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維重新找工作的過程不算順利。她陸續面試了好幾處地方,都不了了之。
像她這樣不上不下的年紀,不上不下的工作經歷,好看但與她要找的工作不搭邊的學歷,以及她沒有負擔的經濟條件,使得她在選擇工作時也不上不下尷尷尬尬。何況,有些工作別人做得她卻做不得,因為她還要兼顧周然的面子。
大多數公司是被她篩掉的,環境髒的,工作人員形象差的,老闆缺氣質涵養的,都是她放棄的理由。
也有淘汰她的。一家公司的人事經理低頭看著她的腳:「林女士,我們付你的月薪,還不夠你買這一雙鞋。」另一家公司說:「這個崗位目前有兩個人在爭取。雖然你的條件比另一位更好,但是另一位應聘者家中有生病的丈夫和正在讀幼兒園的孩子,我們想她比你更需要這份工作。」
態度都足夠無禮,理由也讓人不服,但曉維終究一個字沒反駁,說了句「我明白了,謝謝你」便起身離開。
後面那家公司的人事經理還火上澆油地補充了一句:「我對你倆說了同樣的話。但她的表現是向我據理力爭,聲明她更合適。可見她比你更珍惜這個工作機會。」
曉維氣得不輕。乙乙安慰她:「你該慶幸沒進這家公司,否則不知以後還會遇上什麼鬱悶事。」
曉維發牢騷:「我是不是很像一枚軟柿子,可以被人隨便捏?」
乙乙說:「老人家們常說『心善被人欺』,這些話都是從生活實踐中提煉出的精華。不過呢,善良總歸是一種美德,是好事情。你說是吧?」
曉維牢騷了沒幾天,她以前的公司不知從哪兒得來的消息,請她回去繼續工作,曉維想起那些噩夢連連的夜晚,無論如何也不願重操舊業;周然也給她推薦了兩個去處,但她鐵了心要靠自己找工作,周然的推薦她看都沒看。
這天曉維又去參加一個新的面試。她出門前換上一身正裝,仔細地描了淡妝。離開工作崗位多年,鏡中的白領女子形象,連她自己都陌生。
她面試的公司名字叫HF,剛開業一年,沒什麼知名度,但辦公環境與周邊環境都很好,曉維被他們溫暖的廣告詞所吸引。
她在會客區填了一張面試卷子,回答了人事經理的幾個問題,然後被請進總經理辦公室。
總經理叫李鶴,年輕斯文,架著一副金邊眼鏡,有乾淨清爽的書卷氣。雖然是初次見面,但他給人的感覺很親和,像個老朋友。他親自給曉維倒水,彬彬有禮地問:「茶還是咖啡?」
他們交流了一刻鐘,李鶴問:「你學的是生物,之前的工作也與本行有關。為什麼現在要改行呢?」
「那一行不太適合我。」曉維遲疑地說,將那句已經打好腹稿的冠冕堂皇又虛偽至極的「我希望開拓新的事業領域」吞進肚裡。
「你從上一家公司離職之前,得到過至少三次表彰,你在那兒一共才做了四年。你在不適合的前提下還能做得這麼好,這一點讓我讚許也很驚奇。」
「這是最起碼的職業道德。」曉維希望他不要再問她以前的工作了。
可能是曉維不自覺流露出的抗拒神情落入李鶴眼中,他不再糾結這個問題。「你已經讀完了有關教育學的研究生課程,沒想過要繼續深造或者找一份相關的工作嗎?」
「我學這個課只是出於好奇……」曉維避開李鶴探究的眼神,預感到這一回的面試又要告吹。都怪她脫離社會太久,以至於找不到與陌生人交流的感覺,即使面對李鶴這樣溫和的男人也感到吃力。
李鶴的電話又響了。他說聲「抱歉」,將電話接起。這一次他沒能像前兩次那樣說句「我回頭給你電話」便掛掉,而是整整講了十分鐘。他邊講電話邊朝曉維歉意地笑笑,指指屋角的報架,示意她自己打發一下時間。
曉維會意地走過去,卻被掛在報架上方牆面上的一排畫吸引了目光。那些畫色彩繽紛,童真童趣,曉維看得專注,直到李鶴講完電話也沒查覺。
他走到她身旁:「你喜歡?」
「很喜歡,非常可愛。」
「我女兒畫的,她很喜歡畫畫兒。」李鶴指指最下面那副線條凌亂色彩單調的話,「但我從來沒搞明白這副畫是什麼意思。她不肯說。」
「她畫這幅圖時心情不好,她可能在想念一個人。」
他們回到辦公桌繼續剛才的面試。
