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柚收到蘇禾寄來的「禮物」後,很想去匿名提醒一下遲諾,要他最近行事留心,勿留把柄。她想來想去,終怕弄巧成拙,最終還是忍了。
平時她看電影,每每看到片中高深莫測的角色,聰明一世,卻敗在致命的低級錯誤上,都無限惋惜,即使那是個反面角色。
陳子柚過於看重第一印象。電影中的好人變成壞蛋,壞人變成善人,聰明人做蠢事,以及笨人突然睿智,但凡這些情節她都不喜歡,覺得自己的情感被愚弄了。所以她寧可壞人一直壞下去,千萬別變好;而披著好人皮的壞人則最好一直裝下去,千萬別露餡。
陳子柚收到那個沒有署名的快遞時,一度請人幫她小心地檢查了一番。裡面只有一個形狀別緻的音樂播放器,彩色金屬外殼,橙色的機身,掛著金屬細鏈,鏈端是一片綠色葉子造型的金屬扣,掛在身上便是一件精緻的裝飾品。快遞裡還附了一張紙,只四個字:生日快樂。沒有落款,右下角只畫了一棵草。
她的確是再過兩日就要過生日了。
陳子柚本以為這是遲諾送她的驚喜,可是那四個字並不是遲諾的字跡。她心思一轉,看看那枚微型的播放器,造型好像一顆柚子。而那棵手繪的小草則似乎是一株禾苗。
在她認識的人中,除了蘇禾,再沒別人會做這麼無聊的事了。
陳子柚猜想蘇禾給的東西裡一定不會有什麼好內容,也許是她家的夫妻恩愛視頻或者江離城的照片等等蘇禾自以為能夠讓她覺得礙眼的東西,再或者,裡面有病毒,會害她的電腦系統崩潰。她總不至於真的無聊到送她這樣一份小孩子才喜歡的東西。
陳子柚這樣猜的時候覺得自己很小人,畢竟蘇禾行事固然詭異,卻從沒真正害過她。因為沒署名,她又不好打電話去確認。
她本打算對那件意外的禮物置之不理的,可是丟在她的抽屜裡的那件小東西整下午都像一枚定時炸彈一樣讓她心緒不寧。她還想過應該去找點鹽酸把那東西銷毀,然而好奇心殺死貓,她終究還是在毀棄它以前研究了一下裡面的內容。
她這樣勸說自己:蘇禾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她躲過了這回也躲不過下回,蘇禾想讓自己知道的事情,總會讓自己知道的。
出乎她意料的是,裡面沒有她猜想的那些內容,卻只有一段不算太長的錄音,聲音雖不算清晰,但足夠聽清內容。
那段音頻竟是遲諾與蘇禾的對話,背景裡襯著隱隱約約的音樂,似乎是在某家酒吧裡。那音樂很連貫,證明那段對話並沒經過剪切。
開頭首先響起的是蘇禾的聲音,一貫地漫不經心:「看不出來你也是個情種。」
「過獎了。」
「我百思不解,她究竟有什麼好?」
「這個問題,也許去問你家先生更合適。」
蘇禾冷笑:「你終於肯承認你追陳子柚的動機,果然是因為江離城嗎?」
「蘇禾姐,我們也算認識這麼多年了,你好不好別這麼看扁我?江離城對我而言沒那麼重要,我至於為了刺激他而賠上我的後半生嗎?當然了,我享愛戀愛的同時還能讓他不舒服,這一點我很樂見其成。」
「你突然變得這麼大度,讓人難以置信。想當初,你連課本都不許別人碰。」
「年紀大了,想法自然就變了。當年誰搶你男朋友你差點劃傷人家的臉,現在不也一樣幫著你的夫婿為他曾經的女人掩人耳目?哦,我差點忘了,我和你也處過一陣子。他的老婆與我曾經情投意合過,江離城都不介意,對於從沒與他情投意合過的我的女朋友,我當然更不介意。我總不至於連你們倆都不如。」
「遲諾,你不只損人的技巧越變越差,連做事的姿態也越來越難看了。」
「你可沒變,還是這麼雙重標準。你的江小弟作奸犯科在你眼裡都是漂亮的,無論他解體了別人合法經營的公司,還是強迫良家婦女。我還真沒看出來他的哪點姿態比我好看了。」
「跟他比?你真抬舉你自己。他雖然也做了不少損事,可從來都是正面出招,光明磊落。他出身不如某些人優秀,所以從來沒學會那些表面裝腔作勢背後陰損毒辣的招式。」
「你今天找我來,應該是有求於我的吧?起碼也是來與我討價還價。既然如此,好不好請你把態度放低點,別把話說那麼難聽,別把場面搞這麼難看。你怎麼能年紀越老越不通人情世故呢?」
「呀,多虧你提醒,我差點忘了正事,還真是年紀越老記性越差。我不跟你討價還價,我只是來提醒你一句話罷了,夜路走多了,小心遇上鬼。」
遲諾似在笑:「你這算是在要脅我了?你指哪件事?你若找得出證據,你儘管去做。」
「瞧我又忘記了,你手段漂亮,每件事自有傻冒替你衝鋒,又有替罪羊替你收尾,你自己永遠清白無辜,我還真嚇不到你。」蘇禾呵呵笑了兩聲。
「你這是為江離城鳴不平?他本可以跟我一樣耍手段,怎樣都行,但既然他寧可輸也要保持氣節和姿態,我也很願意坐享其成。勝者王敗者寇,世人永遠只記得住結果,誰管過程如何?這難道不是當初你教我的話?」
他倆斷斷續續又說了一些,雖然不夠清晰又不甚明白,但陳子柚也大致聽懂了來龍去脈,因為蘇禾既然打算好了要錄音,自然就盡量把話題引到她想要的方向。
按蘇禾話裡的意思,遲諾與江離城是認識了許久的,也作對了很久。蘇禾估計想讓陳子柚知道,江從來沒有對不起遲諾,而遲諾自少年時期就始終與江離城作對,後來甚至借了家族的幌子來打壓他,所以遲諾是個心胸狹窄的人,是個陰險的人,是個嫉妒心甚重的人,是個表裡不一的人。而且這一回,他栽贓陷害江離城。
蘇禾說:「你也別拿你的家族利益作遮羞布了,他雖然與被你們扳倒的『那個人』交情不淺,但卻從沒損害過你們什麼。說到底,就是你自己受不了別人比你優秀,總贏過你,一直記恨到現在罷了。」
遲諾並不反駁,只是冷笑:「反正江離城永遠是你心目中的天使就是了。」
陳子柚被那模糊不清的聲音弄得頭痛。她有點看電視上常演的那種跟拍街井八卦視頻短片的感覺,一丁點的破事絮叨好幾集,沒□沒低谷沒層次,還不如狗血鄉土劇好看,何況這還是個不道德的偷拍版。
她對別人的陳年恩怨實在不感興趣,只聽得遲諾又說:「得了,蘇禾,其實我們倆從來是同一種人,你罵我的時候,是不是把你自己也罵進去了?「
「我跟你當然不是同一種人。你是偽君子,而我是小人。你要知道,當小人比當偽君子舒服得多,因為用不著裝,所以很多你做不來的事情,我是可以做的。我說,你是不是收斂一點,別這麼得寸進尺,別把事情弄得大家都很難看。你當真以為你自己沒把柄呢。」
「你少拿劉全來說事。你當我不知道,是誰給了劉全膽子去勒索她,又是誰故意誤導了李老大?你剛才說我什麼?走夜路會遇鬼?我想,你應該會比我更早遇見鬼吧。」
「哎呀,你竟然都知道了。」蘇禾的口氣很誇張。
「我只是猜不透你的動機。難道你想把事鬧大,讓她沒有退路,給江離城一個機會,順便栽我的贓?如果你想成全江離城,你就不該嫁給他;如果你看她礙眼,那你應該忍不到現在。或者說,你一直在等著看好戲?看江離城的,也看我的?」
「原來這些年來,還是數你最瞭解我。我真是感動。」
「蘇禾,在我面前你就別演了。我承認我的確想利用她來牽制江離城,也成功了,但我要娶她也是真的。你若想給你親愛的丈夫提前物色填房,我建議你換個人選。如果你想扯我後腿,我猜你對她還不夠瞭解,很多事她並不在乎。你跟你丈夫還真是沒什麼默契,你做的一切他都不會領情的。你猜他昨天對我講過什麼話?他說『願賭服輸』,所以你省省吧,趁你還活著,好好守著你江夫人的位置,你不是多年前就渴望過嗎?」
