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頭等機艙人很少,連喝水翻雜誌的聲音都聽得太過清晰。
「最近還算順利?沒受太大的衝擊吧?」路倩彷彿不經心地隨口問起。
「不好不壞,湊合。」周然用相同的語氣淡淡地回答。
「按你一向的標準,那就是非常好了。」路倩啜一口紅茶,「只是最新的名單裡沒你們,有一點點可惜。」
周然扭頭看著舷窗外急掠而過的雲層,直到他可以確定自己唇邊那抹很淡的譏誚已經完全消失,才轉頭看向她:「沒關係。做生意與交朋友差不多,隨緣就好,強求不得。」
路倩低聲笑,引來一對老人的回頭關注。她壓低聲音:「我知道你不在乎。你至少還有兩條後路呢,就算再拖上三年五載,對你也沒更多影響不是?」
周然默認。
「周然,你最令人佩服的一點就是,你永遠給自己留足後路。」
周然又看向舷窗外。飛機已經穿過了雲層,窗外只烏沉沉的一片。
「我也曾有過沒有後路的時候。那種滋味不好受,而我一向主張善待自己,所以能免則免了。」很久以後,周然說。
路倩輕笑一下:「也沒見你多難受,很快就找到另一條路了嘛。」
周然抽出座椅上的雜誌,擺明了不想與她繼續交談。
路倩打開座位前的電視,戴上耳機前說:「尊夫人最近氣色不錯。她已經多年沒工作過了是吧,又放棄了本行,我看她適應得很快。」
周然終於看向了她。
「對了,她那新公司的老闆與她以前是同行。真巧,是不是?」
「你跟她很熟嗎?」
路倩一點也沒搞混「她」和「他」:「算不上熟,做頭髮時偶爾碰見個一兩次,上回在X大見到她,一起喝了杯咖啡而已。」
「你說誰?」周然疑心他們講的不是同一回事了。
「當然是令夫人林女士。」
「什麼時候?」周然心中浮起一些凌亂的念頭。
「好幾個月了,應該是去年年末或者今年年初。你不知道?她出遠門都不向你報備呵。」路倩的口氣裡掩不住想看好戲的興災樂禍。
周然又不說什麼了。他與路倩自少年時代就開始交往,認識了那麼久,分手後也難免在商場上偶爾打個交道。雖然兩人最後不歡而散,但說到互相瞭解,絕對是一人只需要說半句話,對方就可以將另半句補上。
路倩知周然不會再提問,主動為他答疑:「大概是快過農曆小年的那幾天,敝公司與我們的母校有個合作,我親自去洽談,在校園裡見到了令夫人,她正在參觀科技館。本來我以為看錯了,直到她在你當年英姿勃勃的照片前面發了很久的呆,才確認了。後來我們坐下來喝了杯咖啡。她說有位朋友請她過來看電影首映式。我說,你突然改喝咖啡的習慣,是被令夫人影響的嗎?你以前可決不會受別人影響啊。」路倩一口氣說完整段話。
「謝了,路倩。」周然答非所問。
「別客氣。」路倩戴上耳機,安心地繼續看電影。
周然繼續翻雜誌,臉上平靜無波。他的心裡當然沒有表面那樣平靜。
在他的記憶裡,曉維只去過X市一次。他帶著她一起,陪她看了幾處風景名勝和自己的學校。晚上唐元夫婦請他倆吃飯,曉維與李藍相處很好。如果曉維在X市有什麼朋友的話,那就應該是李藍了。
年初時曉維似乎說過她想到外地去看一位朋友。當時他在國外,而且曉維的行程只有兩天,她含含糊糊沒說明白她要去哪裡,周然也就沒多問。既然曉維幾乎從不過問他的去向,他覺得他也該給曉維足夠的空間。原來曉維來到了這裡。
於是周然也隱約地明白,為何突然之間曉維就提出了離婚。他與林曉維處得這樣不死不活已經有好幾年的時間,他習慣了,他一直以為曉維也習慣了。
事情也許是李藍對曉維講的,在X市那個圈子裡,他的事瞞不住李藍;也許是路倩對曉維講的,這些年的路倩,很喜歡做一些損人不利己的事。但知道是誰講的也沒有什麼意義。
周然心煩意亂。如果當初他就有所察覺,情況會比現在更好一些嗎?
出了機場,果然如曉維在電話裡所講的那樣,雨下得不小。好在機場有傘出售,周然淋得微濕才找到自己的車。
凌晨,在這樣的大雨裡,出租車顯得很珍貴。機場大廳與公交車候車亭裡都有被困住的乘客。
周然下了飛機與路倩各走各,很快就走散了,沒想到她也在候車亭裡,只是她的姿態比其他人更從容一些,提著一個小包,站著三七步,彷彿在欣賞雨景。
周然越過她後剎車,把車又倒退了幾米,放下車窗:「接你的人沒來?」
「他們都以為我明天的航班。我臨時改行程了。」路倩說,「我本打算乘出租車回去,很多年沒坐過了。」
「那你慢慢等,再見。」
路倩把手指卡在他的車窗邊緣,周然停下正徐徐上升的車窗。
路倩皮笑肉不笑:「周然,你就算不顧及情義,也該顧及點道義。讓別人知道你就這樣把我丟在大雨裡,你有面子嗎?」
「讓別人知道你我深更半夜坐在同一輛車子裡,你我更沒面子。」
路倩不顧形象地大笑出聲。
周然說歸說,卻一直沒再動。路倩拉開車門坐進副駕位,放下車內的整容鏡看了看自己的妝容,偏過頭看周然:「知道我住哪兒吧?跟你家順路。謝了啊。」