「我們要招聘一位辦公室助理。做這份工作不需要很高的學歷,只需要細心和耐心,工作零碎,頭緒很多,可能還需要經常加班,卻不像其他的崗位那樣有業務提成。更多的時候,配合其他人做了很多工作,成績卻不屬於自己。這樣你也能接受嗎?」
曉維誠心地說:「每個崗位都有它的職責以及價值所在。」
李鶴親自把曉維送回人事經理那邊,同時送回去的還有她的面試記錄。人事經理對老闆親自送人過來沒表示出任何詫異,只是邊接著電話邊站起來對他表示了一下歡迎以及歡送。他一邊接電話一邊把面試記錄翻到最後一頁,掛掉電話後問曉維:「你什麼時候能來上班?需要時間考慮嗎?」
曉維很意外。她本以為已經沒戲了。
「李總說,只要你願意,隨時可以來上班。」
「我也隨時都可以。」
「那現在行嗎?今天我們要給一個大客戶備一批貨,每個部門的人都在幫忙。你若是能來,正好多一個人手。」
「好的。」
人事經理把曉維帶去正在忙碌的現場:「給大家介紹一位新同事,林曉維。另外今晚李總請客,一是犒勞大家加班,二是歡迎新同事。」
辭職多年以後,林曉維在大家辟辟啪啪的掌聲中,又重新走入一個新的工作環境。在那一瞬間,她不合時宜地想起了當年周然作為轉學生空降到她的班級的那個畫面。
曉維與周然週末例行晚餐。
「在新公司裡做事比較累,因為制度規範不建全;待遇也不會太好,因為客戶不穩效益就不高。」周然對著她的工作證研究了一會兒,「早知道你喜歡做這種跟你專業不搭邊的瑣碎工作的話……」
曉維搶回工作證,因為周然看她的二寸近照看得有點過於專心了。「謝謝你先前幫我費心了。」
「不客氣。」周然低頭繼續吃飯。
曉維覺得周然今天看起來怪怪的,很久後發現原來他戴了一副粗框眼鏡:「你眼睛怎麼了?」
周然視力一直不錯。曉維記得他只有在學生時代有一陣子眼睛發炎,才戴了幾天的平光眼鏡。
「哦。」周然把眼鏡摘下來,「是變色太陽鏡。剛才忘記摘了。」
週一早晨,曉維在公司寫字樓門口遇見李鶴。他戴著墨鏡,走進寫字樓等電梯時也沒摘。他戴墨鏡的樣子與平時不太一樣,曉維不免多看了他一眼,然後發現鏡片變淺,李鶴又恢復成平時的那副樣子。原來他的眼鏡也是變色鏡,曉維又多看了那副眼鏡幾眼。
「我今天有什麼不對勁兒嗎?」
「沒什麼。你的鏡架很特別。」曉維很窘。
「特別嗎?很普通啊。」李鶴摘下眼鏡遞給她,讓她看個仔細。
曉維草草地看過,赧然地把眼鏡還給他。
「真見鬼了。」曉維坐到辦公桌前時,低聲地念了一句。
曉維的辦公區與其他行政部門同在一個小格子間,最裡面是李鶴的辦公室,相鄰的是業務部門的大格子間,另有單獨的會客區,會議室,公用的功能區,中間只以玻璃牆隔開,每個人和每個部門的辦公場地都相對獨立又公開透明。曉維很喜歡這樣的設計,與她之前那個密閉蒼白的辦公環境完全不同。
她的工作做得還算得心應手。之前公司裡沒有辦公室助理這個崗位,所有的工作都被李鶴分攤在各部門。當她到來之後,這些工作便漸漸地轉到了她這裡。
李鶴是個和善的老闆,讓她從最簡單最基礎的做起,並不存心為難她;同事們也都很客氣很熱心地教會了她不少東西。
曉維自己也很努力。她是個不愛給別人添麻煩的人,雖然以前沒做過類似的工作,但是她認真地觀察和學習,在私下裡下了不少功夫。起初她複印一份文件都需要研究半天按鍵,寫一份通知要修改幾遍措詞,等她工作滿兩周時,她已經翻完了一本公文寫作和半本管理學,並且能夠處理大多數辦公器材的簡單故障。
曉維性格沉靜、語氣溫和,做事細緻,又願意為別人著想。雖然她來得最晚,但是沒有人排擠她。
公司裡年輕男子居多,客客氣氣地稱她一聲「曉維姐」,有什麼力氣活會搶著幫她做。公司裡原先只有三名女性,她來之後沒幾天也被她們接納了,在茶水間裡與她聊美容聊明星聊新上映的電影,中午邀她一起逛街或者一起午休。
在婦女們的八卦時間裡,曉維漸漸瞭解到公司每一名同事可以公開的秘密,她的事情也被問及。
當她們得知她學生物專業,以前做過這一行時,很詫異地告訴她,這專業在本地很搶手很高薪,放棄太可惜。
