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柚與周老夫人有一些交換條件,也有了一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坐在後花園的涼棚下,看著一叢玫瑰花,陳子柚努力回憶:「他的房間,他的衣服,除了白色、米色和灰色,幾乎沒有其它顏色。他也不喜歡黑,連傢俱和電器都不用黑色。」
「黎軒也是。」老夫人說。
「他不吃辣,很少吃肉,口味清淡。他只喝白葡萄酒和香檳,我從沒見過他喝紅酒。」
「是嗎?黎軒也吃素,這幾年也不喝紅酒。他有什麼愛好嗎?釣魚?騎馬?快艇?高爾夫?」
「我不知道。」她老實地說,見著老夫人流露出失望表情,她補充道:「他不喜歡開車。」
「是嗎?可是黎軒喜歡飆車,少年時參加過賽車隊。」老夫人的眼眸黯淡了不只一點點,令子柚有些後悔主動地提到「車」這個字眼。
這天她也從老夫人那兒聽到了關於這位周家長孫的身世。他的父親還是學生時,便懷著一腔熱血與熱忱投身國內的,但是他遇到的是動盪的歲月,儘管饒幸平安,卻也沒機會施展抱負,實現夢想,所以多年後他意冷心灰地輾轉回家,懷中抱著弱小的嬰兒。他說孩子的母親死了,他沒結婚,直到幾年後意外身故。這故事很鄉土,很懸疑,還很有時代感,竟然比她自己的身世更加的狗血離奇。老夫人補充說:「他一直相信他的媽媽還活著。」
她們的這次談話終止於周黎軒與麗卡一前一後地從遠處的綠蔭後現身。周黎軒的身體恢復能力很快,只不過一天而已,他已經又丟開了枴杖,雖然走得不快,卻穩穩當當如閒庭信步。麗卡依然全神貫注地走在他身邊,一臉的關懷,彷彿隨時都打算化身作他的枴杖。
子柚與周老夫人的話題很有限,老夫人喜歡反駁別人的話,喜歡跟人家激烈的辯論後逼對方認同她的觀點;而子柚既不喜好辯論,又不肯輕易認同別人,她最擅長的是及時閉嘴。
但那位老人家就是不肯放過她,當發現與她的話題總是不合後,便尋了其他方法來與她相處。比如,讓子柚用初級水準的拉丁文為她念詩,很有興致地糾正她的發音與節奏。而現在,老夫人很離譜地讓人拿來兩匝毛線,聲稱要教子柚織披肩。她親自撐著線匝,指揮著陳子柚將那兩匝線一點點纏成線團。
「你怎麼不問,我是如何知道那孩子也是我的孫子的?」
「您不是不願意講嗎?」
「現在我願意講了。我們來交換一下吧,你給我講講你跟那孩子如何認識的,我就告訴你你想知道的。」
「可是我也不願意講。」子柚說完便不再作聲,只認真纏線。
「姑娘,你把線纏太緊了。」老夫人敲敲桌子。
她們纏完一匝線又纏第二匝。
「他的妻子你認識嗎?個性如何?」周老夫人又問。
她斟酌了一秒鐘:「她的個性與您稍稍有些相似。」她認為這位老太應該她喜歡這個結論。
「哈,看起來你很不喜歡那個女子。」老太太宣稱。
子柚抿緊了唇,下定決心今天再也不回答這老太婆的任何一個問題了。她用心地纏那些線,一圈又一圈。而正撐著線的老太太突然一改語氣,溫柔無比地說:「寶貝兒,過來幫我撐一會兒,我去打個電話。」子柚為她那稱呼一陣惡寒,抬頭便見正從門口經過的老太太的「寶貝兒」已乖乖走了進來,接過老夫人手中的線,在她讓出的位置坐下,很上手地配合她的繞線動作。這場面又尷尬又暖昧,而且像小孩子過家家。
子柚回想起上次兩人和諧地一起出遊但是不和諧地分了手。後來她覺得自己挺理虧的,但也一直沒機會表個友善的態。於是她誠懇地問:「你的腿傷好了嗎?」她說的都是廢話,因為周黎軒是穩穩當當自己走進來的。
「好了,謝謝。你的傷口如何了?」