「繫上安全帶。」周然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
雨勢不見小,車內只有車輪輾過積水的路面的嘩嘩聲,以及雨刷刮著玻璃的機械聲。凌晨一點的公路空空蕩蕩。周然專注地盯著路況,路倩則有些昏昏欲睡。
車子下了高速路,周然減慢車速。路倩突然問:「你最近回過學校嗎?」
「沒。」
「原先的一號籃球場廢掉了,要蓋新教學樓。」
「嗯。」
「不覺得遺憾?那裡有你無數的光輝戰績。」
「我又不打算回去打球。」
「我覺得遺憾。」路倩說,「站在狼籍一片的施工現場,想起當年我曾在那兒對著籃球架發過的誓,如今連個物證也沒了。那感覺,很蒼涼。」
「當初你發的誓一樣樣實現,你想要的都得到,欺負你的人都被你踩到腳底。你還有什麼可蒼涼的?」
「人心永不滿足呀周然。一個人未必在乎九十九個人見到她點頭哈腰,但肯定介意那個無視她的人;吃任何山珍海味都像嚼蠟,卻常常想念當初吃饅頭啃鹹菜喝稀飯的時光。」
「你喝酒了嗎?」
路倩哈哈大笑:「你覺得我說的像醉話嗎?」
「路況不好的時候別笑那麼響,會打攪我開車。」
路倩又笑。她指指路牌:「限速80,你開到100了。」
「沒交警,沒測速。」
「你變化挺大的,周然。換作以前,即使是步行,路上只你一個人,看見紅燈你也一定會停下。」
周然沉默地把車速降到了時速80,沒給她任何回應。
合該著周然今天倒霉,諸事不順。
本來路倩所住的小區已經近在前方了,他看著交通燈由紅變綠,慢慢加速。
右側道路一輛小車打斜裡猛然衝來,闖過了紅燈警戒線。那車只亮著一盞燈,周然透過密密的雨簾判斷,那是一輛摩托車,雖然架勢迅猛,卻對他們無大礙。等他將車開到路口中央,卻看清那輛違規車分明是一輛右燈不亮的轎車。
如果不是因為下雨視線模糊,如果不是因為雨水令路面太滑,周然本可以及時地阻止這一場意外。但此時,他只能在路倩驚恐的尖叫聲中,一邊向右猛打了一下方向盤,一邊將剎車猛踩到底。
尖銳的剎車聲之後,鋼鐵的碰撞磨擦聲響起的同時,車子的安全氣囊彭彭兩聲被彈開。
林曉維這一晚睡得不太穩。白天開了六小時的車,精神和身體都高度集中,晚上緩過勁兒來,全身不舒服。
窗外大雨如注。曉維聽著嘩嘩的雨聲,心緒不寧,又找不到原因。她迷迷愣愣做了幾個夢,夢裡她開著車翻山越嶺險象環生,她游泳跑步打羽毛球氣筋疲力盡。從這樣的夢中醒來,覺得特別累,看看鬧鐘,凌晨三點了。
曉維十一點半躺下,這三個多小時的睡眠沒得到什麼休息,倒像做了三小時的運動一樣全身酸痛。
她算了算時間,周然也該回家了。可能是天氣原因導致了飛機延誤。
她躺在床上試著繼續睡,徒勞,心中的不安感漸漸加大,最後她打算去找兩片安眠藥助眠。
這些藥一直被她放在床頭櫃的抽屜裡,但她找來找去卻不見影子,而別的東西都在,可能是周然把藥給扔了。曉維有些煩躁,重新躺回床上,睡意更少,卻正在這時,手機一閃一閃,然後發出震動的蜂鳴聲。
林曉維沒想到她的一位初中同學會在這時候給她打電話。她們已久不聯繫,直到幾周前在飯店偶遇,認出彼此,交換了電話號碼。
她能想到的只是這位舊日同學大概遇上了極度危難的事情,才會在凌晨時分打電話向她求助,不想她聽到的是另一條消息。「曉維,你來醫院了嗎?你老公怎麼樣了?」
「怎麼了,莉莉?」
「半小時前我去樓下值班室時,有車禍的傷者被送來,好像看到你老公……沒人通知你嗎?」
曉維心一沉。莉莉是市某大醫院的護士,只見過周然一面。那日她與周然一起吃飯,遇見了他們一家三口,當時互相作了介紹。後來,自少年時便熱愛八卦事業的莉莉還專程打電話,對周然的容貌身材氣質涵養作了一番高度評價。所以她應該不會認錯。
「沒,沒有啊。」曉維的氣息不太穩。
「曉維你別急啊,也許我認錯人了。好像沒有很嚴重啦,也許怕你擔心吧?」
「他在哪兒?」
曉維整個晚上的心慌意亂終於有了歸宿。她撥周然的手機,無論怎麼撥,對方都只提示「您撥叫的用戶不在服務區」。曉維終於想起周然還有一部手機。她再撥,這回接通了,卻長久地無人接聽。
曉維不知所措地站著,腿有一點發軟。她坐回床上,心中浮現出無數個荒唐的可怕的畫面。幾秒鐘後,她迅速穿好衣服,輕手輕腳出了客廳,在茶几上給公婆留下一張字條。
出了電梯,她一路小跑著找到自己的車。凌晨時分的地下停下場空無一人,只有她急促的腳步聲嗒嗒地響著。
醫院離家很近。雖然下著雨,曉維還是在一刻鐘內抵達了。
夜間急診大樓只有一個進出口。曉維按下電梯鍵,慶幸地上沒有她想像中的血跡斑斑,也沒有剛清洗過的痕跡。這場車禍應該不算慘烈。
她乘電梯到達莉莉所說的那一層,走出電梯時,另一部電梯正在下行。走廊裡秩序井然,並沒出現忙亂的景象。
曉維站在護士值班室門口,突然就有了一點遲疑。周然沒通知她,是不想她擔心,還是根本就不想她來?