陳子柚試著刪掉這個文件,但沒有成功。她把它連接到電腦上,刪掉,又試著格式化,遇到了一些障礙,然後她發現原來機子裡還有一個隱藏文件。她猶豫了一下,將那個文件也打開,插上耳機,江離城的聲音一下子跳了出來,嚇得她心跳亂了一下。因為這個音頻非常的清楚,聲音又很大,而她並沒有幾次與他的聲音這麼近距離接觸的機會。
蘇禾這次錄的是江離城的電話錄音,而且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
「遲諾,你明明知道,這些年來,我為什麼一直迴避你的找碴。你曾經幫過我媽媽,還有我,我一直記得,並且感謝。你不該利用這一點得寸進尺。至於她,至於她,我承認我欠她,但你心中應該有數,我和她的一切都在你出現之前,與你無關,我並不欠你。既然你真心想娶她,就別用這個借口來苛待她。
「對,這一回我步步退讓,不過是不想給你以及你家一個以後虧待她的理由。你喜歡那塊地我讓給你;你要攪黃那個項目也隨便你;還有你從中獲的利,就當我送你的結婚紅包。
「我不想跟你爭什麼。以前就不想,現在更不想。你猜的對,我覺得很遺憾。如果她曾經給過我一分的機會,也許我都不會放棄。但既然我棄了,並且已經娶妻,就不會再回頭。所以,你沒必要防我,更不必防她。
「我不想陪你玩下去,很無聊,而且很累。你究竟想怎樣,我們不如一次解決掉。但是你不要再拿她作籌碼,如果她對男人們徹底絕望了,對你也沒好處。現在我相信,很多事都是有報應的,你也適可而止吧。」
現在我相信,很多事都是有報應的,你也適可而止吧。」
陳子柚丟開耳機,呆了一會兒,將播放器格式化,猶覺得不妥,於是她改變了將這份「禮物」退給蘇禾的打算,把那枚柚子造型的播放器用工具撬開,將面裡的線路板抽出來毀掉,機殼丟進抽屜。然後她繼續工作。她判斷不出蘇禾究竟想做什麼,索性不理。
但蘇禾卻不肯就這麼算了。傍晚她收到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彩信,主題仍然是「生日快樂」,配一幅動感的卡通小西柚照片。
陳子柚考慮了幾秒鐘,將電話撥了過去,接電話的果然是蘇禾本人,口氣照例是輕淡優雅而又從容的:「喜歡我送你的小東西不?」
「謝謝你。」陳子柚語氣僵硬地說。
「唔,你的反應真奇特,果然是與眾不同的小姑娘,怪不得他們都喜歡你。」
這回陳子柚真的恨到咬牙了:「蘇女士,江夫人,」她一亂甚至找不準正確的稱呼,只能深呼吸,「我從來沒當著你的面污蔑你丈夫,你又為什麼要污蔑我的未婚夫……」話未說完她便發現自己用詞有些不當,立即頓住了。
蘇禾當然不肯厚道地放過別人的錯誤,她笑著問:「『誣蔑』,嗯?你也覺得有些人的姿態很不好看嗎?如果你聽到的一切都『真實』的話。」
陳子柚閉上嘴,不說話了。
「你有沒有幻滅的感覺呢?」蘇禾繼續像幼兒園老師對小朋友提問一樣溫柔而又循循善誘地說。
「未經對方許可的電話錄音,是不能作為法庭取證的。」
蘇禾舒懷地在電話那頭大笑起來:「你怎麼能這麼可愛呢,真是糟糕,我居然也開始十分地喜歡你了。」
陳子柚切斷了通話,把她帶回家的那個空機殼丟進垃圾筒裡。
如果在溫泉山莊的那一夜她沒有無意中聽到那些話,今天或許她會很吃驚。但如今,她的感覺就像剛看完一場電影,又聽一位評論家重播著畫面從頭到尾講解了一遍,或許理解更深刻,但無甚驚喜了。
她甚至試著從遲諾的角度去理解這件事。如遲諾轉述蘇禾的那句話一樣,成者王敗者寇,生意場也好,政治圈也好,本來就是不擇手段,適者生存。立場不同,理解當然也不同。
就好像,她一度恨透了江離城,將他視為魔鬼的化身。可是換一個人來看,興許會覺得他已經夠仁慈。
至於劉全的死……遲諾已經說了不是,他本無意要劉全死的,而且是蘇禾存心誤導了那些人。她相信這種說法。
還有蘇禾強調的「姿態」的問題……陳子柚在心中糾結了一會兒,最後她索性承認,她喜歡選擇性失明,她樂意雙重標準,這是她的自由,別人管得著嗎?
晚上,在外地出差的遲諾來電話時,她若無其事地與他閒聊了幾句,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可是,她的掩耳盜鈴並未見成功。儘管遲諾依舊風度翩翩溫柔有禮,但她每次再看向他時,總覺得他像籠在一層煙霧裡,模模糊糊不真切。
而且,生活真的很像戲劇,很多橋段就像公式。
比如說,一個與之從無交涉的人,有一天認識了,然後在未來會發現,原來他經常地出現在你的視野裡,之前未曾相識的那些日子裡,不知有過多少次的擦肩而過。
遲諾的事情也是這樣。以前,陳子柚從來沒想過,他與江離城是認識的。但自從她知道了這回事後,她居然能經常發現關於他們過往的一些蛛絲馬跡,從他與朋友的對話中,從他的一些物品和小習慣裡。陳子柚覺得很無奈。
她曾經很偶然也很意外地見到了遲諾經手的一份文件,於是她大致明白了「用她作要挾」那句話的意思,遲諾居然可以很巧地利用曾經由她外公一手創辦的天德公司來牽制江離城,他和她當然都明白他束手束腳的原因。那家公司雖然已經換了江山,但陳子柚現在仍是很大的股東。
也有他的朋友在聚會時酒後失言,幾個人討論了很久江離城,後來有個人大著舌頭講:「江離城有什麼好拽的?不也一樣險些栽到我們諾哥兒手裡?他根本就……」遲諾臉色變了變,陳子柚借口補妝,避開風暴圈。她在洗手間裡待了很久,不知回去該以何種表情面對遲諾。她是不想聽到更多讓遲諾難堪,但在遲諾眼中,或許就成了她在躲避那個名字。但有一點她還是可以慶幸的,原來她跟江離城的曾經,知道的人真的不多,否則便不會在她面前提及。但是那天遲諾也喝多了一點,所以真忘也好假忘也好,誰也沒提那事。
她甚至在幫遲諾整理東西時見到幾張從書裡掉出來的舊照片,其中一張裡赫然有少年時代的江離城,緊抿的唇角,冷冷的神情,跟現在有幾分像。照片上的他,被尖銳的刀片劃過深深的一道,痕跡已經很舊。原來遲諾不喜歡他,真的由來已久。
這種戲劇巧合在某日他倆出遊時遇上算命先生時,終於達到了□。
那天天氣晴朗,他倆決定去郊外賞臘梅。那邊有個小小的寺院,傳說院中有位算命奇準的大師,每日只接待三十對遊人,當然收費也不低。他倆在被忽悠的時候猶疑了一下,終究退卻,生怕聽到不中聽的言論,但仍是恭敬上了香。
結果與遲諾一起在寺外的農家飯店吃飯時,卻有位裝模作樣的算命先生纏上了他倆,說與他倆有緣,非得給他們算一卦不可,不准不收錢,准的話也只要隨便給一點。
那老先生像膏藥一樣甩也甩不掉,更神奇的是,他隨口說了一些事,諸如,陳子柚這一年春天遭遇了大痛,諸如,遲諾的出生地點在海角天涯,雖然含含糊糊,但竟然都蒙對了,倒讓人生出了幾分興致。