「哦,好了。」他所謂的「她的傷口」,其實只不過是蹭破了一點兒皮。
她想盡早結束這個無聊的局面,所以用了加倍的速度纏完了線團。她鬆口氣,把線團扔進桌上的淺筐,站起來,退場。但是她退得很不優雅,因為她被突然鑽到她腳下的老夫人的狗驚嚇到,為了不踩到它,她身子一晃便失了平衡,險險地歪倒。周黎軒迅速地站起來扶她,但他起得太猛又觸動了不夠靈便的腳,自己也沒站穩,於是二人雙雙地跌回他先前坐的那張椅子上,子柚很結實地撲進了他懷裡,聽他抽了口氣,極可能壓到了他的傷腿。
她狼狽地從他身上爬起來,理了理頭髮,正打算道歉兼解釋,卻見他眸色淡淡地瞥向門口。她隨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在他倆目光的盡頭,站著一臉若無其事的周老夫人,以及神色複雜到難以描述的麗卡。
儘管陳子柚自認清白又無辜,但她還是甩不掉那種被「當場捉姦」的心虛感。尤其那天麗卡說了句「對不起,打擾了。」老夫人則補充:「你們繼續。」順手帶門。而周黎軒不帶半句解釋。她懷著無比惱恨的心情回了家,索性第二日稱病。
不想周老夫人傍晚時特地打發了人過來「探病」,還給她送來點心,周黎軒則派人來送她一盆微型曇花,栽在像工藝品一樣精緻的方形的青花瓷碗裡,只有尋常曇花枝葉的五六分之一大小,五個白色花苞已微微開啟。
「再過一小時就會開花,不會耽擱到小姐休息。」送花的傭人解釋道。
曇花果然在一小時後準時綻放,那花姿繁複妖嬈,顏色卻純和寧靜,濃郁的花香蔓延到房間的每個角落。只是那樣華麗的盛開,也只在一瞬間,僅僅過了一刻鐘,便漸漸收攏了花瓣,低垂在枝頭。
「黎軒少爺好像在追求你。」李沐澄說。
「不要亂講。」子柚正色反駁,「他不是有女朋友嗎?」
「你指麗卡?其實她是過去式。」李沐澄不以為然。
因為那件事,陳子柚再去莊園主宅時,心情就更糟了幾分。
老夫人今天不知從哪兒請來了一位刺繡師傅,教陳子柚繡桌布。她認為刺繡是淑女的必備課程。
陳子柚為了與周老夫人少說話,自然是學得認真,只是老夫人總是不時地與她說上一兩句話,她為了不顯得失禮每每抬頭,於是她的手指也頻頻被針扎到。
「你這女紅技術與你的外表相差得不止一點點啊。」老夫人沒什麼同情心地說。
子柚又受了半小時折磨,把手指多紮了幾個洞,勉強在質量上乘的細亞麻桌布上繡了一枚角花,她為自己毀掉一條料子上好的檯布而懊惱,而老夫人卻建議她趁熱打鐵將另三個角也繡上。
她正在心中叫苦不疊,兩日未見的周少爺來向祖母請安,稱要到外面兜兜風。
周老夫人說:「你今天應該代我去參加萊斯特家的慈善拍賣會。」
「不去也可以吧?我沒女伴。麗卡剛走,她去替我辦些事情。」
「讓子柚陪你去。」周老太發揚一貫的專制風格,不徵求她個人的意見,直接替她作決定。
「我的衣服不合適,還有頭髮。」子柚直覺地反對。
「這一身挺好的。」「讓黎軒陪你去買一身新衣服。」周黎軒與周老夫人同時說。
後來陳子柚還是跟著周黎軒去了。雖然不太情願,可她還是覺得,去拍賣會也好過繼續虐待自己的手指,她今天已經扎破了好幾處。
車子在一個華麗的門頭前停下。她以為到了目的地,隨周黎軒下了車,卻發現是服裝店,於是他倆起了小爭執。
「你之前說我這一身很合適。」
「但你自己說不合適。」
「現在我覺得合適了。」
陳子柚發現這這個規律,無論他倆說什麼話,都很容易陷入這種死循環,她猜他接下來會說:但是我現在覺得不合適了。
但是周黎軒這回說:「我覺得還可以更好一些。」
