夢境。
見她睜開眼,江離城並不見驚喜,只替她抹一把額上的汗,低聲說:「別怕,再撐一下,我們馬上就能出去了。」
也不知他用了什麼方法,總之話音剛落,電梯間外便傳來了江流的聲音:「江先生,門馬上就會打開,請離得遠一些。」
「叫救護車,叫醫生,馬上!」
陳子柚最終沒有按著江離城的意思被誇張地抬到擔架上送去醫院急救,她死活不肯去。
另外,當電梯門一開,儘管江離城立即摀住了她的眼,擋住外面明亮的光線,但她還是如同一株乾枯已久乍逢干霖的鮮活植物,瞬間便活了過來,呼吸恢復了正常,心跳也趨向平穩,只是因為失水過多很虛弱。
正在等候的醫生中有位據說懂中醫,替她把了一會兒脈,認定她是連日精神過度緊張與身體過度疲勞導致了神經官能失調與肌肉痙攣。另一位則斷定她有空間幽閉症。但他倆的共同結論是,目前她需要的只是休息而已。
他們給她打了一針鎮定劑,掛上一小瓶生理鹽水,囑咐了幾句就離開了。
這大概是間貴賓室,沙發又柔又軟。陳子柚蓋著一床不知從哪兒弄來的薄毯,躺在軟沙發上昏昏沉沉。
她第三遍說:「我要離開。」
「等您好一點再走。」說話的是江流,他筆直站在距陳子柚三米之外的地方。
江離城站得更遠,在門口。自從他將她抱出電梯經過一番拉據又到了這裡後,他便與她保持了最安全的距離。
「我與人有約。」陳子柚抬手指指不遠處的旋轉餐廳。遲諾此時應該快下飛機了,她要在他到達之前趕回去。她摸摸口袋,她之前把手機放在那裡,想看看是否有來電,卻驚然發覺手機不在身上。
「也許掉在電梯裡了。我去找找。」江流說罷離開。
江離城還是遠遠地站在門口,看向門外。
只是兩三分鐘後江流就帶著她的手機回來了,只是面色尷尬,輕輕將手機放到她身邊,欲言又止。過了幾秒鐘,江流走到江離城身邊,低聲說:「剛才有保潔工人撿到陳小姐的手機,恰好來了電話,她幫忙接了起來,還告知了對方這裡的方位。我來不及阻止。」
「他?」江離城問。
「是。」
「多久?」
「三分鐘以前。」
江離城朝陳子柚躺著的方向看了一眼。她睜著眼睛,躺在那兒一動不動,好像什麼都沒聽見。
「立即撥回去,告訴他,陳子柚小姐在這裡出了一點小意外,請他方便的時候過來接人。」
江流低應了一聲又出去了。
偌大的房間又恢復了靜寂。陳子柚望著圖案抽像的天花板,造型優雅的吊燈,視線漸漸滑到牆上的印象派油畫,不經意間還可以掃到門邊一道靜止的人影,與門框和牆也構成一幅線條不錯的圖。一切都不可思議的靜默而安詳。
方纔她突然精神抽搐一般與他在辦公室裡大吵大鬧,方纔她在黑暗裡做了那些詭譎的夢,還有方纔她在電梯裡身體不受控地發病,都隨著這無邊的靜默煙消雲散,好像那只是一場賣力的演出,演得她筋疲力盡。如今戲已落幕,一切回歸寧靜,演員也該走出戲劇的氛圍,回歸現實了。她今天本來是打算向遲諾坦承過往的,也打算好了與遲諾關係的終結,她本希望優雅地與遲諾告別,留給他一個好看一點的背影。一小時前,陳子柚還真心地希望遲諾快些回來,越早越好。可是現在,她只希望遲諾在路上遇到大塞車,好讓她精神恢復一些,再恢復一些,然後她才有力氣去面對下一場演出。
她怎麼就一時頭腦發熱跑到這裡來了呢?