曉維在她們的追問下只能避重就輕地說,因為有一段時間她總是做與實驗室有關的噩夢,所以在實驗室裡她有心理障礙。
最年輕的姑娘說:「呀,跟老闆一樣。」
有人給曉維解釋:「李總也是學生物出身的,參與過國家級科研項目,後來改行了。」
沒發話的那人補充:「聽說李總夫人去世的時候,李總正在實驗室幾天幾夜沒回家等結果。」
「哦。」曉維表了一下態,就像「三句半」的結束。
這天下午曉維再見到李鶴時,心中泛起怪異的感覺。她將這定義為「同病相憐」。
某一天曉維到某機構辦理公事時遇上了故人。她排號等候時發現不遠處正在那兒辦手續的人有些面熟。她不能確定,也不敢亂認,然後便輪到她的號。「錯過就錯過吧。」曉維如此安慰自己。但是等她辦完事情,那人卻喊住了她:「林曉維?」
「羅依?」
已經快到中午,羅依堅持請曉維在附近吃頓飯。
「這麼多年了,你的樣子幾乎沒變。」羅依說。
他的樣子卻變了許多。曉維記得羅依以前因為常常打球的緣故,皮膚黑黝黝,看起來很壯實,短短的頭髮一根根豎著,笑容很陽光。可他現在坐在那邊裡,架著一副度數不小的眼鏡,頭髮整齊服貼,看起來正經斯文。無怪她剛才不敢認。
羅依與她閒聊這幾年自己在世界各地漂泊不定的經歷以及這座城市的變化。他當年與周然很友好,但卻隻字沒提周然。曉維想這些年他們應該是一直有聯絡的。
羅依幾次欲言又止,曉維猜他可能想問乙乙,只是問不出口。所以當他們分別時,曉維主動提起乙乙:「你聽過乙乙的節目嗎?」
「聽過。她跟以前的感覺不太一樣了。」
「她結婚了。」
「我知道,我聽說了……我是說,她自己在節目裡說了。聽起來她現在應該過得很快樂。」
「應該吧。」
「曉維,你是不是也怨恨我?」
「我不怨恨你,你有選擇你自己生活的權利和自由。我只希望你不要再傷害到乙乙。」
週末,乙乙陪沈沉去了他曾經住過幾年的福利院。那家有五十年歷史的院子最近要搬遷了。沈沉給這裡捐了一筆錢,乙乙則帶來了一大箱玩具和書。
沈沉離開這裡已有二十多年。二十幾年的時間裡,牆外的世界幾經變遷,牆內卻還是老樣子。
沈沉一一告訴乙乙這裡的歷史,諸如:女院長二十多年前還是個年輕的美女;那位癡癡傻傻的智障老人從這裡創辦第一天起生活在這裡,已經超過了半個世紀……他還帶乙乙去看一棵梧桐樹上的劃痕,那是他六歲生日時偷偷用刀子刻下的自己的高度,因為破壞樹木他被罰站一星期,並且失去收到節日禮物的機會。
沈沉說這些話時,口氣平淡溫和,聽在乙乙心中卻十分心酸。她抱抱沈沉的腰:「都過去了,別難過。」
「我沒難過。很多事情聽起來好像很不好,但實際上並不壞,回想起來也挺溫暖。比如那位老人,別人都覺得她可憐,可她自己每天都過得很快活,像小孩子一樣。」
這裡也並非全無變化。從院長那裡得知,沈沉幼時的那些夥伴都離開了,有人開了公司,有人成了勞模,也有人去世了。這裡又多了不少小孩子,不乏看起來漂亮又伶俐的。有個姑娘與小夥伴在走廊裡嬉鬧時一頭撞在乙乙身上,乙乙被撞退了一步,那孩子仰面跌倒。乙乙急忙去扶,本以為她會大哭,豈料她朝乙乙裂一笑,爬起來第一件事卻是去揉乙乙被她撞到的地方。
「這孩子真可愛。他的家人怎麼捨得不要他?」乙乙一邊在心中想著,一邊發現這孩子只有一隻胳膊。
「我可以動員我的聽眾們經常到這裡來關心一下這些孩子們。」離開後,乙乙對沈沉說。
「別那樣,去的人雖多,但給予實質幫助的少。有人帶著一種明顯的施捨的姿態,甚至有人帶著孩子們去接受自豪感教育。他們還不如不去。」
「那只是個案。多一個人就多一分力量。」
「也許有人是真心的,可那些偶爾的關注提升了這些孩子們的希望,又讓他們不斷地失望,還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打破他們安靜的生活。」
乙乙的好意被駁,有些犯堵,不客氣地說:「你這位地球衛士環保精英,怎麼在談到人的問題上就變得這麼冷血漠然了?」