起初他十分靠譜,說的話也在理,又把陳子柚的個性誇得天花亂墜,把她的未來講得繁花似錦。雖然不相信,但總是中聽的。不多久後,他請男士稍稍讓開,隨後便信口開河,神神叨叨,勸誡陳子柚不要被假象迷惑,不要被偏見蒙蔽,又指桑罵槐,稱她準備依靠的那人絕非良人,心胸狹隘,行事陰險,要她萬萬擦亮眼,諸如此類。
他說話聲音雖然低,卻又正好能讓站在幾米外的遲諾聽見。當他越說越過火時,陳子柚幾乎坐不住,她瞄一眼遲諾,騰地站起來:「就到這裡吧。」
那老人伸手去拖她的袖子:「別啊姑娘,我正說到關鍵的地方。」
遲諾過來迅速用胳膊格開他的手,那老人誇張地向後閃了一個趔趄,陳子柚差點兒要伸手扶他。
待那人站穩,遲諾沉著臉,壓低了聲音說:「那個腦子有病的女人給了你多少錢,我三倍地付給你。現在請你滾開。」他那一個「滾」字說的很硬,還頓了頓,顯然並不常說這個字。
兩人之前一直很開心,這事多少掃了他倆的興。
出行時天氣甚好,回去卻飄起了小雪,天色陰沉,車開不快,又刮著風不能開窗,兩人都不作聲,只有空調的低鳴聲與時斷時續的電台聲。車內氣氛沉悶無比,氣壓似乎越來越大。
陳子柚感到應該說句話舒緩一下氣氛。她盡量用一副輕鬆的口氣說:「咦,你怎麼知道那個人是受蘇禾指使來搗亂的?難道你也會算命?」
她話剛出口便知道弄巧成拙了,因為之前好像誰也沒提蘇禾,而她想當然地認定,能把做這種荒唐可笑的事做得這麼正經的,一定是她。
果然,遲諾沉默了一會兒,問:「你怎麼知道是蘇禾?」
陳子柚勉強笑了笑:「我認識的人女性裡,數她最討厭我,我想不出還有別人。」
遲諾大概也意識到太衝動,放柔了口氣說:「其實她是跟我有過節。剛才她就在那寺裡,你大概也看見她了吧。」
陳子柚知道這是遲諾在給她台階下,她本想順水推舟地應一聲「是」,但隨即轉念,這莫非是遲諾試探她的手段?
她到底不是個好演員,以前與遲諾相處時又不曾這樣小心謹慎過,猶豫之間就有些不知所措,恰好此時有手機鈴聲響起,她暗歎這電話來的及時,立即低頭翻包,打開拉鏈後聽得遲諾接了電話,方才反應過來,剛才根本不是她的電話鈴聲。
她聽得遲諾口氣淡淡地簡單應付了幾句就掛掉了那通電話,只覺得窘上加窘,倒像她犯了什麼錯一樣。
遲諾繼續無言地開車,車內的空氣比先前更悶。
陳子柚一心一意地低頭攪著手袋的帶子,聽到遲諾的聲音徐徐緩緩地從耳畔傳來:「子柚,你本不用裝的這麼辛苦。蘇禾應該早就找過你了吧?之前我大大得罪了她,按她的個性,不可能就這麼算了。」
她繼續低著頭。遲諾說:「其實,我一直在等,等你來質問我,就像你跑去質問江離城一樣。那天,如果我沒猜錯,你應該是去質問他是否與劉全的死有關係這件事吧。」
陳子柚抬頭看向窗外,她不知該用什麼樣的表情去看他,只是窗上仍映出了他的側臉。
她還是沉默著,遲諾又講:「你不是個好演員,你一直都只會演你自己而已。你裝得這樣若無其事,但是看我的眼神卻早就有了變化。其實,我寧可你來質問我,至少我能有為自己辯解的機會,可是你不,你只藏在心裡。我都替你著急,想看你能忍到什麼時候,我也想知道,你究竟是對我寬容至此,信任至此,還是無論我做什麼你都完全不介意?」
這算不算反咬一口,倒打一耙?陳子柚此時心底倒一片澄明。她深吸一口氣:「那好,我來問。劉全是不是你指使人撞死的?」
「我不能說與我無關,但我沒打算讓他死。」
「你真的與蘇禾談過戀愛嗎?」
「我們相互利用了一場,然後一拍兩散。」
「盛世最近有很多麻煩,是你在幕後操縱的嗎?」
「我以為,那只是商業競爭與行政干預產生了一點衝突。」
「好吧,最後一個問題。你設法干預他的商業競爭,是為了你家,為了你自己的利益,還是為了我?」
「你希望是哪一種?」遲諾冷冷清清地問。
遲諾那種從未在他身上表現過,但是陳子柚卻相當悉的態度與口氣,激發了她的口才。她沉靜地說:「你的動機不是我能左右的。如果你是為了你家,我不敢有意見,只會奇怪,因為他根本動搖不了你們什麼。如果你是為了你自己,我的個人意見,也許你可以做得再好看一些,更公正一些。如果你是為了我,」她又深吸一口氣,「我和他的債務已經算清,早在你進入我的生活以前,所以,現在他不欠我什麼。你若是憐惜我才去對付他,沒有必要,我現在很好。但是,如果你是因為你嚥不下這口氣,你不能接受他在你之前曾經與我有過那樣的關係,所以才想要報復,我沒辦法阻止,但我會覺得遺憾,因為這應該算是你對我的不完美的一種心理投射。」
她第一次在遲諾面前說了這麼長的話,並且態度堅決。遲諾沉默了很久,久到陳子柚以為,這個話題應該就這麼結束時,聽到遲諾的聲音低得如自言自語:「原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不只是一個醫學概念。」
陳子柚彷彿沒聽見那句話。一路上,遲諾再沒講話,她也不出聲。
他們的車開進鬧市區,當前方又亮起了紅色交通信號燈時,遲諾停下車,眼睛盯著跳動的液晶數字。陳子柚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一聲不響地下車就走。身後遲諾似乎喊了她一聲,她也沒回頭。
此時正是交通最繁忙的時段,交警無暇顧她,只憤怒地朝她指了指,她朝那年輕交警嫣然一笑,轉身走入地下通道。
陳子柚沒跟自己過多地糾結。她什麼也沒想,不去想她第一次也許是最後一次與遲諾翻臉居然是因為江離城,不去想他激怒她的那個詞組的具體含義,不去想以前,也不去想以後的事。那座長長的地下通道像迷宮一般,有很多個出口,她在地下商場裡逛了很久,一直走到下一條街。
她並不指望遲諾來找她,而且路上塞車嚴重,他也根本沒法找到她。
陳子柚買了幾樣根本派不上用場的山寨品,買了幾件她絕對穿不出門的又暴露又俗艷的衣服,為了裝這些東西她還買了一個大得十分誇張的包,她將包背在身上朝鏡裡一望,鏡中的自己就像一隻細手細腳的蝸牛,而那隻大大的包是她的殼。
最後陳子柚回到了地面的商業街,找到那家最近狂做廣告的新理髮店去修剪頭髮。她自從剪短了發,就再也沒留長過。
沒想到剪到一半的時候,就發現神出鬼沒的蘇禾施施然坐在她旁邊的那張椅子上,對理髮師說:「就剪那位小姐的髮型。」
(下一段本是上章的,挪到這裡來)
年輕的理髮師把雙眼睜張成圓型。因為陳子柚的頭髮此時正亂七八糟,根本看不出型來。而且她們倆的臉型與長相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風格。在理髮師強烈的建議下,蘇禾總算改口,只要求他們把她的發稍修一下。
對面是一整面牆的鏡子,她倆可以從鏡中看到對方。
蘇禾優雅地笑:「我們真有緣,又見面了。」
陳子柚面色僵了僵,從鏡中看了一眼兩人的理髮師,努力地朝她擠出一點笑容:「是啊,真是巧。」
結果蘇禾的頭髮比她完成得更快,陳子柚想甩掉這個麻煩女人的想法落了空,只能在眾目睽睽下被蘇禾挾持而去。當然,從表面上看,她倆是相攜而去的。
在安靜的包廂裡,陳子柚盡可能平心靜氣,其實心中早就肝火旺盛了。
「你是不是覺得,我陰魂不散?」蘇禾笑得很愜意。
「你究竟想怎麼樣呢?請你放過我好不好?我從沒主動招惹過你是吧?