自取其辱,自作孽不可活。現在她對這兩個成語有了更深刻的體會。
陳子柚是有一點不知所措的。可是當她真的處於不知所措時,反而完全鎮定下來。她閉目養神,期待自己睡過去,她不想對面接下來的尷尬。等她一覺醒來,該怎樣怎樣吧。
片刻後江流又回來,低聲告訴她遲諾十分鐘之內就會過來,然後又靜靜退下。
她看了看時間,心頭有一點疑惑。按說遲諾現在應該剛下飛機,怎麼能那麼快趕來呢?
仍然站在門口的江離城似乎在看她,她也看了他一眼。兩人距離非常遠,他背著光,她也是,其實根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陳子柚又闔上眼,突然聽得江離城語氣溫柔地說:「你買完東西了嗎?」
她吃了一驚,又睜開眼看向他,正好見他走開的筆直背影,原來他在打電話。
他的聲音漸遠,隱約聽到他說:「嗯,這邊出了一點事。不是我,我沒事……」
她想電話那端應該是蘇禾。他對蘇禾的態度倒真是非常的自然,與他對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樣。
當安靜的門外又有了一點動靜,並且由遠及近時,陳子柚正在鎮定劑的作用下迷迷糊糊半夢半醒。
「給你添麻煩了,江總。」這聲音是遲諾的,一如既往的客氣而誠懇。
「讓陳小姐受了驚嚇,該道歉的是我們。」江離城的聲音雖然也一如既往地冷清,卻似乎比遲諾更誠懇更客氣。
當兩人一前一後出現在門口時,陳子柚慢慢地坐了起來。
她抬頭看看生理鹽水剩了不多,至多五分鐘就滴完了,她自己拔下針頭。遲諾立即快步走到她身邊,一邊替她按著手背,一邊用耳語般的音量低聲說:「真不省心。」他的語氣嗔怪而親暱。
「對不起。」她小聲說。遲諾扶著她的同時,用指腹替她輕輕壓著手背上的針孔。
當遲諾弓下身子替她找鞋子時,陳子柚快速地看了江離城一眼。所幸他根本沒看向他們的方向。
她一隻手還被遲諾緊握著,騰出另一隻手慢慢穿上鞋。她輕輕搖頭,拒絕了遲諾的幫忙。
其實她虛得很厲害,稍稍一動就頭暈目眩。
遲諾扶著她,柔聲說:「不舒服就多坐一會兒。」
「我們回去吧。」
「我想江先生不會介意我們在這裡多留幾分鐘的。」說罷轉頭看向江離城,等他回應。
「當然。」兩秒鐘後,似乎正在走神的江離城回過神來,看向遲諾,臉上甚至擠出了四分之一個友好的微笑。
陳子柚尷尬萬分,她用眼神請求遲諾帶他離開。遲諾似乎領會了她的意圖,點點頭。
正當這時,門外傳來輕柔悅耳卻又明亮的聲音:「罪過罪過,都怪我來晚了。」頗為經典的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式的風風火火的出場。
下一秒,久未謀面的蘇禾竟然在門口神奇地出現了。她清瘦依舊,但氣色很好,穿了一身顯得很青春的休閒裝,與江離城身上那套風格很近似。
她一出現,這偌大房間裡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而她只關注陳子柚一個人,急急走近她,帶一點笑意,表情語氣認真無比:「瞧,我丟三落四的習慣居然害你受到驚嚇,我該怎麼表達我的歉意才好呢。」
她說這話時雖然眼神靈動表情微笑,說話氣息卻不算太穩,可能走路有一點急。
陳子柚也擠出方才江離城的那種四分之一個微笑,直直地看著她。她滿心錯諤又不能表現出來,只能按以往的經驗,做個好觀眾,任由蘇禾演獨角戲。
「哦,陳姑娘撿到了我的耳環。我聽說她就在附近,就請她幫我送過來。其實我本想請她喝杯茶,否則哪用她親自來送呢,打發人去取就可以了。」蘇禾轉而對遲諾解釋,優雅抬手看看腕表,有點吃驚地說,「我約的是十二點吧,也沒遲很久啊。你來早了還是我記錯了?」
陳子柚不知該如何回答才正確。她頓了一秒鐘,聽到江離城遠遠地說了一句:「應該是你記錯了。」
「哦,可能吧。你聯繫不上我,也不至於把我的客人照顧得這麼差勁吧。」蘇禾朝江離城斜了一眼,指指耳朵上只剩了一隻的耳環,對陳子柚說,「這是我爸生前送我的,很有紀念意義,也不想讓更多人碰,所以才急著請你送來。對不住了啊。」最後那句話她又是對著遲諾說的。
這個看似合理其實根本不經推敲的說辭,也只能勉強掩飾一下眼前這麼尷尬的場面。還有,她應該哪兒去找她的另一隻耳環呢?繼續當觀眾麼?