她服從他的心願去換了另一身裙裝,被他挽出來。下台階時,子柚突然被絆了一下,鞋帶開了。她正要彎身去系,周黎軒已經蹲下身子替她繫上。
「你會讓別人誤會。」子柚低聲表達不滿。
「誤會什麼?」他詫異地問。
「誤會你與我的關係!」子柚看不慣他裝傻的樣子,提高一點音量說。
周黎軒沉默了片刻:「那你誤會了嗎?」
這時兩人恰好走到車邊,司機已經開了車門。陳子柚上車前說:「我不會誤會,我有自知之明。」
年輕司機將車開出很遠,周黎軒突然改用了Z國語言對她說:「你一向都是這麼排斥別人對你的好感和追求嗎?」
她愣住了。那個國家是她讀書的地方,那個國家的語言算不上熱門語言,平時在國內時,很少有人與她交流,沒想到他也會講。顯然他不想讓司機聽懂他倆的對話,而且,他對自己的瞭解實在不少。
「我們才見過幾次面?你瞭解我多少?你對我的好感又從何而來呢?」
「難道你不相信這世上有一見鍾情嗎?」
車子也適時地到了目的地。周黎軒下車為她拉開車門,剛伸出一隻手想扶她下車,她已經自己扶著車門站起來,越過他打算繼續往前走。
周黎軒握住了她的手腕,她甩了一下沒甩開,氣沖沖地對他說:「我不陪你玩這種無聊的遊戲!」
周黎軒捏著她纖細的手腕把她一直拖到會場裡。拍賣還沒開始,不時有人上前與周黎軒打招呼,他一概回以幅度很小溫度很低但看起來彬彬有禮的微笑。他低聲說:「別鬧了,否則別人就真的要誤會了。」
拍賣會很小型,拍賣的東西也簡單,是孤兒院孩子們提供的東西,有水彩畫,泥塑品,自製的布娃娃。周黎軒慷慨地用了可以買小有名氣畫家的作品的錢,買了幾幅各方面都乏善可陳的畫。他說:「陳小姐,拜託你笑一笑。你這樣板著臉,會讓別人誤以為你也是將要被拍賣的藝術品。」
子柚擠出一個笑容:「您真幽默。」
「算了,你還是像剛才那樣板著臉吧。」他將目光重新投向拍賣台。
主持人正向大家展示一件看起來以一塊普通的小石頭作墜子的掛鏈:「這個孩子雖然不會畫漂亮的圖畫,也不會做可愛的娃娃,可是她捐出了她最心愛的東西。這石頭雖然看起來不起眼,但是已經陪伴她十年。」
周黎軒在這一輪拍賣中很專注。這塊石頭的起價不高,但是因為有個人一直與周黎軒哄抬價格,所以等他終於拍下這塊石頭時,那價格已經很離譜了,令現場一片嘩然,主持人專程來問周黎軒:「先生為何出如此高價?」
「我被這孩子的奉獻精神所感動,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為了別人拿出自己最心愛的東西,所以我成全她的愛心。」他頓一頓,看了那邊雖然競價失敗卻令他多花了幾十倍錢的那人一眼:「我想那位先生一定與我有共同的願望。」全場為他鼓掌。
回程時,周黎軒一邊研究著那枚他花了高價的小石子,一邊撥電話給拍賣主辦方:「請給我捐出這石頭的孩子的聯繫方式。……不用,我希望親自將它還給她。」
子柚有點神經要錯亂的感覺。之前關於沐澄的捷克殞石事件她已經努力去忘記。可是此時他翻來覆去看那枚石頭的樣子,還有他先前的話,都讓她覺得自己正置於一幅不真實的畫面中,而那畫面來自遙遠的時空。
周黎軒主動地打破寂靜說:「那個可憐的孩子一定不知道,只這一塊石頭便有可以讓她一生無憂。」
他第二次顯露出他對於寶石原礦的驚人的眼力,讓子柚很難再沉默下去:「與你抬價的那人難道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他也看出來了?」
「也許吧。他是很成功的寶石商。」
「你是學地質專業的?寶石專業?」
「據說我學的是金融和貿易,但我父親研究地質多年。也許他把這基因遺傳給了我?」