「我小的時候,非常不喜歡有人去看我們,」沈沉說,「他們看我時就像看籠子裡的猴子;我也非常不喜歡他們送我的禮物,因為那都是別人不要的。」
「你小時候心靈陰暗。」乙乙說。
「經常被來參觀的人捏臉扯鼻子摸頭髮,穿著別人捐贈的舊衣服,看著被塗得亂七八糟的舊書,還要往很多卡片上寫感謝話,一個勁地鞠躬感謝。換作是你,你會喜歡?在福利院長大的人是我不是你,我是孤兒,你不是。」
「我也被家裡的客人捏過鼻子摸過頭髮啊,我也不情願地給很多人鞠躬感謝過啊……我發高燒快要死掉的時候一個人躺在床上,我媽在為她的學生們補習功課,我爸陪著一群爛人在夜總會。如果換作是你,起碼還有阿姨照顧你。你討厭別人施捨的東西?若不是有人幫你離開,你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個旮旯裡呆著呢。」乙乙氣呼呼地說。
「真愁人,你這算是什麼邏輯?」沈沉本欲繼續辯論,突然改了主意,作一個休戰手勢:「OK,我錯了,心靈陰暗,忘恩負義,我會努力改正。」
兩人都沉默了。過了幾分鐘,乙乙把車窗打開一條縫,對著窗外一掠而過的銀杏樹小聲說:「對不起。」
沈沉還是沒作聲。
乙乙扭頭朝著沈沉大聲喊:「喂!聽見沒?」
沈沉一副如夢方醒的樣子:「你是跟我說話啊。哦,沒關係。」
乙乙氣得磨牙。
在沈沉的提議下,他倆又去了乙乙當年的小學,與福利院只隔了一條街。但是比起那所二十年無明顯變化的院子,這裡已經面目全非,教學樓多了幾幢,樹不見了,操場變成了室內體育館,已經沒有任何乙乙熟悉的東西,最後只好指著空氣中的某一點說:「原先那裡有一個籃球架,三年級的時候,我在那裡收到第一封情書。」
「後來呢?」
「後來我大哭著告訴了老師,老師狠狠訓了他。」
「你小時候夠壞的。」
「哪有。我這種行為當時在老師眼中,那可叫品行端正,還受表揚了,哈哈。」
學校外面沒有足夠的停車位。很多人順便停在路邊,但沈沉把車停到了三百米之外的收費停車場。他說在別處可以變通但這裡不成,決不能教壞小孩子。
為了照顧乙乙的懶骨頭,沈沉獨自去取車,讓她到馬路對面等。乙乙在學校門口的宣傳欄前磨嘰了一會兒,估摸時間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穿過斑馬線,結果卻在橫穿馬路的時候走神了。一輛轎車在離她半米遠的地方猛地剎住,輪胎刮蹭著地面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司機滑下車窗,衝著她大嚷:「X,你活膩歪了!」
乙乙驚了一身冷汗,連聲說抱歉,快步跑到路對面。那司機把車停在路中間,罵罵咧咧地下了車。乙乙用手作喇叭狀,朝那司機喊:「老兄,這是學校門口限速40,還有,你停在快車道上了。你超速又亂停車,可要小心交警和攝像頭呀。」
那人憤怒地朝她揮揮拳,一副想揍人的樣子。恰好沈沉的車開過來了,乙乙快速跳進他的車。
沈沉的眼神太好了,乙乙一上車他就問:「你剛才過馬路時在看什麼?那輛車開得那麼快,差點撞到你,也差點嚇死我。」
乙乙回了回神:「沒事。起先我以為看見了一個熟人,後來又覺得不是。」
「所以你在馬路中央走神了?」
「我知道錯了。別用這種幼兒園老師的口氣教我怎麼過馬路好不好?」
「下不為例。」
「你煩死了。」
林曉維陪老闆李鶴去觀摩一家客戶公司的新品發佈酒會。曉維穿著及膝的軟緞旗袍,挽了個古典髮髻,戴著珍珠耳墜,令李鶴大大地驚艷了一下:「這下他們總該記住我了。」
李鶴派給曉維的任務就是吃好喝好,順便偷師酒會的創意,考察燈光音響飯菜質量和幕後這家禮儀策劃工作室的服務水準,他自己則要去「巴結」幾位潛在客戶。他邊說邊感慨:「男怕入錯行。」
今晚這任務恰是曉維擅長的。她每個角落都轉一轉,每道菜都嘗半口,對酒會的細節安排已經瞭然於胸。她還躲開了幾個男人的邀舞,倒不是假清高,只是不習慣被陌生男人握著手扶著腰,那種彆扭的感覺很久都無法散去。