蘇禾笑得舒展:「前一陣子,我家那位先生送我一個外號『白開心』,據說全稱叫作『損人不利己——白開心』,是一本書裡的角色。你覺得恰當不?」
陳子柚被她笑得發毛:「《絕代雙驕》中惡人谷裡的『白開心』?」
「哦,原來你也讀過那本無聊的書啊。」蘇禾撫掌微笑,「你瞧,像我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人,你問我『為什麼』又能問出什麼答案來呢?」
陳子柚無奈地說:「我承認,你有討厭我的理由。可是你難道不認為我是無辜的嗎?你與遲諾有恩怨,你應該去找他的麻煩;你與你丈夫有誤解,你應該去與他溝通。我沒有辦法替你解決任何問題,你又能從我這裡得到什麼結果呢?」
蘇禾優雅一笑:「哦,你當然很無辜。你只不過是曾經令我『刻骨銘心』的前任男友的現任未婚妻,又是我丈夫的前任情人與現在的精神出軌對像而已。」
陳子柚無言以對。因為她發現,面對蘇禾這種人,不管她講什麼,都有可能是自取其辱,不如靜觀其變。
但陳子柚的退讓並沒有換來蘇禾的沉默,那女人無限輕柔又憐惜地歎一口氣:「果真是個老實孩子。你應該反駁我說,你的現任未婚夫與我曾經有染,而你的前任情人呢是我的現任丈夫,所以你也有足夠的理由討厭我,我跟你半斤八兩誰也別說誰。」
「我跟你的『現任』丈夫才不是情人關係!」當那個字眼第二遍被她提及時,陳子柚忍無可忍地提高音量反駁。她話音剛落,蘇禾便又笑了起來,笑得十分暢快。於是陳子柚知道,自己又被戲弄了。
她十分惱火,又無法發作。她本來也不是特別強勢的個性,不習慣也不怎麼擅長與人爭吵。當然,她在過去幾年中與江離城時時對峙,那是個例外,而且無師自通。
因為江離城的關係,她面對蘇禾其實是有一點心虛的,而且因為蘇禾是病人,她面對蘇禾時很有顧慮,雖然那個女人,除了瘦一點蒼白一點外,任何時候看起來都比健康人更精力充沛。
恰有服務生送上濃湯,她端起試了試溫度,一口喝下去。
蘇禾流露出舞台劇式的詫異表情:「你現在倒不怕我下毒害你了?」
「你想毒死我,何必等到現在?」
「這可難說。我這人,最見不得別人過得比我好。以前你已經夠可憐,我害你沒什麼成就感。如今你春風得意,這時害你需要一點技術含量,又比較有趣。」她端起面前的湯,輕輕吹一吹氣,抿了一口,又皺眉放下,「雖然一樣的配料和做法,但總歸是比不上原先的味道了。」
因為陳子柚並不回應她的自說自話,於是蘇禾又講:「你可記得上次我就是在這家店裡喝湯?這家店原先的老闆娘,煲湯功力無人能比。可惜沒人再能喝到了。」
陳子柚這才意識到,這家店正是上回被蘇禾的手下挾持來的那一家。
看到蘇禾的面容似流露出一絲傷感,陳子柚習慣性地問了一句:「那位老闆娘怎麼了?」她話說出口又覺得自己好多餘,其他場合她可以這樣配合,但對方是蘇禾,她哪有配合的必要。
「上個月過世了,癌症。那一天,是她最後一次親自下廚。瞧,很多機會都是稍縱即逝。」
陳子柚怔了怔,想起蘇禾的病,對她滿腹的不滿與不耐煩瞬間轉成一點同情。她靜默了片刻,放緩語氣,誠懇地說:「我一直都該謝謝你的。無論你為了什麼,總之幫過我好多次。你是個好人,好人會一生平安的。」
蘇禾不可思議地問:「好人?你這是在說反話諷刺我嗎?我生活裡最大的樂趣就是做壞事和缺德事:誰的老公有了新愛的別人了,我總是想方設法要讓他老婆知道的;誰家姑娘被遇上擅長花言巧語的優質男人了,我是一定要打破她的美夢的。還有,凡是招惹過我的人,令我不舒服的人,我也是一定要讓他更不好過的。」
與她溝通如許困難,陳子柚本來就無心應戰,早生出臨陣脫逃的念頭。她只作沒聽見剛才那番話,站起來說:「謝謝你的湯。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蘇禾又笑了:「這個時間,這條路段,這麼漂亮的小女子,很危險呢。你未婚夫來接你?哦,你倆本來是在一起的吧,為什麼只你一個人逛來逛去?」
本來之前陳子柚還懷疑過,遲諾說她也在現場的話是圈套,現在倒完全相信了。這個極品女人,明明一切都是她搞出來的,現在居然笑得這麼落落大方,胸無城府的樣子。
陳子柚忍得太辛苦:「你這樣執著地挑撥我和他的關係,只是為了讓我們分手嗎?分手了又怎麼樣呢?他一樣能過得很好,我也是,你一樣是白開心。換個角度說,人非聖賢,誰沒有一些缺點,如果因為這個就要分手,那世間就不可能有長久的情侶和夫妻了。」
蘇禾駭笑:「當初,我聽說,你走得何等的有原則有尊嚴又有氣節,我由衷地敬佩了許久,心裡當你是不同一般的女子。原來,你只不過是個也會向現實妥協的世俗小姑娘嘛,因為遲諾長得帥,家世好,可以給你舒服的生活,所以即使他做人陰險,連你都可以利用,你也可以選擇性失明?」
她字字句句其實都戳著陳子柚的痛處,但陳子柚已經亂了套失了衡的心中還是有一把尺子的,那把尺子告訴她,至少目前她與遲諾還沒分手,所以他的形象她是要維護的,他倆應該是一致對外的。她說:「同樣的一件事,站在不同的立場和角度,就會得出完全不同的結論。有些人認為重要的事,在另一些人的眼中,卻不足為道。反之亦然。無論他對別人怎樣,至少他對我很不錯。而我想要的,不過是一個對我好的人,以及一個安定的未來。每個人都有權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連神靈都干涉不了,何況你不是神。」
蘇禾又笑:「咦,你怎麼知道,我經常錯把自己當神呢。我只是奇怪呢,既然你這麼願意委曲求全,你想要的東西這麼微小,為何當初不接受江離城的照顧與補償呢?你想要的那些,他全都能給你,只多不少。而且你不覺得從任何一個角度講,他都比遲諾強多了?他比遲諾更帥更有錢,做人比他厚道,做事比他有格調。遲諾只不過家庭出身比他強點有限罷了,可是呢,小姑娘,沒有公婆和一大家子親戚需要侍奉的生活會更美好。瞧瞧,你做人多麼雙重標準,厚此薄彼。」
陳子柚被蘇禾的奇怪立場搞到幾乎要崩潰。她將以前與她的接觸片段回想了一下,心中也有了幾分不確定的了悟。她說:「我不太明白你究竟想做什麼,也不想弄明白,但我可以替你解答。也許他是個好人,而且,他對我的好,我都知道。可是,他是間接害死我父母與外公的人,他毀掉我的整個世界,無論他做了多少事,這個事實永遠改變不了。我可以原諒他,甚至感謝他後來為我做過的一切,但我絕對不會忘記,誰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有一樣生活裡最起碼的東西,並不值錢,但是遲諾或者別的男人都可以給我,只有他永遠給不了,那就是心靈的安寧。如果跟他在一起,我會夜夜惡夢,夢見我死去的親人,夢見我死去的青春。我絕不會這樣對不起自己。」
當她說完這一番長篇大論後,蘇禾終於放過了她,不再戲耍她,也不再嘲弄她。只是在她轉身離開時,用她幾乎聽不輕的聲音自言自語:「也是傻瓜一個。如果你也到我現在的地步,你就會知道,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是真正重要的。」