兩個小護士在聊天,沒注意到門口的她。
一人說:「剛才出事兒的那四個人運氣真的不是一般的好。聽說喝酒的那人開的那輛車整個兒翻了,車上的人只撞破了頭,輕度腦震盪。」
另一人說:「那肇事者酒後駕車還闖紅燈,等出了院有他受的。另一輛車上那對夫妻遇上他們夠倒霉,幸好沒出大事。」
「他倆不是夫妻,那女人的丈夫剛才來了。」
「啊,不是夫妻?交警說如果不是那男的向右打了方向盤,副駕座上的女士肯定得受傷,撞他們的那輛車恐怕也不會像現在這麼好命。原來不是為了保護老婆啊。那這男人夠仗義的。」
曉維站在門口進退兩難。有腳步聲在她身後停下,很久沒動靜。曉維回頭,與那人隔著兩米的距離對視。
「曉維,好久不見了。」
「是啊,海波。」
剛才站在她身後,想打招呼又遲疑的,是路倩的丈夫,曉維的前男友,於海波。
「我剛才把交警送下樓。曉維,這回多謝你家先生了。」
曉維再遲鈍也明白了,原來剛才小護士口中那位仗義英勇的先生是周然,而他保護的坐在副駕位上的女子是路倩。
「不用謝。男人保護女人,天經地義。」曉維擠出一個微笑。
他倆自分手以後再無往來。在這樣的情景下相逢,兩人都有些尷尬。
「你的樣子沒變化。」於海波說。
「你變了不少。」林曉維說。
「是嗎?……哎,是啊。」於海波用手扶眼鏡。曉維記得這是他不自在時的習慣動作。「你是來看你先生吧?」
「是的。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於海波回頭指指一個房門。順著他的手指,周然正好從那間病房裡走了出來。
林曉維不確定周然看到她時是否愣了一下。但當他走到她面前,他的神色十分平靜。
周然與於海波打了個招呼。他氣色雖然不太好,但是並沒有受傷後的虛弱樣子,只是右手包了一圈繃帶。
林曉維不知當著於海波的面該如何開場白,只能裝作一派鎮靜等周然先開口。她想周然應該首先問「你怎麼來了」,她正在想該如何回答這個提問。
但周然什麼也沒問,只是有些疲倦地對她說:「我們回家吧。」
「不用留院觀察?」曉維問。
「不用。」
於海波告辭離開。曉維看著他的身影進了另一間病房後才問:「不用向你朋友和醫生告辭嗎?」
「不用。」
雨勢比來時小了很多。曉維很慢很專注地開著車,什麼也不問
「在飛機上遇見的,只是送她回家。」周然突然開口解釋。
曉維的方向盤晃了一下。她對周然的主動解釋感到意外。「你的手要不要緊?」
「不要緊,只是手指挫傷了一下。」
「哦。」
周然還想說什麼,曉維打斷他:「你受了碰撞,別多講話,對大腦不好。」隨後她緊閉著唇,把不想繼續談話的意思表達得很明顯。
周然用沒受傷的手在座椅背面摸了幾下,曉維一向把瓶裝水放在那裡,但他什麼也沒找到。
曉維無聲地把左手邊的水遞給他。想到他一隻手擰不開蓋子,她在路邊停車,替他擰開了蓋子。
他們到家時快凌晨四點了,客廳亮著燈。一臉焦急的周爸周媽見到他倆後大大地鬆了口氣。
周然把一場車禍描述得比走路被石頭絆到腳更簡單,輕描淡寫就搪塞過去。但二老一直唸唸叨叨,怪周然大雨天開車不小心,怪曉維深更半夜一個人出門不喊他們一聲,心驚肉跳地假設著各種可怕的後果。
周然按著太陽穴不說話。曉維說:「爸,媽,他累了一天,讓他先休息吧,明天再說他。」
周然回房後丟開外套躺到床上,曉維則進屋就去了浴室。
她重新洗過了臉,在浴室裡故意多待了一會兒,出來時給周然拿了一條熱毛巾。但周然和衣睡著了,沒蓋被子。
他本想等曉維出來與她談一談。雖然他還沒想好理虧在先的他談什麼才好,但總好過林曉維這樣沉默不語沒事人一樣。可他這早出晚歸的一天下來本就心神俱疲,再加上這場折騰,精力體力都透支了。他撐著等了很久,曉維躲在浴室裡就是不出來,他終於還是撐不住地睡著了。
曉維站在床邊研究了一會兒周然的呼吸頻率。她判斷不出周然真睡還是假睡,乾脆當他是真睡。她背轉過身換下睡衣。
經過這樣一個夜晚,曉維更不甘心與周然睡同一張床。她想過睡書房,也想過睡沙發,但她既不想被公婆發現,也不想虐待自己。因為整晚沒睡好,此時雖然心情如谷底的暗流,但終究敵不過睡意。她還是在周然身邊睡著了。
這一覺又睡到第二天上午。曉維被周媽輕輕的敲門聲叫醒。婆婆在門外輕輕說:「曉維,醒了沒有?」
曉維慌慌張張地應了一聲,光著腳跑到門邊:「媽,您等一下啊,我換衣服呢。」
「昨兒晚上你說累,沒吃幾口東西,半夜又出門,現在餓了吧。先起來吃點東西,別把胃弄壞了。小然的手怎麼樣了?」
「好的,媽,我們馬上出去啊。」
曉維三步並兩步跑到仰睡的周然跟前:「喂,起來。十點了。」
周然沒動彈。曉維又推他一把。周然翻了個身,背朝向她。
她懶得再理他,自己去迅速洗漱了一下,換上居家服。
周然還在睡著。曉維覺得不太對勁,探手一摸,觸手滾燙。
周然身體素質很好,很少生病。曉維嚇一跳,第一反應就是去喊周媽。但她立即發現另一個大問題。昨夜她賭氣不管周然,任他穿著襯衣西褲那麼睡過去。待會兒如果婆婆進來看見,不多想才怪。
曉維匆匆忙忙地把周然的襯衣西褲扒下來,給他換上睡衣。怕弄到他的傷手,脫他的襯衣時費了很大的勁兒,出了一身汗也只搞定了一半,只好先脫他的褲子。
不料在她眼中沒什麼貞潔觀念的周然非常有自我保護意識,她脫他的褲子時遭遇了抵抗。周然一邊推著她的手一邊嘀嘀咕咕地說:「幹什麼啊你。」
他的指甲抓到了曉維的手,曉維也狠狠地擰了他的大腿,把他擰醒了,疼得他一直吸氣。也幸好他醒了,配合地讓曉維完成了剩下的工作。
曉維把他的衣服往洗手間一扔,跑出去找婆婆。
周然服下藥,喝了周媽用蔥姜和其他食材熬的湯,蓋上三層被子捂汗。不得不說老人家的偏方很管用,到中午十二點,他已經退了燒,與家人一起坐在餐桌前了。