當陳子柚與周黎軒在拍賣會的往返途中一路鬧著彆扭時,周老夫人正在書房裡與她的次子周想恩談話。
「母親,」周想恩年近花甲,眉眼與周黎軒有著幾分相似,「我想跟您談談黎軒。自從他醒來以後,他對事情的看法,他處理問題的方式,與以前判若兩人。」
「他劫後重生,又失了記憶,跟以前不同很正常。」老夫人淡淡地說。
「我前些天寄給您一份東西,想必您已經看過了。」
老夫人沉下臉:「這世上模樣相同的人有很多。」
「母親,他們在同一片區域出了事。為什麼凡事一扯到黎軒……」
老夫人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周想,黎軒是我看大的,我比任何人都更瞭解他!而你只不過一年見他三兩回而已。你是他的親叔叔,你希望他死嗎?你如果懷疑他不是你的侄子,你可以去與他驗證DNA!」
……
當這對母子對話結束,周想恩走出書房後,李由從書架後面走了出來,那裡一直有一道暗門。
「想恩這一回有些急躁,看起是被黎軒逼急了。」
李由垂首低聲說:「我也聽說了,想恩先生被少爺氣到服用心臟急救藥。」
「黎軒病了一場,倒生出些魄力來。以前他不會與人正面碰撞。」周老夫人嘴角含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李由,除我之外,你算是與黎軒相處最久的了人吧?」
「是的,夫人。從少爺六歲一直到十八歲。」
「那你倒是說說,現在的他真的跟以前不一樣了嗎?」
「在對問題的看法上是有些不同。但是,他的一些小習慣,小動作,還有微笑和沉思的樣子,我覺得和以前一模一樣。」李由謹慎回答。
老夫人陷入沉思中,好像根本沒聽李由方才講什麼。「剛才想恩也提到了那個與黎軒長得一模一樣的孩子。你再給我講講你見他那天的經過吧。」好半天後,她才開了口,同時擺擺手,「我知道你已經講過兩次了。我只是想再聽一遍。」
於是李由第三遍敘述:「那天黎軒少爺約我晚上在N城見面,我提前半天到達,卻在另一家飯店遇到他,身邊有客人,好像正在談重要生意。我去打招呼,但他的態度很冷淡,就像不認識我一樣。晚上我又見到少爺時,他隻字沒提白天的事。直到我主動問起,他才說他同我開了個玩笑,後來提前結束了與我的會面,匆忙離開了。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那天中午我見到的應該是另一位少爺。」
周老夫人就像第一次聽一樣專注,半晌後她問:「你居然沒有一眼看出來他不是黎軒嗎?」
「沒有,真的很像,無論舉止還是神情。……這些年來,我能見到少爺的次數也不多。」
周老夫人揉了揉眉頭:「你女兒子柚……」她沉吟片刻,又放棄了這個話題,「李由,以後我不會再問你那天的事,你自己也忘掉吧。那個孩子,他與周家沒有任何關係。」
「是。」李由畢恭畢敬地回答。
李由走後,周老夫人一個人繼續坐在那裡發呆,直到管家敲門:「夫人,您該吃藥了。」
她讓他進來。「黎軒以前的處所,是否都打掃乾淨了?」
管家說:「按您的吩咐,所有少爺住過的地方都徹底清掃過了,一根頭髮和一個指印都不留。少爺一直有一點潔癖,他待過的地方從來都收拾得很乾淨。我還找人清理了一些他的記錄。」
管家離開後,老夫人又撥了幾個電話確認了幾件事情。最後一通電話她撥給周黎軒的腦科醫生,與他交流了幾句周黎軒的恢復情況。
「黎軒是否還經常頭痛?」醫生問。
「那孩子什麼都不說。」
「這倒是。他是我見過的最有忍耐力的病人之一,疼到快要昏厥時都能做到一聲不吭。」醫生說,「但是他很關心自己的記憶,對他的記憶恢復可能微乎其微這個事實感到很失望。」