陳子柚已經頭痛欲裂,不願再去想她那話中的含義,她甩甩頭,努力忘記,迅速離開。
傍晚,陳子柚坐在城市廣場的中央看夕陽西下。這城市的空氣質量一直不佳,天色灰濛濛的,太陽像一個顏色不太新鮮的鴨蛋黃,慢慢陷入一碗藍灰色的海藻湯裡,越來越小,倏地不見,而天色仍然很灰很亮,不見雲霞。
她想起了與外公一起看夕陽的那些傍晚,同一座城市的藍天下,那時的夕陽真的很燦爛。為了不讓疑似眼淚的東西流出來,她仰頭看向天空,天上有一隻風箏,就像學步的嬰兒,飛得不穩,跌跌撞撞,但因為被保護得很好,始終沒有落到地上。
當她脖子和眼睛都發酸時,她恢復了平視,然後她看見了遲諾就站在她的前方,神色如同她與他初識之時溫和而淡然。
遲諾說:「無論你怎麼看待我做過的那些事,我只能說,那是我的方式,即使你失望,我也不可能改變。但是有一點,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喜歡你,愛上你,這個事實絕對沒有摻假。」
陳子柚看著他,不說話。
遲諾又說:「我承認,我嫉妒那個傢伙。他與你曾經在一起的事實,令我更討厭他。但這一切都與你無關,我一直明白。你在我心目中,始終是最好的。請你相信。」
陳子柚低下頭。天色仍然未黑,但地上已經看不到任何影子。
她將手放入遲諾的掌心裡,輕輕握住他的手,也被他緊緊握住。她輕輕地說:「我相信。」
陳子柚與遲諾第一次差不多也是最後一次的爭執,就這樣不聲不響地結束了。
因為很多東西都挑明了,彼此心中又存了一點芥蒂,他倆相處得比以前更加小心翼翼。遲諾待她更加耐心而細心,而她回應以溫柔服從。從外表看,他倆是絕對般配的金童玉女。
有時陳子柚也會感到不安。她會在深夜裡突然醒來,無法入眠,然後她會問自己,這是否真的是我想要的生活,想要的男人?我是否真的不會後悔?
這個問題的答案,之於她始終是一團亂麻。她在縱橫交錯的混亂思緒中只明白一件事,她其實只不過希望像大多數人一樣,有一個最正常的生活,白天時可以牽掛,夜晚時有人陪伴,然後生一個孩子,她會將自己成長中所有的遺憾都補償給他或者她。
遲諾完全可以給她這樣的生活。他夠強大,只要他願意,可以替她和孩子遮風擋雨;他長得不錯腦子也聰明,他們的孩子不會很醜很笨;他家境好,他們的孩子將來不會受欺負;而且他看起來似乎很愛她,又很瞭解她。
她其實沒有什麼勇氣和力氣,也沒有信心再去找一個能夠符合這麼多條件的男人。
當她年少的時候,她曾經幻想過自己的另一半,如何的容顏,如何的個性,又會與她如何的相識相愛。但是現在,她已經不願再做任何的假設。
蘇禾倒是個很乾脆的人。那日她在逼出陳子柚宣言一般的聲明後,答應她不再騷擾她,她果然說到做到,在她的生活中銷聲匿跡。
遲諾似乎也收了手,雖然他什麼都沒講,但是陳子柚在不經意瞟向財經版和偶爾看財經新聞時會發現,風向不知何時又變化了。恰逢年尾,政府的各類表彰甚多,江離城現在順風順水,名利雙收。
遲諾也很順風順水,與她訂下婚期,又獲得陞遷,被人稱作事業愛情雙豐收。
生活如此平靜,平靜得一如她最完美的想像。
遲諾的陞遷的同時帶來了選擇。他有被調到本省的海濱城市主執一個政府投資大項目的機會。得到那個機會,他的前景更加一路坦途,光明無限。
他的遲疑只為陳子柚,他問她是否願意陪他一起。
陳子柚也遲疑了很久。
當外公過世,她真正的孑然一身時,都沒有想過要離開這個生養她的城市。雖然所有的親人都離開了她,但是這裡有他們的棲息之地,這裡也有留下過她各個時期腳印的她所熟悉的舊街道,老房子。儘管城市已經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但她站在被佔用了大半隻剩一個角落的兒時玩耍過的公園時,仍然有一種歸屬感。只要留在這裡,無論她對未來多迷茫,至少她的腳下是她所熟悉的土地。
她害怕當自己離開多年以後,仍然孑然一身地回來,已經找不到任何自己曾經的回憶,那時候,她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她考慮了一個小時,然後對遲諾說:「我跟你走。」
這句話說出口,她覺得一顆心真的沉下來了。她不必擔心以前的那些顧慮,因為她不再是一個人。而且,她終於坦然接受了自己的選擇。
遲諾先過去安排一切,他在兩三個月的時間裡,頻繁地往返於兩地。而當來年春暖花開之時,陳子柚也會到那裡與他會合。並且,在那之前,他們會按計劃先結婚。
陳子柚最後一次遇見蘇禾,是在她曾經做過一陣子義工的慈善幼兒園。那裡的孩子,大多是政府出資撫養的孤兒,不像別的孩子一樣有家可歸,有寒暑假。每年新年來臨之前,他們盼望的只不過是更多一些的糖果。
她每個大一點的節日都會去看望這些孩子們,帶去漂亮的圖畫書,文具,還有一些玩具。這些孩子換了一批又一批,有的被人領養了,有的生病離去了,也總會有更幼小的孩子補充進來。
她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自稱平生最喜歡做壞事的蘇禾。她送給孩子們新衣服,新玩具,據院長說她還捐了很大一筆錢。而且,她與孩子們玩得非常好。
雖然距她們上回見面只過了兩個月而已,但之於她的心情,中間彷彿已經歷了千山萬水。所以陳子柚可以坦然地善意地朝她微笑。
凡事不在乎的蘇禾卻有了一副做好事被人抓現形的彆扭。她打發走纏著她的最後一個孩子,朝陳子柚笑笑說:「你可知道,任何事都有兩面。這些孩子們,如果一直沒有新衣服,新圖書,他們並不覺得異常。可是當他們曾經得到過這些好東西,卻再也沒有人送給他們,他們便只能穿著已經變舊的衣服,翻著破損的圖書,心中已經有了慾望,甚至怨恨。所以,你當真以為你我都是在做好事麼?」
「他們會以此為動力,好好讀書,爭取成材。」陳子柚不曾從反面想過這個問題,只能如此辯解。
「這些孩子,起點比普通孩子低太多。他們要付出幾倍的努力,才能取得別人輕而易舉就能得到的東西。」
她們的交談就這樣止於這個沉重的話題。
當春天抽出第一枚新芽,開出第一朵花的時候,陳子柚又去了一次收容了她的全部親人的墓園。幾天前,回來了一趟的遲諾曾經陪她來過一次,認識了她的每一位親人。但現在,陳子柚覺得,她應該再單獨來一趟,單獨向他們告別。
她去得很早。她有很多話,但到了這裡,卻一句都不想說了,只是坐在旁邊預留空位的青石板上,在那裡停留了很久。山下焚燒園的方向濃煙滾滾,這多半意味著又有人在此下葬了。她望了一會兒那個方向,那一股股煙霧變幻莫測,最終瀰散在空中,消失不見,如同他們剛剛或者馬上就要埋葬的那條生命。
她站起來,揉了揉已經發麻的腳踝,安靜地沿著青石板路下山。當她準備去停車場取車時,見到一隊黑色的轎車正緩緩駛出停車場,幾乎沒發出半點聲音。
她站到一邊,替他們讓路,一瞥之下已經看清,那是每一輛都相同的昂貴的車型,逝者必然來自富貴之家。或許就是剛才那群在焚燒園升起那些濃煙的人。
她站在原地惆悵了一下,想起外婆過世時的情形。富貴又如何,最終不過化作一抔土,所有人都一樣。