周媽接著凌晨的話題繼續嘮叨,周爸也不住地附和,兩位老人儼然在給他倆上安全知識課。曉維使勁埋著頭一聲不吭,周然吃了小半碗飯就借口有公事要處理回了房間,很不仗義地丟下曉維一個人繼續「聽課」。曉維趁周媽收拾碗筷時趕緊上前幫忙,順便告訴他們倆:「我一會兒得出去一趟。我有個朋友出了一本書,下午兩點鐘有個簽售會,我去捧個場。」
「那你快去收拾收拾準備走吧。需要湊人氣的話,我倆也可以去。」
「不用不用。謝謝爸媽。」
出書的人是丁乙乙。她給本市發行量最大的報紙寫了兩年專欄,主持了一台很受歡迎的電台節目,本地某出版社集結了她的專欄、電台節目的訪談的片段和她以前的一些文章,給她出了一本書,書名叫作《直線與曲線》。
這書名來源於她的姓名,「丁」是直線,而「乙乙」是曲線,本是沈沉隨口惡搞的。但乙乙覺得甚好,與出版社抗爭很久,終於如願。這天下午,出版社在書城給她搞了一個簽售會。
下午周然在書房裡看書。周媽給周然送大骨湯時問:「你跟曉維怎麼著了啊?」
「沒怎麼著啊。」周然一臉沒事人。
「換作以前,你受了傷,曉維不可能出門去的。」
「她去哪兒了?」
「說一個朋友出書,她去捧場。」
「出書是大事兒,當然應該去。媽,你喜歡追星湊熱鬧,怎麼不一起去?她沒說出書的是誰?」
「好像叫乙乙,這名字我聽著熟。」
「您見過的,我們當初的伴娘。」
「噢,我想起來了。當時你們說她跟那小伙子是一對兒。他們結婚了嗎?」
「沒有。她今年跟另一個人結婚了。」
「哎呀,真可惜。咦,我跟你說你跟曉維呢,你故意換話題吧?」
周媽出去後,周然把湯隨手放一邊,點了一支煙,吸上兩口,看了看綁著繃帶的那隻手,又把煙熄滅,打開窗戶。
他倒不是怕手傷更嚴重,而是他突然想起來,曉維討厭書房裡有煙味。
周然的身外物很少,這書房裡大多數東西都屬於林曉維,堆滿書架的小說,雜七雜八的擺件。很久以前他在書房裡抽煙,曉維嫌他把書沾上了煙味,總推他出去。後來曉維也不推他了,只無聲地把窗戶全打開。再後來他也很少進書房了。
桌上的固定電話響了起來。方助理一一匯報:「周總,交警隊那邊需要您明天再簽字確認一下;您常用那部手機撞壞了,我給您換了部跟以前一樣的,另一部也在我這兒,過會兒我給您送過去;您的車已經送修,需要至少一周時間,我把您以前常開的那部請人檢修過,這幾天讓老楊接送您……不用啊,好的,我一會兒幫您把車開過去。可是您應該聽聽醫生的意見……」
「方強,我記得你女朋友週末舞蹈排練的地方在書城附近。」
「對,就在書城對面的藍天大廈。」
「丁乙乙今天在書城做新書籤售,你女朋友方不方便和她的同伴們一起去捧個場?」
方助理放下電話,甚感疑惑。晚報只看標題和廣告、乘車從不開音響的周然,竟是丁乙乙的忠實讀者與聽眾,甚至到了追星的程度。
林曉維到達書城二樓乙乙的簽售現場時,距簽售開始時間還有近半小時,現場已經有十幾個人排隊等在那兒了,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孩子。
曉維已經與幾位住得比較近的同事們講好,假如這邊人不太多,請他們務必過來幫忙。她拿出手機,給幾位同事發短信,短信才寫了一半,呼拉拉來了一群姑娘,個個纖細苗條,青春洋溢。她們排著隊買好了書,亭亭玉立地站著,三三兩兩地小聲說著話,明顯是結伴而來。
這樣的姑娘獨自走在路上就很吸引人的眼光,何況一下子來了一大群。愛湊熱鬧是國人天性,很快她們就引來更多的人。曉維刪掉寫了一半的短信,把手機放回口袋。
乙乙坐在休息室裡。簽售助理興奮地進門宣佈:「外面已經有六十個人在等了。要不要提前啊?」
「當然不能提前。大牌們只有遲到,沒有提前。」陪著乙乙的編輯說。
乙乙呆了呆:「席姐,你們從哪兒雇來這麼多托兒?」
「亂講,童言無忌。」
乙乙的簽售很成功,現場和樂融融。
頭髮花白的老人給乙乙看厚厚的兩本剪報:「瞧,你的文章我全做成了剪報。上回你寫的那篇《文化流氓可恥》真是太解氣了。乙乙姑娘,你就是正義代言人呀。」
乙乙汗:「慚愧慚愧。」
小姑娘說:「乙乙姐姐,我可喜歡你做節目的風格了。我上周剛剛被選進學校的廣播站,你就是我的啟蒙老師。」
乙乙邊簽字邊說:「小姑娘不要睡那麼晚啊,會長不成高個子的。」
少婦拉著乙乙的手:「我就是打過兩回熱線電話的小玲。謝謝你那天罵了我,打消了我自殺的念頭。我老公與那個小三分手了,我倆現在又和好了。」
乙乙小心地抽出手:「恭喜你,祝你幸福。」
林曉維買了五本書。因為她後面的隊伍越來越長,快輪到她時,簽售助理走上前:「女士,我們最多簽兩本。您若要多簽,可能需要重新排隊,或者把書先留在這兒。」
曉維說:「沒關係,就兩本吧。」
正埋頭簽字的乙乙抬頭並衝她一笑,作了個OK的手勢。簽完字,曉維什麼也沒說,輕輕拍拍她的手就離開了。
曉維回頭看了看比先長更長的隊伍,沒什麼需要她幫忙的。她去史書專區給周爸拿了一套書,昨晚與老人一起看讀書欄目正好介紹了這部;她又去三樓去給周媽拿了幾本烹飪書。經過科技書專區時,她見到沈沉正在認真地翻著一本大厚書。她走過去,拍了拍他:「喂。」
沈沉是被乙乙發配到樓上的。
之前離開家時,沈沉帶了兩件外套,一頂棒球帽和兩幅墨鏡。
乙乙驚道:「你要幹嗎?」
「換裝。可以用兩個人的身份排兩次隊。」
「神經病,你搞泡沫經濟呀?有多少人算多少人唄。一本正經沉,你不是最講究誠信反對弄虛作假的?」
「一本正經沉」一本正經地說:「我沒弄虛作假。第一次我以你家人的身份去排隊,第二次我以你讀者的身份去排隊。」