「如果他知道,他的失憶並非車禍後遺症,而是被我害的,他會非常恨我吧?是我明知會嚴重損傷他的記憶神經,仍然選擇了那套治療方案。」
「他不會知道的。而且您是為了他好,失憶總比昏迷不醒好多了。他會理解的。」
「但願如此。」周老夫人掛斷下電話。所有的聲音再次消失,這個房間只剩下她一個人。她走到牆邊,在神龕上的聖像前跪下,低頭默默祈禱了一會兒。當她再度抬頭時,一臉的淚水。
同一個晚上,陳子柚也輾轉難眠。
一小時前,她與江流通過電話。她第一次詢問了關於江離城死亡時的一些細節,但是江流卻含糊其辭。
「江流,你有沒有瞞著什麼我應該知道的?」
「我能說的都說了。是你瞞了我很多事吧?」
子柚對江流也是提到周黎軒的事情就含含糊糊。那個秘密儘管被她一眼看穿,但鑒於她與周夫人的約定,她不能說。所以他倆誰也沒打探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子柚整夜沒睡好,夢中有很多影像衝擊著她的大腦,就像電影節廣告,各種風格的片段來回閃現。
起初她的夢境詳和而美好,陽光,草地,鮮花,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可愛小童在嬉戲,只穿了肚兜,露出粉嫩嫩的小胳膊小腿,玉雪可愛,抱作一團,滾來滾去。然而在這樣的夢裡,她極度的不安,彷彿隨時隨地都要發生什麼。
夢中的畫面漸漸支離破碎,一團又一團的霧,霧中彷彿有孤獨的身影,但她看不清。再後來,她夢到那兩個孩子成年之後相遇的那一刻。那就像一部離奇的科幻片,一人表情錯愕,另一人神色自若,一人在現實中,另一人在虛幻界,被複製的肉體形態,被分割的精神世界。夢境忽地一轉主角卻變成了她自己,站在一模一樣的兩個人面前迷惘彷徨不知所措,終於她探出手去想拉住其中一人,她的手穿越了那人的身體,原來他只是一個幻像,而另一個人也嘴角噙了一抹笑,伸手觸了觸她,突然間無影無形。
子柚驚醒過來,一身冷汗。她還能清晰地感受到,當那人消失時,她的喉嚨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想哭都哭不出來的憋悶感。她還能夠記得,當那兩個還是幼童的雙生子在草地上嬉戲時,她的目光努力地追隨著他們,試著分清誰是誰。後來有個小童摔倒,她欲扶起他來但無處施力,滿心焦急,卻在他掙扎著自己爬起來時,清楚地看到在他白白嫩嫩的小腿深處有一枚小小的粉色胎記。
她記起來了。以前,雖然她與江離城的親密接觸大多在黑暗中進行,有光的時候她也絕不去觀光他的身體,但是她被迫與他到國外去的那回,曾經以受傷為由逼著她幫他洗澡。當她敷衍了事的時候,很意外地在他大腿根部的內側那個非常隱蔽的位置發現了一個小小的粉色的心型印記。這麼可愛的標記與他那個人格格不入,當時她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差一點笑出來。回國後外公的病情惡化,她恨江離城恨得要死,早將這種小事丟在腦後,卻原來是藏在了心底,並沒有真的忘記。
子柚摸下床,打開電腦,輸入「雙胞胎」、「胎記」這幾個詞。搜索結果告訴她,即使是生下來基因完全一樣的同卵雙胞胎,也很難實現連胎記的位置都一樣。
她有一點發抖,背後和手心又滲出一層細細的汗。她爬起來坐到窗外抽了一支煙,將那些有毒的氣體與她的心煩意亂一起深深地吸進心底,又重重地吐出來。她剛才湧上一些瘋狂的念頭,以及一種無法定義的蠢蠢欲動的期待,令她感到害怕與慚愧。