前方不知路上出了什麼故障,所有的車都停了下來。最後一輛車停下時,就在她的旁邊。車窗是落下的,她不經意地看了一眼,卻發現,坐在副駕的年輕男子她見過,是那個受蘇禾之命去挾持她最終卻挨了蘇禾一耳光的那個男孩子,只是眼睛似乎有點腫,當車停下時,他抬手抹淚。
陳子柚吃了一驚。待他們走後,在她也沒搞清自己的動機時,她折回管理處,詢問墓園負責人,今日是否有人落葬,可否告知她姓名。她實話實說,稱那人很可能她認識。
之前她日日前來,負責人已經認識她,也不向她強調保密條款,邊翻著登記邊說:「哎,可惜呢,性格那麼好的一個女人,家裡又有的是錢,怎麼也會得那種病呢?就在兩周前,她看起來還很健康的,就是瘦了點。那塊地是她親自選的,當時他丈夫陪著她來的。說出來你可能都不信,為了選那塊地,她派人去查了那個方位所有逝者的身份,她一定得要求周圍有老人有孩子有老師有醫生,說有這樣的鄰居,以後又熱鬧又有保障。她把旁邊的那塊也買下來,說她爸媽現在的那塊墓風水不好,要把老人的骨灰移過來陪伴她。她說的一本正經,我滿心以為她在開玩笑,哪知真的這麼快就去了。」那人說完這話長長歎息了一聲,「哎,找到這名字了。對,就是她,蘇禾。」
陳子柚特意去買了花,穿過叢林一般的白色墓碑群,找到了蘇禾的墓,在距離她親人的那些墓地很遠的地方。
她幾次告訴自己,我不應該去,我與她並無交情。但有一種很難描述的心情,彷彿去了那裡,便會了卻她的一樁心願。
那管理員說的不假,蘇禾的墓的周圍,果然有一位九十高齡才壽終正寢的老人的墓,有一位六歲就離逝的孩子的墓,還有一塊碑上,刻了「桃李滿天下」的評價。在她的墓碑旁邊,也是新立的碑,一對不足五十歲就離世的夫妻,左下角落款處並列著她與江離城的名字,朱紅的顏色。而一米之外的另一塊潔白的石碑上,在花海的簇擁下,她的名字已經換成了金色的大字,被刻在中央,而落款的地方只剩下江離城一個人的名字,立碑時間正是今天,只比旁邊那座她父母的碑晚兩個星期。
她甚至能夠想像,當蘇禾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像一名導演一樣氣定神閒地指揮著一切時,臉上仍然帶著她那一貫高深莫測的笑。她似乎在拍喜劇片,可是她拍出來的效果卻是一幕幕傷感劇。
蘇禾的墓碑前的鮮花已經堆得太滿,清一色的白。她將手裡的那束花放到了她父母的墓碑前。那裡也堆著不少花,但尚有空地。
她恭敬地在墓碑前鞠了幾個躬。她對自己說: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今天我要來。因為我一直羨慕她那樣恣意的人生,雖然我不願承認。我也希望有那樣的個性,過那樣的生活,看透世事,清醒而糊塗著,一切都按自己的意願行事,連離開這個世界時都如此瀟灑。我一直想成為這樣的人,可是我知道,我永遠都做不到。
她在那個安靜的墓園的墓碑叢林中徘徊了很長時間,將她經過的每一座碑都一一地看過。那些外型幾乎一模一樣的白色的長方形的石頭,每一塊底下都沉睡著一個生命,上面的每一個名字都是一段故事。她計算著那些人離世的年齡,多數是在正常的年紀離世的,立碑者的名字兒輩孫輩一大串,碑的本身就像一段繁榮的家族史;也有正值芳華年紀便離去的,立碑者的名字只有她的父母,這是一段悲劇;還有一個男人的碑,生卒日期顯示他離世時正值盛年,落款只有一個秀致的女人名字,孤零零的,甚至沒有表明身份,這或許是一段都市的傳奇。
這本來就是個寂寥的地方,看了太久的亡靈的名字,她覺得比來時更加悵然。
她開車緩緩行駛,經過那一處她為外公守葬時曾經住過一段時間小旅店時,她將車又退了回來。她想去看一看那位善良的老闆娘。
老闆娘見到她很意外,眼神裡流露出驚訝與欣喜,但是沒有笑。也許她一身黑衣,連發圈和手包都是黑色,分明是來祭奠親人的,這樣的場合不適合笑。
她在墓園流連了大半天,沒吃午飯。廚房裡有皮蛋瘦肉粥的香氣,她請老闆娘為她盛一碗。
然後她走到那間她很熟悉的餐廳裡。那是間明亮的偏廳,寬大的窗外沒有建築,而是一片麥田,已經返青,窗邊的幾棵灌木也有了一點綠意。窗外的天空比市內要藍上許多,在雪白牆壁上構出一副早春的風景畫。
她看見江離城,就端坐在窗邊的一張桌子旁邊,面前有一隻白色的瓷碗,而他正翻著放在桌上的一本厚雜誌。
這個場景她如此熟悉,時空彷彿穿越回十年前,那時的他,也用著同樣的沉靜姿態,坐在那家咖啡店的木椅上,翻著一本厚厚的原文雜誌。
只是那時,她年少,天真單純,而他也那樣年輕,雖然可能已經飽經滄桑,但眼神仍然還保留著清澈。
那時她穿著白色公主式的連衣裙,他穿著白色的短袖襯衣,而不是現在這樣,都是一身鋪天蓋地的黑。
她還記得,那是一個熱得全世界都被催眠的炎炎夏日,而不是現在這樣一個寒意料峭的早春。
其實就在一年前,他們也曾以差不多的姿態在這間旅店裡相遇。那天下著雨,他一身黑色,站在落雨的窗前。
她沒有刻意去記憶,但她居然全記得。
她站在那裡不知該如何進退時,江離城也抬頭看向她。他又瘦了幾分,也許是他不常穿黑色衣服的緣故,也許是照料病人很辛苦。但他看起來還是很清爽乾淨,不帶半分憔悴落魄,臉上只是沉靜,並不見悲哀。
他倆默默地對望了一會兒。陳子柚覺得她是後來闖入的,應該由她來說什麼。她想了很久,也只能化作乾巴巴的一句話:「這麼巧。」
確實巧。她在門外並沒見到任何車輛,也沒見到別人。或者,她沒留心。否則,也許她就不進來了。
「我有點暈車,所以經過這裡休息一下。剛才在樓上睡了一會兒。」他耐心地解釋了一下。
她點點頭,思量了一番,又說:「我看見……」她思量了一下,重新說:「請你節哀。」
江離城垂下眼簾,停頓片刻:「我見到你的車,所以想起了這裡。只是沒想到你也會來。」
她也沒想到。若不是看到蘇禾的墓,或許她今天也不會來。她更沒想到會遇見他。
江離城指指對面:「你不坐一會兒嗎?」
老闆娘端著一隻碗站在門口,不知站多久了。見有人注意到她後,她才走進來,將那碗放到江離城的對面,對陳子柚說:「你坐這裡嗎?」
陳子柚點點頭。
江離城推了一下自己面前那只碗:「再幫我盛一碗,麻煩你。」
老闆娘神情有一點尷尬:「只有這一碗了。我以為您吃飽了,把最後一碗給了這位小姐。再來點別的嗎?」
「不用了。謝謝你。」江離城說。
陳子柚把那個碗推到他前面:「我不餓。」
老闆娘試探地說:「我幫你們倆分開好不好?」她小心翼翼地把那碗粥分到兩個碗裡,又看了一眼這一對詭異的男女,什麼話也沒講,便迅速地出去了。
他倆真的沒有什麼話好講,只能都低頭默默地喝粥。
雖然喝得不快,但也很快就喝完,更沒什麼事可做。
陳子柚鼓起勇氣說:「之前……劉全那事……對不起,謝謝你。」
江離城神情恍惚了一下,他說:「劉全?……哦。不客氣。」也許他已經忘了劉全是誰。
陳子柚站起來要離開,雖然她是無意的,但這樣的見面總是不好。
「你多保重。」她對江離城說。
江離城並沒公式化地說聲謝謝,順便也請她保重。他安靜了很久。陳子柚以為他打算一直安靜下去,所以她朝他欠欠身,打算走開。
在她將要離開時,江離城問:「如果,幾十年以後,我們再這樣偶然遇見,你還認得出我嗎?」
她站在原地,很久以後才說:「我不知道。也許會吧。」