乙乙笑了一路,等到快抵達時,她把沈沉趕走,不許他出現在簽售現場。因為她生怕一見他就笑場,破壞掉她正在努力偽裝的知性形象。
沈沉請曉維到書城外的飲品店喝咖啡。
「我一直想當面謝謝你。之前我與乙乙旅行鬧誤會,多虧你替我說了不少好話,才讓乙乙消氣。」
「我沒做什麼,是你自己讓她消氣的。乙乙一直是那種大大咧咧的個性,懂得反思,不會記仇。只有丁先生……丁先生是很少數的例外。」
簽售後台那裡也正在驚訝,書店緊急加貨。
「請把《直線與曲線》再調過來三百本。不,五百本。我知道剛才送過二百本了。但是又快沒了,出貨實在太快了。」
編輯向出版社正在作電話匯報:「已經簽一百人了。排隊的有四十幾位,還在繼續增加。……是啊,比上回那個走性感路線的小明星的簽售現場火暴多了,真是沒想到。……領導,這是好事啊,這證明我們這城市雖然文化貧瘠了點兒,但市民畢竟還是重視內涵勝於重視皮相。當然,乙乙長得也很漂亮,但她平時都是不露面的,也沒有緋聞或者負面消息炒作。」
電話那端說:「我們低估了丁乙乙的人氣與影響力。你知道不,剛剛我們通知印廠又加印了一萬冊,因為S省有個人一下子就要了六千冊,連款都打過來了。奇怪了,丁乙乙在本市有點知名度還不奇怪,放到全省都沒什麼戲,怎麼能跟外省扯上關係呢?」
曉維與沈沉告別。她坐進車裡,想起自己這個周還沒給自己的父母親打電話。
曉維的父母離婚後各自有了新家,新的家中又各有新兒女,日子過得其樂融融。她每次去看他們,都覺得自己像個多餘的人。工作以後,曉維與他們偶爾聯繫,定期問候,更像個遠房親戚。其實比起她本人的出現,他們似乎更喜歡她寄給他們的錢和送給他們的東西。但無論如何,曉維每個週末都各給他們一個問候電話,即使大多時候通話都是在一分鐘內結束。這周因為公婆來了,她忘了打。
曉維爸爸接電話的時候四周很嘈雜,辟里啪啦一陣亂響,曉維知道他又在打麻將。
林爸喊得很大聲:「你是誰啊?……誰?啊,曉維呀,我正在打麻將。你有事沒?沒事?沒事掛了啊。」
「爸,你的腰疼……」曉維的話才講了半句,那頭已經傳來了斷線音。
她又撥自己生母的電話,那邊也很吵,有小孩子的啼哭聲。曉維母親的繼子有了孩子後,她就一直幫忙照看著。
林媽說:「曉維,你上回送我的眼霜我給你嫂子了,結果還沒用就被小孫子給打破了。下次你再送一瓶吧。」
「媽,那個很貴啊。」曉維一聽母親的這種論調就覺得頭大,連裝都不想裝了。
「死丫頭,怎麼這麼小氣。你跟周然一個月賺多少錢,你哥你嫂子一個月加起來才多錢?你跟他們算計這個幹什麼?」
林媽在曉維小時候就這樣,對別家的孩子很大方,對自己的孩子很苛刻。曉維很想朝她喊:「那兩人跟我無親無故,誰當他們是哥嫂?」但話到嘴邊,她也只能說:「媽,我賺得不比他倆多。那都是周然的錢。」
「他的就是你的,你的還是你的。我把一姑娘養這麼大送給他,他還想跟你分家不成?」曉維媽說完想起一事,「對了曉維,你哥最近換了份工作,聽說跟周然的公司有聯絡。你去跟周然說一聲,多照顧著他點,給他放放水。」
「媽,你也知道的,周然別的事情好說,但在公事上是說一不二,不好通融的。那公司又不是他一個人的。」
「如果不因為這個我還叫你去說?多給他吹吹枕邊風,肯定有用。」
「媽,你不要每回在電話裡都提周然的事好不好?你也不要大事小事都去找他了,我跟他……最近我跟他……有分開的想法。」曉維狠了狠心,索性直截了當與母親說。
她偶爾知道母親會在私下裡去找周然辦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周然很少對她說,可她覺得實在尷尬。把問題攤開後,也許母親就會收斂一點了。
「你腦子進水了!」曉維媽大叫。
曉維在母親關於對她人老珠黃晚景淒涼等等長篇大論的假設的絮叨裡頭更加痛,她把電話拿遠一些,以免耳膜受傷,同時也很後悔自己太衝動。萬一母親打電話去質問周然,那就荒唐了。
那個孩子的大哭聲拯救了她。曉維對著電話說:「媽,你快去看看孩子吧。我跟你開玩笑的,再見!」
時間還早,林曉維不想回家,開著車漫無目標,想不出該去哪兒。
手機又響起,她戴上耳機。周媽說:「曉維,你朋友那邊怎麼樣了?需不需要我和你爸去?」
「不用啊媽,人挺多的。」
「你晚上想吃什麼?」
「隨便吧。需要我買點什麼回去?」
「什麼都不用,我跟你爸剛從超市回來。你早點回來。」
「媽,我公司裡有些事情,我得先到公司去一趟。事情結束我就回家。」曉維急中生智。
她本想造出一個她還在簽售會現場的假象。可剛才有輛救護車超過她,鳴笛聲太明顯,婆婆肯定知道她已經在路上了。她如果不能早回家,就得有個合理的理由。
「週末還要這麼辛苦。曉維,晚上我做拔絲蛋糕給你吃,我記得上次做你很喜歡。開車小心點,我掛了。」
曉維拐入另一條街,把車朝公司開去。漸漸西落的太陽正好映入她的眼睛,害她看不清路,她找出墨鏡戴上。戴上眼鏡的同時,兩行眼淚從深色鏡片下無聲地滑了下來。
丁乙乙也結束了她的簽售,與主辦方告辭。
工作人員拿著一本書進來:「能不能麻煩丁女士再簽一本?這位讀者剛才買了五十本。」
「開書店的?」乙乙問。
「那人從架上拿書,按原價付款,不要求折扣。」
乙乙在心裡默念:「神經病。」又想到這人八成是她的讀者或聽眾,這麼說人家不免太過份,趕緊在心中把那詞收回,再補上一句「謝謝啊」。
乙乙簽上名字,出去找沈沉。
那工作人員對其他人說:「那個買書的人很奇怪,在丁乙乙身後幾米的地方買了書,又不找她簽名。剛才我主動提出來,他才猶豫了一下才請我幫這個忙。你們說他是不是認識丁乙乙又不敢見她?」
乙乙一見沈沉就問:「嗨,你剛才沒神經病發作去買五十本書吧?