她又強迫自己睡去,她沒有睡沉,半夢半醒間,她夢見臨死前的父親和母親,夢見發病時癲狂的外公,也夢見了坐在一群墓碑之中孤獨無依的自己。但是她也夢見了過去的自己,夢見她與江離城初見時被他所救,夢見他也曾經給過自己依靠和守護,她在夢裡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對著夢中的江離城大聲喊:「你死你活關我什麼事?你為什麼連死都死得陰魂不散?我可以原諒你,你又為什麼不肯放過我?」
第二天就是莊園裡的葡萄豐收祭。子柚一夜未睡好,眼下有淡淡的青色,倒像是因為激動才失眠的。
豐收祭很熱鬧,美酒如水,繁花似錦。周老太太親自主持了敬神儀式,當她開啟了巨大瓶子的美酒後,銅像少女手中的瓶子裡也源源不斷地流出香檳,空氣裡溢滿香甜。巨大的池子裡堆滿了葡萄,很多人脫了鞋上去歡快地踩踏,另一些人則在小廣場上載歌載舞。這些人看起來對生活充滿了熱愛。
子柚只在一邊冷靜地旁觀,她總是在最熱鬧的地方越發的寂寞。
沐澄問她:「你不進去玩嗎?」子柚說:「以後我再也不敢喝葡萄汁了。」
沐澄嘻嘻地笑,自己與朋友跳進去玩,不再試著拉她加入。
子柚各處轉轉走走,被突然衝過來的人們拖進隊伍跳了兩支舞。過了一會兒,有人過來告訴她,老夫人請她過去坐坐。
周老夫人和一些客人三三兩兩地坐在小廣場旁邊的乘涼區,吃著點心,喝著茶和酒,聊著天。雖然只隔了一道花牆,但那邊的休閒安適與這邊的狂歡熱鬧,儼然兩個世界。只在儀式上露了一小面的周黎軒也在這邊,與一個容貌與他相似的中年男子正說著話。子柚自我掙扎了一夜,再見他那張臉,便覺有些恍如隔世,直到周老夫人與她說話,她才回過神來。
「你看起來氣色差極了,看起來昨兒沒睡好。」
「做了幾個噩夢。」
「哦,『幾個』?那真夠可憐的。真是巧,黎軒也說他昨夜做了噩夢。瞧,眼底有血絲呢。」老夫人指指離她不遠的周黎軒。子柚無言。
「年輕人嘛,不要亂想,就不會做噩夢了。」老太太推給子柚一杯酒,「我聽說,你下周就打算回去?」
「是的。」她禮貌地回答,看向李由夫妻的方向,「我在這裡很久了。」
「李由會傷心的。」老夫人感歎了一句,「也沒住上幾天嘛。這裡還真沒有讓你留戀的東西啊?」
院中有架白色鋼琴,琴師一直叮叮咚咚彈奏著輕柔舒緩的曲子。
「這裡是個美麗的地方。謝謝您的款待。」子柚機械地說。
「這是反話,你可不會覺得我款待了你。」老夫人的皺紋舒展開,「不過,我倒挺希望經常看見你的。估計我家黎軒也會很捨不得你走吧?」
子柚本想沉默,但老夫人盯著她的眼睛,表明不打算讓她含混過去,她只好說:「周先生熱情好客,與您一樣。
「姑娘,你自己不知道嗎?你一說反話的時候,眼神就會露怯。」老人呵呵笑了兩聲,把目光投向周黎軒那邊。子柚也順著她的眼神看過去。周黎軒與他叔叔坐在一起的感覺很詭異,兩人的表情像來自兩個不同的季節。周想恩面色凝重,似乎正在堅持什麼,而周黎軒則波瀾不驚。周老夫人收回目光,啜了口茶:「這你可錯了,黎軒一向冷淡不好客,從不主動討好追求人家。」
這時那名琴師剛剛結束了一支曲子,離席片刻,周想恩突然站起來,清了清喉嚨說:「讓我們歡迎黎軒為大家來一曲吧。」正在交談的人們一靜,周想恩又說,「我至今還能記得在黎軒小時候每逢家宴時為大家彈琴的情形。我已經多年沒有過這樣的耳福了。不知黎軒琴技又精進了多少?」