曉維回想先前與李鶴的對話:「你怎麼會選擇這一行?」因為李鶴尚未到會場已經流露出頭痛的表情。
「這是我妻子生前的志向。她尚未實現就去世了,所以我來替她實現。」
曉維有些艷羨這樣的感情。她正發著呆,猛地有人扯她的衣服。她嚇一跳,回頭一看,一身淑女裝扮的丁乙乙正一臉的壞笑。
「地球真小。」兩人同時說。
「有人請我在專欄裡寫幾句話。作為一個有責任心的公民,我得實地考察一下。」乙乙說,「你這也是為了工作?」
曉維點頭。
「你這樣穿好看,顯得氣色也好。你早該重新加走進人群,多呼吸一些混濁的空氣才有利於健康。」
「現在也來得及。」曉維邊說邊望向門口,那裡剛剛來了遲到的新客人,酒會主人一臉堆笑地迎了上去,握手,拍肩,好不熱情。她們離門口很近,聽不清客人解釋什麼,但主人聲音洪亮,非常清楚:「哪裡哪裡,你能來就已經很賞臉啦。」
新客人竟是周然。
「這麼一個小地方也會有這麼多熟人,邪門。」曉維輕輕嘀咕。
「不奇怪,周然公司和這家公司一起搞過一個挺大的合作計劃。」
「你知道的真清楚。」
「報紙上都有寫啊。你從來不看本地財經新聞嗎?」
她們這邊說著話,周然已經擺脫了主人和幾個與他寒暄的客人,朝她倆走來。
「你倆怎麼都在這裡?」周然淡淡地笑著問。他的笑容平時不覺得有多特別,但在這放眼望去滿場的發福奸商之中,簡直顯得非同一般的迷人。
曉維有一絲尷尬。她以前不願陪周然參加這樣的酒會,現在卻與別的男人一起出現,雖然是為了工作,她仍然覺得不自在。
「來這裡工作。」乙乙替曉維以及自己回答,「喂,那邊有人在等你呢,別管我們,快去忙吧。」
乙乙驅趕著周然,因為這兩人之間詭異的氣場已經嚴重地輔射到她這個無辜的路人。雖然她與周然也不錯,但她總歸是要先站在曉維這一方的。
有個濃妝艷抹的漂亮女子自周然出現後就開始打探林曉維,目光裡帶著肆無忌憚的敵意。不只曉維自己有感覺,連乙乙都發現了:「你是不是欠她錢了?
「誰知道是誰欠的。」曉維下意識地朝周然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女子發現自己正被乙乙無禮地注視,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扭頭走了。
乙乙噗地笑出來,小聲對曉維說:「哎喲,我認出她來了。電視台記者兼新晉女主持人陳可嬌,她的出現把市台的整體水平拉低了一個檔次。」
曉維似笑非笑,乙乙有些了悟:「不會吧?周然什麼時候淪落成這種格調了?」
「周然有『包容異己觀點,兼收各方文化』的優點,這是我們高三班主任給他的評價。」曉維用力地對付冰淇淋桶。冰淇淋凍得太結實,她很久也沒挖出一碗。
「她瞪你,你就該把她瞪回去。跟冰淇淋較什麼勁兒。」乙乙上前幫她。
不一會兒乙乙走開了,曉維又落了單,她移步到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沒多久,那位半紅不紫的媒體人陳可嬌也過來了,站在曉維身後,又不講話。
「請問有事嗎?」曉維很反感陌生人距離她這麼近。
「周太太?百聞不如一見。」
「不敢當。」曉維移開半米,謹慎地與她保持著安全距離。
「這件旗袍真好看,顯得您年輕又苗條。」
曉維等她繼續說下去。
「我真想向你討教如何看起來比實際年紀輕的辦法,您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已經過了三十歲的樣子。每次我一想到自己再過幾年就三十了,都覺得好可怕呀。」
曉維笑了,就算傻子也聽得出她的重音一直落在「三十歲」上:「別做太多無聊的事就能少生皺紋,皺紋少了就顯得年輕了。」
陳姑娘不知是否真的沒聽懂曉維的挪揄,天真地說:「受教受教。」又指指曉維的胸針,「哎呀,這深紫色胸針跟這淺紫色裙子特別搭配,顯得您又高貴又優雅。看來紫色真的適合年紀大一些的女人,像我,再喜歡這顏色也總是不像。」