「你不是早警告過我,從出版社直接買有大折扣?」
「幸好不是你。簡直太蠢了。」乙乙說,「走吧走吧,我餓了。」
在路上,乙乙發現胸針丟了,她在車裡找來找去。
「是不是忘在簽售現場了?我們回去找找。」沈沉說。
「算了,也不是很值錢。我們走吧。」乙乙似乎有點煩躁。
儘管乙乙不需要,但沈沉還是把車開了回去。乙乙下車前對沈沉說:「我一個人回去看看。你在車裡等我一會兒。」
一樓的人已經不太多了,地上沒有她的胸針。剛才她簽售地方的桌椅已經撤走了,但是海報還留在原處,海報上是她的藝術照,處理得很漂亮。海報前站著一個男人,看那照片看得專注。
乙乙走上前半步,遲疑了一下,決定轉身離開。她的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驚動了那個人,他回過頭,靜靜地看著她。
乙乙也默默地看了那人兩秒鐘,突然開口:「羅依,你怎麼換了這麼難看的髮型,還變成了四隻眼?」
沈沉遠遠地看著丁乙乙從書城正門出來,走得飛快。經過一個垃圾筒時,她隨手扔掉一樣東西。沈沉把車開出停車位,在她身邊停下,下車替她打開車門,做了個「請」的手勢。
換作平時,乙乙定要嘲笑他一番。但這次她什麼也沒表示就坐進了車裡。
「你的胸針找到了嗎?」
「不要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沒找到?」
「看路看路,前面有老人。」
丁乙乙找到了那枚胸針。
當她與羅依隔了一米的距離,羅依不知該如何回答她的那句話,而她也不知下句該說什麼時,羅依把掌心在她面前攤開:「你是不是回來找這個?」他的掌心裡恰是她的胸針,紐扣大小的玫瑰花象牙雕飾,鑲著銀葉子,與地板的顏色很接近,掉在地上不起眼。
「謝謝。」乙乙迅速收回那枚胸針。
兩人相顧無言。乙乙不習慣冷場,清清嗓子:「那些書,是你買的吧?」
羅依點點頭。
「你家陽台缺磁磚嗎?」
這笑話很冷,羅依配合地笑了一下,仍不知該如何回答。過了半晌他說:「乙乙,你有沒有時間?我們去喝杯茶吧。」
「我丈夫在停車場等我。」
「哦。那麼……」
「再見。很高興又見到你,羅依。」乙乙朝他揮揮手,轉身就要走。
「真的很高興見到我?」
「當然啊。『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乙乙將胸針緊緊捏在手心裡。大門距停車場不過幾十米的距離,可她想起那麼多的事。
那枚很貴的胸針不是羅依送她的,否則她一定會在他離開時就還給他。那是父親送她的。兒童時代的乙乙在童話書裡讀到「象牙花瓣、銀葉子」這種奢侈形容,非常神往。父親後來就真的送了她這樣的生日禮物。
母親嗔怪:「她才幾歲?怎麼能讓她戴著這樣的東西去上學?你太慣她了,老師會怎麼想?」
乙乙的父親說:「女孩子家就是得寵著養慣著養。」
這麼多年來,她拒絕與父親交談,拒收他的任何禮物,可是這件東西,她一直留著,在重要的場合總是隨身帶著。因為她收到這枚胸針的時候,父母很相愛,他們一家幸福。這個小東西,是她幸福的見證。
羅依也認識那枚胸針。以前乙乙在學校裡也曾經遺失過它,羅依打著手電筒陪她在草地上和樹叢中一直找到深夜。所以它也是她與羅依幸福的見證。
乙乙把胸針在手中握得太緊,銀針刺到她的手,很痛。乙乙想,人總是這樣為難自己,拋不下,忘不掉,所以才令自己不痛快。她每回看見那枚胸針就憎恨又懷念父親,懷念又埋怨母親,惋惜自己過往的童年,可她仍然留著它。她也早該忘了羅依是誰,可是見到他,她的狀態還是有些失控。她本該淡定從容,而不是像這樣落荒而逃。
經過一個嶄新的卡通垃圾筒時,乙乙在心中默念「再見」,揚手將那枚陪伴了自己二十年的象牙胸針拋進去。
林曉維坐在辦公桌前整理票據。偌大的辦公區域只她一人。上周他們剛剛結束一個業務推廣活動,各種票據攤了滿滿一桌子,她一張張地核對。
這項零瑣的工作並不是非得今天做不可,只是曉維想做點事情分散注意力。公婆在家等她回去吃飯,如果她在馬路上或商店裡遊蕩她會良心不安,工作則是最好的借口。
她把上百張票據分類貼好,排列得秩序井然,錯落有致。她用電腦將數字一組組輸入計劃,再改用計算器累加。兩個數字不一致,她又從頭檢查,連門開了都沒聽見。
「你怎麼現在還在加班?」曉維頭頂上突然響起這句問話時,她驚得幾乎跳起來。她的上司李鶴不知何時走了進來,也被她的反應嚇到了。
「對不起對不起,嚇到你了。」李鶴急忙退後,「你這反應也太大了吧。」
「對不起。」曉維撫著額,與他同時道歉。
「明天就上班了,你現在卻在公司加班,會讓我覺得我是個苛刻老闆。」
「沒有沒有。」曉維又不能說自己閒得無聊,又不能承認自己效率低下,又一時編不出理由,乾著急。
李鶴拿過被她貼成一排排階梯形的單據看了看,「這單子貼得這麼整齊,很費勁吧?你怎麼不多貼幾張紙?」
「這樣經手人員們都可以少簽幾個字。」公司規定上級主管只需在單據上齊縫簽字,曉維的單據貼得技巧,百餘張單子也只需簽三個字就夠了。
「你做家務一定很在行。」李鶴微笑著解釋,「我的手機備用電池忘在了辦公室,正好經過這裡,來取一下。」
他走進辦公室前打開了飲水機:「我給你沖杯飲料。你喝紅茶還是咖啡?我記得你喝咖啡,不加奶精,對吧?」
李鶴進辦公室找到東西後又坐下翻一本雜誌。隔著沒放窗簾的玻璃牆,曉維看得很清楚。
之前曉維做得不緊不慢存心磨時間,現在老闆坐在那兒,她快刀斬亂麻地將工作告一段落,把桌子收拾整齊,輕敲一下李鶴虛掩的門:「李總,我先走了。」
李鶴站起來:「我也要走。和你一起吧。」
曉維只好與他一起等電梯。
「今天這整幢樓裡幾乎沒有人,你不該一個人在這兒加班,這裡也不見得很安全。」李鶴說。原來他是特意等著她做完工作陪她一起走。
門口距停車場有一段距離,他倆一起走向停車場。李鶴問:「有件事情……我想請教你。」
「您別用那麼隆重的詞兒。我希望我能回答得了。」
「那你也別用『您』這麼隆重的字眼。這問題對你應該不難。如果我不小心得罪了一個小女人,她說什麼也不肯原諒我,我要怎麼做才能彌補我的過錯?」
「能再詳細點嗎?」
「我沒按她的心願給她買限量版玩具。」
「你女兒?」
「是啊,大大地把她得罪了,好幾天不肯跟我講話了。」