現場坐得很零散,辟哩啪拉響起一陣掌聲,周黎軒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周老夫人擰起了眉毛,招手讓周想恩過來,低聲對他說:「你明知道他的手指受傷了,而且他不記得以前的事。」
「母親,黎軒雖然不記得過去,卻沒忘記他學過東西。您放心吧。」
他話音剛落,周黎軒已經慢慢走到那架鋼琴旁坐下。「您想聽什麼?」
「來一支你最擅長的李斯特?」
「二叔,我想我應該更喜歡肖邦。」
「噢,對的,我記錯了。你彈一支他的圓舞曲如何?你小時候常常彈的。」
周黎軒凝神想了一會兒後,斷斷續續地敲出一串音符,正是肖邦《華麗大圓舞曲》,但十分不連貫。他看了看周想恩微露笑意的臉,歉意地向大家彎一彎右手的食指、中指和無名指:「這幾根手指受傷後就不靈便了,除了敲敲節奏別的什麼也做不了。大家不要介意我換個方式演奏。」他在大家正莫名其妙的時候,交換了左右手,用比正常速度快了許多的節奏彈完了整支曲子,這一回他彈得非常純熟流暢。場下先是寂靜無聲,隨後掌聲爆滿全場。周老夫人的掌聲尤其響亮而持久,唇角的微笑一直爬上了眉梢。
「他的手指受了很嚴重的傷嗎?」子柚問。
「因為那次事故。你沒發現他寫字都用左手嗎?」
子柚的心跳又快了一點點:「車禍嗎?什麼時候發生的?」
「他的車撞上山崖,而他卻失蹤了。後來麗卡在一家小醫院裡找到了昏迷不醒的他。在他昏迷的時候,我曾經發誓,只要他能夠醒來,我不再去追究這件事。」周老夫人說,「姑娘,如果黎軒知道你對他的事情這麼關心,估計會很高興吧?
子柚沉默無言。其實這些天,她曾經試著從很多人的口中不著痕跡地套出周黎軒的事故真相,但是那些人要麼不知道,要麼守口如瓶,她一無所獲。
老夫人又說:」我知道你想知道什麼。是的,他與你認識的那個孩子,出事的時間差不多,地點也很近,看起來是打算會面,或者剛剛分手。這事我後來才知道。也許雙胞胎的命運,果然很相似吧?「
子柚離開老夫人時腳步有點不穩。當她自以為那些不切實際的胡亂猜想一步步變得清晰時,她開始害怕。那種迷迷茫茫不知名的期待,比很久以前她的心如死灰還叫人感到恐懼。
下午精神嚴重不濟的子柚回家補眠,她依然睡不好,翻來覆去做著一些奇怪的夢。她夢見周黎軒像魔術師一樣指揮著一堆閃閃發光的石頭自動地排隊,他耐心地指著每一塊石頭給她講解:這是綠水晶,這是金剛石,這是捷克殞石,而那一塊則是碧璽。他的手指修長,指向那些石頭時彷彿彈琴般優美。他和風霽月般地笑著向她伸出緊握的手:」你猜猜看這是什麼呢?「他的手掌攤開,赫然是那枚屬於她的平安扣,沒加任何裝飾,乾乾淨淨地躺在他的手心。子柚說:」這個我知道,這是和田玉。怎麼在你這裡?「她伸手去取,那人笑著說:」這一枚是我的。「他掌心中的那枚瑩白的環形玉璧突然消失得無影無形,子柚驚訝地抬頭,看到他也漸漸化作透明,消失不見。
她又一身冷汗地醒來,想起方纔這個虛擬與現實結合得如此緊密的夢。剛才夢中的那人,她知道那是周黎軒,可是在夢境中,她分明一直將他當做了江離城
她腦中閃現著那枚平安扣的形象,就是這個據說屬於他的亡母僅存遺物的東西,令江流都深信不疑他的身份,也讓她的心糾結作一團。但是直到現在她才想到,以江離城的個性,真的不太可能將那枚屬於仇人家族的東西時時貼身帶著,所以很可能,他把那件遺物送給了從未與生母見面的周黎軒……她翻來覆去地想著,越想越頭痛欲裂,她把嘴唇咬出血,她用枕頭捂著自己的臉,捂到快要窒息。她悶聲說:「請你放過我,放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