陳子柚正這樣想著的時候,很訝然地見江離城從口袋中掏出另一隻同樣的耳環,攤在掌心中,並向前走了兩步。
於是蘇禾朝遲諾嫣然一笑,回到江離城身邊。
遲諾微微一笑:「蘇禾姐太客氣了。」說罷摟著陳子柚的肩和腰,扶著她小心地站起。她站不穩,只能大半個身子都倚在他身上。遲諾幫她把一綹垂落的頭髮別到耳後。
蘇禾已經將另一隻耳環戴上。然後她也倚到江離城的身上,見他的衣領不夠熨貼,便抬手替他仔細地撫平。
她表情不像剛才那麼豐富而熱情了,而是換上了優雅的恬淡的笑,靠著江離城做出一副模範夫妻的模樣,抱著他的胳膊,居然有了幾分小鳥依人的姿態。
蘇禾說:「我們中午計劃去溫泉山莊燒烤,不如一起去吧。那邊環境對陳姑娘這麼虛弱的身體很有益。」她仰頭看看江離城,似在徵求意見。江離城沒什麼明顯的表情,然後蘇禾又笑意晏晏地看向遲諾。
「謝謝你,改天吧。」遲諾微笑著拒絕。
「我們倆超過十年沒一起吃過一頓飯了吧。」蘇禾用大姐姐對小弟弟說話的口氣說。
「會有機會的。等我和子柚結婚的時候,一定請二位賢伉儷。」遲諾客氣有禮地回答。
後來,遲諾把旋轉餐廳的約會改到了他的家裡,親自下廚做了幾樣清粥小菜,雖然簡單,但色香味都不錯。難得他來自那樣的家庭,會做這些事。
陳子柚幾度想開口,都被遲諾很自然切換的話題打斷。
他完全不問今天她為何會出現在那座大廈裡,好像對蘇禾的那套鬼話深信不疑,而他自己卻解釋了一下為何提前回來。他說換到了更早的航班,本想給她一個驚喜,結果到了旋轉餐廳卻沒找到人。
陳子柚終於抓住機會,她說:「遲諾,我跟江離城……」
「我知道你和他在一起過,可是我對你和你前任男朋友的事情沒興趣。」
陳子柚倒不知該怎麼往下說了。
遲諾看著她的眼睛:「其實我當然會介意,我明明比他更早認識你。不過既然他已經是過去式了,我不跟過去式計較。」他笑笑又說,「子柚,你不要坦白。你我都主張兩人相處要對等,也就是說,你如果講了你的戀愛故事,為了公平,我也必須要把我的戀愛史講一遍。我的戀愛史很複雜,其中還有幾段很難看,所以,我不做這種交換。」
陳子柚浮上一個不知所措的笑容。面對這樣善解人意又不可琢磨的遲諾,她已經打好了腹稿的那些話,一句都講不出口,只能垂下眼睛,看著自己的手指。
她雖然已經沒事,但身體還是有點浮虛,只是坐在那裡也有一點累,只好將手扶在桌沿上。
她的手白暫得幾乎透明,手上的針孔清晰可見,四周有一點淤青。
遲諾輕輕將手覆上,將她的手完全包裹進自己的掌心。
「你昨天做惡夢了?看起來沒睡好。」
「嗯。做了很多。」
「別害怕。以後有我在你身邊,我不會讓你再做惡夢。」遲諾用輕不可聞的聲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