「把那款限量版玩具買給她也沒用?」
「作為一位擁有教育學學歷的人,你這個回答很不負責任啊。」
「理論與實踐通常都不能好好結合的。」
「如果一個小孩子從來有求必應,被家長保護得太周到,那將來她如何去應對來自外面世界的挫折和傷害?太寵她也會害到她吧。」
「物質與精神世界都豐富的女孩子,不會輕易被男人騙走。你對她好,成為她心目中男人的形象楷模,將來她也會以你為標準去挑選男朋友和丈夫,你就不用擔心她被壞男人搶走。其實,你能無所顧及地寵她,並且被她全盤接受的日子本來也沒太久,等她談了戀愛結了婚,她的世界裡就不是只有你一個男人了。」
李鶴摸摸耳朵:「這算不算女權派言論?可我一邊覺得很荒唐一邊又覺得很有道理。好吧,我買了玩具去向她負荊請罪。剛才你說的那些是經驗之談嗎?」
林曉維笑笑不說話。李鶴也笑笑,當她在默認。
經驗之談?也許吧。曉維相信一種理論,很多女人找丈夫時的微妙心態,總是與父親有關。有人願意找與父親相似的:我希望他像父親一樣疼愛我。也有人願意找與父親互補的:我希望他能夠補償我對父親的遺憾。她是後者。
父親從來都忽略她漠視她,所以當於海波熱烈地追求她,無微不至地關心她時,她明明並沒有動心,卻同意了他的求婚。
父親除了生下她供她吃穿讀書外,對她很少承擔過其他身為人父的責任,別人的父親做起來那麼理所當然的事情,之於她則是奢望。所以當周然那麼順理成章地願意承擔他與她共同失誤的後果時,她明明心中充滿疑竇,卻在最短的時間裡嫁給了他。
曉維低頭找車鑰匙,李鶴走到她身旁:「我記得幾天前你說你爸媽來了,已經走了嗎?」
「是我公婆,還在我家呢。」曉維正低頭想著父親,猛然聽到有人提她的「爸媽」,反射性地說了這麼一句,說完後有些傷感,她其實沒必要向別人這樣撇清「爸媽」與「公婆」的區別。
「你公婆喜不喜歡聽京戲?我這兒有朋友送的兩張今晚的京劇團演出票,也許兩位老人會感興趣。」
「這樣多不好意思。」
「我不喜歡京戲。可是就這樣浪費了,好像很不尊重朋友。」李鶴把票放進她手裡,合掌做了一個多謝的手勢,「如果兩位老人家有空又有興趣,請他們幫我個忙。」
京劇演出的時間在晚上七點。傍晚,他們一家四口吃完飯,曉維用兩張戲票成功地打發掉兩位老人。
周媽臨走前還不忘叮囑:「曉維,你累了一天了,那些碗不用洗,等我回來再收拾。」
曉維當然不可能聽老人的話。她洗了碗,收拾了廚房,用洗滌劑把油漬一點點抹去,用消毒水把櫥櫃外表都擦了一遍。這樣的家務她只在婚前兩三年做過,後來都是鐘點工在做。現在她只想多消磨一會兒時間,想清楚一些話的邏輯和詞句組合。
一小時後,廚房裡的活兒全做完了。曉維解下圍裙走進客廳,有些意外地看到周然坐在客廳裡看電視。影視頻道播著一部黑白老電影,仍然鎖定在他們吃飯前的靜音狀態,周然看得很專注。
曉維瞥了一眼屏幕,那是她最喜歡的電影之一,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看,每年總會重看上一兩遍,曾經看得周然很心煩。不知何時他也對這部片子感興趣了。
曉維從包裡取出一份打印好的文件。她坐到一張單人沙發上,距周然有一米的距離。她把那份文件輕輕推到周然的面前。
周然看了文件的標題一眼,將目光投向她:「這是什麼?」
曉維迎上他的目光:「就是標題上的意思。你不可能不懂的。」
周然單手執起那份有三頁紙的文件,隨意翻了翻。他翻文件的時候,曉維說:「周然,我們可以先不辦理正式離婚手續,但我希望我們能達成一個正式的離婚協議。對外我們繼續裝作一對夫妻,但對你我而言,我們各過各的生活。等你認為機會合適、不會給你造成很壞影響的時候,我們就立即去民政局簽字。」
周然一言不發地把那份材料翻回第一頁,從頭看起,逐字逐句,看得很慢。
曉維被他弄得有些沉不住氣:「每一項條款,都對你有利無害。我們結婚的時候沒有太多錢,現在我們的錢,我也沒出過太多力。這些我都很清楚。我一向不是貪心的女人,我只拿我認為合理的部分。」
「你覺得,你我在這上面簽了字,這份文件就合法有效嗎?」
「我不介意它是否具有法律效力,但我相信你。只要你肯簽字,你就一定會守諾。」
周然把那份文件慢慢撕掉,當他大力牽動著受傷的手指時,眉頭也沒皺一下。
曉維冷冷地看著他:「周然,你有話說話。那是我打印的文件,你憑什麼撕?」
「可是你列的那些條款,如果傳出去,會讓我成為一個笑話。」周然用那只受傷的手,把他撕成碎片的文件揉成一團。
曉維別開眼,不去看周然那只還包著一半繃帶的手。
她是那種看見別人受傷流血自己先打顫的人,所以她方才心底那一抖,當然不是因為心疼周然。曉維默念到十,把目光從吊燈上又轉回周然臉上。
夫妻多年,雖然缺乏交流,可只要肯用心一點,她到底還是很懂他的。剛才他那句話,在字面背後想表達什麼,她十分明白。但她一點也不領情,口氣比先前更鎮靜:「周然,你這又是何苦呀。你這麼拖著我所剩無幾的青春,是為了報復我嗎?」
周然看著她,表情複雜難解。
林曉維又把目光轉向別處,乾笑了一聲:「拜託你,別用這樣的眼神看我,就像我傷害了你似的。誠然我不是一個好妻子,可我也沒做過什麼特別對不起你的事情是不是?」
周然還是沒說話。
對談判欠缺經驗與技巧的林曉維,面對周然的冷處理,面對這種死寂,她實在難以忍受。她想了想,又開口:「其實呢,我既無身家背景,又沒有過人的才貌,與你在一起,不會為你增添什麼光彩,帶來什麼榮耀與利益,離開你,你也不會有任何損失。你何必一再地拒絕我的請求,何不成全我?」
周然深吸了一口氣:「曉維,別為了與我辯論就口不擇言,這種說話風格不適合你。」
林曉維又笑了一下,聲音裡帶了一點點的尖銳:「這本來就是我的風格,你不怎麼見到而已。」
她的確不適應這樣尖酸地與人說話,氣不到別人,卻先氣到自己,縱然她神色平靜表情淡然,但她搭在沙發扶手上的左手卻在不易察覺地微微抖著。
周然突然探身過來,抓住她的手腕。
曉維先是一愣,隨後像觸電一般彈起來,在周然開口之前猛然掙開他的手,後退了兩步。
那個懷舊頻道好死不死地換了另一部新片,大大的標題打著《安娜.卡列尼娜》。
曉維指指屏幕:「周然,以前我看這片子時,你告訴我,女人應該以她為戒。可我覺得,安娜應該是我學習的榜樣。既然你有尋找自由的權利,那我也應該有追求愛情的權利是不是?給我一條出路,放過我吧。」