陳子柚出門的時候,見到江流和他的車停在十幾米外路邊的一棵樹旁,原來他一直等在那裡。他低喚一聲「陳小姐」,陳子柚朝他欠了下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家後,陳子柚收到還遠在異地的遲諾的電話。他問她週末有沒有好好在家休息,因為上次他回來時,她有些感冒。
陳子柚支唔了兩句,稱自己出去了一趟,但沒告訴他自己又來到了墓園。因為上周他回來,他們剛來過這裡,她不想與他再生芥蒂。
遲諾說:「我很想念你。等天再暖一些,過來這邊幾天吧。」
陳子柚含糊地答應了,讓他好好照顧自己。其實她本想說,我也想見你。但那句話在她腦中轉了幾轉,卻說不出口。
陳子柚按部就班地生活著,她與遲諾事前約定的登記日正在倒計時。遲諾那邊也都安頓得很好,只等她過去。她把東西裝箱打包,有些準備帶走,有些丟棄了,更多的留在原地,請了人定期來照料。
潮起潮落,花開花謝,一切都很規律。如果沒有意外,她的未來已然塵埃落定。
就在她準備離開的前幾天,她竟然接到了江離城的電話。她本以為,他們這一生都不再會主動聯繫了。
江離城的聲音很遙遠,他說他在國外。
「過幾天我會回國。能見你一面嗎?」
陳子柚恍惚了一下:「我馬上就要離開了。」
「我知道,所以才想見你。」
「我們真的沒什麼可說的了。」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我現在還不能確定。」
「你不覺得這樣很欠妥嗎?」陳子柚掛掉他的電話。
然而幾天以後,江離城又親自撥了電話給她,他說:「你幾時方便?」在她印象裡,他很少這樣執著。
「我後天就要走了。在電話裡講可以嗎?」
「我明天晚上會乘十點的航班飛機去A國。這次我會離開很久,也許幾年後才回來。」
「你的公司呢?」
「公司的重心很久前就已經轉移到國外。在我走之前,我希望能當面與你告別。」
「江離城,你和我,其實是不需要告別的。」
「如果你不願與我單獨碰面,那麼,明晚八點,我在機場九號廳等你。那裡人來人往,應該不會令你為難。」
「我不會去的。」
「我在那裡等你。」
「我不去。」
「我等你。」江離城說完這句話便收了線。
他的這句話在陳子柚平靜了很久的心湖裡投下一顆石子。
她對自己說,我決不上當,我決不會去,我不會再允許你把我的生活攪得亂七八糟。但是那一整天,她做什麼事都心不在焉,弄錯了很多事。比如她和遲諾經過超市,她要進去買兩節電池,結果她在找電池貨架的過程中拿了很多可有可無的東西,最後恰恰忘記了電池。當她正出神時,電話突然響起,她驚嚇得差點跳起來,彷彿那是枚炸彈。
遲諾笑著問她:「你是不是有什麼事?」
「沒,大概昨晚看電視太晚了,沒睡好。」
但她畢竟不是個會說謊的人,當遲諾又一次問她是否有什麼安排時,她說:「有個認識多年的故人今晚要遠行,我在想也許應該去送行。」
遲諾說:「今晚東區公園有焰火表演,你忘了嗎?」
「哦,那我們去看焰火吧。」
「不是多年的好友嗎?」
「算不上朋友,只是認識了很多年而已。我不去了。」陳子柚說著模稜兩可的她自以為很誠實的話。
他們吃過晚飯後便按計劃去看焰火。吃飯的時候,她又莫名其妙地把蕃茄醬加進自己的咖啡裡。
車子開出很久都沒到達目的地,在她印象中,東區公園不該這樣遠。
「你走錯路了吧,遲諾。」
「沒走錯,這是去機場的路。」
她的心沉了沉:「我說過不去的。我們去看焰火。」
遲諾將油門踩得更大一些:「去告個別吧,或者去找找看,你把心丟在哪裡了。」
「我的心一直在我自己身上,從沒丟失過!」陳子柚提了提音量。
遲諾繼續向前開。
「遲諾,我們回去。」她用了懇求的語氣。
「一小時前,我的方向就已經錯了,你直到現在才發現。你真心的不想去嗎?」
就在沉默間,他們已經到了機場。遲諾替她解開安全帶,下車為她拉開車門,把她從車裡拉出來。
「我想,他應該只能乘十點的那趟航班。我希望他沒幫你多準備一張機票。十點半,我回來接你。」
說完這話,遲諾便迅速驅車離開。
陳子柚不能回頭地一步步走進機場大廳。九號廳是貴賓廳,她說我找人,服務員只看了看她的證件,沒再多問就讓她進去了。
她去的時候已經八點半,九號廳裡沒有人。她在沙發上坐下,電視裡某個電視台正在直播才藝選秀節目,有選手離開,大家深情擁抱,淚水漣漣。他們也許哭得真誠,可是她總認為,這是全場最考驗選手表演功力的時刻。
她每一刻都想拔腳離開,但她的腳無比沉重,全身綿軟,不斷地冒虛汗。她想,也許我病了,我只休息一會兒就走。
等待的過程中,她甚至用手機替正在PK的選手投了幾輪票。她討厭這一類節目,可是此時台上選手與粉絲的緊張,有效緩解了她自己的緊張。
機場大廳人來人往熙攘喧鬧,而一門之隔的她這一隅,安安靜靜,冷冷清清。時鐘已經走到九點四十五,她想他已經不可能出現了,因為就算他來了,他也趕不上那一班機。
她又被他這樣可笑地欺騙了一次,她總是這樣傻。陳子柚在心中想,如果這裡有他的眼線,他是否會得意到笑。
但她又覺得,也許他並不介意結果,她來或者不來,對他而言可能都所無謂。就像很久以前,他得到他想要的,至於她動心或者痛心,他都不在乎。
但是她已經等到了現在,她不再差那一刻鐘。至少,她實現了他的要求,即使並非她自願來的。
那是非常漫長的一刻鐘。陳子柚打開手機計時功能,看著那些數字一秒秒地跳動。她期待報時的「滴滴」聲早一點響起,因為當那聲音響起時,她一定會立即離開這裡,連那個名字也徹底地忘記。
她覺得自己來這一趟也許是對的,遲諾要她來也是對的。因為,她馬上就要真的放下了。
陳子柚沒有等到那刺耳的鈴音響起。因為當差兩分鐘十點的時候,九號貴賓廳的門被人輕敲兩下,然後推開。
她不能置信地抬頭,卻看見進來的是依然面無表情的江流。他比以前更加面無表情。
「江先生有事不能來了。對不起。」
「沒關係,我知道了。」
她應該釋懷一些了,至少沒有徹底地她鴿子,而是派人通知了她。
江流向前一步,從口袋裡取出一個信封:「這是江先生留給您的。」
陳子柚後退一步,但信封仍塞到了她手中。上面用極粗的筆以及特殊顏色的墨水寫著她的名字,用那種她有些熟悉的獨特的字體。
她撕開封口,她想裡面應該有一張紙,寫著隻言片語。但是她猜錯了,裡面只有一枚鑰匙。
她記得那把鑰匙,那是她的保險箱鑰匙,她將江離城這些年來送給他的所有貴重物品都放在裡面,歸還給他。
陳子柚捏著那枚鑰匙,她的大腦空白了幾秒,然後她走到江流身邊,將那枚鑰匙重新塞回他的口袋裡,她把寫著自己名字的信封揉成一團:「謝謝他。但是不必了。」然後她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她走了十幾步,被人從後面一把拉住胳膊。她吃驚回頭,居然是江流,他第一次這樣失禮地抓著她的手,把那枚鑰匙塞進她的手中。他說:「這是江先生留給您的。就算要丟掉,也請您自己動手。」然後他迅速地擦著她走開,腳步匆忙,轉眼已經離她很遠。
陳子柚揉了揉被江流掐疼的胳膊,還有險些被他用那把鑰匙劃傷的手,想他為何如此失常。她的手上有幾滴水,她抬頭看了一下高高的屋頂,又看了下地面,難道機場大廳也會漏水?