這姑娘的那點司馬昭之心如此明顯,連一點點含蓄都不會,曉維頓生退意,懶得跟她再糾纏下去了。她放下杯子,撫了撫旗袍上的褶子,朝她微微一笑:「是啊,你說得對。我先告辭了。」她走開時經過陳可嬌身邊,微微側向她,低聲又說,「那男人不喜歡香水的味道,尤其討厭你現在用的五號。難道你從來都不知道嗎?」
雖然陳可嬌沒從曉維這裡佔到什麼便宜,可曉維被她一攪局,心裡也疙疙瘩瘩地不舒服。她四下裡張望著找李鶴,想問他能否提前離開。李鶴沒找到,倒見著陳可嬌正仰著頭與周然說話。阿嬌姑娘一臉的迷戀與幽怨,周然則一臉的漫不經心,是他慣常的禮貌客套的敷衍姿態。
「有人惹你不高興了嗎?表情這麼奇怪。」有人突然出聲。
曉維回頭一看是李鶴。「沒有,沒有。」她極力否認。
「我剛知道你丈夫也在這現場。你怎麼不去陪他?」
「因為我在工作啊。」
他們正說著話,這邊就來了不速之客。周然從大廳另一側走過來,客客氣氣地說:「我想借這位女士幾分鐘,可以嗎?」
李鶴含笑作了一個「請」的手勢,表情耐人尋味。
曉維心下有些難堪。她出於禮貌,向周然介紹說:「這是我的老闆,李鶴先生。」又向李鶴介紹周然:「這是周然。」她希望李鶴不要太細心地發現她介紹周然時沒加稱謂。
李鶴笑著說:「剛才在那邊我跟周先生就經人介紹認識了。」
周然向李鶴伸手:「剛才還沒謝謝你照顧曉維。」
李鶴也伸出手:「哪裡,這麼優秀的員工,應該感謝的人是我。」
曉維幾乎要被他倆的對白酸倒,李鶴走遠了她都沒發覺。
「能請女士跳支舞嗎?」周然很有紳士風度地邀請。
「對不起,我腳疼。」
「那我送你回家?」周然低頭看她的腳,「好像有點腫,你站太久了吧。」他彎下腰狀似想替她檢查一下。
「好,我們去跳舞。」曉維趕緊把他拖進舞池。
他倆這些年一共也沒跳過幾支舞,但配合得一直很默契。
「工作很辛苦?你好像瘦了,氣色也不好。」周然摟著她的腰問。
「乙乙剛才還說我的氣色比前陣子好多了。」曉維說話時,越過周然的肩膀恰好能看到陳可嬌,那位小姐一邊與別人共舞一邊又在瞪她。舞池燈光很亮,他們挨得很近,曉維看得清她眼中的淒怨與嫉妒。周然帶著曉維轉身,曉維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
「你在看什麼?」周然問。
「看戲。」曉維不冷不熱地說。
周然毫無預兆地帶著曉維跳了一個複雜的舞步,把她轉暈的同時,也恰好轉到她剛才看的方向。他也看到了陳可嬌。
「不是你想的那樣。她給我們公司做採訪,只是工作而已。」
曉維沒料到周然願意解釋,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那位陳姑娘又用了惱恨的眼神瞪她,曉維心裡憋氣,不顧舞步的規矩,拖著周然轉了大半個圈,結果周然步子太穩又不配合,曉維的重心頓時不穩,險險地一歪,被周然一扯,正撲進他懷裡。這下子她的腳真的有點扭到了。
一對舞者恰好滑過他們身邊。男子朝周然揶揄地笑:「老夫老妻的,要親熱趕緊回家去。」他的女舞伴比他笑得更大聲。
曉維大窘。好在音樂也及時地停了,曉維掙脫了他就要走:「我一會兒就要回家了,再見。」
周然突然說:「爸媽下周要過來住幾天。」
曉維微微蹙眉回頭看著他,似乎還沒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
音樂又響起。周然走近她,低聲說:「你可能需要回家住幾天。你也不願意他們在這時候知道些什麼吧?」
「誰要來?」曉維大腦一時停擺,問了一句十分多餘的話。
「爸和媽。」周然見曉維仍沒反應,又補充,「我爸和我媽。」
曉維終於回神,憤憤地說:「我當然知道是你的爸媽。」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曉維在乙乙的陪同下為即將到來的公婆挑禮物。
「不是吧你?都打算離婚了,還討好公婆幹嗎?」