周然看著她。他的沉默並非故作姿態,他的確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一向習慣於曉維的安靜淡然,眼前咄咄逼人反應也奇快的她,令他感到陌生與恍惚,無從應對。他甚至分神地想起來,這樣的一種狀態,似乎曾經有過,在很久很久之前。
那時候,面對陌生的林曉維,他自感無心無力應付,便順理成章地選擇了轉身離開,忽略她的存在,轉移自己的注意力,用他一貫對待棘手但是並不重要的事情的方式。
現在他仍然覺得無心無力,卻沒辦法再故技重施,因為那意味著徹底的放棄,那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周然看了林曉維很久,終於又開口,聲音有一點飄忽:「如果你真找到了愛情,我可以放你走。但在此之前,請你留下。」
曉維冷笑一聲說:「嗯,你這算是鼓勵我搞婚外情了?這倒也算是公平了,謝謝啊。」
周然剛才說完那句話就後悔了,此刻這個牙尖嘴利的曉維不同於以往的曉維,他很愚蠢地給自己布下了陷阱。不出他所料,曉維果然反擊得很精準又刻薄。
說完這句她還沒完,又補充:「但是,我有沒有必要為了這種公平也去搞一點事情出來呢?或者說,你其實是希望我也那樣的,因為如此一來,你和我就扯平了,我們可以站在同樣的高度上說話了?」
周然因為上周連日勞神勞力的談判和週末的一樁樁煩心事正犯著胃病,而他被撞傷的手因為剛才他自己的疏忽又添新傷,此時也有股劇痛沿著末梢神經蔓延到四肢百骸一直通向大腦,連太陽穴都在突突地劇疼。他用未受傷的手按了一下額頭,口氣軟到像在懇求:「曉維,我們改天再談這件事。你早點休息吧。」
「我倆沒什麼好談的。我困了,我要去睡覺。」曉維頭也不回地進了臥室,她落鎖的聲音很響。
周然去廚房倒了杯水,找出一片止痛藥吞下去。他平時輕易不喜歡吃藥,有點小病都寧可扛著。可是現在他的手實在是疼,頭也疼。
十分鐘後,曉維穿著浴袍,抱著一團衣服出來,進了對面的客房。他們的房子是錯層式,客廳裡周然坐的那個位置可以把林曉維的行動看得一目瞭然。因為客房沒有自帶浴室,所以她在主臥洗了澡。周然剛剛緩和了一點的頭又痛起來:「你睡那兒,爸媽問起來怎麼說?」
曉維把衣服扔到床上,從門裡探出一半身子對周然說:「我知道你肯定能給他們一個聽起來最合理的解釋。」她把門用力關上。
周爸周媽回家時,客廳一片漆黑,寂然無聲,電視屏幕卻亮著,懷舊頻道繼續播著老掉牙的黑白電影。
「這倆孩子,睡覺前怎麼連電視都不關?」周媽邊念邊走向電視,周爸打開了客廳的燈。室內頓時亮堂起來,周然斜倚著沙發,腳搭在茶几上,就那樣睡著了。
「小然,你怎麼睡在這兒啊?起來回屋睡。」周媽輕拍著他的肩。
周然被光線晃得睜不開眼睛,伸手揉眼睛。平時習慣了用右手,卻忘記手上有傷,疼得吸氣。
周媽抓著他的手想檢查一下他的傷勢,又想到他中午還發著燒,伸手去碰他的額頭。周然不習慣被人當成孩子,輕輕閃開。
「今天風很冷,你怎麼開著窗睡著了?曉維呢?」周媽對他的疏離習以為常。
「我剛才在看電視。她睡了。」
周爸周媽一起又看了一眼靜著音的電視。「才十點不到,曉維今天怎麼睡這麼早?我跟你爸給她買了椒鹽酥,還是熱的。」
「這麼晚了,買吃的做什麼。」周然說。
「曉維喜歡吃這個。前兩天我們仨順路去買,結果全賣光了。」周媽說,「曉維睡覺前都要吃一點東西的,不然胃疼。你不知道?」
「哦,那我去喊她起來吧。」周然刻意忽略周媽的問題。
「別喊他了,難得她睡的這麼早。我給她放到冰箱旁邊,如果她半夜起來找東西吃就能看見。你也來一塊?」
「我不吃……好的,我要半塊。」
夜深了,周媽躺在床上哀聲歎氣,害周爸也睡不著。
「我說,我們明天收拾一下回家吧。」
「不是說要住滿一周再走嗎?」
「提前走吧。家裡的小黃讓別人代看著,我不放心。」小黃是老人家養的狗。
「你這是什麼話?小黃你天天摟著抱著,但兒子和媳婦你一年也見不著幾回。何況你兒子現在受了傷,曉維白天要工作,更需要你照顧。」
「憑他倆的經濟條件,還會缺人照顧嗎?我們在這兒他們才束手束腳。曉維現在白天上班,每天晚上還得拿出時間陪著我們。小然已經忙得焦頭爛額了,還得抽空兒應付我們。這回他如果不是急著趕回來,也就不會出這事兒了。他們當著我們的面這麼裝,我看著都累。」
「小然一直都那麼陰陽怪氣的。曉維的話一直不多。怎麼裝了?」
「你們這些男人除了自己想看的還能看見別的嗎?」
「我又做錯什麼了?你怎麼老是遷怒哇。」
「怎麼不是你做錯了?當初如果不是你……小然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跟我們這麼生分。當初他多好的一孩子呀,又細心又貼心。都是你不好!」周媽語帶哽咽。
「我們不是說好了舊事不提嗎?你這是幹什麼呀?」
過了很久周媽又說:「早點回家吧,省得讓我看見不想看到的事兒。咱們那兒子,我管不了,只能眼不見心不煩。」
同是這一個夜晚,沈沉在睡夢中被奇怪的感覺所驚擾,睜開眼睛,發現身邊的丁乙乙不見了。他輕手輕腳一個個房間找過去,在乙乙書房的桌子底下找到了她。她蜷成一團縮在裡面,像個正與大人捉迷藏的惡作劇的孩子,但她的表情並沒有得逞後的得意,而是一臉的迷惘。
沈沉人高馬大,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擠了進去,坐在她身旁。
「小時候我經常被他們鎖在家裡,只有我一個人。我覺得害怕的時候,就躲到桌子底下。」乙乙說。
「我小時候也喜歡躲到桌子底下,這樣他們就找不到我了。」
他們在那裡靜靜地坐了很久的時間。月光從窗戶爬進來,沿著地板,爬上丁乙乙的臉龐。她在無聲地流淚。
「剛才我做了很多夢,夢見很多以前的很多事。我爸爸拋棄了我和媽媽,拉著別的女人的手,抱著另一個小孩子;我媽媽和姥姥拋棄了我,飛到了天上;我以前的男朋友也拋棄了我,他去國外了……他們在不打算要我之前對我一直都那麼好,一點徵兆也不透,讓我一點準備也沒有……」
沈沉伸手把乙乙摟在懷中,乙乙的眼淚浸濕沈沉的睡衣。
沈沉摸著她的頭髮:「我不會像他們一樣。」