幾秒鐘後,陳子柚一路跑出機場大廳,在停車場追上江流。她跑得氣喘吁吁,而且夜晚她看不太清東西,差點扭到腳。
她喊:「江流!」
江流彷彿沒聽見,繼續向前走。
她又喊:「江流,你等一下!」她跑得更快一些,擋到江流面前。江流立即把臉扭開。
陳子柚知道自己終於猜中了一回。她不顧禮節地把江流的身子扳回來,果然見到他早已淚流滿面。剛才那幾滴水,是他滴落在她手上的眼淚。
「他在哪兒?你帶我去見見他吧。」陳子柚靜靜地低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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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柚被江流帶到醫院,只見到了一具躺在床上的冰冷的屍體,被白布蒙得嚴嚴實實。
她呆呆地站在那裡,聽江流斷斷續續地低聲敘述:
「非常嚴重的車禍,整個車從懸崖上衝了下來。」
「江先生昨天傍晚匆匆離開,只給了我那個信封,說他若不能按時趕回來,就把它交給您。」
「我沒想到他會自己開車回來,他不喜歡開車,很少開,也不夠熟練。而那條山路非常險。」
陳子柚想打開床單確認一眼,醫生與江流一起阻止了她。
「陳小姐,不要看。」江流攔著她,「江先生不會喜歡您看到他現在的樣子。」
「別看了,小姐,看了也沒用,不如留個美好印象。」已經看慣生死的醫生說。
「如果他……已經面目全非,」她吃力地說出那四個字,她曾經詛咒過江離城,可是她詛咒他最厲害的時候,也不曾想過把這幾個字安到他身上,「那你們又怎麼能夠確認是他呢?」「車上有他的全部證件。而且,江先生是很罕見的血型,右腳小趾有一點先天性的微曲,仔細看,與常人不太一樣。這些特徵都相符。」江流哽咽了一聲。
她不知道江離城的右腳趾有什麼特別,因為她從沒注意過。她恍恍惚惚,覺得似在做夢一般,太不真實,她在等待這個夢快點醒過來。
「還有這個,」江流向她伸出手,他的手有點抖,「他們找到了這個,當時正緊緊地握在江先生的手心裡。」
陳子柚朝他的手心看了一眼,那一眼令她內心深處的某根弦斷裂開,一陣抽痛。
那是一枚羊脂白玉的平安扣,極好的品質,她再熟悉不過的圖案造型,因為她也有一枚,幾乎一模一樣。
她一直猜想當年江離城第一次遇見她時之所以認出她的身份,也許就因為當時她戴著那枚平安扣。因為舅舅也有一顆,後來失了下落,應該留給了據說他唯一愛過的那個女子,就是江離城的媽媽。
只是她萬萬沒想到,江離城會一直留著它。儘管那是他媽媽的遺物,可是那東西來自於他的仇家。
她的心臟和大腦都在一跳一跳地抽痛著,無數東西紛紛亂亂噴湧而來,將她淹沒。
大概江流並不知曉這其中的隱情,仍執著地解釋著:「這個東西,我只見過一次,的確是江先生的。禾姐在世的時候說,江先生的母親過世前,毀掉了所有自己用過的東西,只留下了這個。這是江先生的母親唯一的遺物。」
陳子柚沒顧醫生和江流的阻攔,最終還是掀開了那張白布。
那張臉,並沒有江流與醫生講的那麼嚴重,甚至很乾淨,很安詳。雖然這已經很難認出這是她印象裡那張五官立體銳氣逼人的臉,可是,那眉毛、唇形以及睫毛的形狀,無論她多麼不願承認,那是她所熟悉的。
認識他這麼多年,她也只有他沉睡過去的時候,才會在昏暗的燈光下,認真地去看上他一眼。所以,也許她描繪不出他的臉龐的整體輪廓,卻依稀記得他在柔和暈黃的燈光下不設妨的睡姿,平時微蹙的劍眉舒展、總是緊抿的薄唇微張,還有長長的微翹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片陰影,與他清醒時的狀態截然不同。
陳子柚摸了摸他的臉。那向來瘦削的面龐,此時正腫著。
如果不是醫生確認他已經沒有任何的生命信號,若是換作平時,也許她真的會笑出來。
然後她把手輕輕覆在他的雙眼上,彷彿怕他突然睜開眼睛嚇唬她。
她伏下身,在他耳畔輕輕地說:「如果有來生,希望你這一世的遺憾都能得到補償。
陳子柚平靜地離開醫院。
她抬頭看看天,夜空晴朗,星光閃爍。這樣的星夜,本是連續劇裡肉麻浪漫橋段的背景,而換到她身上,就成了這樣的事情,她的生活永遠都是黑色喜劇。
她狠狠地咬了一口手背,疼得她抖了一下,這究竟不是夢。
江流追出來:「您去哪兒?我找人送你。」
她搖搖頭:「我與人有約。不要送,不方便。」
陳子柚叫了出租車去機場,她還記得與遲諾的約定,十點半他應該在機場等她。
她想自己應該流淚,她胸口犯堵,鼻子犯酸,可她就是一滴淚都沒流下來。
她已經作了最世俗的選擇,她以為自己的生活本不該再出現意外了。她真的曾經想像過,幾十年後,她與江離城在人流熙攘的街頭相遇,頭髮花白,滿面皺紋,泯然一笑,如多年不見的老友。其實雖然她不願承認,但是她並沒懷疑過她會認不出他來。
只是,連這樣微不足道的假設,都沒有實現的可能。
她到達機場時已經快到午夜,她沒想到遲諾真的還等在那裡。他打開車窗抽著煙,車裡全是煙味。
「我回來晚了,對不起。」陳子柚說。
「我本以為,你不會再出現了。」
「我從來沒打算過要和他走,我只是去道別。」陳子柚喃喃地說。
遲諾把車開得很快,陳子柚捂著胸口,按著額頭。她從醫院出來後,便一直不舒服。
「你病了嗎?」
「可能有點暈車,一會兒就好。」
遲諾放慢車速,放下車窗。
一股冷風吹進來,正在試著深呼吸的陳子柚被嗆到,她歇斯底里地咳嗽,幾乎要把五臟都咳出來。
遲諾在路邊停了車,給她遞紙巾。
陳子柚說:「我沒事,真的。只是暈車。」
剛才被風嗆到的嗓子又傳來尖銳的痛,而胃同時也一陣翻湧,她又咳了一陣,打開車門,用紙巾摀住嘴。
遲諾小心地幫她取走手中的紙巾,將乾淨的重新塞入她手中,另一隻手輕拍著她的背。
他的動作突然僵住了,緊緊扣著她的肩,似乎在發抖。
陳子柚扭頭看去。遲頓手中的那張紙巾裡,一片殷紅。
她自己手中的紙巾上也是,雪白的面紙中渲染著幾滴鮮紅,宛如這個春日裡最艷麗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