「一碼歸一碼。老人家待我一向都很好。」
「咳咳。你不要人家兒子了,再挖空心思當好兒媳也沒用。」
她們買好了給老人的禮物又去為自己買衣服。曉維試穿一件青灰色的風衣,乙乙遞給她一件同款的藕荷色:「再試試這件。」
青灰色顯氣質,藕荷色顯女人味,曉維一時難以定度。
「兩件都買。」乙乙建議。
「後來這件。」曉維一秒鐘內作了決定。
「這款風衣還有別的顏色嗎?」曉維還沒換下衣服,店裡就來了新客人。她們抬眼看去,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來人竟是打扮得光鮮粉嫩的主持人陳可嬌小姐,看向曉維的神色依然陰晴不定。
「一共只兩件。藕色的那位女士已經訂了,還有件青色的。」店員說。
店員要把放在乙乙身邊的那件青灰色風衣拿給陳可嬌試穿,乙乙伸手一壓:「這件我要了。」她朝陳可嬌歉意一笑:「對不起啊。可是總要有個先來後到。我來得比你早。」
陳可嬌氣白了臉,一定要讓說過「還有一件青色的」那個店員給她交待。她咄咄逼人,乙乙也絕不讓步,倒霉的店員當了一回夾心餅乾,欲哭無淚,最後連老闆都被驚動了。
「老闆,哪有顧客買東西被欺負的道理?你就不怕給你們店曝光嗎?」阿嬌小姐大發嬌嗔,「你們難道不知道我是做什麼的嗎?」
老闆一臉為難,哀求地看著丁乙乙。
乙乙不知從哪兒變出一張某網站的記者證,朝陳可嬌一晃,「我當然知道你是做什麼的,最近很有名氣的陳大主持嘛。『美女主持服裝店撒野耍潑』,我想大家對這個曝料肯定比對你的節目更感興趣吧。」
曉維看不下去,把風衣脫下往架子上一掛,從乙乙手中接過自己的衣服套上:「我們走吧。對不起老闆,我們兩件都不要了,請這位小姐隨意選吧。」
她本來可以買下選好的這件再走,但她不想與那位小姐穿同一款風衣。
出了店門,乙乙甩膏藥一樣甩著曉維的手:「我替你出氣,你卻扯我後腿。幹嗎呀你。」
「跟她一般見識,你掉份不?」
「你走這麼快,她還以為你示弱了呢。那女人氣焰這麼囂張,難道真的有周然在撐腰?我呸。」
「周然說沒有。」
「他說你就信?」
「周然那種人,要麼不解釋,如果解釋了就不會說謊。而且他討厭麻煩,更討厭愛找麻煩的人,不會與這樣的人牽扯過多的。」
「你對周然還真的不是一般的瞭解。」乙乙驚歎。
「換話題換話題。」
她們逛完一圈原路返回,經過那家店時看到那兩件風衣還掛在那兒,原來陳可嬌鬧了一場後也沒買。她們向老闆和店員再次道了歉,順理成章地買走了那兩件衣服。
周然爸媽來的那一天,周然有公事要晚歸,他打電話拜託曉維多費心。
曉維早把自己現用的衣物用品搬回去一些,提前一天檢查了每一處可能露馬腳的地方,甚至為了怕鐘點工說漏嘴,連鐘點工也暫時不用了。
周然爸媽為了不影響他們的工作特意在傍晚到達。剛下班的曉維撥通他們的電話時,周爸在電話那頭笑得洪亮:「再五分鐘就到你們家門口了。」曉維匆匆趕過去與公婆會合。
周爸周媽居住的小城距他們有兩三小時的車程。每回二老都親自開車過來,大包小包地帶來一堆東西,這回也沒有例外。
周爸推開曉維,搶著搬最大最重的盒子。周媽則一進屋就幫忙整理帶來的東西,同時向曉維一一交待:這一包干海參是當年的新貨,托熟人買的,質量可靠;這兩瓶阿膠膏是周媽花了幾十道工序熬製的,比超市裡現成的又乾淨純度又高;保溫瓶裡是曉維愛吃的那種特色餡餅,他們出發前才去排隊買來的,還熱著呢;曉維上回送周爸的葫蘆種子結出果實了,周爸知道曉維喜歡,把能摘下來的統統給她帶來了;還有周爸周媽前陣子外出旅遊給曉維買的紀念品……
這些東西與周然無關,全是給曉維的。其實曉維什麼也不缺,但周爸周媽每回都把她當作一個在外地讀書物資極度匱乏的孩子,無論貴賤無論稀奇還是常見的東西統統給曉維打包帶來,把她像小姑娘一樣哄著。
曉維面對這些難用金錢衡量的東西和老人的微笑,有著深深的歉意。不知道這樣的緣分她還能維持多久,老人們的心意她終究要辜負。
多年來曉維的公婆一直呵護她如親生女兒。曉維兒時受父母冷落,成年後一個人自生自滅,何曾被老人這樣寵愛過。她常常想,當時在滿心不確定的情況下毅然有勇氣嫁給周然,除去孩子的原因,正是因為這兩位老人的慈愛,讓她對未來不那麼迷茫。
曉維前幾日對乙乙說:「倘若我對婚姻還有留戀,一定因為我捨不得將這樣好的公婆拱手讓給別的女人。」
「這可不是買了櫝可以還珠的買賣。珠在櫝才在,你要想清楚呢。」乙乙答。
二老退休後雙雙留在小城養老,拒絕了周然在本地特意為他們購置的房子。老人說:「年輕人嘛,好好享受二人世界,我們不打擾。」
周然與他的父母不親近,曉維一直沒弄明白原因。他對老人的吃穿用度慷慨到極點,老人有病有傷時他也擔心焦急,但他很少回家,除了春節這樣的大節日外,他甚至根本不在那邊過夜。
老人倒是經常過來看看他們。但他們來的時候,周然要麼出差,要麼有應酬,反而是曉維與老人相處的時間更長,時常與二老看電影、觀畫展、逛古玩市場,或者喝茶聊天整整一下午。
「爸、媽,周然今天不回家吃晚飯。你們想吃點什麼,我來做飯。」
周媽詫異:「你們原來不是都用鐘點工嗎?怎麼現在你上班了反倒要又工作又做飯?」
曉維心虛地解釋:「鐘點工老家有事請假了,過些日子就回來了。」
「出去吃吧。曉維工作一天很累了,我們趕了半天路也累了。都別做飯了。」不會做飯只管吃飯的周爸說。
飯店裡,曉維給周爸剝蝦殼,周媽給曉維挾菜,周爸把影響周媽健康的東西全從她碗中撥到自己碗裡。服務員結賬時,將他們三人當作父親母親與女兒。
可是曉維自己心中有鬼,這頓飯她其實有些食不下嚥。她覺得愧疚甚至是罪惡,也覺得惋惜和不捨。
周然回家時已經十一點了。曉維正陪著周爸周媽在客廳裡看電視劇,邊看邊討論。
其實平時周然若是有應酬,下半夜回家才是常態。這個時間已經夠早了。
「對不起,本該更早一點,但今天的客戶很重要,也很難纏。」周然回來後的第一句話就道歉。
「錢永遠也賺不到頭,但人這輩子是有盡頭的;在外面你再厲害也只是芸芸眾生裡的一個小小符號,但是在家裡你再不起眼都能撐起一整片天。」周爸引申著剛看過的電視劇內容。
「爸,我記得您以前教數學,不是教思想政治的。可能我記錯了……」
「老頭子,不早了,讓曉維他們早點休息吧。」周媽趕緊打斷周然的話,生怕他倆較真抬槓。
曉維只能在二老的目送下,微笑著與周然一起進了臥室。
周然給他父母購置的房子與他們的住處只了隔一條街。但是兩位老人在這裡通常只住一兩天就走,曉維不忍讓老人來回折騰,自己家中房間又多,所以每回都挽留老人們與他們住在一起。現在曉維知道,她促成的這種習慣砸了她自己的腳。
周然外表依然整潔光鮮,神情卻疲憊睏倦,身上有很重的煙酒氣味。他一進房間就去洗澡。當他披著裕袍擦著頭發出來,早在他回家前就洗漱完畢的曉維坐在臥房內的沙發上看雜誌。
周然問:「你怎麼還不睡?」
曉維抬頭:「你睡沙發?或者我們抽籤?」
周然有點不耐煩地揉著太陽穴:「林曉維,你一把年紀了,就別玩這套女高中生把戲了吧。」
「你對女高中生的把戲倒瞭解得很,你高中時代就跟女生夜裡共處一室了,還是……」
「我是指你這種幼稚的思維方式。」周然邊說邊在他常睡的那一側躺下,把被子攤開,只蓋了一邊。
曉維氣得不想說話,坐在那兒繼續看小說,等到把那章看完,抬眼一看,周然已經睡了。
曉維在心裡罵了他數句「渾蛋」,從櫃子裡找出另一床被子,把另一個枕頭放到沙發上。沙發長度還好,周然睡或許有些侷促,但她來睡是綽綽有餘了。
曉維以前沒睡過沙發,花了不少時間來適應。沙發太軟,而且空間有限,幾乎不能翻身。曉維邊聽著周然沉穩的呼吸聲邊在心裡罵他,很久才睡過去。
第二天早晨曉維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半米之外是仍然沉睡著的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